我说:“公主怎知,梁王促成皇后下手,便是要助纣为虐?”

长公主不解:“怎讲?”

我说:“先帝的诸皇子之中,梁王的年纪仅次于圣上,若其大权在握,自是可行伊尹周公之事。不过以公主对梁王了解,再观其夙日行径,梁王可似伊尹周公?”

长公主主了然。

“凭他,也想争位?”她冷笑。

我说:“梁王的三个儿子皆在北军担任要职,右卫将军许秀是梁王亲故,与梁王一向甚善。不仅如此,新任的右卫殿中将军陈复,早已为梁王所笼络。虽庾茂对皇后忠心耿耿,但一旦梁王召集内外之兵突袭,庾茂亦只能受死。梁王经营宗室已久,皇后倒荀时,便曾借助梁王之力召集藩王之兵,威胁雒阳。”

长公主道:“那些宗室亦各怀鬼胎,怎会拥护他?”

“会不会拥护他继位,乃是日后之事。”我说,“拥护他倒皇后,却无甚妨碍。”

长公主沉吟:“这便是你先前所言的宗室乱象。”

我说:“正是。不过只要圣上可自行主事,有豫章王兵马护驾,这些皆不过是闹剧。”

长公主道:“如此,事不宜迟。我等须得抓紧将圣上带出宫城,不知该带往何处。”

我说:“雒阳东南二十里外的明秀宫,乃高祖所建,临近雒水,风光秀美,甚宜居住。往年帝后皆甚爱此行宫,每逢寒暑清闲之时,皆往明秀宫。”

“明秀宫?”长公主摇头,“明秀宫四周皆是平缓之地,无险要可守。就算有豫章王兵马,若诸侯王或皇后来犯,只怕也守不得多时。”

我笑了笑,道:“长公主此言甚是,只是去明秀宫的并非圣上,而是皇后。”

长公主一惊:“怎讲?”

我说,“昨夜奴婢在昏迷中,遇见了先人驾临。他告知奴婢,近日萤火守心,天机有变,须反其道而行之。而梁王既然要对皇后动手,皇后那边,则大可交由梁王去对付。圣上稳居宫城,有豫章王兵马拱卫,可高枕无忧。如此一来,太后亦在豫章王护卫之中,公主可安心。”

长公主没有说话,皱着眉思索,目光灼灼。

“如此说来,我等大计都在豫章王手中。”好一会,她说。

“还有秦王。”我说,“只要圣上顺利主事,无论豫章王还是秦王,皆不足为患。若蔡太医的药对圣上无用,那么无论是豫章王、梁王还是诸侯,在秦王面前都不会死撑。奴婢先前所言上下二策,仍相辅相成,并无变化。”

长公主看着我,好一会,点了点头。

“可如何让皇后去明秀宫?”

我说“皇后会去,时机就在不远。”

“哦?”长公主问,“何时?”

我说:“此乃天机,不可明言。不过时机一旦来临,皇后必然也要对皇太孙动手,那么中宫党羽便离覆灭不远。而公主若此时答应皇后提的婚事,不久之后定然要因此落人口实,确是不好。皇后提亲,不过是急于为废立之事寻求支持。所谓欲擒故纵,公主不若吊着,皇后必还会向公主示以更多好处。”

长公主犹豫了一下,道:“那南阳公主……”

“只要公主成事,为公子安排什么亲事不可得?而若皇后得势,将来便是悔婚,也不过她一句话。”我说,“公主与其操心南阳公主,不如加紧联络秦王和豫章王。奴婢这两日不在府中,不知蔡太医那药如何了?”

“那药已经做好,”长公主道,“只是还要试药,须得再过几日。”

我哂然。长公主果然狠,那些都是毒物,为了给皇帝铺路,她倒是想得周全。

“宁寿县主昨日来赏花,告知我豫章王已暗中调集人马,可为圣上呼应。”长公主道,“至于秦王,今晨我入宫时,董贵嫔说她兄长都安乡侯董禄已经往辽东传书,只是未说有几分把握。”

我了然。听说秦王有专人养信鸽传书,想来他那边的消息也不会等太久。

“秦王乃精明之人,审时度势之事,他自会有主意。”我说,“还有一事,公主须早做准备。”

“何事?”长公主问道。

我说:“蔡太医要医治圣上,则须得入宫。奴婢听子泉公子说,圣上寝宫之中,有太医署的医官每日轮值。蔡太医曾在太医署任职多年,音容相貌,恐怕同僚皆已熟悉,须得想办法将寝殿中的医官调开才是。”

长公主道:“你可有对策?”

我在太极宫中无甚消息来源,自是无从安排,此事交由长公主去做更好。

“想来此乃关乎圣上切身之事,奴婢先人无从示下,而奴婢试图卜问,卦象亦乱而无解。”

长公主想了想,道:“此事当有办法。太极宫宫正潘寔与圣上面前侍奉的内侍杜良,皆圣上做太子时就跟随多年的老人,可托付信赖。我会与子泉商议此事,让他着手安排。”

桓瓖那样的人,只要他愿意,什么人都能打上交道,呼兄唤弟。此事交与他,倒是妥当,也正好免得他老来找我。

“如此,当是最好。”我说。

长公主看着我,忽而道:“霓生,你曾说过此事完毕之后,若要清除罪孽,唯有将你放归,由你承担罪孽方可得免,是么?”

我心底一动,望着她,道:“正是。”

长公主莞尔,从旁边的案上拿起两张纸,递给我:“你可看一看,这是何物。”

我将那纸接过来看,心头一震。

其中一张,正是当年雒阳尚方将我卖给桓府时,出具的卖券。而另一张,则是一张新的籍书,上面清清楚楚地记着我的生辰名姓和来历,并写明将我放奴,并非不是庶人,而是归良。

“公主,”我心中大喜,面色却是一变,“这……”

“这是你的籍书。”长公主不紧不慢道,“我说过,你只要对桓府忠心,桓府亦不会亏待与你。待得一切事毕之后,你大可带着这籍书离开。你放心,到时候除了这籍书,我还另外有赏。听闻你此番卜得了凶事,去了景明寺桥护卫元初。虽未帮上大忙,但你忠心可嘉,除了籍书,我再另赐你十金,足够你日后回乡去,过上殷实生活。”

我:“……”

我心想长公主大概不知道我家从前有多少田产,但凡会算数的人,也不会觉得十金是多大的恩惠。

不过看着架势,我知道她必是铁了心要将我一脚踢开。究其原因,大概就是从公子拒婚和他照顾我之类的事上,认定了我将来会是个绊脚石。

心中长叹一口气。

虽然我先前十分乐意被她这么误会,但如今成了真,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如何?”见我不语,长公主问道,“你不愿?”

我忙露出见钱眼开之色,道:“公主大恩,奴婢岂敢推辞,多谢公主。”说罢,我伏地而拜。

长公主满意颔首,道:“如此,一言为定。这契书便留在此处,待得事毕,我自会连同金子一道赏赐与你。去吧。”

我不再多言,谢恩退下。

走出长公主院子的时候,我望着头顶澄明的天空,忽而觉得啼笑皆非。

原本以为我除籍之事还须费一番功夫。不想长公主如此迫不及待,已经将籍书都准备好了。并且还怕我不知足赖着不走,要赏我十金。

我知道这是实打实的好消息。

这是筹划了许久的事,没有什么会比它更重要。

一切顺利得出乎意料,如果是从前,我会暗喜地一蹦三尺高。

可现在……

公子的脸和声音,还有他傲气的神色,将我的心神通通占据,一时竟无法将他从思绪里赶走。

心里一个声音道,他与你本就不在一条路上,你想留在公子身边,就只能永远做一个侍婢。并且无论你愿不愿意,他也会娶南阳公主。

我知道这想法没有错。

因为就算他现在不愿意,将来也会愿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加个皇帝,由不得他。

而我离开之后,就算他会一时不习惯,生气难过,也不会因为没有我而孤独下去。他有他的天地,并且,他还有胸怀天下的大志,这样的人,并不会陪着我到淮南的乡野之中安然度过余生。

我不敢。

虽然我一直对沈冲有所图,但我一直知道那多是叶公好龙。不管能不能成,我都会离开。

但同样的事,却并不能换到公子身上。我就算像现在这样,每天对着他想入非非,我也不会去做更多。因为我知道,一旦迈出步子,我就会深陷下去。那样,我就会再也放不开他,要跟我从前的一切愿望告别。

你愿么?

我在心底无数遍问过自己。

一股怅然又重新占据心中,我深吸口气,不禁苦笑。

回到公子院中的时候,还没走进院门,我就遇到了公子。

他显然刚睡醒,还带着些起床气。

“母亲又找你去做甚?”他皱眉问道。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却道:“公子怎不将衣服穿好就出来?领子都歪了。”

公子低头看一眼,未置一词,道:“你还未答话。”

我看着他:“自是为了公子之事。”

公子问:“何事?”

“公子说呢?”

话说道这里,不必点名,公子也已经明白。

他神色沉下:“那是我的事,她为何找你。”

“我是公子的贴身侍婢,每日与公子说话最多,不找我找谁?”我说着,将公子的衣襟整了整,道,“公子还是先回房去吧,这袍子未曾熨平,换一身才好。”

公子看着我,未多言语,转身入内。

他的衣裳很多,有时候就算粗使的侍婢们来帮手,也不能及时熨好。而公子虽挑剔,自己取衣裳的时候却不会太讲究,往往是我发现了,又亲自给他挑一身换上。

也不知道以后服侍他的人,会不会哟我这般仔细。我打开衣箱的时候,心里想着,不禁觉得我真是个十分有认真负责的人。

“母亲的话你不必理会。”我给公子更衣的时候,他看着我,道,“那是中宫的拉拢之计。”

“哦?”我说,“若将来没有了皇后,长公主也仍然要公子娶南阳公主,又当如何?”

公子目光微变,没有说话。

我看着他:“公子可想听听我的想法?”

公子冷冷道:“你从前说过。”

我说:“公子可还记得自己的志向?”

公子道:“自是记得。”说罢,他说,“你不必与我说娶公主可助我早日得志,我既不愿依靠父母荫蔽,亦不会图谋婚娶。”

我语气平和:“公子,天下贵胄,婚姻之事皆非自己抉择,如今长公主和主公向公子问意,亦不过是出于对公子的疼爱。公子既然无法避开,为何不干脆选一位对自己裨益最大的?”

公子盯着我,目光灼灼而锐利。

一瞬间,室中落针可闻,仿佛万事万物皆凝固。

“这是你真心所想?”他低低问道,似压着怒气,“你也以为,我该顺从父母之意?”

那眼神我从未见过,沉得吓人,仿佛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我暗自咬了咬牙,声音依旧平静:“正是。公子,你曾让我教你不明之事,此事便是公子不可不学之事……”

话未说完,旁边的一张小几突然被踢飞出去,撞在墙上。

我吓一跳,瞪着他。

他也瞪着我。

“甚好。”公子目光暴怒,面色却更冷峻,未几,头也不回地朝外面走去。

青玄闻得了声音,从外面跑进来,瞠目结舌地看看公子离去的身影,又看看我:“怎么了?”

我没有言语,目光落在那张被摔得散架的小几上,只觉疲惫得很。

不知是烦心事太多还是着了凉,下午,我又发起了烧来。

那感觉当真难受,热得呼吸烧灼,喉咙也疼了起来,几乎说不出话。我以前也曾经风寒感冒,却从不像今天这样难过。

我无论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想到的都是公子那张怒气冲冲的脸。

你没有做错。心底一个声音道。就算他现在想不通,将来也会想通的,切莫忘了他是什么人。

我深吸口气,重新闭上眼睛。

头脑昏昏沉沉,我想,索性就这么睡过去,或许睁开眼,发现一切都是梦。

但既然是梦,为什么心头会隐隐在疼……

这次发热,似乎比昨夜还要厉害一些,身上冷得很,头疼欲裂,喉咙也难受不已。我想我该去找些药来吃,想起身,却一点气力也没有,甚至无法睁开眼睛。

迷迷糊糊之中,屋子里的光照似乎在变暗。再微微睁眼的时候,面前似乎站了人。

额头上忽而传来一片凉,比刚才舒服多了。

“冷……”我说,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我想去抓被褥,手却似乎被捉住,有力而温暖。

“勿动。”有人在我耳边道,声音很是熟悉。

躁动的心似乎得了安抚,身上似乎也被盖上了更多的褥子,我感觉舒服了许多。但没过多久,我的嘴突然被撬了开来,一股苦涩难喝的汤液淌入了口中。

我想骂人,下意识要转开头,那手的气力却大得很。

“服药才能好,听话。”那声音又道。

听话……

好像不久前谁跟我说过。但不等我去想,那药不再灌了,取而代之的是甘甜的温水。

“睡吧……”

那声音又道。我心里继续骂着,未几,任由意识重新沉沦……

待我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

屋子里点着灯,不是太亮,故而并不刺眼。我眯着眼睛,未几,看清了榻旁的人。

公子半卧在近前的软榻上,身后垫着褥子,已经睡着了。

我怔了怔,未几,忽而想起了白日里的事。

他……

不生气了?

我有些不敢相信,觉得自己大约在做梦,想翻过身去,继续闭上眼睛。可是才动了动,额头上的巾帕忽而滑落。

许是察觉了动静,这时,公子睁开了眼。

目光倏而相对,我定住。

“醒了?”他说着,从那软榻上起身,拾起巾帕,另一只手却覆在了我的额头上。

我看着公子,只见他的眉头微微皱着,片刻之后,松了下来。

“烧退了。”他说罢,从旁边案上拿起一只碗,“再吃些药。”

原来先前撬开我嘴巴灌药的就是他……

我脸上一热,想了想,不知道我那时有没有真的骂出来。

公子用汤匙舀了舀,似乎想喂我。我忙从榻上支撑着起来,道,“我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