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何时乱走过……心底腹诽着,我却不禁微笑,道:“知晓了。”

议定之后,我和公子亦不再耽搁,即动身往慎思宫。可惜共骑太过招摇,也不便行动。公子与我一人一骑,挑着少人的街道,往慎思宫而去。

自秦王来到,慎思宫外短暂的混战便已经停了下来。而梁王被秦王拘捕之后,梁王部下的人马也已经投降,如今只剩下慎思宫中的庞氏凭着城墙据守不出。

秦王并没有把慎思宫放在眼里。虽然他仍分兵围在慎思宫外,以强装正在平乱,但那不过甚小一部,而大部分兵马都调往了宫城外围。

如今皇帝令秦王退兵,秦王倒也没有拖延。我和公子来到慎思宫外的时候,一部北军军士由廷尉施和领着,正与秦王的人交接。

不过这些人也不过集中在城门外,那暗渠入口之处,虽有巡逻军士不时路过,但仍有间隙可乘。

我和公子躲在近处的墙根底下,待得一队军士刚刚走过去,便借着灌木和高草的掩护,钻入城墙下。

那入口的木板上,上次出来时掩盖上的浮土和乱草几乎不见,一看即知有人动过。幸好有周围的高草阻挡,外人若是不走过来查看,亦无从发现。

公子不多言,将木板启开,我迅速入内,未几,公子也跟着下了来,将木板盖上。

按照计议,为了防止引人注目,上次出来的时候,皇太孙、沈冲、公子、桓瓖身上的侍卫衣袍都脱了下来,放在这地窖里。如今再下来,墙角倒还是堆着些,我拿起来看了看,却见只有两身。不用想也知道,其余两身是太子妃和皇太孙用去了。

我和公子各不言语,将衣袍拿起来穿上。我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往地上查看。上次出来的时候,我将用剩的蜡烛扔在了地上,以备不时之需。而现在进来再找一找,那蜡烛已经不见。

“怎么了?”公子穿好了衣袍,见我犹豫,问道。

我说:“我忘了带蜡烛。”

公子却道:“无妨。”说罢,拉住我的手,便往里面走。

我一窘,毫无预备的,热气又冲上了头顶。

这暗渠只能容人躬身通过,公子这般拉着我,走得着实辛苦。我走了一段,忍不住道:“公子还是放开手,这般不好走。”

公子却道:“此处无以照明,我若不拉着,你走岔了怎好。”

我心想,就这么一条道如何走岔……但我没再出声。

他的手很是温暖,虽然有些薄茧,不算很柔软,触感却很好。那手掌比我要大上许多,能够全然将我的手裹在中间。

我的心一边跳着,一边想着一个严肃的问题,三年前,我明明与他也差不得许多,为何他长得这般快……

再行走一段,前方出现了一些光,未几愈发明亮。

公子和我走到那铁箅下,仔细听了听。外面时而有些声音经过,却似不是往这里。

“先出去。”公子低低道。

我颔首。

公子伸手,将铁箅小心举起放到一旁,未几,直起腰探头看了看,似乎觉得无妨了,转过头来。

我知道他要做什么,正当他要伸手,我将他止住:“等等。”

公子一讶。

我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木盒,里面盛的都是描眉用的黛墨。取出些,沿着公子那俊俏的眉毛各涂上粗黑的一道。

公子:“……”

我又从怀里拿出一块刚才在桓府备好的白布条,上面涂了大块的朱砂颜料,似血一般。我将它缠在公子的额头上,几乎挡去一只眼睛。最后,我将剩下的黛墨在他脸上再抹了抹,看上去像是因为打斗伤得颇为凄惨。等到那张名扬四海的俊美面庞被毁得差不多了,我终于停下来。

“这般难看,别人不会觉得有异?”公子对我这般举动已经习惯,就算不照镜子也知道我做了什么。

我说:“公子放心好了,待得出去,比公子难看的多的是。”

公子不再多说,伸手过来抱住我的腰,没多久,将我递出了地面。我忙撑住,像上次一样钻出去。回头再看,公子也轻松地出了来,待得站稳,即刻将铁箅放回去。

侍卫的衣袍在我身上有些宽大,拍干净身上的灰尘时,我将袖子卷了卷,又将方才从桓府带出来的短刀拿出来,系在腰上。

“那尺素呢?”公子忽而问道。

我一愣,忽而想起来,它还在□□里。

心思转了转,若我将此事告诉了公子,他大概会去向秦王要。而以我对秦王人品的了解,他大概不会错过在公子面前阴阳怪气说三道四的机会。

秦王想得美。

我说:“我方才放在房中了。”

公子皱眉:“那剑最好防身,怎放在房中?”

我一脸镇定地笑了笑:“割鸡焉用牛刀,公子放心好了,用不着尺素,我也可无恙。”

第109章 复生(上)

正说着话, 假山外面忽而传来些嘈杂的声音。

我和公子连忙噤声, 躲在山石背后向外窥觑, 只见是好些慎思宫的宫卫跑过去,数一数, 足有十几个。

“……快!快!”有人在喊叫, 看着甚是匆忙,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待得他们过去, 公子道:“去看看。”说着,正要离开, 我将他拉住。

“公子须得等等。”我说,“他们臂上,都缠了一根白布条。”

公子讶然。

我想了想, 将衣袖里的一块素绢帕拿出来,撕成两半。公子即明白过来,见我给他系上, 接过另一半, 也我系上。

待得走出花园到,果然, 这宫中已是有了乱象。

哭喊声和吵闹声不绝于耳,路过一处宫室时,那宫门大开,里面的前庭散落着好些物什, 竟还有几具宫人的尸首。宫道上, 到处是军士。有的是慎思宫的宫卫, 有的则是北军服色,一看便知是当初跟着皇后和庞氏逃进这宫中的。

这些人的手臂上无一例外缠着摆布,成群结队,似乎正往四处宫室中搜捕什么人。我们走过时,被不少人打量过,但看到臂上的布条,他们并无人来为难。还有人看到公子头上的布条,笑嘻嘻地调侃两句。

不远处的另一处宫室里,有宫人正被人扯着头发拖出来,声音凄惨。

我和公子对视一眼,不多看,加快脚步。

经过一处路口时,人骤然变得多起来,只见许多军士聚集在此处,将一辆车驾围在正中,神情激昂。待得我的目光落在那车驾顶上时,吃了一惊。

只见几根长矛立着,上面挑着几颗血淋淋的人头,血肉模糊,只能勉强看得出脸。

其中一颗,正是鲁京。

“……中宫及庞氏谋逆,天下共讨!”一个慎思宫的将官站在马车上,竭力地大声道,“这些逆贼不但作威作福欺压我等兄弟,还挟持我等为共犯!如今圣上发诏,归顺朝廷者,可将功赎罪既往不咎,拿获要犯还有封赏!拿获中宫及平原王者,赏关内侯!得庞圭、庞宽、庞逢首级着,赏钱十万!得庞氏余党首级者,赏钱一万!”

士卒们欢呼雀跃,兴奋不已,不少人即朝四方奔走。

“我等往何处?”公子低声问道。

我没回答,却望着不远处的另一群人。

他们穿着北军的服色,不像别人那样神色狂热,正匆匆离开。其中一人的面容,方才在我面前一闪而过,不须细看我也能认出来。

“去找太子妃和皇太孙。”片刻,我道。

“他们在何处?”公子低低问。

“皇后在何处他们就在何处。”我说。

公子想了想,目光微亮:“宝楼?”

其实不用特别打听,跟着那些奔跑的军士,也能够知道宝楼就是庞氏退守之处。

这慎思宫虽然宫墙坚固,宫内却并许多可据守之处。如今宫中大乱,若要暂时栖身,理想的去处,唯有宝楼。

那里四面宫室围绕,有高墙阻隔,站在高台上也可向下放箭。且宝楼中藏有诸多重器宝物,那些乱军既然打着归顺朝廷的主意,则必然投鼠忌器,不敢火攻。

当我和公子赶到宝楼时,果然,只见四周围满了人。时不时有箭矢从上方射下,有人到底,却更是惹得群情激愤。宝楼前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首,似是刚刚发生过激战,而宝楼厚实的宫门正紧闭着,已经有十余人抬来了一根横木,正合力撞击。

傻子也知道,就算这宫门再坚固,那也不过是一时。连慎思宫的壁垒也挡不住大祸,想依赖宝楼来抵挡不过痴人说梦。而如公子先前所言,就算庞氏果真有了降意,只怕长公主等人也不会肯。

我一直仔细地观察着军士中那些怂恿煽动的人,包括方才那杀了鲁京的将官,一口一个赏赐,却绝口不提纳降。而围攻宝楼的军士皆为赏赐而激励,就算是皇后和平原王,想活着出宝楼只怕也是不易。

“霓生,”公子的声音有些着急,“我看不到他二人。”

我看着四周的人,亦有些着急。我与公子在人群中挨个看,无论身高还是面容,皆无太子妃与皇太孙近似模样之人。而人群拥挤,不时又涌来了人,找了好一会,不但不曾寻到,我与公子还险些走散。

心中愈发觉得不妥。

太子妃要潜回雒阳寻仇,必是等今晨城门开了之后,才得以入内。而那时,秦王已经镇压了乱象,那个时候,太子妃若是只想看皇后和庞氏的下场,等着便是,又何必亲自再到慎思宫来?反过来说,她既然来此,定然是只想亲自动手……

我朝旁边一个士卒问道:“这位弟兄,敢问皇后他们躲入那宝楼之中多久了?”

“刚刚退进去!”那士卒忿忿道,“杀了我们好几个弟兄!”说着,骂了几句脏话。

我说:“皇后也在么?”

“在,怎不在?我亲眼所见,穿得浑身金灿灿的,似唯恐别人不知她是皇后……”

我心中已明了,牵着公子便走。

“怎么?”公子讶然道。

我低低道:“他们恐怕不在此处。”

“你怎知?”

我没有回答,道:“这须得赌一把。”

“赌什么?”公子问。

我说:“这宝楼如今情势,攻破不过旦夕,不必太子妃出手,里面的人也难保命。太子妃就算报仇心切,也知晓留在此处不但无益,且人多眼杂,一旦被认出更是麻烦。”

公子神色一振:“你是说,太子妃已经离去?”

我道:“公子若是太子妃,如何亲手向皇后寻仇?”

公子想了想,道:“自是潜到皇后身边。”

我说:“可皇后身边守卫严密,太子妃一介弱女子,只怕难以成事。可还有摆脱守卫之法?”

公子沉吟,道:“唯有用计引走,出其所必趋,攻其所必救。”

我说:“当前情势,何为皇后必趋?”

公子继续思索,片刻,道:“自是生路。”说着,他突然看向我,目光一亮。

但须臾之后,他又狐疑。

“可就算她有此意,又不可露面,如何引诱得皇后?”

我说:“故而我等须得赌一把。”

慎思宫中,庞氏党羽被困在宝楼的消息早已传开,满心期望着倒庞氏的军士们大多都涌向了宝楼。而那些被怀疑藏了庞党的宫室也早已经被搜刮殆尽,不过幸好这些人惧怕事后清算,倒是无人敢趁乱打劫,而侥幸逃过劫难的宫人们也不敢四处乱跑,都躲到了那些不会被人盯上的宫室之中,闭门不出。

花园这样的地方,虽占据着慎思宫的一角,却无屋舍可藏身,没有人会傻到来这里避难。故而所以我和公子越往回走,人越少。不过搜庞氏叛党的军士倒不会这么想,我和公子来到花园里的时候,正遇上一队军士出来。

公子神色微微一变,我则大方地冲他们抱了抱拳,道:“弟兄们辛苦,不知这园中可有可疑之人?”

“一个也无。”带头的人往地上吐一口唾沫,“还以为会有余党躲在此处,晦气。”

我笑道:“听说余党都在宝楼,弟兄们何不上宝楼去?”

“宝楼四周人山人海,里头的人就算全揪出来,也不够一人分一个指头,能有什么功劳?”旁人道,

其余人都附和。

领头那人看我们一眼:“你二人来此做甚?”

“内急了,刚好路过此处。”公子道。

那人看着公子:“你这头何时伤的?”

“正是宝楼前伤的,上面的人扔石块。”公子道。

我听着,不禁看他一眼,只见那脸上一派平和。

那人啧啧两声,同情道:“你也是不走运。”

公子淡笑。

寒暄两句,他们拱拱手走了。

我和公子相视一眼,径自往假山走去。

“公子也会撒谎?”走了一会,我忍不住道。

“不是学你的么?”公子面不改色,却看看四周,将声音压得更低,“他们在何处?”

我说:“这花园中不是只有一处可藏人?”

公子看着我,未几,明白了过来。

走到假山之中的时候,我在外面把风,公子则走到铁箅前,犹豫片刻,往里面道:“臣桓皙来迟,殿下与太子妃恕罪。”

话音落下之后,好一会,也没有人答应。

公子脸上露出些迟疑之色,正要再说,忽然,里面传出声音来,轻而无奈:“是妾不周,累桓侍郎亦奔波至此。”

只见铁箅被挪开,未几,一个脑袋露出来,却是皇太孙。

公子忙伸手去,皇太孙抓住,未几则被拉了上来。

跟着露出来的正是太子妃,我也走过去,与皇太孙一人一边,将她接起。

如我所料,二人都穿着宫卫的衣裳,因得在这暗渠中钻来钻去,已经有些污迹。

公子忙向二人行礼,太子妃虚扶止住,问公子:“桓侍郎如何知晓我母子在此?”

公子正待答话,皇太孙忽而道:“是云霓生猜的。”

我愣了愣。

太子妃看了看我,露出一丝苦笑。

公子没有答话,皱眉道:“慎思宫中甚为危险,还请太子妃与皇太孙速速离开!”

太子妃摇头,正色道:“妾与皇太孙既是传闻丧命于此,若要回头,自然也该在此重现。”

公子讶然,正待在说话,这时,外面忽而传来一阵些响动,像是有人正朝这里匆匆跑来。

众人面色皆变,唯有太子妃仍然镇定。

“侍郎不必惊惶。”她脸上露出清冷的微笑,“妾等了许久,就是为了此刻。她来了。”

第110章 复生(下)

太子妃说得没有错, 等到我们走出假山外, 隐隐见花木那边, 有人正穿过园中的小道,径自往这边而来。

我将公子头上的布条取下, 又用一块备好的蘸酒巾帕将那些黛墨擦拭干净。待得公子的面庞恢复干净, 来人的模样已经看得明白。

那是两个人,一个是内侍, 虽也穿着侍卫的衣袍,但看上去粉面阴柔, 实在不太像;而另一人则是宫人打扮,只是那保养光洁的面庞上盛气不在,正是皇后。

二人走到假山前, 蓦地看到走出来的太子妃,皆吃了一惊,停住脚步。

皇后盯着她, 看一会, 神色变得不可置信。

“是你?”她低低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