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人嫌着晦气,纷纷让开,城门的卫士也不阻拦,挥挥手,让他们过了去。

看着那边,我心头忽而一动。

“霓生,你可有想法?”这时,太子妃不安地追问道。

我说:“倒是有一个办法,不过夫人与公子须得做做样子。”

太子妃的声音有些讶异:“做甚样子?”

“夫人可会大声嚎哭?”

在雒阳的诸多的热闹去处之中,人们一辈子至少要去一次的地方,除了求神告佛的庙宫,便是城西的福寿里。

原因无他,福寿里做的全是白事生意,从寿衣寿材纸钱刻碑到堪舆安坟送葬哭丧,一应之事皆可在此处买到。据说此处生意最好的时候,就是三年前公子大病的时候,这里的所有店铺都空空荡荡,不是世道萧条,而是被抢购一空。如果公子在那场大疫中不曾挺过来,桓府说不定也会光顾这里的生意。

近来世道还算安稳,死于非命的人并不很多。然而世上每日有人出生,便每日有人老死,福寿里的各处门面从来不缺客人,从早到晚开着,店家淡然迎来送往,皆颇有入玄之风。

我驾着马车,来到福寿里前,没有进去,只在街口等。

没多久,我便见到一辆拉棺材的牛车悠悠走了出来。那棺材一看就知道用料不错,兴许也有些分量,牛车走得不太轻松。

我让太子妃和皇太孙在马车里等着,别离开,朝那人走过去做了个揖。

“足下,可是去为人做好事?”我笑眯眯问。

那人道:“正是。”

我说:“我这里也有件好事,须得足下帮上一帮。”说罢,将袖子下的几块碎银亮了亮。

那人目光一动。

“何事?”他问。

“无他。”我说,“足下只须驾着这牛车,领着我往城外去,再另寻一处城门回来。”

那人听着,露出些疑惑之色,正要开口,我打断道:“足下旁事莫问,照做便是。这不过是一半,待得出了城,还有另一半。”

说罢,我将那些碎银放在他手中。

“郎君,现在便去么?”那人立刻将碎银收起,眉开眼笑地问道。

我说:“还须等一等,足下可知哪家的丧服便宜?”

天气晴好,一个时辰之后,我驾着马车,又到了方才那处城门前。

所不同的是,前面多了一辆拉棺材的牛车,而我穿着斩衰坐在马车上,车顶盖着白布,而马车内,则传来哭泣不已的声音。

两旁的人见状,大多露出些怜悯之色,但随即让向两旁,似乎唯恐沾了晦气。

没多久,城门前的守卫已经近在眼前,我大声咳了两下,只听车帏里面,骤然传来太子妃拖长的哭腔:“我那夫君啊!你怎走得这般早!抛下我母子二人如何度日,你好狠的心……”

这声音隔着几步都能被人听见,几个正在查问行人的卫士看到牛车到了近前,忙向两边让开。

“诸位将官!”我哭丧着脸朝他们作揖,“小人家主昨夜急病去世,想是染了疫疾,夫人恐连累周遭,今日一早便拉去城郊安葬,还请将官通融!”

听到疫疾二字之时,周围人的面色皆微微一变,好些人急忙又让开了一些,那些守卫亦露出嫌恶之色。

“快走快走!”一名将官恶声恶气地挥手道,“不得在此逗留!”

我忙又作了几个揖,赶着马车,向前走去。

直到过了城门,一路皆畅行无阻,只有太子妃那哀戚的哭丧声犹自从车帏后传来:“我那狠心的夫君,你怎死得这般惨!你不听妾劝谏,终是得了报应……”

第89章 鸿鹄(上)

将剩下的钱交讫之后,赶车人赶着牛车,悠悠朝另一个方向的城门而去。

我则赶着马车,沿着雒水一路往东。

行走了十里之后,约定见面的那处河滩已经在望。此地并非要道,来往的人稀少,天气寒冷,亦无游人。

那河滩的四周,长满了杂木和高高的芦苇,可遮蔽来往闲杂视线。

我将马车在路旁停好,除去身上的斩衰和一应治丧之物,这时,太子妃亦从车帏后面露出脸来。

“便是此处?”她问。

我说:“正是。”

“沈冼马他们还不曾来到?”

我说:“他们要先到田庄里,还要更换车驾掩人耳目,须得些时辰。”

太子妃颔首。

四下里无人,太子妃和皇太孙从马车里下来。

水边的风不小,将车帏吹得猎猎作响,比城里冷不少,太子妃和皇太孙却似毫不在意。

太子妃朝四周张望着,神色间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惴惴不安,亦无方才在车中痛哭时的悲痛,眉间平静而舒展。

皇太孙则似乎更为兴奋些,望着头顶飞过的一群水鸟,满面好奇之色。

“母亲,我去那边看看。”他忽而指了指远处的芦苇丛,对太子妃道。

我忙道:“皇太孙不可过去,那里靠近水边,甚是危险。”

“不妨事。”太子妃却道,对皇太孙说,“去吧,小心些。”

皇太孙抿唇笑了笑,应下,随后往那边跑了过去。那奔跑的模样,教我恍然有些错愕,这才想起来他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童。

我搓了搓手,对太子妃道:“此处风大,太子妃还是到马车上去吧。”

“不妨事。”太子妃说着,只将眼睛望着皇太孙的身影,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片刻,她又望向远处,深深地吸了口气。

“母亲!”水边上,皇太孙忽而朝太子妃招手,示意她过去。

太子妃莞尔,随即朝他走过去。

我也跟在后面,到了水边,却见皇太孙指着芦苇丛里,问太子妃:“母亲,那可是野鸭的巢?”

太子妃看了看,道:“那是鸿鹄。”

“鸿鹄?”皇太孙想了想,又问,“鸿鹄飞得那般高,怎将巢穴筑在在芦苇丛中?”

太子妃注视着他,神色温和,片刻,道:“因为鸿鹄飞得再高,也须得在安宁之地歇宿。”

皇太孙颔首,若有所思。

太子妃没有多言,伸手抚了抚他的肩头,转身而去。

一番奔波,时辰不知不觉地过去,已到了中午。公子他们还未来到,我将早晨预备好的浆食取出来,与太子妃及皇太孙一起分着吃了。

两人从昨夜到清晨,一直如惊弓之鸟,想来也不曾好好吃过食物。当他们看到那包袱里的烙饼时,目光皆微微一变。不过到底都是皇家教养出来的人,他们不会像我这样饿了馋了便顾不上装斯文,就算没有箸,也要先将烙饼撕碎,小块小块放入口中。带得我也不好意思作饕餮状,只好也跟着慢慢吃起来。

心中倏而无比怀念公子,在他面前,我永远不必忌讳许多,他就算露出嫌弃状,也并不会真的嫌弃我……

“你叫云霓生,对么?”正用着食,皇太孙看着我,忽而道。

我答道:“正是。”

皇太孙道:“你会许多本事。”

我谦逊道:“奴婢不会什么本事。”

“你会。”皇太孙的声音稚气却又透着老成,“是你救了我和母亲。”

我讶然,片刻,道:“是沈冼马、桓侍郎和范少傅救了殿下和太子妃。”

“不是。”皇太孙神色淡然,“是你出的主意,他们都听你的。”

我:“……”

“且昨夜你离开之后,我去看了那些宫人,她们都睡得人事不省。”皇太孙道,“我知道那都是你做的。”

也并非所有人都人事不省。我心道。

不过从皇太孙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还是让我觉得有些新鲜。方才我还觉得他究竟仍在稚弱稚龄,与寻常人家的孩童一样有贪玩好奇之时,不想他正经说起话来,倒是有几分犀利。

“陵,专心用食。”这时,太子妃轻声提醒道。

皇太孙看她一眼,乖巧地继续吃烙饼。

太子妃将半块烙饼撕碎,放在他面前,看向我。

“霓生,”她说,“你还未曾与我说,那两个宫人是怎么回事。”她问。

我将那时放火以及公子杀宫人的事简要地说了说,太子妃颔首,少顷,露出感慨之色。

“桓侍郎平日文质彬彬,不想遇事之事,亦是果决。”她说。

我颔首,心中不禁有些骄傲。

公子这般身份的人,总会让人有些外表风光实则无用的错觉,故而每当他做出事来,总会让人惊异不已。自遮胡关以来的数次危机之事,他处理得都颇有急智,应变之敏锐妥当,便是我也并无更好的办法。而我知道,他之所以会杀那两个宫人,是因为他回来找我……

每每想到此处,心底总像塞满了柔软而温暖的东西,甜甜的,却有些涩。

我想,我会因此而惦念一辈子,而其中的遗憾,或许也会让我对他内疚上一辈子。所以,他最后在我走了以后,恼恨我恨得凶一些,最好立刻将我忘掉,转身就去娶一房美妇,让我得知以后也好陡然清醒过来,让那些不切实际的情愫快快消散,各自过回该过的日子。

你会高兴么?心里时常这么问。我当然不会高兴,但我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无论对我,还是对他……

“她二人也是我初入东宫便跟随在侧的老人。”太子妃继续道,“不说恩义如山,情分总是有些。我被庞氏拘入慎思宫时,二人决意跟随,我曾觉感动不已,不想……”

她说着,叹口气,“她二人这般下场,想来亦是报应。”

“并非报应。”这时,皇太孙道。

太子妃露出讶色,看向他。

皇太孙神色认真:“若是报应,外祖与外曾祖一家横死于庞氏之手,又作何解释?”

太子妃怔了怔,面色倏而发白,皱眉:“陵!”

“母亲。”皇太孙道,“过往因果,皆利益交锋使然;母亲与我得以保全至今,亦乃众人智谋之力。而笃信命数,必使人怯懦,母亲切不可自伤自卑,沉溺逃避。”

太子妃惊诧不已地看着他,眼眶一红。她嘴唇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片刻,转过头去。

我看着皇太孙,心底亦是吃惊,正待说话,忽然,远处传来些细微的声音,似乎是车马声。

“太子妃和殿下在车上莫动。”我即刻放下烙饼,放下车帏站起身,一边摸了摸藏在厚衣服底下的刀一边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

“是追兵?”车帏后面,太子妃问道。

“不知。”我说着,少顷,只见一辆马车出现在视野之中。

它沿着窄小的道路往这边飞驰,孤独而突兀,在土路上扬起淡淡的尘埃。

我心中不禁叹气。

范景道和公子他们到底是没亲手做过坏事,到底是沉不住气。若有人有心在后面跟着,恐怕早已起了疑。

那马车渐渐近前,没多久,已经能看清驭车的人,正是范景道。

太子妃和皇太孙都比我更熟悉他的样子,不再躲藏,即刻从车中出来。

范景道虽是世家出身,赶起车来却也像模像样。不过看得出到底是初上手,对操控缰绳不得要领,疾驰之后要停下,几乎收不住。

一阵忙乱之后,马车停在了十几步外,未几,公子和沈冲都从马车中出来,如我先前交代,他们俱是穿着布衣,如乡间耕读的文士。

不过就长相而言,公子和沈冲还是与这乡野有些格格不入。尤其是公子,生得太好看,难免惹人注目。

两相见面,众人脸上的担忧之色终于消弭无踪。

就连范景道这样一直绷着脸的人,此时也终于有了轻松的神色。他整了整衣冠,走到皇太孙和太子妃面前一礼:“臣等来迟,还请殿下与太子妃恕罪!”

太子妃忙道:“少傅快快请起,若非少傅、冼马与侍郎三人全力相救,我母子二人皆殒命矣。”说罢,又看向沈冲,道,“不知诸位来此路上可顺利?”

沈冲道:“一切如霓生所言,甚为顺利。不知太子妃与殿下这边如何?”

太子妃道:“若非霓生,妾与皇太孙只怕要有些曲折。”

沈冲讶然:“哦?”

太子妃将前后之事大约描述了一番,众人皆露出惊异之色。

沈冲沉吟,道:“臣等出城之时,亦见得守卫查验行人,那时便有些担忧,然不愿生事,未及细问。”说罢,他看向我,问道,“霓生,可知那些守卫搜寻何人?”

我说:“当是先前服侍太子妃的那两名东宫的宫人。”

这话出来,公子的目光一动,似乎明白了过来。

“那二人?”沈冲不解,“怎是她们?”

我将那二人之事又说了一遍,沈冲和范景道皆明白过来。

“多亏了霓生那假借送葬之计,幸而有惊无险。”太子妃道。

沈冲莞尔:“霓生一向足智多谋,故而我等可放心将太子妃和殿下交托于她。”

我听得这话,受用不已,正想装模作样地谦虚两句,公子道:“殿下,太子妃。事不宜迟,还是及早离开此处才是。”

众人皆以为然。太子妃和皇太孙回到马车上,由范景道亲自为驭者。而我坐到了另一辆马车的驭者位置上,才坐好,忽然发现公子也坐了上来。

“公子坐此处作甚?”我讶然。

公子神色自若:“自是来驭车。”

“公子会驭车?”我更是讶然。

“不会。”

我:“……”

公子拿起缰绳,看着我,意味深长:“不过你既然光看便可看会,想来我亦可当此任。”

第90章 鸿鹄(下)

我啼笑皆非,他却已经坐得端正,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公子还是坐到车里去吧。”我说。

“为何?”公子问。

“霓生的意思是,你的相貌不似驭者。”沈冲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道,“驭者岂有你这般精细之貌,走在路上,只怕要引人注目。”

沈冲就是沈冲,比公子这种向来我行我素的人更能觉察细微之处。

公子看了看我,有些疑惑:“果真?”

我说:“公子,你可曾见过驭者有生得像公子这般白净的?”

公子不以为然:“你不也是生得白净?”

这话听得顺耳,不过我仍反驳道:“可两个相貌白净之人同为驭者,定然非同寻常。且此地靠近雒阳,公子的相貌有许多人见过,若是万一被认了出来,岂不麻烦?”

公子看着我,忽而道:“若是不像,那便无事了么?”

我一愣,正不知他何出此言,却见他下了车去,走到路边一处曾有人生火取暖留下的灰坑边上,往坑里抓了一把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