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忙点头,却似不敢相信一般,看向皇太孙,用力地将他抱住。

“我儿……有救了我儿……”她的声音又哽咽起来,喃喃道。

皇太孙安抚着太子妃,眼睛却看着我,神色镇定:“你是何人?”

“太子妃知晓我是何人。”我说。

“可我不知晓。”

我:“……”

“她是来救我等的人。”太子妃擦着眼泪,对皇太孙笑了笑。说罢,她深吸口气,声音轻柔:“沈冼马说过会救你,他定会来救你。”

皇太孙没有言语,片刻,道:“可母亲今日还说,无人可救我。”

太子妃看着他,倏而神色黯然。

她转向我,问道:“这院中有宫人,外面有卫士,慎思宫中还有高墙,不知你们打算如何救我与皇太孙出去?”

我说:“这些都不难。太子妃若不信,现下可去看看那些宫人,可有一人能起来说话?”

太子妃神色一震。

皇太孙却是神色冷静,道:“你方才说准备,我等要如何准备?”

我说:“这宫院中落了锁,而那些宫人已不得动弹。子时时,宝楼将起火,太子妃与皇太孙须得紧盯那边,看到火情便去院中等候,沈冼马来到,会叩击五下门板,太子妃便开门。”

二人闻言,面上的神色仍惊诧,但已经踏实下来。

“如此,我等知晓了。”

我起身,道:“我话已带到,太子妃与皇太孙万要镇定等待。”说罢,我向二人一礼,朝外面走去。

时辰还早,未及人定。要去宝楼做手脚,还不到时候。

我离开太子妃的院子,寻了个无人的地方,将宫人的外袍和衣裙脱下,露出里面的玄衣。

如今天色已黑,各处宫院落钥,一个宫人走在宫道上,那就是把贼字写在了脸上。故而宫人的衣服不可再穿,当务之急,乃是去找个卫士,把衣裳换过来。

当然,若只是衣裳,我可以让桓瓖在内宫中直接拿给我。然而宝楼守卫严密,面生的人只怕不得接近,为求稳妥,我须得寻一个身量差不多的人,把他的衣服扒下来,再按他的模样化妆。

如将作大匠府的那草图所示,慎思宫的东边是兵马营,驻守的卫士,特别是专门守宝楼的卫士,营房正在那边。那兵马营是如今整个慎思宫里唯一能听到声响的地方。我还未走到,就听得门前传来些嘻嘻哈哈的声音,不时有人被扶着走出来,醉醺醺。

一队夜巡的兵马过去之后,我迅速穿过街道,贴着墙根走过去。营房旁有一棵合抱的大树,夜里,那树荫背后恰可藏人。我蹑手蹑脚过去,才近前,才发现树干前方,有两个卫士闲坐着,一边看着那门里的热闹,一边聊着天。

“……谁让鲁司马是庞宽手下的红人。”一人道,“这慎思宫中,也就鲁司马敢呼朋引伴饮酒,连宫正都不敢管。”

“他也是凭运气。”另一人道,“从前庞宽未起之时,谁人能想到今日风光。听说这鲁京本是庞宽手下的马夫,整日做些粗活,与我等也差不到哪里去。谁知突然有一日,皇后坐了朝廷,庞氏鸡犬升天,连一个马夫也能做成了慎思宫的司马。”

两人都笑了起来。

“皆是命,不可比不可比……”一人道,说罢,又聊起了别的不三不四的话。

我心中了然。

前番桓瓖与公子及沈冲说起这慎思宫的守卫时,也提起过鲁京此人,说他是新近到任,专门守宝楼。那时,他们说起此人,是在分析庞氏在慎思宫里的势力时附带提到的,若庞氏要对太子妃和皇太孙下手,领兵者恐怕就会是此人。

正琢磨着事,忽然,那门前又传来一阵吵闹。

我探头去瞥了瞥,却见只好几人走了出来,簇拥着中间一人。

“鲁司马过来了,快些站好。”一个将官过来提醒,“被他看到闲坐聊天,定然又要责罚。”

那两个卫士连忙应下,站好。

“啧啧,他喝得烂醉,却要我等守规矩……”一人讽刺道。

另一人忙道:“你低声些。”

二人不再说话,未几,那鲁京已经走到了面前。

他嘴里嘟嘟哝哝,似乎嚷着醉话。旁边的人赔着笑,一边扶着他一边附和,其中一人道:“司马,天色不早,还是先回房歇息。”

“回甚房!”鲁京嚷着,“带我去香风院!凝翠那浪妇,敢说我短……我……我这就去将她弄得下不来榻……”他嘴里一通不干不净的话,待得走过去,那两个士卒实在憋不出,闷笑起来。

我仍躲在暗处,看着他们走过去,目光却一直留在那鲁京的身上。

虽是胖了些,那身高,倒是恰好……

鲁京想来真是庞宽身边的红人,他的居所不在兵马营里,却是占了旁边的一座宫院。

我潜入的时候,仍能听到鲁京在唱着曲,在墙外都能听见,跑着调又不堪入耳,都是花柳之地中流行的那些听着让人脸红艳词。旁人一边哄着,一边扶他在榻上躺下,但此人果真淫心炽热,才躺了不久,又起了来,说今夜定要去香风院战上一宿。

在公子身边待久了,这些话听得当真折磨,我挖了挖耳朵,觉得事不宜迟,还是早下手为好。

于是,待从人出去给鲁京取醒酒汤的时候,我从窗户摸入了房中。

室中只有鲁京,我才走到跟前,猛然闻到一股恶臭。看看地上,竟是吐了许多污物。

我嫌恶地捂住鼻子,正犹豫着要不要换个人,鲁京似乎发觉了动静,睁开眼,突然坐起身。

正当我吓一跳,只见他露出猥琐的笑:“凝翠……你来了……”说罢,伸手要拉我,“心肝……”

我放下心来,躲开那手,亦是一笑。

“是呀郎君,妾来看看郎君……”说罢,不着痕迹地拿起旁边放着的一把长刀。

鲁京更是笑得满面通红,伸手便要再来揽我:“走甚,莫走……”

没多久,他终于一把将我捉住,正搂到身前,我借势抡起刀鞘,重击在他后脑勺上。

鲁京登时闭上眼睛,直直晕倒了下去。

我嫌弃地将他抓过的地方往幔帐上擦了擦,未几,忽而听到外间有动静,忙放下道,原路出去。

“司马睡了。”没多久,我听到里面从人惊讶地说。

另一人长吁口气:“他可终于睡了……”

第86章 放火

待得那室内重归安静, 我推开窗户,重新潜入室内。

从人已经替鲁京宽了衣服,他好端端地睡在榻上,身上盖着褥子, 跟刚才的醉态比简直斯文。

这夜里没有月光, 看不太清,我又往凑去门外听了听动静, 那些侍从在屋外用抱怨的语气祈求着鲁京千万别又醒来闹, 让他们好好睡一觉之类的话, 过不多久, 没了声响。

我放下心来,闩上门,返回室内去。

这屋子想来从前也是贵人住过的, 卧室四面有厚实的幔帐。为免被外面的人瞅见灯火光生疑, 我将近前的幔帐放下,然后,把灯点上。

榻旁的铜盆里还剩着些水,许是方才给鲁京擦脸用的,这是正好。

我从怀里取出一只油纸包, 打开, 里面是淡褐色的粉。我将粉倒一点在铜盆里,捞匀, 未多时, 即结成胶状之物, 软软的,如同面团。我将此物覆在鲁京的脸上,细细抹匀,等了一会,再揭下来,便得了一张易容用的胶皮。

这也是祖父传下的。他从前扮璇玑先生的时候,不愿以真容示人,又觉得普通的化妆之术不够保险,便研制了此物。它以鱼胶、树脂等诸多胶物熬成,加颜料调作肤色,然后晒干,细细研磨成粉。遇水之后,此物即又溶为胶装,可自行捏出形状,也可敷在面上复制人脸,只要做得细致,可以假乱真。

鲁京的室中有铜镜。我在镜前坐下,把脸沾湿,再将那胶皮覆在脸上。此人的脸型比我宽大,我另外用胶在眉骨、颧骨、颌骨等处垫上,再按他的模样贴上眉毛和胡子,调整了一会,只见镜中俨然出现了一张鲁京的脸。我用妆粉将边缘和瑕疵之处一一修饰,半个时辰之后,虽然仍觉得有些地方仍不如意,但夜色之中已经能应付寻常人的判断,可以过得去。

画好了妆,我从他的柜子里翻出些薄衣,缠在身上,充作肥肉。然后穿上他的官袍和官靴,配上印绶、腰带和佩刀,戴上帽冠。

最后,便是气味。鲁京方才大醉,官府上都是酒气,不过我嫌不够冲,又拿起一旁摆着的酒壶,往上面洒了些。见酒壶旁有一盘栗子,也顺上两颗。

镜中,我俨然已经是鲁京的模样,就是眼神太正经了些,不够猥琐。

我想了想,照着榻上人事不省的鲁京的样子,往脸上抹上些酒醉一般的酡红,再想想公子的模样,色迷迷一笑。

像了。

云霓生,心里啧啧地鄙夷,你可千万不能变成他这个样子,否则公子要嫌弃死你……

我一边腹诽着,一边将方才行事的痕迹抹除,各样物什归回原位,看上去,除了鲁京的官服等物不见,其余陈设并无异样。最后,我灭了灯,将幔帐挂起,翻窗离去。

宝楼的位置就在慎思宫正中,占地颇大。作为先帝心中挚爱,宝楼建的甚为奇巧,四面皆有复道,连接宝楼四方的楼台殿阁。宝楼上的灯台很多,形状各异,设置奇巧,据说全部点上之时,乃是璀璨无匹。传说先帝在位时,高兴了就令人将宝楼中的宝物陈列出来,点起灯台。然后邀来喜欢的臣僚和嫔妃,在四面的殿阁中饮酒作乐,观赏那些宝物与灯光辉映的琳琅美景。

可惜当今的皇帝嗜好是美人,对宝物的想法就是通通锁起来,要用的时候拿去充国库。所以我跟了公子三年,从未像今日这样接近过宝楼,自然也无从观赏那传说中的奇景。

鲁京平日里如何来宝楼巡视,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他喝醉的时候,慎思宫中无人敢惹。

路上,我将一颗栗子剥了,放入口中。待得走到离宝楼十数丈远的地方,我走到大路上,学着刚才鲁京的腔调,粗着嗓子,口齿不清地哼起曲来。

慎思宫是个封闭之所,故而宝楼虽有守卫,但并不多。一眼望去,楼前当班的卫士大约四五人,楼中或许还有另外的人专司夜巡。

其时已是深夜,宝楼前虽有灯火照明,但并不太亮,堪堪够卫士看得清路。当班的卫士正在闲坐聊天,蓦地看到我,纷纷站立起来,如同尽责守卫之态。

“司马。”一名什长模样的士卒走过来,脸上堆着笑,行了礼,“司马怎来了?”

我没答话,如醉汉一般站定,指了指宝楼。

“司马要巡宝楼?”

我不理他,晃着步子,径自往前。

那什长忙要过来扶我,我突然将腰上的佩刀抽出,指着他。

什长已经,愣在当下。

“尔等……”我晃了晃刀尖,又指指其余的守卫,打个嗝,“偷懒……”

什长面色一边,笑意堆得更高:“司马哪里话,我等……”

“欲害我……”我盯着他,“……杀无赦……”

众人面面相觑。

有两人朝什长递眼色,压低声音提醒他,让他莫来惹我。

我又将刀尖指着他们,瞪眼:“说甚……”

他们忙赔笑,点头哈腰:“小人不曾言语!”

我不理他们,将刀收好,一挥手,喃喃道:“走开……”说罢,一摇三晃,继续往宝楼里去。

没有人敢再近前来,我一边嘟哝着“走开”,一边进了前门。

只听那些卫士在后面嘀咕:“……啧啧,又醉了……”

“……还是跟去看看?”

“莫去,他拔了刀,可会真砍人……”

“啧啧……”

待得走了一段,我往身后瞅了瞅,果然没有人再跟来。

我仍旧哼着去,脚步却加快,走到宝楼下,拾阶而上。

为了防火,宝楼上并不点灯。不过无妨,眼睛习惯了夜色之后,仍能看得清楚。

宝楼建在石台之上,阶梯约有数十级,抬头望去,可见宝楼的身影在夜色中黑黝黝的,如同巨塔压顶。

为了让救火的人麻烦些,也为了远处的人能看得更清楚,我打算从最高层开始,每一层都点上。

或许是天太冷,没有人上来巡视,宝楼上只有我一人。待得我走到顶层时,只觉风迎面吹来,虽然身上裹了许多衣服,还是不由地打了个颤。不过今日的风不算大,对于纵火来说乃是上佳。

此处乃是慎思宫中的最高处,能听到下方的许多声音。那些士卒们无事的闲扯,还有远处,不知哪个跟着鲁京一道喝了酒的醉鬼还在扯着嗓子发疯。我呵一口气,搓搓手。心里想着公子那边。鲁京的室中有滴漏,我来之前特地看过,现下,应该已经快要到子时了。公子他们也应当已经下到了那暗渠里,或许已经藏身到了花园,正在一个隐蔽的地方盯着这楼上。

事不宜迟,我挑了背风处,从怀里掏出一只小药瓶来。

祖父从前甚少干放火的事,他说此事容易伤及无辜,缺德。当然,有时迫不得已,缺德也干。像我这样,为了声东击西点一点无人的房子,无伤大雅。而既然是祖父传下的手艺,那么自然是要讲究些。他从不像寻常的蠢贼那样辛苦地抱一捆柴火去点房子,而是从他最喜欢研习的炼丹之术里面得到启示,配出了只须一点点就能引起大火的药粉。

我用手摸着楼板的缝隙,将药粉细细地洒在上面,拖出长长一道,在终点洒上一小堆。然后,我下了楼,依样在每层做了手脚,最后,我又回到顶层,打起火石,将药粉点上。

火苗烧了起来,不到一节指头高,但烧得甚为稳定。它不会一下蹭起来,却会慢慢地一路烧过去,不久之后,到达终点。那堆药粉上方,是阑干。它雕饰得十分精美。镂空的花纹细密而错落,乃是上好的引火之物。

这里是高楼,又处在夜色之中,这点火光不会被人发觉。待得看那火路无碍了,我即刻起身走开,下了楼,一层一层点火,然后又沿着复道走到旁边的另一处殿阁,依样放药点上。

当最后的一处点上的时候,我望见宝楼顶上已经能望见了火光,且蔓延到了有风之处,火借风势,一下旺了起来。远处,似乎有人在喊叫,我毫不耽搁,离开殿阁,用绳索攀上宫墙,离开了此地。

当我走到宫道上的时候,我已经能听到宫中四周云板猛响,而宝楼上的火越少越大,就算在黑夜里,也能望见冲天的浓烟。

不少卫士慌慌张张地朝那边跑去,手里拿着通和盆。

此时不可再装醉,我将栗子吐了,一边粗着嗓子喊,“救火!救火!”一边像催人救火一般,朝反方向奔去。宝楼那边的事实在重大,就算我的声音着实不大像,亦无人理会。迎面过去的几队士卒都一边应着一边神色慌张地朝宝楼而去。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宫人,显然是匆匆起来,头也来不及梳,抱着盆跑了出来。

许是引得公子提起的失火之事,慎思宫中的人对火情的敏感有些超乎我的意料。那火情起来之后不久,附近宫室的人便惊动了起来,且许多人出来的时候,桶盆之中都盛了水,显然是有了经验,知晓宝楼下的水源不够。

这自是我所希望的。最好太子妃宫室里的守卫也紧张起来,跑去救火,这样,便可免得我再费周章。

但他们并未如我所愿。

待我跑到太子妃宫室时,那些守卫没有动,只是望着远方的火光,惊疑不定。

“愣着做甚!”我冲冲地走过去,骂骂咧咧“救火!去救火!”

“禀司马!”其中的什长跑过来,行个礼,“宫正白日里才吩咐我等,不可离开一步……”

他话没说完,我一口唾在他脸上,学着嗓子喊破了一般的声音,指着他骂道:“宫正算老几!蠢竖!那宝楼若塌了,我等都要杀头!”

那什长唯唯连声,却看着我,似乎有些犹豫。这时,突然,一阵火苗从宝楼旁边的殿阁上方窜起,好像是烧到了里面的陈设之物,火光熊熊,倒是比宝楼上的还大。

“看见不曾!快去!”我暴怒大喝。

那什长再也不敢耽搁,忙应下,带着手下往那边跑去。

我跟在他们身后,也骂骂咧咧地走着,未几,闪身到附近的巷子里。

慎思宫中如今一时大乱,这身伪装已无大用,且碍手碍脚,不如除去。我迅速地将面上的胶皮揭了,脱掉官服等物,穿着里面的玄衣,顺着墙根出去。人都被引去了宝楼,宫道上一个人也没有,我走到门前,推了一下,果然,门开了。

才进去,突然,眼前刃光一闪,幸得我躲避及时,不曾伤到。

“霓生?”那袭击的人却是桓瓖,他看到我,神色登时又惊又喜,忙道,“伤了不曾?我还以为你……”

我忙示意他噤声,问:“公子他们何在?”

“就在室中。”桓瓖道,“太子妃他们要更衣。”

我颔首,对他说:“公子留在此处,把门闩上,若有人来,切记不可开门。”

桓瓖道:“我知晓。”

我即刻又往室内而去,才进门,我就看到了公子和沈冲,他们看到我,一样露出惊喜之色。公子如同大松了一口气,急急问道:“你去了何处?”

说实话,看到他那瞬间变幻而去的焦虑之色,我心中忽而甜了一下,好像喝了苦药之后被喂了一口糖。

“自是去放火。”我轻松一笑,忙问,“太子妃和皇太孙还在更衣?”

“正是。”沈冲道。

我不多说,往内室而去。

只见二人都已经匆匆换上了衣服,只是桓瓖找来的侍卫衣服对于皇太孙来说仍显得太大,袖子和袴上都长了一截。

太子妃正要给他把衣服折好,我说:“不必多管。现下外面无人,先走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