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皆颔首,随着我出了门。

见到他们出来,沈冲和公子忙行礼。

太子妃道:“冼马与侍郎不必多礼,不知现下,该往何处去?”

沈冲道:“我等寻得万全之处,太子妃与殿下随臣出去便是。”

太子妃颔首,不再多说,拉着皇太孙,随沈冲快步离去。

公子正要随着走开,回头,却发现我没有动。

“公子随表公子他们先走,我随后就来。”我说。

“你要做甚?”公子问。

我说:“自是善后。公子忘了,这宫院也须烧了,才可坐实皇后杀皇太孙之事。”

公子道:“我随你一起。”

“不可。”我说,“公子保护太子妃与皇太孙要紧,快去。”

公子犹豫了一下,没在坚持:“如此,你小心些。”说罢,转身而去。

我看他们消失在宫院门外,将宫门关上,而后,回到屋子里。

比起宝楼和那些殿阁,太子妃这宫室的火须得更猛一下,要在救火的人来到之前便烧毁,以做出二人横死的假象。所以,用的药跟方才用的并不一样。

我掏出另一只瓷瓶来,里面都是一颗一颗的小丸,是用更为精纯的药粉制成。这屋子虽不如宫殿的陈设讲究,也有不少易燃之物。我挑着要紧的地方,分别洒上一些。

在我的计划之中,今夜这宫宫院里,我只将太子妃住的主屋烧毁,别处的厢房均不连累。至于厢房里的几个宫人,我并不打算伤她们性命。许是这些年做奴婢的经历使然,我觉得都是伺候人的,她们到这里来也不过是奉命而为,就算是那两个给太子妃下药的宫人,亦不过是身不由己的卑微之人,要求她们在皇后面前宁死不屈,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正要点火,突然,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外室传来门突然被推开的声音,我一惊,忙躲到帷帐后面。窥去,却见是东宫跟来的那两名宫人,发髻松散,显然是刚刚睡醒。

我心中沉下,倏而回忆起先前之事。那室中用膳的只有三人,我听她们说到这两人已经用过,便一时疏忽了。而她们当时说,这两人是匆匆吃了几口就走了……想来,她们定然是也饮了汤,但饮得不多,以致药效不足,竟是中途醒了来。

心中甚是后悔。那药吃多了会致人昏睡几日,我觉得那样太假,便没有下许多。现在想来应该一瓶子全倒下去才是。

“太子妃呢?皇太孙呢?”正当我想着对策,只听她们也到了内室了,一人焦急地说,“都不见了!”

另一人道:“快!快去报官!”

我心道不好,一旦她们出去定然要坏事。可惜藏身的位置不在门边,不能封住退路,无奈之下只有下策。我抽出刀,从藏身处跳出来:“不许喊!”

二人蓦地看到我,惊叫起来,便要夺门而出。

我急忙追去,那二人才逃到外室,突然,外面冲进来一人,只听惨叫声起,她们均已倒地毙命!

而冲进来的人,是公子。

他喘着气,看着我:“霓生,你无事么?”

我目瞪口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但危机倏而解除,心还是放了下来。

“无事。”我忙道,“公子怎回来了?他们呢?”

“他们都已到了花园中,我担心你,便回来了。”公子说罢,补充,“你放心,那花园中无人,他们定然无事。”

我实在有些无语,想说我叫你走开你还回来做甚。但我知道,我不能这么说,因为方才若不是他回来,我几乎要出大差错。

公子问我:“你不是要点火么?怎还未点?”

我说:“方才正要行事之时,这两人闯了进来。”

公子颔首,道:“现下如何?这两人尸首如何处置?”

我想了想,看看地上的尸体,心里叹口气。

“就留在此处,屋舍烧毁之后,这尸体可混淆视听。”我说。

公子了然,没有言语。

我不再耽搁,拿起边上的烛台,又从边上拿起一件薄衫,撕成几道布条,一道一道点上,从内室往外,分别扔到放了药的地方。

那药引火甚得力,每落下一道布条,皆有火苗一下蹿起,比浇了油还要猛烈。公子的手中也拿着烛台点火,见得这般情形,惊愕不已。但他并未多言,待得外室点上,他将门关上,道:“走。”

说罢,与我一道往外面走去。

宫道上仍然无人,远处,宝楼上仍冒着烟,但已经没有了火光。不远处有些嘈杂声,似乎正朝这边而来。

我和公子忙钻入同往花园的巷子,遁入黑暗之中。

花园里寂静一片,这般时候,的确不会有人来。没多久,我和公子就找到了那假山,公子掀开铁箅,先跳下去,然后看向我。

我也想跳下去,但公子道:“你先将腿放下,我接你。”

脑子里一下就想到了那是甚场面,我面上一热,道,“不必。”

公子的声音甚不耐烦:“快些。”

他不让开,我也不好跳,只得勉为其难地按照他说的那样,先坐下,将腿放下去。忽然,我的肋下被一双有力的手托住,未几,被公子自然地接了下去。

这算不算我占他便宜?心底忽而想道。

什么傻话,明明是他占你便宜。一个声音道。

蓦地,我的脸又烧了起来。

井中堪堪能容二人,他挡着路口,我也过不去。只好跟他面对面贴着,鼻子几乎要触在他的胸前。

“头低些。”公子的声音在那胸膛里低低振响,我忙将头低了一下。未几,头上传来铁箅被拿起的动静。

公子向后弯着腰,将铁箅盖稳,片刻,收回手。

虽夜色漆黑,但我仍能感觉到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以及……那触在脸颊上的起伏不定的呼吸。

四周倏而似静止了一般,黑暗中,我看着那模糊的脸,而我知道,他也在看着我。

“公子怎不走?”在心跳越来越不受控制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小声提醒。

“在想一事。”公子的声音低低,伴着他的呼吸,似有温热的触感。

“何事?”

“方才那火,怎会经你手中便会烧得那般烈?”

他的声音很轻,却沉得很,似呢喃一般……我觉得真是见了鬼,他明明在正经地说放火的事,却为何像我的脸上被放了火一样……

不可上当不可上当!心里那个声音又提醒道。

我暗自深吸口气,故作镇定:“公子有所不知。我出生之时,曾有方士来算过,说我乃火神降世,方才那事便是例证。”

公子笑了笑。

那声音,似觉得有趣又似觉得无奈,温热的气息拂在我的呼吸之间,有他那淡淡的味道,几乎教人心神迷惘……

就在我觉得心要跳出胸肌的时候,忽然,我听到些嘈杂声,从那暗渠中传出,竟似有人在打斗。

那阵悸动倏而被打断,我能感觉到公子和我一样,也怔了一下。

“你跟在我身后,莫乱动!”不待我开口,公子沉声道,说罢,转身快步钻入暗渠之中。

我连忙跟上。待得走了十几步,前面有了微光,待得看清,却是一截蜡烛落在了地上。而狭窄的暗渠道中,两人正在扭打,公子拾起蜡烛照去,却见是桓瓖和沈冲。

“逸之!子泉!”公子喝道,“住手!”说罢,将蜡烛递给我,冲上前去。

只见二人已经打得气喘吁吁,脸上各带了青紫。

沈冲的神色我从未见过,暴怒而激动,被公子架开时,仍挣扎着嘶吼:“放开!我要杀了这无父无君之人!”

“到底出了何事!”公子喝道。

“你问他!”沈冲道,“他方才要对皇太孙下手!”

公子神色一变,随即看向桓瓖。

桓瓖没说话,擦了擦嘴角上的血迹,冷冷地看着沈冲,往地上啐了一口。

我看着他们,心中了然。

只听沈冲道:“方才下暗渠时,他让我在上面等你,说他自护送太子妃与皇太孙回宅中。我几乎信了,可幸好我担心外面有异状,打算一道护送他们过去再返回。等我跟上时,忽见他在皇太孙身后拔出了匕首!”

公子神色不定,随即看向桓瓖,声音沉沉:“子泉?”

桓瓖坐在地上,冷笑一声,却并未否认。

“怪我不曾下手快些,否则这祸根早已除了。”他不以为意道。

公子和沈冲面色皆变,沈冲又要去揍他,被公子拦住。

“为何如此?”公子低喝问道。

“你问我为何?”桓瓖抬眼,目光锐利,“我且问你,桓氏和沈氏希望何人继位,是皇太孙么?”

“你何意?”公子的声音平静无波。

“我说得不对?”桓瓖道,“你是长公主的儿子,莫告诉我你不知晓她的打算。还有你。”说着,他看向沈冲,目光中一副睥睨之态,“淮阴侯这些年做了许多,不都是为了你。你倒好,一边享着福,一边打着跟家中反着来的主意,你以为那皇太孙继位了会念你的好么?都是做臣子过来的,谁不知道谁!哪个帝王继位之后便,不是要给天下立规矩?就算你二人救了皇太孙,无论长公主还是桓氏沈氏,都是他的大敌!”

“子泉!”公子喝一声。

“你恼甚!”桓瓖亦喝道,“我说得不对?今夜之后,长公主便要对皇后和平原王下手,只要再解决了皇太孙,继位的便是城阳王!”

这话出来,公子和沈冲皆惊。

“你从何处得知的消息?”公子紧问道。

“还有何处?”桓瓖道,“你以为长公主会坐以待毙?她早就谋划好了,今日之事,明日之事,还有将来。”他冷哼一声,“你以为让太子妃和皇太孙假死单单只是为了躲避追踪么?只有他们死了,梁王才会以弑君之名对皇后和平原王动手,长公主才能借刀杀人!这番心血,你难道希望白白便宜到别人身上……”

“皇太孙是储君!”沈冲断喝,“你对他下手,便是弑君!你会将桓氏和沈氏一起拉去陪葬!”

“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知道!”桓瓖说着,目光灼灼,“我本想劝你二人让他们真的死在慎思宫,可你二人定然不愿。你们不愿当恶人,我来当无妨。这暗渠只有我等四人知晓,他和太子妃死在此处,日后便是一个侍卫和一个宫人的白骨,就算被发现,谁人认得出来?”

“你置天下于何地?”沈冲冷冷道,“圣上不能主事,皇太孙死了,难道城阳王便做得了储君?你以为那些个个手中有兵马的宗室都是摆设?到时天下大乱,你我皆是罪人!”

“谁说圣上不能主事?”桓瓖忽而反问。

这话出来,四周倏而寂静。

“你说什么?”公子压低声音问。

“长公主已经找到了医治圣上的灵药。”桓瓖缓缓道,“我今日从宫中出来之时,他已经可模糊说些话语。”

公子和沈冲盯着他,神色惊疑不定,一时竟是无话。

我心中叹口气,轻咳一声,道:“太子妃和皇太孙,范少傅接走了么?”

“他们出了暗渠之后,范少傅便将他二人接走了。”沈冲道。

“他们可发觉了子泉公子的举动?”我又问。

“不曾。”沈冲冷冷地看了一眼桓瓖,“他下手前我便阻止了,太子妃与皇太孙走在前面,并未发觉。”

桓瓖一脸不甘,没说话。

我和公子对视一眼。

公子道:“如此,旁事不必多言,先出去。”说罢,拍了拍沈冲的肩头,又推了推桓瓖,示意他们起身。

桓瓖和沈冲各不言语,也不再枯坐,依言走了出去。

第87章 长夜

虽然是半夜三更,但慎思宫中的大火,显然将许多人都惊了起来。

犬吠声远远近近,我们回到别院门口的时候,旁边的许多人家都有了动静,不少人家都点起了灯,且街道上还出现了绰约的人影,似乎是走出来打探城墙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幸好夜色仍浓,公子他们三人里面都穿着玄衣,在暗渠中脱掉了那身容易引人注意的侍卫衣服,潜回别院的时候,并没有被人发觉。

进了院子之后,桓瓖没有跟着他们去堂上,沉着脸,径自回了房中。进门的时候,他一脚把门踹开,“砰”一声响,吓人一跳。

未几,院门外忽而有仆人叩门,道:“公子,公子可醒了?”

桓瓖那般怒气冲冲的模样,应当不会有心情去应付,且他和沈冲脸上都带了伤,要是被仆人看见,恐怕会让人起疑。

公子对我低声道:“霓生,你去应答,莫让他们进来。”

我颔首,走到院门上,道:“几位公子都喝醉了,方才回房时不慎出了响动,何事?”

仆人道:“慎思宫那边起了火,今夜似是出了大事,周围的人家都醒了,小人来禀报公子。”

我说:“知晓了,几位公子皆不许打扰,待得他们酒醒些,我自当告知。”

那仆人应了,未几,不再有动静。

我回到堂上,只见公子正查看着沈冲的伤势。我也过去看,只见沈冲的脸倒是不像桓瓖那样揍得难看,只是方才也吃了拳头,一边脸上有青紫,嘴角肿了起来。

“觉得如何?”公子问他。

沈冲淡淡道:“不如何,不痛。”他面色沉重,似乎仍未从方才的情绪中摆脱出来。

这里没有别的仆人,只有我来给他们清理。我去院子的井里打了水,端到堂上,正要到沈冲面前给他擦拭,公子忽而道:“我来。”

他说罢,径自将水盆从我的手中接过去。

“你去看看子泉。”他说,“若那边有何事,便来告知我。”

我应下,往堂外而去。

桓瓖的所作所为,其实我并不觉得意外。与公子和沈冲不同,他从来不在乎什么正道不正道,在遮胡关时便可看出,他是一个很能看得清自身利益的人,也知道自己所求为何。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便如方才,他说出了太子妃和皇太孙假死之计以及长公主的后续打算之后,我一直担心他会直接地将我参与了长公主那些阴谋的事说出来。虽然他不至于知道我做了什么,但是只要说出来,无疑便能让公子和沈冲的怒气分摊到我的身上,或许也更能将他们说服。

然而他并没有。

他的屋子里面黑漆漆的,似乎连灯也不曾点。我走到房门前,叩了叩。

“谁?”桓瓖的声音,似压抑着怒气。

“我。”我答道。

桓瓖没有说话,我等了片刻,推门进去。

“谁许你进来。”黑暗中,他冷冷道。

“公子也未说不许。”我说。

桓瓖没有出声。

我也不点灯,在黑暗中与他对坐。

“公子还在气恼表公子么?”我说,“表公子是救了你。”

桓瓖冷笑一声。

“云霓生。”他讽刺道,“你是思春思多了,便来给他做说客?”

我不以为忤:“公子觉得我说得不对?那么可说说何处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