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出来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难听,好像破了一样。

心里莫名松一口气,至少我就算曾经骂出来,他也听不清……

公子看我起来,没有阻止,将药碗递了过来。

我接了,手捧在碗壁上,并不觉得太烫。我往汤药上吹了口气,轻抿一口。

果然,苦得还是让人想骂,我皱起眉头。但未几,我碰到公子的目光。他注视着我,灯光在上面投下深浅不一的影子,不知情绪。

心里忽而打起了精神,我深吸口气,将汤药一口气灌了下去。

正当我眉头几乎皱得挤到一起,公子适时地又递来了一碗水,我把水喝下,终于觉得舒服了。

再看向公子,他的唇边浮起些淡淡的影子,似乎有一抹笑。

“再添些么?”他问,声音和缓。

我摇摇头,将碗还给他。

公子接过,放回那案上。

“躺下吧。”他说。

我的头还有些沉,依言乖乖地躺了回去。

公子将褥子压了压,又看看周围,大约觉得无更多可做了,方才重新坐回到软榻上。

室中重归安静。

我躺在榻上,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手上拿着一本书,却没有翻。

脸上又在隐隐地烧,这样下去,最先尴尬得受不了的人大概就是我。

“公子……”我清了清嗓子,可惜还是破,只能将就着说慢些,“公子不恼了么?”

“恼何事?”公子反问。

我:“……”

这人进来颇有长进,已经学会了装傻。

“公子知道何事……”我小声说。

公子面无表情:“你的声音似鸭公一般,还想再与我讲道理?”

我一愣,忍不住笑了笑。

公子看着我,脸上也绷不住,嘴唇弯了弯。但片刻,那玩笑之色随即消失,目光认真。

“我不会答应。”他停了停,道,“霓生,你也不必再劝我。”

那声音平淡,似乎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事。我知道这对于平日喜欢揪着分歧理论个究竟的公子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他这么说,便意味着他不想再说起,也不想听我说。

也许这的确是最好的解决之道。

他当作不知道婚姻这件事,我则当作不知道我很快就会离开他。

少顷,我抿抿唇:“嗯。”

公子亦莞尔,伸手过来,将我的额头摸了摸。

“睡吧。”他声音轻而低沉,“莫再多言。”

我的眼睛停留在他的脸上,片刻,乖乖闭起,享受着他的手指残留在额头上的触感。

倦意再度席卷而来的时候,我心中苦笑,与其徒劳地去纠结些那些有无之事,倒不如珍惜当下,将来回忆时皆是美好,而不至于懊悔遗憾……

我的身体一向不错,并不轻易生病。所以每次生起病来,都比别人凶猛些。

比如这场风寒,来势汹汹,导致我在榻上躺了两日,什么也做不了。

公子没有上朝,他一直留在房里陪着我。

说实话,我十分受用。

我每每醒来睁眼,总能看到他。那感觉甚好,心头又柔软又甜,飘飘然,像在做梦。如果他可以保持这样关心我,我希望每个月病一次。

只是待我恢复些理智的时候,我又会感到十二分的不自在。

谁知道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又会做出什么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来,比如说梦话啦,磨牙啦,挖鼻啦,放屁啦……

这不是没有先例,他上次就曾提过我说了梦话。

我知道我时常会梦些不正经的东西,要是在他面前露了馅……想想就羞耻。

“公子,你为何不去上朝?”我终于忍不住,对公子说。

“自是为了照顾你。”公子道。

我面上一热,瞅瞅他,却见那脸上平静如常。

“那如何使得?”我说,“青玄和别的侍婢也能照顾我,公子还是去上朝吧。”

“不去。”公子淡淡道,“我走了,便看不到了。”

“看不到什么?”

公子看着我,意味深长:“你不是说,我那时生病的时候甚难服侍么?什么病得只剩一把骨头,踢褥子,挑食。我也想看看服侍病人到底什么样。”

我:“……”

果然是这样。

我觉得心里放着人的时候真是奇妙,从前,公子在我面前嫌恶别人用食大声不雅时,我还一本正经地跟他抬杠,说人虽万物之灵,亦不过万物之一,人与牲口一样有牙有口,为何牲口嚼食出声无人理会,人却要受诸多规矩限制,莫非人还不如牲口?

“哦?”我强作镇定,“那公子如今看到什么?”

“一只只知道睡的猪。”

我:“……”

见我瞪起眼,公子忽而笑了起来。

他伸出手,探了探我的额头,神色温和而自然。

“睡吧。”他低低道,带着些呢喃般的气音,莫名的撩人耳畔,“睡醒了便又可好些了。”

那双眸似盛了水,柔和而溺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又蹦了起来,待我发觉的时候,

我觉得身上好像又发起了烧,从心口一直烧到了额头,连呼吸也藏着热,闭上眼睛。

真出息了。

心底恨铁不成钢,他这般看着你说话又不是第一次,有甚好慌。

一个声音在反复念叨,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诱以公子乱以美色,不可上当不可上当……

第80章 化难

我卧病的时候, 也有别人来看我。

沈冲每日下了朝, 都会过来。不过公子每次都在,待他看过我的病势之后,公子便问起他东宫中的事, 待得说完, 天色暗下,沈冲让我好好歇息,便回府去了。

惠风也会来。

当然,我知道她是为了看公子。自从那遇袭之事以后,公子没有再去淮阴侯府。而惠风本着山不就我我自去就山的执念, 借探病之虚, 行窥觑公子之实。

“桓公子竟亲自照顾你?”当公子离开的时候, 她即刻露出狰狞的表情, 那模样,仿佛是我已经把公子办了。

“这岂算得照顾。”我若无其事, “他不过正好无事可做,便来看看我。你也知散骑省那事,事情还未查明,公子便暂且告假。谁知晓那些人要做甚, 雒阳街上人来人往,突然又冲出些疯子来如何是好。”

惠风神色稍解, 然而对于公子抱我回府的事, 她仍然又羡慕又嫉妒, 第一次来看我的时候就问我感觉如何, 那目露凶光的模样,

“还能如何。”我无奈:“我那时人事不省,莫说公子,神仙来抱我我也不知。”

惠风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却又遗憾摇头:“你怎可真晕过去?那可是桓公子。”

我瞥她:“莫忘了那时还有刺客,你莫非也想去撞一撞?”

惠风哂然:“自是不想。”说罢,却不善地看着我:“我每每想起来那日浴房里的事便深悔难当,若不是你跑来打扰,我说不定也可中个暑崴个足,让桓公子抱我回院子。”

“我怕公子生病么……”我想起那日的事便觉得耳根发热。

“霓生,”惠风神色严肃而认真,“若桓公子对你有意,你且不可见色忘义。”

我心底一动。

“胡说什么。”我鄙夷地瞥她一眼,故作镇定。

惠风不依不饶:“这怎是胡说,如果桓公子想纳了你,你难道会推拒么?”

这倒是个问题。

“为何不会?”我反问。

惠风一愣,道:“那可是桓公子。”

“桓公子又如何。”我说,“我祖父说过,若男子真的喜欢你,必是明媒正娶。若连这也做不到,那必不是真喜欢。”

惠风看着我,神色有些吃惊。

“明媒正娶?”她说,“可……可你是个侍婢。”

“侍婢便不可光明正大嫁人么?”

“但公子那般人物,定然不可娶一个侍婢。”

虽然这是长久以来我一直明白的,但乍得听到这话如此肯定地从别人口中出来,心中仍如同蒙上了一层晦暗。

“是啊。”我故作轻松道,“他定然不可,故而我定然也不会答应。”

惠风注视着我,好一会,叹口气。

“霓生,”她摇头,“总是这般留恋过去,我以为不好。”

“为何不好?”我问。

“须知人生在世,十有不如意。”惠风难得认真地说,“想得太多,所求则多。我那边府中也有几个良家出身的奴婢,她们就是这般,放不下又得不到,郁郁寡欢,过得甚为辛苦。还不如像我等这些生来就是奴婢的人一般,睁一眼闭一眼,只图些甜头,过完此生了事。”

她说得并非全无道理。

我想,如果我生来就是奴婢,不曾有过从前的生活,现在是不是一定会很快乐?

也许……

我看着惠风,抿了抿唇角,拍拍她的肩头,没有多话。

还有一个来看我的人,就是桓瓖。

当然,他面上是来找公子闲聊,聒噪地说个没完。但眼角却瞥着我。

我知道他有话说,果然,到了午时,长公主那边的厨中做了小食,唤公子和桓瓖去用。桓瓖借故磨磨蹭蹭,等公子先去了,他回头走到了我的房里。

“长公主找我议了事。”他开门见山,甚为精神抖擞,“是你出的主意?”

我说:“长公主找公子议事,公子怎又想到了我?”

“这么说不是你?”

“当然不是。”

桓瓖叹口气:“我还以为我二人的账结清了,这般说来,你仍欠我一策。”

我:“……”

“上回公子来找我,我已经出过策。”我说,“我让公子安心留在太极宫,如今岂非正好应验。”

桓瓖忽而一笑,低声道:“如此说来,你知晓长公主与我说的是何事。我方才可不曾说起,既不是你出的主意,你又如何知晓。”

他看着我,那模样仿佛一个斗赢了嘴的小童,得意洋洋,幼稚至极。

我叹了口气。

“是公子说长公子找公子议事,也是公子说什么结清不结清。”我神色无改,“公子所求,曾与我明白说过,我如何猜不到?”

桓瓖一愣,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

“反正我知道是你。”他笃定道。

我不置可否:“公子来找我便是要说这些?”

“自不是。”桓瓖重新摆上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一笑,“我还想问问你,上次我对你说的计策,你对逸之使得如何了?”

这人精是精,只是有时不免眼瘸。

当然,我心中所想都是秘密,所以我是不会纠正他的。

何况他那些烂计策惹出许多事,提起来我就想翻白眼。亏他还是什么京城头号纨绔,可见不爱读书的人,连风流之事也全无真才实学。

“什么计策。”我一脸无所谓,“我不知晓。公子不是来说大事的么?”

桓瓖眨眨眼:“我说的不就是大事?”

我也眨眨眼:“那公子还须努力才是。”

许是看在我这里实在问不出别的,桓瓖终于放弃。

“这自不必你说。”他说罢,趾高气昂地走了开去。

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数日之后,已经没有了大碍,我又生龙活虎起来。

公子毕竟不能将官署扔下,在府中待了三日之后,便继续上朝去了。

说来奇怪,我发现我其实是个勤快的人。

从前,我除了管事规定的贴身侍婢必做之事或者公子吩咐之事,其余杂事能不碰就不碰,能歇着绝不忙着。但现在,我好像转了性。只要是跟公子有关的事,我就会忍不出这里去摸摸,那里去碰碰。我甚至还抢了粗使侍婢小娟的活,给公子缝补开线的衣服。

小娟看着我,表情仿佛撞鬼:“霓生,你的病真的好了么?”

惠风来看我的时候,亦颇为惊奇,说我果然命格奇特,明明前两日还咳得心神俱裂,一副看上去没事就会吐两碗血的病娇之态,居然转眼就能活过来。

虽然公子白日里都不在,但她并不在意。如平常一样,我和惠风一起聊了聊近来的八卦,又说了说公子,然后问起沈冲的近况。

“表公子这几日在东宫如何?可还顺利?”我问。

“有甚顺不顺利。”惠风道,“公子那太子冼马的官,在东宫本就是不高不低。听说那个叫什么吉褒的詹事,对公子好似防贼一般,总不让公子跟着皇太孙。幸好皇太孙信任公子,不听那姓吉的胡说八道。”说着,她叹口气:“我家君侯和夫人为此烦死了,每日担心他在东宫又要遭遇不测,可公子全然不听,又是还宿在了东宫之中。”

“哦?”我问:“为何?”

“他不曾说。”惠风道,“不过不说也一样,还不是为了皇太孙。”说着,她也有了些忧色,“霓生,你不若替公子算一卦,看看那东宫中可真有人要害他?”

我说:“要害也是害皇太孙,害表公子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