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方才说得还不够多?”桓瓖反问。

我说:“公子所言诸多好处,关键其实不过在于一事。那便是圣上将要病愈,可对?”

桓瓖没有说话。

“公子可曾想过,若圣上仍然不治,后果如何?”

黑暗中,桓瓖的影子似动了动,片刻,火石光闪起,他将榻旁的灯点亮。

我眯了眯眼睛。

“什么不治?”桓瓖用他那双黑了一边眼眶的眼睛看着我,“你说清楚。”

我说:“公子可知圣上那治病的药从何而来?”

“自是蔡太医所配。”

“那么蔡太医的药方从何而来?”

桓瓖哑然。

我就知道长公主不曾告诉他,于是,将蔡氏这药的来由一一告诉了他。桓瓖听了,神色诧异。

“那又如何?”他神色随即如常,“能治便是药。”

我摇头:“此药在许多人身上试过,起初亦有效用,但人身体各异,受不受得此毒亦不可一概而论。如那些试药的人身上所见,大多亦有一时之效,但不久之后,因身体无法抵御毒性,不久便会死去。”

桓瓖闻言,面色一变。

“此言当真?”他问。

“我怎敢骗公子?”我说,“公子若是不信,可去问长公主。”

桓瓖看着我,目光不定,好一会,低低咒骂了一声。随后,他的神色却有些兴奋,意味深长地看着我:“霓生,我就知道这其中定然有你!”

他的神色配上那只黑眼眶,甚为滑稽,我忍俊不禁。

“子泉公子既如此看重我,便该听我一言。”我正色道,“此事表公子既然选在那暗渠中过问,便是他不打算与公子追究。公子便是有理,也不可再往下做,否则如表公子所言,天下陷于大乱,只怕亦非公子所愿。”

桓瓖神色犹疑:“可若是圣上病好了呢?”

我说:“无论圣上病好还是并不好,公子将皇太孙留住,天下也不过是有了一个年少且毫无靠山的储君。于桓氏和沈氏而言,要对付皇太孙也仍有许多机会,岂不比拿天下大乱之险去赌更好?公子若不以为然,可想那荀氏与庞氏,他们注定落败,乃是因为他们皆豪赌之徒。他们以阖族性命为赌注,不是大获全胜便是阖族身首异处,故而不得不行事暴戾,毁坏根基而不自知。公子想那史上如他们一般疯狂的人,便是王莽那般登了帝位,可有全尸留下?”

桓瓖不语。

“如此,你不该只劝我。”过了会,他忽而道。

我不解:“公子何意?”

桓瓖看着我:“你也该劝劝他们。”说着,停了停,“尤其是元初。”

“我家公子?”我问,“为何?”

“他想做纯臣。”桓瓖道,“便是身居高位,他也总想着他的天下。有朝一日,他若遇上与逸之一样的事,他会比逸之还要执拗。”

我默然。

我知道他此言不虚。公子就算是想做肱股重臣,也是为治天下的抱负而做的。

“这天下就算不乱,桓氏和沈氏也总有一日会问鼎权位。”桓瓖道,“无论他如何想皆无法撇开,他须得早日想明白才是。”

我看着桓瓖,不置可否。

“还有一事。”我说,“今夜之事,以及太子妃和皇太孙之事,公子不可告知长公主,亦不可告知其他任何人。”

桓瓖一愣,随即摆出不以为然之色。

“若我说了呢?”他说。

“若公子说了,我日后便不再为公子出谋划策。”

桓瓖:“……”

正当他神色不定之时,门上传来响动。我和他皆噤声,看去,却见是公子走了进来。

“如何?”他走到近前,看了看桓瓖的样子,又看看我,“未曾给他清理?”

桓瓖“嘁”一声,大咧咧地靠在凭几上,顶着半边黑眼眶把头一撇,“那点功夫耐得我何,不必清理。”

公子不理会他,对我道:“霓生,去取些水来。”

我一眼应下,去院子里打水。待得回来,公子亲自将巾帕湿了,给他擦拭伤口。桓瓖果真不是什么讲内涵的人,碰得一点疼就叫,还骂人。最后,公子终于不耐烦了,将水盆丢给他,让他睡下的时候自己敷上。

“霓生,随我回去。”公子淡淡道,“他死不了。”说罢,朝外面走去。

我讪然,再看向桓瓖,只见他虽一脸不服气,却还是乖乖地自己拿起湿巾帕敷在眼眶上。将另一只眼睛看着我,似乎还在想着我方才说的话。

“霓生。”公子的声音从门边传来,我跟上前去,随他离开。

回到堂上的时候,沈冲已经不在了。公子走过去,从案上拿起一本书,翻了起来。

若说我佩服公子什么地方,那就是他真喜欢看书,就算这么一个看上去什么也没有的旧宅子,他也能翻出书来看。

“公子不去歇息?”我问。

“还不累。”公子说。

怎会不累……我正要说话,忽然,闻到一股香味。

看去,却见公子旁边的案上摆着一只碗,走近前去看,是满满的一碗肉穈粥。

公子看我一眼,道:“站着做甚?吃吧。”

我一愣。

“这是给我的?”我问。

“不是给你那是给谁?”公子道,“你申时用膳,奔波了许久,早该饿了。”

我诧异地看着他,心中不由地一暖。

“公子特地让人做的?”我脸上微微发热,瞅着他,一边坐下一边问道。

其实我想问,公子特地让人为我做的?

“我见夜色已深,便让仆人做些来,可我和逸之都不饿,便留给了你。”他说着,似乎不想与我多费口舌,继续拿起书来翻,淡淡道:“快吃,送来已有片刻,再不吃便要凉了。”

就做了一碗,还说是为几个人准备的……我心里嘀咕着,也不推辞,应声坐下来。

那粥颇为浓稠,肉穈也甚足。我用汤匙舀起,吹吹热气,吃了一口。如公子所言,我奔波整夜,肚皮早已饿得贴起。浓稠的粥米入口,倍觉香浓。

吃了几口之后,我瞅向公子,忽而见他也看着我,不知是在看粥,还是在看我的吃相。

我知道自己方才吃得有些狼吞虎咽,忙斯文坐起来,假意客气道:“公子真不吃么?不若再去让仆人做些……”

公子说:“我不饿。”

他这么说,我自然也不好客气,继续吃了起来。

“你方才与子泉谈过?”过了会,他问。

“嗯。”我一边吃着一边说。

“他如何说?”

“他不会再对太子妃和皇太孙动手。”

公子眉间微微松开。

“你怎说动了他?”他有些好奇之色。

“也并未如何说动,只是圣上身体可否康复尚未明确,子泉公子是懂得变通之人,不会一意孤行。”

公子知道我的意思,片刻,颔首。

“不过子泉公子所言,并非全无道理。”我看着他,“长公主和淮阴侯的打算,公子当是清楚,总有一日,此事还会再起。到得那时,只怕公子和表公子亦不可再两端犹豫。”

公子看着我,片刻,淡淡一笑。

“我不曾犹豫过。”他说,“霓生,我曾与你说过,史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世事一向如此,只不过众人总爱假装看不到罢了。”

我有些讶异,问道:“公子是说,将来两边纷争,公子未必会再选皇太孙?”

“两边?”公子摇头,意味深长,“只怕到了下次,不会只有两边。霓生,我只想做对的事。”

“何谓为对?”我问。

“裨益于天下,便是对。”公子道。

我知道他一向如此,只不过从前与他交谈,从未深及于此。我忽而想,桓瓖自诩不为迂腐束缚,只怕在眼界上而言,公子比他更不受束缚。

正说着话,忽然,远处传来鸡鸣的声音。我这才恍然发觉,这一夜过得如此之快,又过得如此之长。

公子也听到了鸡鸣声,望着堂外,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苦笑。

“霓生,”他忽而道,“现下仍醒着的人,恐怕不止你我。因得我等今夜做下的事,将来的日子,必也有许多人不得入眠。”

我知道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天明之后,公子仍要去官署么?”我问。

“去。”公子道,“散骑省乃中枢之地,越是要紧之时,越不可离开。”

我了然。

“太子妃和皇太孙那边,打算如何处置?”我问。

“待得天亮,城门开了,便带太子妃和皇太孙出雒阳。”公子道,“逸之说,范少傅在四十里外有一处田庄,地处偏僻,太子妃和皇太孙可在田庄中隐姓埋名住上些日子,待得朝中局势安稳,再商后事。”

我想了想,这般乃是妥当。如今,慎思宫的消息应当已经传到了皇后的耳朵里,因得我先前说的那血光之灾,她或许不会太吃惊。但皇太孙的罪名还未定下,便遭遇横死,不会有人怀疑这是皇后下的手。这也是我决定提早救人的原因,如此可火上浇油,也可让所有人措手不及,以便浑水摸鱼。

就算皇后心生疑虑,她远在明秀宫,无论是派遣人马来查清状况,还是来回传递消息,都须得忙碌一阵,在混乱时及早离开雒阳,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而这样的时候,不会有人去关心沈冲这样一个刚被撤了职的太子冼马,或者公子这样一个看上去事不关己的新任通直散骑侍郎的动向。

那屋子里的□□我放得很足,没有人可以把火救下,那两具尸首我也特地拖到了内室之中,待得火灭了以后,定然已是焦炭。就算皇后能怀疑出来太子妃和皇太孙被人救走,她也无法洗清弑君的罪名,且梁王不会给她清查的机会就会动手。

心里想着,我继续埋头吃粥,待得最后一口给我刮得干净,我小声地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

公子的书似乎也看完了,他起身,道:“快天亮了,你莫再多耽搁,去歇息吧。”

我应下,道:“只怕公子歇息不得许久,便要去朝中。”

公子道:“无妨,反正这般日子以后不会少,早些适应也好。”

我不由地笑笑。公子就是这样,越到紧张之时越是镇定,比许多平时看着威风,遇到急事时就魂不守舍的贵胄要强上许多。

“霓生。”他正要往外面走去,忽而回头,“待得这些事都过去,你将细由都告知我,好么?”

我愣住。

看着他,只见那面上神色如常,没有试探,也没有猜测。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自从定下慎思宫救人之计,我除了没有在他面前展露那些潜行打斗偷鸡摸狗的本事,别的并没有刻意隐瞒。因为我知道,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帮他,而那些神神叨叨的话,在他面前早已全无效用。

他猜到了我许多事,特别是方才,桓瓖说什么让太子妃和皇太孙假死不过是长公主计策中的一环,而当初议定计策之时,让他们假死的主意,是我出的。但凡有点脑子的人,一定会怀疑起其中的联系。可他并没有像从前那样,因为我有所隐瞒而发脾气,也没有像一个主人对奴婢那样,令我立刻完完全全地告诉他。

当然,或许是因为他知道就算他这么做,我十成十也会用一通胡说八道敷衍过去。

但我仍能感觉得到,他与从前的不一样,以至于让我有一瞬的愣怔,想像从前那样装傻,话到了嘴边却出不来。

“霓生?”许是见我一时没有声音,公子低低道。

我轻声道:“嗯。公子快起睡吧。”

公子注视着我,少顷,转身而去。

许是因为吃饱了热食,身上暖和,我回到房中,才躺下,便觉得困意重重而来。等我被叫醒的时候,外面已经天亮了。

叫醒我的人是公子。

大约是为了不引人注目,他穿上了一身常服。看上去是他自己穿的,因为穿得马马虎虎,连衣摆都不曾扯平。

“快起来,”公子道,“城门不久便要开了。”

我应了声,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坐起来。

抬眼,忽而见公子注视着我,目光有些玩味。

“逸之已经在等着了,莫耽搁。”他没有多言,不紧不慢道,转身走了出去。

待得我将衣裳穿好,简单地洗漱了,走到堂上,公子和沈冲已经等候在了那里,正低声交谈。

沈冲的嘴唇已经不像先前那样肿得厉害,但仍有痕迹,那脸上的神色也依然有些沉重,想来昨夜和桓瓖冲突的事,在他心头不那么容易过去。

这是当然的。沈冲这样的人,总有太多情怀。如同前番倒太子时遇到的两难抉择,他甚至被救醒来也一度郁郁寡欢。而桓瓖则不一样,从他昨夜被我开导之后的神色来看,若不是因得那是深夜,他大约早已找个什么地方风流快活去了。

仆人已经将早膳呈上,他们面前的食器已经空了,而一张案上摆着另一份,显然是我的。

“子泉公子呢?”我问。

“他一早就去了宫中。”公子催促,“还有要事,赶紧用膳。”

我应着,一边在案前坐下,一边向沈冲问道:“那边相约何时何地碰面?”

沈冲道:“卯时二刻,就在那宅前。到了城门,正好开启,可以出城。”

我颔首,道:“车马如何安排?”

沈冲道:“我昨日已吩咐仆人今晨卯时来接,为免人多眼杂,你二人可与我共乘。那马车甚为宽敞,可坐得下。”

我问:“车夫也是表公子府中的人?”

沈冲颔首:“那车夫是我身边多年的忠仆,可信得过。”

我颔首,却道:“表公子、公子以及范少傅,可不必急于出城,先回府更衣,坐上平日入朝时一般的车驾,带上仆从,大大方方出城。太子妃和皇太孙的车驾,由我来做车夫,先行一步带他二人出城。”

沈冲和公子皆是讶然。

“为何?”公子问。

“公子和表公子,皆雒阳闻名之人。范太傅亦为官多年,难保无人知晓长相。”我说,“今日非初一十五,亦非节庆,又是清晨,公子不去上朝,却与表公子身着常服,同车往城外去,若被有心人问起缘由,不知公子如何解释?”

公子露出犹豫之色,未几,看向沈冲。

沈冲亦是无言。

这我丝毫不觉得奇怪。这般细微的小节,从来没有做过偷鸡摸狗的人,是全然不会想到的。

“故而公子等三人越是有要事,越是不可以反常之举引他人注意。”我说。

沈冲微微颔首,道:“可我等即便仪仗俱全,清早往城外而去,亦免不得被人过问,又如何作答。”

我笑了笑:“这岂非简单。公子乃通直散骑侍郎,表公子乃东宫太子冼马,而范太傅亦是皇太孙旧臣。如今慎思宫之事,在雒阳应当已是传得沸沸扬扬,三位惊怒之下,出城去明秀宫找皇后讨说法,又何怪只有?且表公子前日在东宫差点被拘捕,亦早有不少人知晓,面上带些伤痕,更可取信于人。”

沈冲神色了然,看了看公子,道:“此言甚是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