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宫何必惊惶。”太子妃声音平静,“妾在中宫心中, 早已是个死人。”

皇后看着她,没有说话,接着,又看到不紧不慢从假山里踱步出来的皇太孙, 她的面色已经发白。突然, 她似明白了什么, 将目光看向那内侍。

内侍满面愧色,躬身低头。

“中宫不必为难他。”太子妃不紧不慢道,“是妾想见中宫一面,可中宫身边只有张内官一人是旧识。他与中宫一样,大难临头之时,亦不过求一条退路。”

皇后的目光沉下,看着太子妃和皇太孙,片刻,归于镇定。

“我就知道你二人还活着。”少顷,她冷冷道,“平白不见了两个宫人,哪有那么巧的事。”说罢,她的目光落在公子的脸上,唇角弯了弯,“只是未曾想到,竟是长公主的儿子来把你救了。”

公子面无表情,道:“臣食君之禄,自当尽忠。”

“想不到中宫竟是独自前来。”不等皇后开口,太子妃继续道,“妾以为中宫为平原王谋划至此,定然不会弃之不顾。”

皇后的神色起了些微微的变化,竟似有些落寞。

“我原想带着他,可来不及再去带上别人,他便说不愿独活。”她声音缓下,苦笑,“儿大了之后便是如此,就算是亲生母亲也奈何不得。”

我听着,怔了怔,倏而想到那宝楼。再看向公子,他面上也有些异样之色。

“如此说来,中宫终是抛弃了父兄和亲儿。”太子妃淡淡道。

皇后的目光倏而变得尖锐。

“我知道太子妃为何来见我。来为江夏郡公一家算账,是么?”她看着太子妃,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不动手,便不会有别人动手?”

太子妃皱眉:“你何意?”

“太子妃不若问问桓公子,长公主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以为她和淮阴侯,还有那慈眉善目的太后,真会让皇太孙安安稳稳继位?”皇后说着,声音愈发高而激动,“他们都想着让庞氏和谢氏争斗以渔利其中,我不过是狠下心来先行一步!可惜苍天不仁,终还是不可放过我!”

“你戕害忠良,此乃天谴!”太子妃怒道.

“天谴?”皇后目光定定,笑起来,却是愈发阴森,忽而看向皇太孙,“尔等可是以为,今日之后,奸佞尽除,便可光天复地,从此苦尽甘来一帆风顺?你以为陛下会为谢氏陨落难过么?笑话!”她神色怨毒,“我告诉你,他高兴得很。无论是谢氏还是庞氏,还有袁氏,荀氏,便是皇太孙,亦不过他手中的棋子。就算是宫中如今活着的那些亲儿女,你以为可有一个人让他真正放在心上?圣上谁也不爱,他只爱他自己!你等着看好了,只要沾上那权位,你们一个一个,全都跑不了!”

“住口!”太子妃断喝。

“你!”皇后不看她,忽而看向公子,往地上唾一口,狠狠道,“什么忠臣,桓府做的事,比茅厕还脏!”

我不料这疯妇竟敢侮辱公子,登时怒起,正待上前。

不料,皇后突然又转而指着我,“还有你!”

我愣了愣。

“是我瞎了眼!被你那妖言所惑,落得今日下场!”她冷冷道,“你以为你可凭此在长公主和圣上面前领赏么?他们不过用你干干脏事,用尽之后让你背上骂名一脚踢开,比捏死蝼蚁还容易!”

“够了!”不等我开口,一声怒喝传来,却是公子。

他看着皇后,面色沉沉,似强压着怒火,道:“中宫多言无益,圣上有令,只要中宫回宫自首,仍有转圜余地。”

“转圜?”皇后冷哼,却看向太子妃,“我说了许多,你还不明白么?你我皆身不由己,何苦为难?”说罢,她上前一步,满面期盼:“当初杀江夏郡公我本是不愿,可父兄强压,我亦无法,你……”

话没说完,突然,太子妃一个箭步上前。

皇后睁大眼睛,片刻,低头看向胸前。

一把刀子插在上面。

太子妃没有说话,少顷,□□。

皇后将捂着那刀口,鲜血从指缝中汩汩流出,一下染透了外袍。她扶着身后假山石,背靠着,缓缓石头上坐下。

太子妃愤恨地看着她,张着嘴哽咽,已是泪流满面。

皇太孙忙上前去扶住她,太子妃将皇太孙搂在怀中,倏而放声大哭。

皇后看着她,面色渐渐灰败,却松弛下来,似得了解脱。

这时,远处传来叫嚣的声音。

方才那个引皇后来的内侍匆匆跑过来,神色惊惶:“太子妃,那些军士来了,说是要拿皇后!”

我回过神来,与公子对视一眼,皆是不定。

“太子妃,殿下,我等还是速速离开。”公子忙道,“这些乱军早已失智,蛮横起来,只怕对太子妃不利!”

皇后却忽而发出虚弱的笑声,磔磔瘆人。

看去,只见她仰头靠在石壁上,气若游丝:“尔等……一个……一个也跑不了……”

说着,她闭上眼睛,头歪了下去。

“不走。”太子妃将目光从皇后那里收回来,面色已经变得沉静。她将臂弯里的皇太孙看了看,目光坚定,“我母子二人既回来了此处,便不会再逃。”

公子还想说话,那些杂乱的脚步声却已经骤然而至。

我和公子忙各抽出刀来,挡在前面。

那些都是慎思宫中的乱兵,有宫卫,也有北军,气势汹汹地包围上来。

“站住!”公子沉声喝道,“来者何人!”

军士中有人道:“我等奉命捉拿皇后,你又是何人?”

“我乃通直散骑侍郎桓皙,奉圣命为皇太孙及太子妃护驾!”

听得此言,那些军士皆露出诧异之色。

这时,太子妃与皇太孙从公子身后走了出来。

“我乃太子妃谢氏,”她肃然道,昂着头,声音缓缓,“皇太孙驾临至此,尔等还不速速跪下。”

军士们面面相觑,看着太子妃和皇太孙,皆有迟疑。

“胡说!”军士中,忽而有人道,“太子妃和皇太孙早就被皇后杀了,怎突然又冒了出来?”

“定是假扮的,说不定就是庞氏余党!”有人附和道。

那些军士被鼓动,神色纷纷又变得不善起来,七嘴八舌地躁动起来。

我心底暗道不好。

看着架势,只怕就算要逃到暗渠里也已经来不及。不知道沈冲和范景道到底在干什么,居然还没有来……我有些懊悔,当初应该先亲自去将这事办一办才对。

公子也知道了这样不妙,一手横着刀,一手将太子妃和皇太孙护到身后。

“霓生,”他低低道,“你带他们进去,快!”

我知道他想硬拼抵挡,正要开口,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暴喝:“尔等何人!竟敢对太子妃及皇太孙不敬!速速退下!”

众人皆是吃了一惊,回头看去,却见是赵绾从那假山里走了出来。他的官袍看上去有些脏,显然是因为那身躯过于肥大,钻过暗渠时颇为狼狈。

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他的气势。他领着那些跟他一起突然冒出来的军士,迅速将太子妃和皇太孙围在中间,神色肃然,颇有姿态地在二人面前跪下:“臣赵绾救驾来迟,殿下太子妃恕罪!”

说罢,他端正地伏拜在地。

与他一道前来的军士亦随之下跪,纷纷拜倒。

那些慎思宫中的军士,就算没有见过太子妃和皇太孙或者公子,也不会不知道赵绾。见得如此,皆露出惊诧之色。

我看着刚刚从假山里走出来的沈冲,又看看公子,一口气长吁而出,终于放下心来。

赵绾带来钻暗渠的军士足有三百,源源不断地从暗渠里出来,将太子妃和皇太孙护在中间。

那些慎思宫的乱兵自是不敢再对峙,转眼之间,已经溜得精光。

沈冲向太子妃和皇太孙行了礼,因得彻夜不眠而显得略有些憔悴的脸上,此时有了些解脱之色,而当他看到倒在地上气绝的皇后,目光重又变得复杂。

“皇后被乱军所杀。”太子妃道,“幸得众卿前来护驾,否则妾与皇太孙亦几乎难免受累。”

沈冲颔首,愧歉一礼:“太子妃和殿下受惊了。”

赵绾忙道:“太子妃哪里话,臣等闻知慎思宫中传来殿下与太子妃噩耗,夙夜难眠。”说罢,他怒道,“可恨中宫与庞氏恶党竟如此大逆不道,如今覆灭,亦是天意!”

这番话义正辞严,他额头上一块未消散的淤青随着眉头抖动而引人注目。我想,那时我在城外将他推下马车的时候,力气果然是用得太大了些。

太子妃叹口气:“那夜妾与皇太孙趁宫室起火,换上宫人的衣服趁乱逃出,藏身于附近废弃宫室之中,无水无食,原以为就算不会被人寻到,也要绝命于此。幸而沈冼马、桓侍郎及赵府尹今日来到,否则后事如何,几乎难以作想。”说罢,她低头拭了拭眼角。

闻得此言,我心中一哂。方才还想着如何编些来由,将前后之事圆一圆。现在看来,太子妃倒是早已有了主意。再看向公子和沈冲,他们皆面色平静,并无讶色。

赵绾安慰道:“太子妃与殿下放心,有臣在,便是天塌下来亦可无虞。”

第111章 心事(上)

范景道到底是老臣, 考虑事情更沉稳一些。

慎思宫中的乱事未结束, 花园中虽安定下来, 但众人皆不敢轻举妄动。

那暗渠毕竟狭窄,如今太子妃和皇太孙已经不必躲藏, 走暗渠显得有份。且皇后尸首也须得收敛, 通行麻烦不便。

“不必从暗渠出宫,”沈冲道, “请殿下与太子妃在此等候片刻,圣上定会遣人来迎。”

众人皆讶然。

“圣上?”公子问, “这是怎么回事?”

沈冲微笑道:“我等接到信时,范少傅即修书一封,让我拿去找赵府尹, 范少傅即入宫去面圣,禀明太子妃与皇太孙之事,请圣上下令迎回太子妃与皇太孙。”

公子了然, 露出放心之色:“如此, 确实稳妥。”

太子妃和皇太孙听得这话,神色却无许多变化。

“冼马为妾母子奔波许久, 却是费心了。”她注视着沈冲,声音温和。

沈冲一礼:“此乃臣等本分。”

众人说着话,赵绾在一旁忙碌起来,又是派人往慎思宫里查看情势, 又是派人去附近寻找些坐榻等物来, 给太子妃和皇太孙歇息。

正观望之时, 皇太孙的声音忽而在我旁边响起:“云霓生,上次我与你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我转头,只见皇太孙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来了我的身旁,看着我,黝黑的双眸平静。

“上次说的何事?”我装傻问道。

“便是你到我身边来之事。”他说,“云霓生,我日后回了东宫,便是皇太孙了。你到我身边来,我保这世上不会有人欺负你。”

我哂然,看着皇太孙,忽而觉得有些欷歔。这般小小年纪,换成别人,大概会许诺些钱财吃食玩乐之类的好处,他却说什么欺负不欺负。我瞥向公子,只见他正与沈冲说着话,并未留意这边。

“这世上,无人可欺负我。”我对皇太孙道,“我不会随殿下去东宫。”

皇太孙愣了愣,目光似有些纠结,片刻,却道:“那……我随你走呢?”

我几乎被这话吓了一跳,看着他,片刻,强装平静:“殿下说的什么话,什么走?”

“你一定会走。”皇太孙淡淡道,“你并非久居人下之人,就算现在不会,日后也会。”

我:“……”

他既然说出这般话来,想必是不能轻易放过我了。

当然,我是不会承认的。

我说:“殿下切不可这般说笑,别人听到了只怕还要责备于我。”

皇太孙的脸绷起来:“我不曾说笑。”

我说:“殿下乃储君,却说什么要跟我走,不是说笑是甚。”

“这储君我不想做了,不可么?”

我:“……”

我惊异地看着皇太孙。

他也看着我,神色认真。

我不由地再度看向四周,幸好周围无人注意,声音也足够低,只有我和他能听见。

心底叹口气,我看向皇太孙,道:“殿下想问什么,还是直说吧。”

皇太孙目光微亮,小脸上竟是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你告诉我,如何可不做这皇太孙。”他说。

我狐疑地看着他,倏而有了些兴趣。

“殿下既然不想做,为何当初不答应太子妃远走?”我问。

“自是不可,那样会饿死。”

我:“……”

皇太孙神色老成:“我母亲那人连司州都不曾出过,行走三里便要喊累,还挑食。”

我一想,也是道理。

其实公子先前也差不多就是这样,但他至少为出征准备了许久。而太子妃这样的娇弱贵妇人,只怕确实无法应付长途跋涉,何况还拖着皇太孙这么一个半大的儿子。

“既如此,殿下继续做皇太孙就是了。”我说,“将来这天下都是殿下的,何愁衣食。”

“母亲说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皇太孙道,“有衣食即可,我不要天下。”

我哂然。

这些年来,我在诸多王公贵胄中所见,大多数人都只恨没有生在龙椅上,就算是城阳王那样平日看上去醉心丹青的闲散性情,对皇位却也并非全无肖想。唯有这位皇太孙,名正言顺的储君,却竟然说不想要天下。

这么想来,我不禁有些可怜沈冲和范景道。二人拼死护卫皇太孙至此,乃是一心盼着由他作为正统稳定时局,却不想皇太孙虽然小小年纪,却自有了打算。

这时,远处倏而响起些嘈杂之声,望去,却是一个军士兴冲冲地跑回来,禀报道:“殿下!府尹!东宫的兵马和仪仗来了!”

众人皆是一振,太子妃即刻从歇息的榻上站了起来。

“云霓生……”皇太孙露出着急之色。

我低低道:“皇太孙可知孙膑?”

皇太孙一愣:“自是知晓?”

我说:“庞涓要杀孙膑,连杀手都备好了,孙膑却如何逃脱了?”

皇太孙看着我:“你是说……”

“我可什么也不曾说。”我笑了笑。

东宫的兵马和仪仗确是范景道带来,颇为隆重,宫道上几乎站不下。

见到太子妃与皇太孙安然无恙,范景道亦是露出放心之色。他激动地上前,向太子妃和皇太孙伏地跪拜,而后告知二人,皇帝听闻了原委之后,甚为欣喜,即刻派遣东宫仪仗来将二人接入宫中。

太子妃露出感慨之色,向范景道询问皇帝的身体,范景道一一答来,太子妃欣慰不已。

皇太孙却无所表示,立在一旁,忽然,将眼睛看向我。

我弯了弯唇角,转开目光。

东宫的仪仗可顺利来到,便意味着慎思宫中的乱事已经消弭。

我和公子跟随仪仗出去的时候,只见四处仍有些狼藉的模样,但不再有乱军流窜,而见到皇太孙仪仗,慎思宫中的军士纷纷行礼下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