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孙虽年幼,亦是心高气傲之人,如今虽困于囹圄,却岂是任人摆布之辈。那匪徒还未近前,他已喊将起来。”俳优用槌“咚”地击一下鼓,双目圆瞪,“我乃嫡传世子,虽被奸人诬陷受拘至此,然若要定罪,唯圣上下诏!尔等何人,竟敢无事国法,弑君谋逆!”他又击一下鼓,“那些匪徒岂听他的话,未待说完,一人已箭步上前!只见白刃进红刃出,那王孙捂住腹部口吐鲜血,须臾,即倒地不起!”他再敲一下鼓,长叹,“可怜那王妃,白发人送黑发人,抱着尸首哭得肝肠寸断,已是无力回天!”

众人一片欷歔。

我放下心来,给了店主人两个钱,拿着烧饼走开。

才到桓府门前,扫地的仆人看到我,即道:“霓生,你可回来了!长公主那边遣人来问了好几次,让你一回府立即过去。”

这并不出我所料,我应了声,进了门,往长公主院中而去。

长公主看上去甚为坐立不安,看到我,抱怨道:“你怎现在才回来?”

我赔着笑:“奴婢闻得慎思宫之事,往附近探听了一圈才回来。”

长公主道:“如你所言,皇后真的杀了太子妃和皇太孙。”说罢,她冷笑,“这个蠢妇。”

从这话里,我知道桓瓖没有给长公主透风。

我说:“此乃天意所示,如此一来,梁王动手亦乃定局。只是他不可再拖,否则皇后若是因慎思宫之事被逼急了先下手,大事要乱。”

长公主道:“此事我自有办法。”

我又问:“不知豫章王那边如何?”

长公主道:“豫章王率五千精兵,已在邙山中候命。一旦明秀宫动手,即可有子泉等内应接入内宫之中。留守内宫的殿中卫士约有二百,皆程斐旧部,可一道把守。”

我颔首。

“还有一事。”长公主道,“今晨,都安乡侯董禄那边也来了消息,说秦王率兵五万,已在路上,不日可到雒阳。”

“哦?”虽然此事在我意料之中,但乍一听到,还是有些诧异。

辽东到雒阳的路程,不可谓不远。这些日子,我留意打探辽东方向路上的消息,全无丝毫风吹草动。五万人的行动,竟能做到如此悄无声息,简直细思极恐。

“不知秦王如今在何处?”我好奇地问。

“已至濮阳。”长公主道。

我想了想,瞬间了然。

“秦王自海路而来?”

“正是。”长公主说着,冷笑,“只怕东海太守谢瞻亦是秦王的人。”

这自是明摆的事。自荀尚倒了之后,他那东海郡的封邑便收归朝廷,重新设郡,自然要有新太守上任。谢瞻原是河东太守,河东乃是富庶之地,且紧邻雒阳,乃是北来的咽喉。皇后掌权了以后,将皇后的族弟庞汶任为河东太守,而把谢瞻踢去了偏远边鄙的东海郡。想想也知道,谢瞻不会毫无怨言。加上谢氏江夏郡公族灭之事,以及谢浚是谢瞻的堂侄,谢瞻会让秦王悄无声息地借道东海郡,简直理所当然。

我素知秦王甚有本事,但一直觉得不过尔尔,如今这意外之举,倒是让我不得不将他重新审视。

许是见我皱眉,长公主问:“可是有甚不妥之处?”

我敛起神色,道:“无事。不知圣上那边如何?”

长公主叹口气,道:“我忧心的就是此事。圣上服药之后,确实有了起色,可恢复缓慢,连蔡太医亦无法说清往后会如何。就算他可恢复康健,若不得及时,恐怕亦只有下策……”长公主说着,神色深深忧虑,靠在凭几上,闭目揉着额角,“秦王一旦入宫,岂会留圣上。”

这自然是实情,当初议定下策之时,我就已经与长公主言明,让她早做取舍。

不过我看她此时说这话,似乎另还有别的意思。

等了等,果然,长公主睁开眼,看着我:“霓生,你到太极宫去。”

我一愣。

“你既然可为元初与逸之辅佐,圣上面前当亦可有些用处。”她说,“虽圣上乃天子,其命有定数,不为凡人左右。然如今已是危急之时,你既有通天之能,想来亦可为寻常人不可为之事。”

我忙道:“公主明鉴,奴婢虽可辅佐公子和表公子,然不过命格相符,万一奴婢与圣上相冲,岂非……”

长公主冷冷道:“就算相冲,最坏之事亦是龙御归天。横也是死,竖也是死,不若拼上一拼。”

说实话,我觉得长公主有这般破釜沉舟的魄力,着实可嘉。

要是不用我来破就好了。

正待再说,长公主挥挥手:“此事我意已决,你去不必多言。”说罢,她神色和缓了些,对我道,“你放心,无论圣上如何,你都是有功之人。我从前说过,桓府必不会亏待于你。此事你自去做便是,不必忧虑。”

我当然知道她这般说不过是空头许诺,好让我安心卖命,而皇帝万一不好,我会如何,那便是不好说了。

“奴婢遵命。”我做出顺从之态,行礼道。

第92章 入宫(下)

长公主令我即刻收拾行囊, 随她入宫去。

其实我对于去太极宫之事, 并不十分为难。

那里实际上已经被长公主的人掌握,内宫的各处宫门乃是出名的坚固, 一旦出了什么事, 在里面倒是比桓府还要安稳。并且, 我猜测皇后那边惹了这身腥,虽然看上去是应了先前血光之灾的谶言, 但无论平原王还是皇后, 必然心有疑惑, 大概会找我问缘由。

我自然不打算去, 如今长公主将我派到宫里,正好可以躲开他们,以免被打扰。就算万一出了个天降灾星的意外,我这计谋全泡了汤, 事情失控宫中大乱, 凭我自己的本事,也可以从里面脱身。

只是这样一来, 我就看不到公子了。

自从那景明寺桥的事发生之后, 我有时会梦见重返当时的情景, 那焦心忧虑的感觉,每每都能让我一身冷汗地惊醒。

如果公子遭遇了什么意外,而我一点也不知道, 那般后果, 我无法想象……心中叹口气, 幸好那里面还有桓镶,至少可以靠他打探消息,只求他像样些,莫与我耍花招。

我收拾了几身衣服以及可能会用到的各色物什,收在包袱里,包好。然后趁着无人,我去了一趟后院。

那棵我与曹叔打暗号的石榴树下,有一个猫洞。

上次见面之后,我就与他约定,若有事又不能见面告知,便将事情用暗语写在纸条上,放在那猫洞里。双方早晚去查看,以免遗漏。

昨日我随公子去那别院之前,在这猫洞里发现了曹叔给我递了信。在信里,他说庞逢那边的事已经安排稳妥,不日便会动手。

随后,我则也将一张字条留在里面,请曹叔帮一个忙。我在信中告诉他,只要昨夜看到慎思宫中火起,今日一早就让人到闹市中传播消息,说皇后谋害皇太孙,在慎思宫中将太子妃和皇太孙放火烧死。

皇后的人不是傻子,慎思宫中出了那样的事,自是知晓厉害,就算被人看到了着火,也必然要封锁消息,不让死讯传出去。虽然不知道他们封锁的成效如何,但我必须放着这一手,自己在外头给他们加加料。就今日我在外面所见,曹叔做事甚为得力,只要市井中的人议论起来,这天下就已经没有了秘密。

现在,我来这里,自然也是为了看看有无新消息。

我伸手往猫洞里掏了掏,空空如也。想来曹叔那边并未打算让我参与,故而不曾留只言片语。不过我此去宫中,不知何时能出来,自然须得告知一声。我将一张字条放入猫洞之中,写清了原委,让他不要担心。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我带着包袱,登上了马车,虽长公主一道入宫而去。

皇帝的太极宫,就在宫城正中,进入内宫之后,最显眼的就是太极宫巨大的殿顶。因得长公主的尊贵身份,不必在内宫之外下马,马车辚辚穿过宫道,一直到了太极宫前,方才停下。

太极宫比太后的永寿宫和皇后的昭阳宫更为宽敞,而长公主每每来到,亦有乘撵而行的优待。早有内侍等候在宫前,长公主下车后,用步撵接了长公主,将她抬入宫中。

皇帝的寝殿里,温暖如暮春。屋子里被暖炉烘得甚为舒适,里面的人不必像在外面那样穿着厚厚的裘衣。

长公主进门之后,宫正潘寔与内侍杜良迎上前来,两名宫人上前,将她身上的狐裘宽下。

“圣上今日如何?”长公主问道。

潘寔与杜良相视一眼,叹口气,低声道:“与昨日一样。”

长公主不语,走到皇帝的榻前,坐下来,一面对他露出笑容,一面将他仔细端详。

“陛下,今日可觉得好些了?”她拉过皇帝的手,温声问道。

虽然从倒荀之事开始,我的所有计谋都离不开皇帝,但自从他卧病之后,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

只见他坐在榻上,后面靠着隐枕,身上覆着褥子。

“姊……”他看着长公主,嘴唇动着,费力地说,“姊……”

长公主倏而眼底发红,看着皇帝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柔和之色。

“是,正是。”长公主替他捂了捂褥子,安慰道,“陛下放心,过不得多时,陛下便会康复如初,妾还等着随陛下去华林园行猎赏景。”

皇帝看着她,片刻,“嗯”一声。

长公主又软语与他说了两句,起身来,走到一边。

“这就是我说的侍婢。”她对潘寔道,“从今日起,她便是殿内的宫人,宫正务必将她安排在圣上榻前,可有裨益。”

潘寔的目光毫无波澜地将我打量一番,对长公主道:“公主放心。”

“蔡太医今日可来了?”长公主道。

“不曾来。今日太医署有太医来轮值,蔡太医不便露面。”潘寔说着,叹口气,“总这般偷偷来偷偷去,恐怕终有被人察觉之时。”

长公主道:“放心,过不得多久,他便可光明正大地进来。”

潘寔颔首,眉间微微蹙起,道:“公主,臣闻得太子妃和皇太孙被烧死在了慎思宫中。”

长公主颔首,叹口气,却全然没有悲痛之色:“是啊,不想皇后竟这般狠毒。”

潘寔犹豫地朝皇帝那边看一眼:“圣上……”

“暂不可告知圣上。”长公主即刻道,“圣上病体未愈,最忌心神震撼,务必让其静养。”

潘寔颔首:“臣知晓。”

长公主又到皇帝面前,跟他温声软语地说了一会话,没多久,起身来。她走到一边,对等候在那里的潘寔和杜良正色道:“二位亦知晓,如今已是紧要之时,我须得回府应对宫外之事,圣上这边交与二位,还望勠力同心。”

二人皆郑重,向长公主一礼:“公主放心。”

长公主颔首,看我一眼,转身而去。

潘寔年过半百,一看那张脸就知道这是个行事认真的人。

他对长公主的交托甚为尽心,在她离去之后,即让人去去了宫人的衣服来,给我换上。皇帝的寝殿里甚是温暖,宫人们穿着裙裳无妨,我亦与她们一样。潘寔还让人将我的头发拆了,梳成宫人的样式,待得妆扮好,给我梳妆的宫人打量着,满意颔首:“你一个女子家,打扮成儿郎做甚。看看这样,可是好看多了?”

我左看右看,是好看多了。

“可穿着衣裙不好做活。”我说。

宫人摇头叹气,不与我多说。

再去见潘寔时,他看着我:“长公主说,你就是那个当年辅弼桓公子,助他重病时保全性命的侍婢?”

我颔首:“正是。”

潘寔说:“我还听说,你擅长算卦,连宫中的人也去找你算过。”

我又颔首:“正是。”

潘寔道:“如此,你那异术也可助圣上康复?”

我说:“这我不敢说。圣上乃天子,龙体金身,只怕以我气力绵薄,不得帮助。”

潘寔道:“长公主说的是,唯今之计,亦只有一试。不知你那法术,如何施行,须得甚器物?”

我说:“是须得些,不过不止器物,宫正半个时辰内须得备好。”

“哦?”潘寔目中一亮,“须得准备何物?”

“首先,须得寻一处辅弼之位。”我说,“必是要温暖如此殿中的去处,我看圣上龙榻方位,乃是坐在正北,面朝正南。那辅弼之位,可坐在正西,面朝正东。”

潘寔想了想,道:“偏殿有一室,可合此意。可还有其他?”

我说:“还须备软榻一张,要卧榻,不要坐榻;榻上覆十斤丝绵絮垫褥一张,七斤丝绵絮盖褥一张;锦枕一只,最好是秦州绒面锦所制;铜汤婆一只,内注热水,不必太沸,隔袜微烫便是;香炉一只,内燃安神香,檀香兰香皆可。”

潘寔听着,神色渐渐疑惑,正要开口,我忽然想起旁事:“哦,对了。”

看着他,我笑了笑,“施术事关重大,我辅弼之时,万不可让人来敲门打扰,否则,定要不灵。”

潘寔:“……”

我的要求并非故弄玄虚。

长公主要我来给皇帝辅弼。所谓辅弼,那就是像我当年伺候公子那样。但伺候皇帝的事,上至擦身倒尿,下至端茶递水,这寝殿中的宫人和内侍都做了,妥妥帖帖,没有我能插手的地方。

所以,我所能做的就只剩下了睡觉。

正好昨夜忙碌了整宿,我虽睡了一会,但明显不够,到了午后难免头脑发胀。潘寔固然是对我十分怀疑,但他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依言为我准备下的偏殿和软榻,并且按照我的吩咐,四周十分安静,一点打扰的声音都没有。

所以,我睡得十分好,那被窝里暖烘烘地,沾枕即眠。

可惜没睡多久,我就被一些嘈杂声吵醒了。却是门外有些匆匆的步子和低语之声,快快地过去,好像是除了什么要紧的事。

我睡意全无,坐起身来,穿好衣服,回到皇帝的寝宫之中。

只见里面宫人忙碌,竟是一派忙乱之象。

“出了何事?”我问一名内侍。

“圣上又发烧了!”说罢,他无暇多言,端着水盆匆匆往殿内而去。

我跟着入内,只见皇帝的卧榻前已经忙成了一团,潘寔看到我,忙走上前来,神色焦急:“不是说你可为辅弼么?怎圣上反而又不好了?”

我不答话,上前查看,只见皇帝躺在榻上,双目紧闭,伸手摸向他的额头,果然烫得吓人。

还碰了一会,我忽而被拽开。

一个太医怒气冲冲地看着我:“你这宫婢,怎敢擅自触碰圣上龙体!”

旁边的杜良见状,即刻对我喝道:“还不退下!”说着,给我使个眼色。

我应了一身,唯唯地退到旁边。

才站定,袖子忽而被拽了一下,回头,却见是潘寔。

他目光沉沉,将我带到寝殿一角,压低声音道:“长公主曾说,他不在时,若遇不决之事,可向你问计。如今之事,你有何良策?”

我说:“蔡太医可曾说过圣上可能会发烧?”

“提过。”潘寔道:“他说若遇这般状况,须得将他借来。可现下太医署的医官在此,他一旦来到,便会被认出来。”

“宫正可派人告知桓中郎,想办法速速去将蔡太医接入宫中。” 我说,“那些医官不必理会,宫正将他们扣下便不会有消息传去宫外,从现在起,进入太极宫的闲杂人等,皆须得扣下,一个也不能放出去。”

潘寔不愧是宫中的老人,闻言,目光一动:“你是说,皇后那边……”

我颔首:“皇后已是自身难保,不须操心。我等当前要务,乃是保守秘密,万勿被人发觉。”

潘寔颔首,又道:“可还未报长公主知晓。”

“报长公主知晓已经来不及。”我说,“长公主若知晓,也必然同意,宫正可放心。”

潘寔应下,脸上又有浮起焦虑之色。

“可圣上如今这般,不知蔡太医来,可有办法?”

我笑了笑,道:“正是要蔡太医来,才有办法。圣上这通烧热,乃是好事。”

潘寔神色一振,忙问:“怎讲?”

我说:“此乃上天所示,不可言说。宫正按我方才说的去做便是。”

潘寔听得我这般话,也不追问,点头,转身匆匆走了出去。

第93章 茶肆(上)

对于蔡允元给人试药的事, 我其实知道不少。我曾以卜问凶吉为名, 让长公主将蔡允元给每人试药的手记拿给我看。蔡氏虽研究偏门, 但不愧是医官世家, 治学颇为严谨。蔡允元给每个试药的病人都一一做了记录,年龄、病史、每日服药的情况等等都记得颇为用心。

我看了一遍下来,发现死的人自然是各有死法,但被治好的人, 则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要经历一场高烧。

那烧热又长又短,但退下来之后,人就会明显好转,如蔡允元所言, 此乃关口。此事关于性命,蔡允元恐怕是出于谨慎, 不敢把话说太满,以致于潘寔几乎错过时机。

宫中的人仍然忙碌, 我知道我做不了什么, 只得像个普通宫人的模样, 侯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