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知曹公的这种安排,深藏着怎样的用意!

3.林黛玉会沉湖而死吗

近年来,一种关于“林黛玉沉湖说”的理论甚嚣尘上,甚至有人长篇大论地写了整本书来论证这一点。并且有人提出,便有人附论,一时几成定议。

然而遍查其书,其理由不过以下几点:

理由一:书中一再将林黛玉比成西施,说她“病比西子胜三分”,而黛玉又曾作《五美吟》,咏西施“一代倾城逐浪花”,故而黛玉也该死在浪花里。

然而回目中亦曾有“埋香冢飞燕泣残红”的比喻,是否说黛玉应该是赵飞燕才对呢?

黛玉占花名时,抽中了“莫怨东风当自嗟”的诗句,这句诗原出自宋人欧阳修的《明妃曲》,而黛玉《五美吟》除了西施,亦有咏明妃绝句,那又是否可以认为黛玉就是明妃呢?何以所有的红学家都把明妃一诗派给了贾探春?

《五美吟》同时还写了虞姬、绿珠、红拂,难道黛玉也要一一照搬她们饮剑、私奔、跳楼的命运?

另外,书中还曾一再将薛宝钗比作杨贵妃,难道宝钗将来要死在马嵬坡,被皇上下令用白绫勒死?何以红学家们又通通将这段历史加在元妃身上,不提宝钗半字?

理由二:金钏投井而死,宝玉去水仙庵祭了回来,黛玉讽刺他:“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故而推测宝玉将来也会到江边去哭黛玉。

可是脂批中早有“对景悼颦儿”的暗示,乃是在潇湘馆中,“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之地,而不是什么江边。

况且那个投井死的金钏,死后穿的乃是宝钗的衣裳,如果因为金钏是投井死的就要说有人也是死在水里,只怕那个人只能是宝钗,怎么也扯不到黛玉头上吧?

理由三:黛玉和湘云月下对诗,有“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一句,故而可以推断黛玉死在一个月夜的湖中……

可是“寒塘渡鹤影”明明是史湘云的句子,书中说湘云“鹤势螂形”,可见鹤是用来形容湘云的。故而,如果因为这样一个句子就说有人死在寒塘,那也只能是湘云;黛玉只不过对了句“冷月葬花魂”,与她的《葬花吟》相照应,从哪里看得出那花是落在水里的?

更何况,林黛玉葬花时清楚地说过:“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

她连落花都不肯撂在水里,倒把自己冰清玉洁的身子撂在水里去听任糟蹋?

理由四:黛玉听《西厢》,有“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故而黛玉也是死在水中。

这何其牵强?西厢记的故事说的乃是崔莺莺与张生幽欢如梦,事实上宝玉也曾用《西厢记》的句子打趣黛玉,那是不是就代表黛玉也会抱个枕头去赴宝玉之约呢?更何况,就算将黛玉比作悲剧《会真记》里的崔莺莺,那莺莺也是病死的,不曾投湖。

……

所以,西施也好,崔莺也好,飞燕也好,甚至明妃也好,都不过是在某一点体貌性情特征上,或病,或痴,或体态纤盈,或红颜薄命,从而象征了黛玉的某一特点,而绝不能拿对方的模子去硬往黛玉身上套,更不能断章取义地找论点。

这么浅显的一个道理,可是硬有些哗众取宠的红学家们要睁着眼睛说瞎话地推出一种“林黛玉沉湖说”的论调,自欺欺人。其实,这些人往往是先有了一个假定的结局设想,然后再努力在八十万字中寻找例据支持。想想看,八十回的长篇巨着啊,这样翻找起来还了得?别说黛玉沉湖了,你就说黛玉远嫁,也不难找到论据啊。

然而,书中当真没有关于黛玉死因的蛛丝马迹,而要劳师动众地让红学家绕远去寻找论据吗?

且看庚辰本第二十二回,写湘云说龄官“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惹出一场口舌纷争来。黛玉向宝玉发作道:“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其下有一段双行夹批:“问的却极是,但未必心应。若能如此,将来泪尽夭亡已化乌有,世间亦无此一部《红楼梦》矣。”

这里说得何其明白,那黛玉“将来泪尽夭亡”,而不是什么含恨自杀。

甲戌本二十八回末还有一句脂批透露道:“自闻曲回后,回回写药方,是白描颦儿添病也。”可见黛玉病势日渐沉重,泪尽夭亡是顺理成章的。

病死,是一早已经定了的格局,又有什么理由非要自杀来多此一举呢?

除了黛玉“一抔净土掩风流”的志愿和脂批“泪尽夭亡”的事例外,清朝文人富察明义的《红楼梦》二十首也可以作为“黛玉不可能沉湖而死”的佐证。

明义乃是满洲镶黄旗人,其诗集《绿烟琐窗集》中有《题红楼梦》绝句二十首,序言是这样写的:

“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钞本焉。”

这段话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指出了“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换言之,明义看到《红楼梦》时,高鹗和程伟元的伪续本还没有面市。因为他们是印刷刊行的,等到续书出来的时候,已经不算“世鲜知”,更不叫“书未传”了。这也就是说,明义看到的绝对是真本红楼梦,是有结局或至少部分结局的红楼梦真本。

明义说“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这话有点含糊,可以理解成是曹雪芹亲手向他出示了一本书,也可以理解成曹雪芹出了一本书,至于出给谁,对象不定。但他又提到“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可见是知情者,或为世交也不一定。当时的《红楼梦》是在王室贵族中间传抄的,所以明义不论是从曹雪芹本人那里或者是从朋友处借阅而得都不奇怪,重要的是,他看到了真正的原作。

那么,他提到黛玉之死的那首诗就显得非常重要了,因为那才是黛玉之死的真正谜底:

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

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

这首诗明确地告诉了我们,黛玉的结局就像她的《葬花词》里写的那样,是一语成谶了:“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黛玉是死在春末,而不是什么《秋窗风雨夕》中说的秋天。

《红楼梦》里黛玉写了大量诗词,篇篇都有含义,但真正能作为她死亡谶言的,却只有《葬花词》,所以劳鹦鹉重复了再重复。可惜的是,有些红学家就是假装听不见。

明义诗的第三句“安得返魂香一缕”,是用了明代才女叶小鸾的典故。《图绘宝鉴续纂、西泠闺咏、列朝诗集小传》中载:明末才女叶小鸾,字琼章,江苏吴江人。四岁能诵《楚辞》,能诗擅画,年十七未婚卒。殁后其父仲诏刻其遗作,名为《返生香》。

那叶小鸾生前曾有“勉弃珠环收汉玉,戏捐粉盒葬花魂”的雅举,有人以为“黛玉葬花”的创意便从此得来,所以这个典故是用得非常恰当的。叶小鸾是病死的,黛玉也同样是病死,而非什么投水自尽。诗中最后一句“起卿沉痼续红丝”已经把她的死因说得很明白,乃是“沉痼”,即病重而死,再怎么也扯不到“沉湖”上去。

《葬花吟》里写得明明白白:“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偏执的红学家,又何必定要违背她“质本洁来还洁去”纯真心愿,非要将清清白白的黛玉推进水里,使她“污淖陷渠沟”呢?

☆、二、珍重芳姿昼掩门——薛宝钗

1.宝钗是怎样上位的

同样是才貌双全的奇女子,为何宝钗却比黛玉大得人心,以至于上上下下有口皆碑呢?因为,她比黛玉多了一项很重要的优点——会做人。

书中说她“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

她的生日,贾老太太亲为操办,问她想吃什么、玩什么、看什么戏,她都掂掇着贾母的心思,投其所好地答了出来,明明是年轻人,又喜欢清静的,却故意点些甜烂食品、热闹戏文,哄得贾母十分开心。她家中母亲年迈,哥哥混账,自己每日繁务缠身,却不忘每日一早一晚往贾母、王夫人处定省两次,“承色陪坐闲话半时,园中姊妹处也要度时闲话一回”,真正礼数周全,面面俱到。

而林黛玉却是怎样的呢?因为多病,便“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如此,在贾母、王夫人面前讨好的机会自然就少了,贾母是她的亲祖母,只会怜惜不会介意,但王夫人不过是舅母,却未免会怪她失礼,跟自己不亲近了。至于姐妹处,黛玉就更不留心了,“有时闷了,又盼个姊妹来说些闲话排遣,及至宝钗等来望候她,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

此消彼长,宝钗怎能不比黛玉更得人缘,给权力阶层留下深刻印象、并为自己建立良好的社交关系呢?

其中最明显的一个例子是金钏跳井死了,王夫人想找几件新衣裳为她装裹,偏巧只有林黛玉作生日的两套。王夫人遂说:“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过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妆裹去,岂不忌讳。”宝钗听见了,忙说:“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回去,立时便拿了两套衣裳来。

这般坐言起行,王夫人岂有不感念,觉得这孩子贴心懂事的?相比之下,未免愈觉得黛玉小气。然而事实上,黛玉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稀里糊涂便被人比了下去。而倘若黛玉当时在场,未必不会说一句:“舅母别多心,只管拿我的衣裳去用就是了。”只可惜她连表现的机会都没有。

而这件事的发生,其实并不偶然。因为宝钗并非是运气好恰巧在场,而是在园子里听见老婆子说金钏跳井死了,特地赶到王夫人处来道安慰的,根本是制造机会、寻求表现。

这就和有些员工想方设法要与老板乘同一部电梯是一样的想法——只有经常出现在老板身边,才有机会被他发现、注意到,才可能抓住一切时机表现自己,得到提拔。

而宝钗的用心还不仅仅在于贾母、王夫人及众姐妹处,便连基层园工的口碑她也是不放过的。

园子里兴起内厨房,她偶尔和探春商议着想吃油盐炒枸杞芽儿,遂打发丫头拿了五百钱送与管厨房的柳嫂子。柳家的笑说:“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钱的去。这三二十个钱的事,还预备的起。”宝钗却说:“‘如今厨房在里头,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一盐一酱,那不是钱买的。你不给又不好,给了你又没的赔。你拿着这个钱,全当还了他们素日叨登的东西窝儿。”感动得柳嫂子四处宣扬说:“这就是明白体下的姑娘,我们心里只替他念佛。”

那要是黛玉会怎么样呢?书里从未写过黛玉去厨房要什么,估计以林姑娘的为人,绝不会轻易麻烦了人。为吃燕窝粥,她尚且担心——“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因为怕事,只好尽量什么也不做。但什么也不做,别人最多不说你坏话,却绝不会有什么好话传出来。反而不如宝钗,偶尔麻烦人一回,只要下了重赏,反而可以邀名买誉,比无所作为要好得多。

这便如同老板让员工加班,然后付给一笔丰厚的加班费,反而比那些体恤下属、从不让员工超时工作的老板,要得人心得多。

事实上,后来宝钗协理大观园,同探春、李纨共同管家之时,颁布包干到户的新政,便是一样的道理——给老妈子们找些事做,但随后可以有丰厚的收益,远比让她们闲着强。因此那些得了差使的人都来给宝钗等磕头,千恩万谢的,只恨不得替她立一块碑去。

宝钗做了那么多事,其最终目的就是要做宝二奶奶。而宝玉身边,早已有了袭人这个爱妾,于是宝钗一直刻意拉拢,因听说袭人手上活计多做不来,便主动说:“我替你作些如何?”喜得袭人笑道:“当真这样,就是我的福了。”

那么林黛玉有没有帮袭人做过什么呢?细看原着,会发现宝玉穿玉的穗子,随身的荷包、香囊,都是黛玉的手工。而这些活计倘若黛玉不做,就该是袭人分内之事,然而袭人全不感恩,反而私下里向湘云抱怨黛玉懒,说:“他可不作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作?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同样是替宝玉做手工,为何黛玉做了那么多,袭人毫不领情;宝钗方答应帮忙做一件半件,袭人就喜不自胜呢?

原因很简单,黛玉做得再多,也是她同宝玉的情分,非但不关袭人的事,甚至是将袭人排除在外的;而宝钗做得再少,却是在帮袭人做,袭人当然要感激涕零了。

一次宝玉因得了父亲几句夸奖,一高兴任由小厮们将身上佩的戴的解了个干净,权作彩头。袭人见他身边佩物一件无存,笑着说了句:“带的东西又是那起没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黛玉听见,只当自己绣的荷包也被解了去,转身就将新做的一个香囊给剪了。宝玉忙解开衣领,原来却是贴身藏着,正是怕被人拿去之意——不消说,那带在外面的佩饰少不了袭人的手笔,却是不怕被拿去的了。

相比之下,袭人怎能不吃黛玉的醋?黛玉送给宝玉的东西越是私密,袭人只会越生气;而宝钗呢,连宝玉的贴身肚兜她也拿起来绣几针,袭人却不会觉得任何不妥,只当她是在帮自己。

同样是做手工,而且是替宝玉做手工,但在袭人眼中,黛玉是与自己夺爱,宝钗却是在给自己帮忙。黛玉是不知不觉地给自己竖了敌人,而宝钗却是轻而易举地帮自己找了个线人。在这一种不动声色的较量中,宝钗所使用的,仍然不过是制造机会、施恩邀名的小伎俩罢了。

除了对袭人的刻意拉拢,她还让自己的丫鬟莺儿认了宝玉贴身小厮茗烟的娘做干妈。如此,不论宝玉是在家还是出门,一举一动都自有耳目告知宝钗的了。

爱情如战争,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试问,这样四面八方的埋伏之下,宝玉又怎能逃出她的五指山呢?

夺权也罢,夺爱也罢,制造机会、争取表现,永远是获胜的不二法门。很多时候得到爱情,并不是因为你是一个合适的爱人,而只是因为你懂得制造爱情的感觉,就像莺儿在宝玉面前脱口说出的那句“宝二爷玉上的两句话,倒和我们姑娘项圈上的是一对儿”,不由得宝玉不为之一动,心猿意马。

总之,做任何事,成功的关键是做人。薛宝钗在《咏絮词》里写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个“好风”,就是好的人缘和气场了。难怪她坐得上宝二奶奶的位置。

2.宝玉有没有撵茜雪

《红楼梦》第八回在不同版本中有过不同的回目名,其中甲戌本作《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闹绛云轩》,庚辰本作《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而蒙府本则作《拦酒兴李奶母惹厌·掷茶杯贾公子生嗔》。

名目不同,内容一样,除了写到“金锁遇通灵”这个重大事件,还写了贾宝玉在前八十回的唯一一次醉酒,并且在酒中糊里糊涂地丢了一个丫鬟:茜雪。且看原文:

接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因问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乳母。

原来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顽耍。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事,也还可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钟子。”一面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伏侍你。”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被袭人等扶至炕上,脱换了衣服。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忙伏侍他睡下。……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不敢前来再加触犯,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

一场醉酒风波至此结束,后文并未再提。然而茜雪这个人,却从此失踪,直到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中,才借李嬷嬷之口提及其去处: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说毕,拿匙就吃。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道:“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原来茜雪已经离开了绛芸轩,如何读者不知?

庚辰本在此有双行夹批:“照应前文,又用一’撵‘,屈杀宝玉,然在李媪心中口中毕肖。”

这个“照应前文”,自然说的是第八回醉酒一节,然而说用“撵”字是“屈杀宝玉”,可见此中有冤案,只是“李媪心中口中”的真相罢了。

那么,宝玉究竟有没有撵茜雪呢?

后文鸳鸯为抗婚向平儿表白心事时,曾经说过:“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里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

这里一连点了十几个丫鬟的名字,有茜雪而没有琴、棋、书、画,可见这茜雪的资格相当之老,是可以和鸳鸯、袭人、紫鹃这些贾母房中老牌丫鬟相比肩的。

这样的一个丫鬟,可不是宝玉说撵就可以撵的,非得请示上头的许可才行。

这从宝玉撵晴雯一节中便可以看得出来。宝玉与晴雯斗嘴,气得浑身发颤,遂发狠说:“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吧。”袭人劝道:“便是他认真的要去,也等把这气下去了,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的当作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可见撵丫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还得先想理由找机会回了太太才行。

若是三四等的小丫鬟也还容易些,比如坠儿偷金,被晴雯知道了,便直接叫进宋嬷嬷来领人,但也要打着主子的旗号:“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他,他背后骂他。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可见过后也还是要回明白的。

后来王夫人撵了晴雯、芳官等人去,也要借“痨病”为由回禀贾母。

然而茜雪的被撵,文中并未有一言半语提及宝玉回贾母或王夫人的记述。况且,那本是宝玉醉中之语,一则茜雪本来无错,二则宝玉也并没有说要撵茜雪,即使在盛怒中,也只是要撵他乳母,三则宝玉酒醒之后,压根儿不会再提这件事,更不至于错杀无辜。

从头至尾,“撵茜雪”一说,也只在李奶母口中出现。在第二十回中,李嬷嬷再次借故闹事,黛玉、宝钗二人赶来劝慰,“李嬷嬷见他二人来了,便拉住诉委屈,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清。”

这是又一次将“吃茶”与“茜雪出去”连在了一起。然而,茜雪确是“去了”,但到底是不是因为“吃茶”呢?

庚辰本在此又有眉批:“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此处透露,茜雪到了后文还有出场,并且是一场“狱神庙慰宝玉”的大戏,只是稿件迷失不见了,真是令人顿足!

同样的批语,在第二十六回又出现过一次。那是红玉同佳蕙两个谈心事,红玉道:“也不犯着气他们。俗语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

甲戌本有两条眉批:“红玉一腔委屈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看官勿错认为芸儿害相思也。己卯冬。”“狱神庙红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

——再一次提到了狱神庙,提到了茜雪。这茜雪出去后,非但不怨宝玉,还在他落难狱神庙时,有大作为、大安慰。是茜雪以德报怨,还是宝玉原本就不曾愧对于她?

看来,正如脂砚斋所说,李奶母说宝玉撵茜雪,是“屈杀宝玉”了!那茜雪的离去,虽然距离“枫露茶”事件不远,但必不与吃茶相关,而大约是有什么别的缘故,辞工离开,却被李奶母东拉西扯,硬牵扯成一桩事了。

倘若“狱神庙”一稿不曾流失,关于这件前情必有补叙,只可惜我们看不到了。叹叹!

值得回味的是,茜雪其人,除了“枫露茶”一案外,前文就只出现过一次,事见第七回“送宫花”一节:

宝玉便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宝玉道:“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说:“谁去瞧瞧?只说我和林姑娘打发了来请姨太太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看罢。”说着,茜雪便答应去了。周瑞家的自去,无话。

这是茜雪的头次出场,乃是奉宝玉之命去见薛宝钗,“雪”、“薛”相逢;而茜雪的受责,又正是因为宝玉在宝钗处喝醉了酒回来,殃及无辜。

此雪与彼雪,究竟有些什么过节呢?这样的安排,又预示着怎样的孽缘?或许,这才是关于茜雪的最大谜团吧。

☆、三、回首相看已化灰——贾元春

1.元妃省亲写了哪些事

甲戌本第十六回总批中,脂砚斋评说:“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

那么,到底多少呢?

先说“忆昔”,乃指曹寅在江宁织造署四次接驾的崇耀往事;再说“感今”,是说如今子弟流散、潦倒沧桑之悲惨现状。

而曹家的潦倒,正是因为接驾落下了巨大亏空、被朝廷追逼欠款所致,真是最辉煌成绩,最怅恨罪名。所以,作者在这一回中借赵嬷嬷之口假说甄家事:

“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凤姐道:“常听见我们太爷们也这样说,岂有不信的。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在这段话中,脂砚接连批下“甄家正是大关键、大节目,勿作泛泛口头语看”,“点正题正文”,“极力一写,非夸也,可想而知”,“真有是事,经过见过”,“最要紧语,人苦不自知。能作是语者吾未尝见”等批语。生怕读者不明白,这才是作者要出脱的心中感想。

这感想便是:曹家之亏空,乃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所造成,如今惨况,实为冤案!

我们不妨再来看一遍元妃的判曲《恨无常》: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脂砚斋在此有一句夹批:“悲险之至!”

“悲”是很好理解的,但为何“险”,又何为“险”呢?

我们从前文可知,元妃的这一声“退步抽身”的断喝,绝不会是平郡王妃向曹寅喊出的,因为曹寅并没有经历家族败落的命运;也不可能是胤礽向父皇喊出的,康熙贵为皇帝,却往哪里“退步抽身”呢?但也不会是弘皙向自己的废太子父亲喊的,因为谋反的正是弘皙本人,他就是不满于父亲的“退步”,才要密谋夺嫡的,又怎么会“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呢?

也许,这只是化身为元春的胤礽、弘皙父子悔不当初的自叹自艾,又或是代替四大家族向争权夺利的皇族提出来的乞求——倘或如此,那么元春便并不单纯是某一个曹家亲眷或者历史人物的替身,而代表着某种势力、某个现象,以及这权力和命运引起的感叹与顿悟。

这就使得这个人物的一言一行、一颦一叹,都具有了相当重要的暗示意义。而元妃省亲一段浓墨重彩的大场面描写,是全书中元妃唯一的一次正面出场,其意义就更加非同寻常。且看下面一段:

茶已三献,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殿更衣,方备省亲车驾出园。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泪。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觉又哽咽起来。

“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竟是元春天伦相聚后说的第一句话,何其心痛!

曹雪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我们点出了胤礽、弘皙父子的悲惨处境。一方面,他们本是天潢贵胄,身份高贵至极;另一方面,他们又处境凄凉,长期被圈禁,“不得见人”。倘若在《红楼梦》中描写一个人物来形容他们的处境,有什么比塑造一个没有自由的皇妃更合适的呢?

元妃又说:“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这种种慨叹,都可看作曹雪芹对黄高粱梦中人发出的一种悲悯与劝谏。倘若这些人能够早早“退步抽身”,不要谋反图位,又何至于骨肉分散、各自一方呢?

故曰“悲险之至”,故曰“路远山高”,故曰“二十年来辨是非”,故曰“回首相看已化灰”!

再看元妃点的四出戏:

第一出《豪宴》(庚辰双行夹批:《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

第二出《乞巧》(庚辰双行夹批:《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

第三出《仙缘》(庚辰双行夹批:《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

第四出《离魂》(庚辰双行夹批:《牡丹亭》中伏黛玉死。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

因为这句“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使得研红之人一时间都成了戏迷。

然而每部戏都有其繁杂的起承转合,发生、发展、高xdx潮、结束,不可能把某件事完整地套用在某一个戏剧上。所以元妃点的只是一个曲段,而照应的,也只是某个细节,或者某种暗示。

脂砚斋好心地点明了四场戏的出处及所伏之事,本来可以省了红学家们许多搜寻资料的工夫,却偏偏事与愿违,变成带红学家们走了许多胶柱鼓瑟的弯路——因为《乞巧》来自《长生殿》,且“伏元妃之死”,于是红学家们便认定元妃也是像杨贵妃那样因“三军停驻马不前”,而被皇帝下令勒死的——这样的照本宣科,像足了贾宝玉嘲笑的禄蠹,哪有一点灵气和变通可言?

其实,我认为脂砚已经说得很清楚,那“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并不是这四部戏,而是它们所伏的四件事。而这四件事,脂砚也说得很明白了,即“贾家之败”、“元妃之死”、“甄宝玉送玉”、与“黛玉死”。

这一段话,从故事到批语,本身是谜面,也是谜底,就像“元、迎、探、惜”暗伏“原应叹息”之意一样,话已说尽,根本无需再做更多的推敲了。偏偏红学家们乐此不疲,将戏本子搬出来好一顿研究,硬把戏曲故事当成红楼框架,一板一眼地往人物身上硬套,闹出了不少笑话。

其实,这种错误很容易就发现其谬误:倘若《乞巧》伏元妃死便指元妃要被皇上赐死的话,那么《离魂》伏黛玉死岂不是说黛玉会死而复生,并与宝玉幽媾?这可能吗?

因此,这段情节所需要引起注意和特别探讨的,其实并不是四出戏目包含了哪些情节,或者暗示了什么内容,因为这些都已经由脂砚斋明白地揭出了谜底,无须纠缠了;而没有揭谜底的,是这四件事与元妃有什么关系。

四出戏由元妃来点,这充分说明了四件事与元妃或者元妃所代表的皇权有关。其中“贾家之败”与“元妃之死”是容易理解的,然而“甄宝玉送玉”和“黛玉死”与元妃或者朝廷的关系是什么呢,就大可商榷了。

有人说宝玉和宝钗的“金玉良姻”乃是出自元妃的赐婚,倘如此,她与“黛玉死”也就有了直接的联系;而我曾有过黛玉才是奉旨远嫁第一人选的猜测(详见探春篇),也同样证实黛玉之死与皇权迫害的直接关系。

然而“甄宝玉送玉”呢?莫非甄家的故事也与元妃有关?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甄”即“贾”,两者的故事是可以互代的,甚至某些时候,甄家的故事比贾家故事更具有现实意义。比如书中写甄家是“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独他家接驾四次”等,都是“真事”。而元妃省亲,暗示的正是江宁接驾事,故而,在省亲一回中又怎么可以不提到甄家、在元妃点戏时又怎能不暗示“真事”呢?

而这件事,便是“甄宝玉送玉”。

可惜的是,“甄宝玉送玉”究竟是怎样一个故事,又与皇宫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我曾做过多种推测,却没有一种能够真正说服自己,只好暂且搁置了。

最后,我们来说说元妃省亲的最后一幕:

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贾妃听了,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的不忍释放,再四叮咛:“不须记挂,好生自养。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是尽有的,何必伤惨。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

庚辰本于此有双行夹批:“妙极之谶,试看别书中专能故用一不祥之语为谶?今偏不然,只有如此现成一语,便是不再之谶,只看他用一‘倘’字便隐讳,自然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