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将灰抹到了脸上,将一张漂亮的脸涂得像个卖炭的。未几,他又走回来,看了看我,不由分说地将我脸上也抹了一把。未等我挣扎开,他已经涂好,并拉开我企图将脸擦干净的手,打量着我,露出满意之色。

“这下都不白了,走吧。”他说罢,心安理得地在我身旁坐下。

沈冲看着公子,讶然:“你便让我一人乘车?”

公子笑了笑:“你如今是期思侯,比我这个小小的亭侯要高得多。你坐车我驭车,乃理所当然。”

沈冲有些无奈,却将目光瞥向我:“如此说来,我还缺个侍婢,霓生随我共乘,岂非上好?”

我一愣,哂然:“那不可。表公子,我家公子从未驭过车,他若将车赶到了雒水里可如何是好?”

沈冲看着我,目光似有些不明的意味。他淡淡一笑,没有多言,自顾坐到车厢中去。

待得他坐好,公子像平日桓府的驭者那样,神气地将手中的长鞭抽了一下。

不料,那鞭子没有在空中响起来,却打在了马的背上,那马一惊,即刻跑了起来,连带我也猝不及防,被掼了一下,撞在了公子的身上。

“慢些!”我忙抓好车轼,只觉心肝都要被颠了出来。

“不可。”公子却似乎十分乐得如此,道,“你看范少傅的车马已经要看不到了,再不快些,我等便要赶不上。”

说罢,他一边放着缰绳,一边大声道:“逸之,坐好!”话音未落,又抽了两鞭。

马跑得更快,我只得用力抓住车轼,以免自己真的被颠了下去。

风从雒水那边迎面而来,疾劲而冷冽。公子却转头看着我,笑起来,就算是那脸上脏兮兮的,也不掩得意之色,仿佛一个摆脱了大人管束的孩童。

公子头一回驾车,的确甚为教人头疼。颠簸了一段路之后,我终于受不了,将鞭子抢夺过来,只许公子操纵缰绳。

他甚为不满,但没有坚持。将鞭子让给我的时候,他那似笑非笑地睨着我的神色,仿佛他自己才是真正懂得驾驭的人,而我,则是那个非要显示自己比他能耐的无理取闹的人,在他的大度忍让之下,得了逞。

不过说实话,公子虽是初上手,除了分寸差些,却是颇有章法。不久之后,马车跟上了前面的范景道,一前一后,径自往远处的乡野而去。

范景道的田庄离雒阳不远,但的确偏僻,周围并无多少人家,倒是适合藏人。主人家的宅院并不太大,不过佃户们住的地方离此地有些距离,比我见过的田庄都远。范景道果然是个读书人,有所有读书人的清高毛病,以为远离俗事便有了超然品格,也不知被佃户们占了多少便宜。

当然,好处则是佃户们不来打扰,则皇太子和太子妃则可安然住上些日子。为了更好地掩人耳目,我给他们编了身份。范景道给他那哑仆人交代的时候,告诉他,太子妃和皇太孙是他的远房侄女侄孙,近来家中遭难,过来投奔于他,要在这田庄中住上些日子,让哑仆好好伺候。

哑仆“啊啊”地连连点头,向太子妃和皇太孙行礼,自去给他们收拾住处。

范景道对二人歉然道:“臣实惭愧,敝舍寒陋,只怕要委屈殿下与太子妃忍耐些时日。”

太子妃道:“此处甚好,少傅何愧之有,万莫再出此见外之言。”

终于落下脚来,众人皆有了些释然之色。然而雒阳危机重重,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如今是暂且安稳,只不知往后,殿下与太子妃如何打算?”公子率先问道。

这话出来,太子妃露出些不定之色,与范景道相觑,一时默然。

我知道公子的想法。先前顾着逃命,走一步算一步,谁也没有功夫多加思考。而如今终于定下来,此事便成了首要之事。

沈冲道:“如今雒阳局势未定,日后之计,可容再议。”

公子却摇头:“只怕可想之日无多。”

太子妃和范景道皆讶然。

“侍郎何出此言?”太子妃道。

“太子妃或许不知,梁王一直在筹划扳倒皇后之事,在北军和明秀宫戍卫之中,皆已布下内应。”公子道,“如今皇后坐实了谋害储君之事,梁王动手,只怕就在不远。若无意外,梁王当可得手,到时储君之事便又成顽疾,为日后计,殿下与太子妃当早做打算。”

众人皆愕然,看着公子,堂上一时安静。沈冲闻得此言,亦露出讶色。

公子这话,比昨晚桓瓖对他和沈冲所说的要全然许多,我想了想,当是他回府之后,即刻去找了长公主问明情势。梁王的事已是近在眼前,长公主大约觉得也没必要接着瞒公子,索性说了出来。

但比梁王那头更加重要的后手,是豫章王和秦王,公子没有提及,想来长公主还是慎重地留了一手。

自眼前看来,就算公子知道了豫章王和秦王之事,储君亦依然是迫在眉睫的紧要所在。无论庞氏、梁王、豫章王、秦王还是其他宗室外戚,所图之事不过皇位,只要有了正统所在,就算脆弱,也仍可维系安定,不至于大乱。

“梁王?”太子妃沉吟,看向身旁的皇太孙,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只怕他扳倒皇后,并非是为了匡扶正统。”

范景道颔首,道:“梁王此人,阿谀狡诈,确不可信。”

公子与沈冲相视一眼。

沈冲道:“话虽如此,皇太孙乃储君,梁王得手之后,若皇太孙不出面主持,只怕天下将陷入乱局。梁王野心虽大,然其德才不足以服众,其一旦登位,诸侯必反。”

“储君?”太子妃淡淡一笑,目光有些讽刺,“皇太孙还在东宫之时,岂非正统?可皇后随便扯个由头,再派些人来,便可将他囚禁,若非诸位齐心营救,我母子二人如何赴死也不知。一个毫无倚恃的储君,不过是那些虎狼之徒的肉刺,人人必除之后快。诸位救我母子出来,莫非就是要送我等再蹈赴那汤火?”

她说着,眼眶微微泛红,低头擦拭。

众人相觑,皆有些不忍之色。

“皇太孙并非毫无倚恃。”片刻,公子忽而开口道,“圣上的病,我母亲已寻得良药,治愈可期。只要圣上可主事,则皇太孙仍为储君,无人可撼动。”

太子妃母子和范景道皆看着公子,满面不可置信之色。

“此言确实?”范景道即追问。

“确实。”公子道,“圣上病体已好转,只是此事机密,只有极少人知晓。”

太子妃看着他,目光定定。

皇太孙则依旧无所言语,神色全无波澜。

范景道又问:“圣上何时可全然康复?”

公子犹豫了一下,摇头:“不知。”

范景道看向太子妃:“太子妃,如侍郎所言,此事当再作三思才是。”

太子妃却摇了摇头,片刻,长叹一声,神色坚定:“可圣上就算暂且康复,亦非长久之计。宫中皇子众多,可成荀氏、庞氏之势者,又岂止一家?加上那些早已虎视眈眈的诸侯,皇太孙无外家护佑,在他们面前不过摆设。诸君胸怀天下,妾自是敬佩。然天下危局,岂是皇太孙一人可担?妾在这世间,已无家人,唯一可慰藉者,便是皇太孙。妾与冼马说过,妾所求者,乃是远离这是非之地,从此隐姓埋名,保一世平安。”

众人皆无言。

沈冲神色不定,看向范景道:“少傅以为如何?”

范景道神色亦是怆然,少顷,对沈冲道:“某虽也期望皇太孙重新主事,然太子妃之言亦句句是实。某入东宫为少傅时曾立誓,必全力辅佐皇太孙,以利天下。可如今之事,皇太孙性命尚且难以顾及,又何以利天下?”

沈冲看了看公子,二人皆默然。

“可我不愿。”片刻,皇太孙忽而道。

众人一惊,看向他。

只见他神色依旧平静,道:“我为储君,如宵小之辈般流窜逃避,我不屑为之。”

“陵!”太子妃皱眉,低斥道,“不可胡言。”

“我不曾胡言。”皇太孙看着她,“母亲,我自幼受教,岂曾不明事理。母亲方才所言,容儿问一句,母亲所言的远遁,不知要远遁到何处?”

太子妃张了张口,片刻,道:“自是无人可寻之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太孙道,“母亲就算带我远走到象郡交趾,亦非化外之地。母亲与儿即隐姓埋名,便不是太子妃与皇太孙,无籍无名,亦身无长物,不知那日后,母亲欲以何为生活?”

这话乍入耳中,我吃惊不已。

这一席话中,太子妃和沈冲等人滔滔不绝,说的都是天下和性命,而皇太孙这人人为之计议之人,问起的却是那最为实际的生计之事。

不料这个沉默寡言,总让人觉得可作傀儡摆布的孩童,想的东西倒是与我有几分相似。

太子妃显然被问住了,看着他,片刻,答道:“到得那时,我等自有办法。”

“母亲若想离开,现在我便可随母亲上路。”皇太孙却继续道,“此事,我等今夜歇宿时便会遇上,母亲现下便要考虑。”

“臣虽家资微薄,但若殿下与太子妃用得上,必倾囊相助。”范景道即刻道。

沈冲亦道:“臣亦可为殿下解忧,钱财之事,殿下可不必担心。”

“就算有众卿资财,我与母亲二人,须跋山涉水以避时世。我在东宫时,常闻如今天下水旱不调,流民匪患肆虐州郡。更有甚者,我曾闻数起奏报,皆雒阳富户携带资财出了司州,才到豫州,便被流民土匪打劫一光,便是带上家人护卫也无济于事。”皇太孙看着沈冲和范景道,“如此之势,不知众卿又有和计议?”

听得这话,我不由地看向公子。

他虽一直不曾插话,但豫州之事,他是知晓的。果然,他也看了看我,目中皆是了然之色。

“这……”范景道竟是一时语塞。

皇太孙道:“从前在东宫时,少傅常教导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成大事者,皆事无巨细思虑而为。如今我与母亲已无性命之虞,日常生计则为头等之事,自不可轻率而为。”

我越听越觉得有趣,这皇太孙看着年纪小,倒是个过日子的人。

太子妃一脸无奈:“以你之见,又当如何?”

皇太孙毅然道:“母亲,儿方才已经说过,必不流窜逃避。儿既是储君,则当堂堂正正存于世间,俯仰无愧天地。”

太子妃双目倏而通红,少顷,声音微微发抖:“便是搭上性命,你也无所在乎么?”

皇太孙沉默片刻,道:“我必不连累母亲。”

太子妃正要再言语,皇太孙道:“母亲莫忘了,外祖与曾外祖一家如何惨死。若儿离去,谁人来为他们寻回公道?就算将来他们得以正名,我与母亲连名姓都不敢为人知晓,又有何面目到他们坟前祭拜?”

太子妃已是泪流满面,片刻,转开头去,掩面恸哭不已。

众人目光相对,亦是感慨,但此时心中皆是明白,他们不会走了。

第91章 入宫(上)

太子妃和皇太孙的去向既定下,商议后续之事便容易了许多。

不过这也只是暂定,公子、沈冲和范景道一致认为,如今朝廷局势未稳,变数颇多,还须待一切定下才好决断。故而二人且留在这田庄中为宜,待得局势明了再行商榷。

皇太孙无异议,太子妃则一直无所言语。

诸事议定之后,公子和沈冲也不再逗留,向太子妃与皇太孙请辞。

在他们行礼之后,皇太孙忽而道:“桓侍郎,云霓生可留下么?”

公子一讶。

“不知殿下欲将其留下,所为何事?”他看了看我,片刻,向皇太孙问道。

皇太孙道:“云霓生行事甚为可靠,我欲以其为辅佐。”

我想,皇太孙不愧是跟秦王、平原王和宁寿县主他们一家里出来的,都打着一个算盘,不过倒是比他们直白,至少敢在公子面前当面说。

公子向皇太孙一揖,道:“殿下明鉴。云霓生乃臣贴身侍婢,若无故失踪,只怕要引人猜疑。且殿下与太子妃在此宅中可安然无虞,霓生留在此处,亦无大益处。不若允其随臣返回雒阳,若雒阳生事,臣等还须与其商议对策,以成大事。”

皇太孙看着他,颔首:“如此。”

临走之前,公子、沈冲和范景道三人又往宅中四周查看了一番,对雒阳之事再往细处商议。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我立在马车旁等候,忽而听到旁边传来一个声音:“圣上将要康复之事,是真的么?”

讶然转头,却见皇太孙不知何时来到了我旁边。

“自是真的。”我说,“殿下为何问奴婢?”

“我觉得你定然知道。”皇太孙道。

他一副大人般的老成模样,我已是见怪不怪,笑了笑。

“云霓生,”他说,“待得我日后安稳了,你到我身边来,如何?”

这样的话我最近听过不少,不过出自于一个十一岁的孩童,还是第一次。

“殿下要奴婢到身边来做甚?”我问,“奴婢人向来伺候不好。”

“我方才说的是辅佐。”皇太孙道。

“如何辅佐?”

“你教我本事。”

我讶然:“什么本事?”

“便是你那些翻墙下药之术。你昨夜来去如风,行事全然神出鬼没,我那时便想,将来定要学到。”皇太孙道。

我愣了愣,忍俊不禁。

跟他那些同族的人比起来,皇太孙倒是单纯得特别。

“有甚好笑。”见我神色,皇太孙陡然有些不高兴。

“奴婢绝无不敬之意。”我忙把笑容收起,忽而好奇地问,“殿下方才说储君当堂堂正正存于世间,不知何意?”

皇太孙看着我,目光倏而一闪。

“什么何意,便是字面之意。”他说着,见公子他们已经说完了话,正在作揖道别,道,“我方才所言,你莫忘了。”说罢,自往堂上而去。

公子和沈冲那些正经的车驾,都在淮阴侯在雒水边上的一处别苑里。他产业众多,这是前两年修的一处园子,可观水景,夏日时亦可避暑。

驾着马车往回走的时候,范景道沈冲同车,而公子仍与我一道驭车,往那别苑而去。不过既是到了熟人多的地方,他也不再任性,待得距离近了,便坐到车里去,由我驾车,安安稳稳进了宅中。经历了昨夜那番大事,沈冲显然也学会了些偷鸡摸狗的要领。他将更衣之处设在一处有侧门同往宅外的院子里,并严令家人不得入内打扰,又让人取来酒食,分给桓府和沈府的随从们享用。

我们回到宅子外面的时候,沈冲敲了几下门,未几,门打开来。开门的是平日给他驾车的老余,见众人回来,老余露出解脱之色。

“我不在之时,可有甚事?”沈冲问他。

“无事。”老余道。

“那些随从无人问起?”他又问。

老余笑笑,道:“他们得了公子的酒肉,又有暖房休憩,偷懒还来不及,怎会来问?”

沈冲颔首,与公子及范景道一道入内。

我没有跟上,对公子道:“公子,我驾这车马自回雒阳去。”

公子讶然:“为何?”

我说:“我先前不曾跟随公子来此,若突然出现,则甚为突兀。不如我先回雒阳,此事可周全。”

公子皱了皱眉,正要说话,沈冲道:“霓生所言有理,元初,我等做下这般大事,总要防着万一,谨慎些绝无坏处。”

公子思索片刻,终于颔首:“如此,你先回去,路上小心。”

我笑了笑:“我知晓。”说罢,坐到马车上,打马低叱一声,往雒阳的方向赶去。

回雒阳的路上,我将马车赶得飞快。

天色已是午时,一日已经过半。

方才我与公子说的那些话,自是实话,不过我赶回雒阳还有一事,便是曹叔。

今日我带太子妃二人出城时遇到的那队嚣张的庞逢家奴,他们出城至今,已有两个多时辰。那一长串车驾从我面前经过时,我很是仔细地观察的一番,只见都是箱子,上面都挂着大锁,且四周都绑得严严实实,一看就知道里面的物什绝非寻常,且十有就是曹叔要的。

庞逢是个爱财如命的人,听说他就算是去外地小住两日,也必然会把珍爱的财宝带在身边。因得我对平原王说的那些鬼话,这些日子,庞圭、庞宽等人也跟随皇后去了明秀宫,庞逢许是家大业大,如今还未听到他离去的消息,但一旦离开,定然是辎重颇多。既然曹叔在他府中已经有了耳目,必然是将他的动向打听得明明白白,动手不过迟早。

可惜我亦诸事缠身,不得去帮忙。庞逢的那些家奴虽恶行恶相,但看身形和与路人冲突时的举动,当是蛮横居多,打斗未必了得。但庞逢是养有死士的人,那些人却是有些功夫,如果藏着其中,只怕不好对付。上次跟曹叔见面时,我与他说过此事,他当有所防备,只是结果如何却不知。

我心里担心着曹叔,幸好城门的守卫只查出不查入,进城时并未遇到阻碍。我一路赶着马车,到了槐树里。

果不其然,那宅前的门上挂着锁,里面的人都不在。这是从未有过之事,我心中明了,他们必是去下手了。

这样的事,无论成败,只怕他们一时都不会回槐树里,在此处久留却是无益。我只得离开,回去等消息。

路上,我仍然留意了街上的人谈论之事,路过一处闲人聚集的街口时,我故意将马车停下,在路边拴了,装作去一处热闹的茶棚里买烧饼。只听里面的人正说得兴起,仔细听来,却是慎思宫之事。

一个专在茶棚里卖艺的俳优,一手抱鼓一手执槌,正滔滔不绝地说着故事,仔细一听,却是绘声绘色地说着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