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雪探秘红楼梦》作者:西岭雪

内容简介:

一部伤春悲秋,“怀金悼玉”的《红楼梦》,好不热闹地“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却都是给她人做嫁衣裳;可见《红楼梦》中从来就没有小人物,只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集合。

素有民间 “红学” 研究第一女性之称的西岭雪,新版电视剧《红楼梦》特约顾问,以她那精致敏锐的灵性笔触为我们探秘“红楼36钗”人物,凭吊“红楼梦中人”的一场绝世宿命。

本书由新版电视剧《红楼梦》制片人李小婉女士作序推荐!

☆、序 红楼是一场梦

张爱玲曾说:“一生有三大恨事”,这第三恨便是《红楼梦》未完。

距今诞辰约有250年的《红楼梦》可谓中国文学史上的一面不朽旗帜,很多人懂《红楼梦》,很多人爱《红楼梦》,只因为它确实堪称得上是中国文学史上不可超越的巅峰之作。曹雪芹写红楼梦时完全孤立,即使当时与海外有接触,也没有书可供参考。中国长篇小说就这样“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刚巧发展到顶巅便戛然而止了。

只可惜《红楼梦》写到第八十回后,那份丢失了的遗稿,便使它终成了个“断了臂的维纳斯”。虽然那遗稿渐渐郁结成许多“红粉们”心中的遗恨,但也使得《红楼梦》变成永远的谜,丢给后人无限的臆想与争论的话题。因为《红楼梦》未完,张爱玲曾说自己恨不得能坐着时光机器穿梭回清朝,一把从曹翁手中抢回那丢失了的《红楼梦》遗稿,才算痛快。

《红楼梦》的一个特点是改写时间之长——前前后后,改写二十多年之久。为了省抄工,不见得每次大改几处就从头重抄一份,当……

以上

☆、序言:《红楼梦》的金玉女儿论

整部“千红一哭”、“万艳同杯”的《红楼梦》,说穿了,不过是“悲金悼玉”四个字。

所有的红楼女儿,无不可以“金”和“玉”两字分类,其代表人物自然是薛宝钗和林黛玉,宝钗是“金派”的掌门人,而黛玉则是“玉”派的形象代言人。

以十二钗正册为例,所有的金玉都是一对对出现的,宝钗为金,则黛玉为玉;元春为金,则探春为玉;湘云为金,则妙玉为玉;迎春为金,则惜春为玉;凤姐为金,则巧姐儿为玉;李纨为金,则可卿为玉……好比金玉齐鸣,琴瑟交错。

先说“金”,此派以薛宝钗的金锁为祭旗之物,故而最大标致就是首饰佩件,比如史湘云的金麒麟。

黛玉曾经讽刺宝钗,“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的确如此,除了“金麒麟”,宝钗还曾留意过邢岫烟戴的“碧玉佩”,询问之下,才知是探春所赠。这就界定了探春与邢岫烟的玉派身份。

而迎春贵为贾府第二艳,在书中的戏码却实在少得可怜,上回目更是只有两次,其中一次便是《懦小姐不问累金凤》,故而,她也是立场明确的“金派”。

至于那乘坐“金顶金黄绣凤版舆”而来的皇妃元春,如此豪奢尊贵,自然更是金派。

王熙凤出场的派头也很大,所有读过之人都不会忘记那身金碧辉煌的装扮吧——“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这一身上下,得有多少金子呀!况且,这又是红楼中第一贪金好利之人。

凤姐的心腹丫头平儿,戴的是虾须镯,故而也是金派。

依此类推,那偷金的坠儿自然也是金,而偷玉的良儿,便是玉派了。

这可真是无独有偶,有一个金,便必有一个玉来配,就连有个偷金的,也定要找个窃玉的对应。真个是势均力敌,绝不落空了。

除了以饰物做标志外,“金派”的另一特征是姓名。

第一个是莺儿,这是宝钗的头号心腹,贴身丫环,原名黄金莺;再如夏金桂,这是宝钗之嫂,切身相关者。

还有为宝玉跳井的金钏,多有红学家们认为是黛玉的替身,并且因此认定黛玉将来也是死在水里。然而原着八十回里,何尝见过曹雪芹关于金钏与黛玉有半点联系了?倒是她死后装裹的,恰是宝钗的衣裳,明明白白的“金”派女儿,如果真要凭金钏跳井就断定有正钗入水的话,那也该是宝钗而不是黛玉。

除了金钏,书里投水而死的还有一个人,就是与张金哥相爱的守备之子。

又是一个“金”。虽然金哥死于自缢,她的恋人却是跳河死的。

红学家们认为黛玉沉湖,有个依据就是中秋联句中的“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之句,可是那说出“寒塘渡鹤”的人是史湘云而非林黛玉,而史湘云,正是那个“挂金麒麟的姐儿”,是金派。

还有一个姓金的人,是鸳鸯,金鸳鸯。曹雪芹生怕我们忽略了这个人,不但在回目里大书特书“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且借邢夫人之口劝她:“俗语说的,‘金子终得金子换’,谁知竟被老爷看重了你。”明白提醒:这是个真真正的“金子”。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她注定了是一世孤独的,这点也像宝钗。

说到回目,最触目惊心的一个莫过于第十回《金寡妇贪利权受辱》,金荣之姑母只是个小人物,出场不到两页纸,如何却堂而皇之上了回目呢?其缘故就是提醒我们注意那三个谶语般的字:金寡妇!

如此,便道出了“金派”女儿的第三个标志:命运。

书中的寡妇大约都可归入“金派”,比如李纨,就是其中代表。而夏金桂、薛宝钗、史湘云,大抵将来也都是要加入寡妇一族的。

脂砚斋曾明白提出:袭为钗副,晴为黛影。

说袭人是宝钗替身,指的是她们的性格相近;书中说麝月“公然又是一个袭人”,也是指的性格,故而麝月和袭人都是金派。

然而说“晴为黛影”,则不单指性情,还特指相貌。书中曾借王夫人之口特意点明一句“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可见甄别“玉”派身份的第一标志是相貌神似。

除了晴雯外,龄官与黛玉也极为酷似。王熙凤说过:“这个孩子扮上活象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史湘云干脆点破:“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

后来宝玉看见龄官画蔷,最初以为她要葬花,东施效颦,便要叫她,说:“你不用跟着那林姑娘学了。”

这几处都点明龄官乃是黛玉分身。而龄官的多病、宜嗔宜喜,亦酷肖黛玉。

再则,小厮兴儿曾说过:“咱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这就又将尤三姐定格为“玉”派了。

尤三姐的心上人是柳湘莲,但他为成见所误,害得三姐饮剑而死,“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这里的“桃花”、“玉山”都可暗射黛玉,因其曾做《桃花行》。

而尤三姐与柳湘莲一个夭逝、一个出家的结局,也像透了宝玉同黛玉。

尤三姐说过的:“咱们金玉一般的人。”明明白白地指出两姐妹也是一对金玉。而尤二姐的结局,正是死于吞金,这真可令人玩味深远了。

除了上面三个人之外,还有两个在形象上亦与黛玉瓜葛的人,身份就有些含糊了。这就是正册的压卷秦可卿,和副册的开篇甄英莲。

可卿字兼美,是既像宝钗又像黛玉的,故而很难判断是“金”还是“玉”。然而回前诗中曾有“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本姓秦”的句子,此乃化用“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之典。可见秦可卿在金玉之间更偏向“玉派”。

而香菱的形象,据周瑞家的说是“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可见也是“兼美”之人。而她既做过宝钗的丫鬟,又拜了黛玉为师,连身份也是兼美的。

行文至香菱学诗一段,探春曾隔窗笑唤:“菱姑娘,你闲闲罢。”后文小舍儿找香菱给夏金桂送帕子时,也曾叫过她“菱姑娘”。

南人“龄”、“菱”、“林”不分,可见龄官与香菱之名,都是本着“林姑娘”之姓来的。

姓名,同样也是“玉”派的标志。

书中名中带“玉”的女子,还有妙玉、小红,以及刘姥姥口中的“若玉”(又作茗玉)。

小红原名林红玉,与黛玉只有一字之差。黛玉的前身是绛珠仙草,绛即红;宝玉将自己的住处起名“绛芸轩”,而红玉的意中人正是贾芸;小红、贾芸两个是因拾帕而定情的,宝玉送给黛玉的,也是手帕。

后来宝玉进了狱神庙,小红和茜雪曾去探望,而茜雪之雪,亦通“薛”,和小红恰成一对“金玉”。

黛玉在书中是个诗人的形象,其性格特征是“孤高自许,目无下尘”;而妙玉更是“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连其徒弟邢岫烟都因受其薰陶,“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一般;龄官虽贱为优伶,却性情高傲,连贵妃娘娘的懿旨也敢违抗的。

可见这清高孤傲的一派,都可谓“玉”女。

如此,惜春便也以其性情乖僻得入玉派,正如探春所说:“这是他的僻性,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他的。”

还有那个传说中的慧娘,文人墨客尊讳为“慧纹”的,也是孤傲出世之人,亦可入玉派。

综上所述,“金”、“玉”两派的划分标准可体现在五个方面:一是佩饰,二是名姓,三是相貌,四是品格,五是命运。

除了十二钗的上下主仆各层不同代表人物之外,另如四儿与五儿、张金哥与若玉、坠儿和良儿、宝珠与瑞珠等等边缘人物,也莫不可以“金”、“玉”两派来划分:四儿是金,五儿便是玉;金哥是金,若玉便是玉;偷金的坠儿是金,偷玉的良儿便是玉;宝珠提升为“小姑娘”,也就是“宝姑娘”了,瑞珠之“瑞”是玉字边,当然是玉派……

而掌握了这些基本方向与原则,我们便可以在满足入选十二钗副册与又副册的不同标准的基础上,再借助金玉五大分类,来分别推出十二钗副册与又副册的六对“金玉”了。

【红楼十二钗正册探秘】

☆、一、花落人亡两不知——林黛玉

1.林黛玉的姑苏情结

《红楼梦》又名《金陵十二钗》,一直在强调“金陵”这个概念。但是金陵在这里似乎是泛指,南京、姑苏、杭州乃至淮扬之类都属金陵。

比如林黛玉就是苏州人,在京中寄人篱下,未免自伤身世,一直表露出深深的思乡之情,其中最集中的一次体现就是在第六十七回《见土仪颦卿思故里》:

薛蟠从江南办货回来,遍发礼物。其中给妹妹宝钗带的一箱子东西,是些“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丘带来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筋斗小小子,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与薛蟠毫无差错。”

——的确都是苏州特产。苏州的香粉花扇、手工艺品,到今天也是很闻名的。

宝钗很会做人,将礼物分成一分分地送给园里诸人,连赵姨娘、贾环母子也不落下,又特地给黛玉的加厚一倍。“林黛玉看见他家乡之物,反自触物伤情,想起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寄居亲戚家中,那里有人也给我带些土物?想到这里,不觉又伤起心来了。”

宝玉来了看见,不免安慰再三,又约她往宝钗那里道谢。黛玉说:“自家姊妹,这倒不必。只是到他那边,薛大哥回来了,必然告诉他些南边的古迹儿,我去听听,只当回了家乡一趟的。”说着,眼圈儿又红了。

游子乡情,溢然纸上。

然而实际上,黛玉在苏州并未生活多久,早在第二回林黛玉第一次暗出时,书中就写道:

“那日,(贾雨村)偶又游至淮扬地面,因闻得今岁盐政点的是林如海。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

这段话明白写出,黛玉虽然籍贯姑苏,但是五岁时便随父亲林如海来到扬州。次年母亲亡故,又随蒙师贾雨村投奔贾府,与三生石畔旧精魂的贾宝玉隔世重见,从而结下一段伤心缘。

换言之,黛玉在苏州只待过五年,加上扬州一年,对于江南的记忆也不过到六岁为止。然而在她身上,却时时处处打下了深深的江南烙印,姑苏风华。

苏绣驰名天下,姑苏女子大都擅长女红,大家闺秀的林黛玉也不例外。尽管袭人背后讽刺黛玉说:“他可不作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做?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然而书中关于黛玉做针线的描写其实并不少,而且黛玉是小姐又不是女工,活计在精不在多,“巧”是第一位。

那么黛玉的手巧不巧呢?

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宝玉难得地受了回父亲夸奖,一高兴,就把身上佩的戴的任由小厮们解了个干净——

林黛玉听说,走来瞧瞧,果然一件无存,因向宝玉道:“我给你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毕,赌气回房,将前日宝玉所烦他作的那个香袋儿,做了一半,赌气拿过来就剪。宝玉见他生气,便知不妥,忙赶过来,早剪破了。宝玉已见过这香囊,虽尚未完,却十分精巧,费了许多工夫,今见无故剪了,却也可气。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红袄襟上将黛玉所给的那荷包解了下来,递与黛玉瞧道:“你瞧瞧,这是什么!我那一回把你的东西给人了?”林黛玉见他如此珍重,带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见皂白就剪了香袋,因此又愧又气,低头一言不发。宝玉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懒待给我东西。我连这荷包奉还,何如?”说着,掷向他怀中便走。黛玉见如此,越发气起来,声咽气堵,又汪汪的滚下泪来,拿起荷包来又剪。宝玉见他如此,忙回身抢住,笑道:“好妹妹,饶了它罢!”

这里明明白白写道,黛玉做的香囊乃是“十分精巧”。

而且不仅是宝玉的香囊、荷包,就连他命根子的通灵宝玉上穿的穗子,也是由黛玉所做,并且在宝黛两个的另一次激烈拌嘴中,被黛玉一把抢过来,剪了几段。还由此惹出了老太太“不是冤家不聚头”的爱情格言来。

可见黛玉性子虽娇,竟是剪刀不离手的。宝玉的通灵玉是天天要戴在身上的,老太太、太太几双眼珠儿盯着的,若是活计不精致细巧,哪能入得了几位老人家的眼?

后来宝玉烦莺儿打络子,宝钗热心地怂恿道:“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可见对这事儿有多耿耿于怀。

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中有这么一段描写:

宝玉进来,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黛玉弯着腰拿着剪子裁什么呢。宝玉走进来笑道:“哦,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空着头,一会子又头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他的……宝钗也进来问:“林妹妹作什么呢?”因见林黛玉裁剪,因笑道:“妹妹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宝玉便问丫头们:“这是谁叫裁的?”林黛玉见问丫头们,便说道:“凭他谁叫我裁,也不管二爷的事!”宝玉方欲说话,只见有人进来回说:“外头有人请……”

此处可见,黛玉不但要做自己的活计,有时还要负责园里其他人的裁剪,故而宝玉才会问:“这是谁叫裁的?”

会是谁呢?左不过老太太、王夫人、凤姐几个人,别的人也指使不着黛玉。

而在这一段之前,刚刚写道王熙凤让宝玉帮忙记个账,“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宝玉道:“这算什么?又不是账,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凤姐儿道:“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

这个无头账,到最后也没有揭晓,于是读者就和宝玉一样都装在闷葫芦里了。然而联系上下文看,很可能这个账和黛玉做的活计有关,或是给什么大人物备的礼吧。黛玉的手若不巧、活如不精,又怎么会接受这样的派使呢?自然是除她之外,园中无人可托,所以才会连老太太也默许凤姐劳烦她了。

凤姐送茶给黛玉时也曾说过:“不用取去,我打发人送来就是了。我明儿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发人送来。”可见凤姐是经常求黛玉做事的。而无所不能的当家人王熙凤能求得着孤女林黛玉的事,想想实在有限,况且还要“打发人送来”,九成是布料活计之类,总不见得会求黛玉帮忙写诗吧?

有些专家猜测是凤姐不识字,所以求黛玉帮自己做些笔墨学问上的事。非也,通常的小事,凤姐手下有个彩明是识字的,专门用于点花名册签到之类的差使;事情再重大些,她或许会去烦贾琏、宝玉,甚至三姑娘探春,但不至于找不理俗务的黛玉。这个表嫂能求到家中表小姐的,最多只是针线上的事,也只有针线事,才会当众毫不在意地说出来,不以为忤。

其实除了黛玉,书中写明籍贯姑苏的女子不少,第一个就是香菱,家住姑苏阊门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隔壁。这是全书出现的第一个女子,不但籍出姑苏,而且连家门街巷也报得清楚,然而偏偏就是这个女孩子,却因自幼被拐,连自己的家乡籍贯都记不清了,并不知道自己是黛玉的同乡。也许,这正是让人可悲可叹之处!

然而冥冥中自有感知,后来香菱拜了黛玉做师父,学习作诗。连宝玉也感叹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地灵人杰”,这个地方,自是姑苏了。

而十二钗中最后一个出场的妙玉,无巧不巧,也是姑苏人。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报告说:“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

这个出自苏州读书仕宦之家、自小多病、且又能诗擅赋的姑娘,像不像是出家的黛玉?

比妙玉更加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姑苏女子,还有一位暗出的“针神”慧娘,乃是贾母至爱璎珞的旧主人,“亦是书香宦门之家,他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偏这慧娘命夭,十八岁便死了。”

又是出自书香宦门,又是精于书画,又是命薄早夭,这说的是慧娘,还是黛玉?

除了这几个闺秀之外,来自姑苏的女子还有十二个女戏子及她们的教习,自然也都是精通音律、聪明灵秀的女子了,而其中的龄官,更是眉眼儿像极了黛玉,并且也是身子柔弱、性情乖僻自傲的,更可谓是沦落戏行的黛玉了。后来戏班子解散,跟了黛玉的是藕官,曾经胆大包天、在园子里烧纸祭药官的,可见也是痴情种子。

除却这些有名有姓的人之外,园中来自姑苏的还有驾驶棠木舫的苏州驾娘,可谓是书中地位最低贱的苏州女了,然而宝玉既说过“女人是水做的骨肉”,那么水中操舟的女子,自然只能来自姑苏了。

可惜的是,她们无法驾着棠木舫,将黛玉送回她的家乡去。

2.香菱与黛玉的镜花缘

香菱是十二钗副册中第一个出场的人物,而黛玉是十二钗正册中第一个出场的人物。两人的身世、经历、相貌,乃至情性上,都有极其相似的地方。

先看这甄英莲的来历细述,乃在全书第一回故事发始之端: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

再看全书第二回中黛玉的来历介绍:

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这甄士隐与林如海二人,虽地位悬殊,然而一个“禀性恬淡”,是“神仙一流人品”;一个“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又都是膝下无子,只得一女,爱如珍宝。

最巧的是,两个女孩儿同样是在三岁那年有一段奇遇,被个癞头和尚要化去出家,人家父母不答应,那僧道就胡言妄语,替人家的一生做了定评。

只是香菱的故事是实写,而黛玉的经历是暗出;在僧道的口中,香菱得到了一首诗,不但预言了她将来的厄运,连她将会改名叫“香菱”,要嫁给姓“雪”的人都说出来了;黛玉则得到了一个警告——

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

香菱和黛玉两人先后被癞僧点化过已经够奇幻的了,更奇的是,黛玉的前身、绛珠仙草的故事,也是从香菱之父甄士隐的梦中透露出来,更是奇之又奇,幻而复幻。

而除了这些仙履奇缘之外,香菱和黛玉在幼时共同遇到的,还有一个世俗之人:贾雨村。

英莲被抱在父亲甄士隐怀中遇见贾雨村时,只有三岁;而黛玉拜贾雨村为师时,也只有五岁。

甄、林两家,同样对贾雨村有大恩:

那雨村原是系在葫芦庙借宿的一个贫寒秀才,得到甄士隐接济,方才有银子进京赴考,求取功名的。然他做了官后,回过头来干的第一件事却不是报答甄家,而是谋了自己久已觊觎的甄家丫头娇杏为妾;并且在听说了英莲失踪的消息后,给了甄夫人封氏一个空头承诺:“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然而后来他与英莲狭路相逢,非但没有践诺前言,将英莲送还甄家使其母女团聚,还乱判葫芦案,将英莲推给了呆霸王薛蟠,直接造成了香菱一生的悲剧。

那么,这贾雨村承了林如海的大恩,凭借他一封举荐信,随从黛玉进京,结识贾政、王子腾等人,得以复官飞腾之后,又会怎么“报答”贾、林两家呢?会不会又是另一次变本加厉的恩将仇报、翻脸无情?

在他从门子口中听说了冯渊与香菱的故事后,曾假惺惺地给过两句评语:“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着一对薄命儿女。”

这句话,是说香菱与冯渊,但也切切实实,可以放在黛玉和宝玉的头上。那么,当贾家落势之时,贾雨村又会怎样对待这一对薄命儿女呢?

周瑞家的形容香菱相貌时,曾用了一句话:“有些象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而蓉大奶奶秦可卿,正是兼有宝钗、黛玉之美者,也就是有一半儿的黛玉特色。故而推算下来,香菱的形象也是有三分像黛玉的。

香菱与黛玉的第一次交谈在第二十四回开篇,那黛玉听了《牡丹亭》的几句唱词,心有所感,坐在石上——

话说林黛玉正自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击了一掌,说道:“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林黛玉道:“你这个傻丫头,唬我这么一跳好的。你这会子打那里来?”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寻我们的姑娘的,找他总找不着。你们紫鹃也找你呢,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给你的。走罢,回家去坐着。”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了。果然凤姐儿送了两小瓶上用新茶来。林黛玉和香菱坐了。况他们有甚正事谈讲,不过说些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香菱便走了。不在话下。

这里看得出黛玉和香菱的感情甚好,故而香菱才会熟不拘礼地“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了”,且还做了好半天的客,“下一回棋,看两句书”,相处极其融洽。

也正因此,后来才会有了香菱拜黛玉为师的极致描写。事见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香菱因随宝钗进园居住,一一拜候园中诸人,来到潇湘馆时——

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欢喜。香菱因笑道:“我这一进来了,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作师。你可不许腻烦的。”

算下来,这里又有一个不知是可讶还是可叹的公式:那贾雨村是黛玉的启蒙业师,而黛玉又收了香菱为徒。如此,香菱岂非又一次与贾雨村扯上了干系?

而且,贾雨村在第一回中,曾经做过一首咏月五律: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后来见了香菱之父甄士隐,又曾口占一绝: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而香菱拜黛玉为师后,得的第一个题目竟也是吟月,并且一连做了三首,最后一首甚至还是梦中所得: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且不说香菱的这首诗中多有谶语,暗示了自己的悲剧命运,单是最后一句“缘何不使永团圆”正与雨村七绝的第一句“时逢三五便团圆”相对,便足已令人感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