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宝琴,她自幼跟着父亲走遍大江南北,连西海沿子也去过,还眼见了黄头发、打联垂的西洋美人儿,可见不是像宝钗、黛玉这样养在深闺人未识的侯门千金,而是经常要抛头露面的。《红楼梦》惯会做隐语,这段话表面上看来只觉薛宝琴襟怀壮美、见识不凡,然而深想一下,却可以体会得出一个未出阁小姐的漂泊无奈来,这也是她哥哥薛蝌急着将她发嫁的原因。

薛宝钗劝岫烟时曾说过:“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进来。若是在这里,琴儿过去了,好再商议你这事。离了这里就完了。如今不先定了他妹妹的事,也断不敢先娶亲的。”

那薛蝌进京原是为了嫁妹,女方赶着男方已经称奇了,而男方家里却反而不早不晚赶在这时候上任去了,竟将婚事搁起不谈。而按照长幼有序的俗例,哥哥娶亲理当在妹妹出嫁之先,何以这薛蝌却是“不定了他妹妹的事,断不敢先娶亲”呢?可见攀亲之急切,身份之尴尬。

关于宝琴身份不及正册群芳,还有一个辅证,即贾母命王夫人认其做干女儿一节。

这一段,同样是看上去很是甜美融洽,而深思则满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书中什么人才乱认干女儿、干儿子?王熙凤、贾宝玉也。

那王熙凤起先认了林之孝家的做干女儿,后来又要认小红做干女儿,而宝玉则信口认了贾芸做干儿子。

所以如此,都是一种提拔、看重的意思。

同样,贾母让王夫人认宝琴做女儿,也是因为看重她的为人,有意提升她的地位。因为薛姨妈明明说过,那宝琴的妈虽然痰症却还在世,做什么又要认别人做娘呢?况且园中已有薛姨妈这个至亲姑母,而薛姨妈与王夫人已经是亲姐妹,算起来大家本来都是亲戚,何必又多此一举,认什么干女儿呢?

自然是因为宝琴虽然才貌出众,然而出身却远远不及园中诸人,故而才要替她找个过硬的靠山了。

喜鸾、四姐儿进园子玩时,贾母曾命鸳鸯传话——“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也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大家照看经心些。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他两个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依。”

而宝琴进府时,贾母亦曾令琥珀叮嘱宝钗,叫“别管紧了琴姑娘。他还小呢,让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别多心。”这担的,原是一样的心。因为知道宝琴身份低,而宝钗又过于小心,为怕人言,未免管束了宝琴。故而一面提拔了宝琴的身份,一面暗示宝钗放宽心。而这一招果然见效,下边的人得了令,立刻就奉承起宝琴来了,管家赖大家的赶紧巴结买好儿,献给宝琴两盆蜡梅、两盆水仙,就可见一斑了。

综上所述,正如同喜鸾、四姐儿虽然也是贾家后裔,却不是正脉嫡系一样,薛蝌、宝琴之于薛家的身份亦是相同。因此,薛蝌之妻邢岫烟、妹妹薛宝琴,也就都不能进入正册,而只能与香菱比肩,做个屈居副册的主子姑娘了。

2.贾母心中的孙儿媳到底是谁

弄清了薛宝琴的身份问题,也就可以解释另一个疑点了,那就是为什么贾母明明中意黛玉的,为什么却会起意向薛宝琴提亲?事见第五十回《芦雪广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贾母因又说及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因又细问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与宝玉求配。薛姨妈心中固也遂意,只是已许过梅家了,因贾母尚未明说,自己也不好拟定,遂半吐半露告诉贾母道:“可惜这孩子没福,前年他父亲就没了。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是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着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这里,把他许了梅翰林的儿子,偏第二年他父亲就辞世了,他母亲又是痰症。”凤姐也不等说完,便嗐声跺脚的说:“偏不巧,我正要作个媒呢,又已经许了人家。”贾母笑道:“你要给谁说媒?”凤姐儿说道:“老祖宗别管,我心里看准了他们两个是一对。如今已许了人,说也无益,不如不说罢了。”贾母也知凤姐儿之意,听见已有了人家,也就不提了。

因为贾母的这一起意提亲,伤了很多喜爱林黛玉的读者,以为贾母已经不愿意成全宝黛婚事,而想让宝玉娶宝琴了。

但是退一步想,倘若宝玉娶了宝琴,那么宝玉就不能与宝钗结亲了。这同样也意味着贾母拒绝了薛宝钗的金玉良缘——我宁可娶身份不如姐姐尊贵的妹妹宝琴,那自然就等于明白表示不愿意娶宝钗了。

而且,宝琴身份低微,与香菱同居副册,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她其实也是一个做妾的人选?

贾母明知黛玉身体不好,难堪重务,即使她嫁了宝玉,也很难操持家务、理会俗事。她心疼外孙女儿林黛玉,但更疼亲孙子贾宝玉,不得不为孙子的终身幸福思虑周到,而最好的补足办法,就是为他娶个顺心如意的如夫人。那宝琴身体健康,见多识广,正是最佳人选。最重要的是,她又和黛玉相处和睦,姐妹相称,即使共事一夫,也不会恃宠生骄,欺负了黛玉。

换言之,贾母很可能打的是玉琴同嫁的主意,娶宝琴进来辅佐黛玉共同侍奉宝玉的。宝琴之琴,乃是琴瑟和谐之意,而宝琴和宝玉同一天生日,按照四儿说的“同天生日便是夫妻”,两人原有姻缘之分,虽然终究难成连理,却不妨在文中借贾母之口提上一笔,暗伏下文。

二女同嫁,这在古时很是寻常,《儿女英雄传》里金凤、玉凤共嫁安公子便是典型例子。不以妻、妾论级,只以姐妹相称,黛玉号“潇湘妃子”,引的正是娥皇、女英同嫁舜帝的故事。

因此,无论从古法还是从书中故事来推算,贾母有这样的想法是十分可能且合理的。

黛玉是贾母的亲外孙女儿,宝钗是贾母的什么人?儿媳妇的妹妹的女儿而已。比史湘云还隔着好几层,半点血缘关系亦无。

薛家进京后便四处张扬“金玉”之说,贾母不可能不有所耳闻,对于薛家的算盘是心知肚明的。可是她早已打定主意要成全宝玉、黛玉这一对玉人儿,又怎么会疏远自己的外孙女儿而偏帮外人呢?但是她又不想伤了薛家的面子,于是起意向身份稍低的宝琴提亲,这样就既可以完成贾薛联姻,维持亲戚脸面,又可以仍然成全宝、黛婚姻,维护了外孙女儿的利益。

而这层意思,薛姨妈心领神会,并立刻以退为进,采取了相应措施,不但搬进潇湘馆照顾黛玉,还认了黛玉做干女儿,并且主动提出“四角俱全”的话来,要为黛玉做主,向老太太提亲。这既是安黛玉之心,亦是顺贾母之意,等于暗示贾母:就算让宝钗和黛玉一同嫁给宝玉,我也是愿意的呀。

此前,薛姨妈一心要让宝钗嫁入贾府,而自元妃端午赐礼,独给宝钗与宝玉的赏赐是一样的,其寓意分明也是选中了宝钗。薛姨妈母女自以为胜券在握,一度气焰嚣张许多,那宝钗甚至一改常态,看见黛玉同宝玉接近,竟借扇双敲,指桑骂槐地大发醋意。然而贾府至尊老太太一再装糊涂,眼看着宝钗一天天年纪老大,却就是不肯提亲,此时更是舍近求远地向宝钗小妹子宝琴提起亲事来,分明是有心袒护黛玉了。到了这地步,如果薛姨妈仍然不愿意放弃攀附贾府这门亲家,就只有接纳黛玉,让她同宝钗一起嫁给宝玉了——这已经是唯一的选择。

想来,这提议,老太太必然也是愿意的吧?甚至可能,贾母根本早就知道宝琴有了婆家,之所以向宝琴提亲,就是在暗示薛姨妈“四角俱全”的心意呢。

只可惜,即使这样的委曲求全,却仍然未能换来“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新境界,那林黛玉最终还是泪尽而死了。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宝玉并没有负她,宝钗也没有夺爱,贾母不会那么忍心不理,而王熙凤更没玩过什么“掉包计”,一切只是天意难违罢了。

3.身份古怪的薛宝琴

薛宝琴可谓是书中最突兀的一个人物,迟至四十九回才横空出世,而且一来就艳压群芳,占尽上风,那探春说:“据我看,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连贾母也赞赏不已,不但立刻逼着王夫人认了干女儿,还一度想要替宝玉向她提亲,竟是将宝钗、黛玉、湘云等人都一齐盖过了——

黛玉向来是以才情取胜的,而宝琴在元宵节灯谜会前,一个人做了十首怀古诗,大展奇才,人人称赏;

宝钗的人缘一向最好,可是宝琴来了之后,不但同姐妹们相处融洽,连赖大家的也要献水仙、蜡梅讨好;

湘云素来性情豪爽,惹人赞羡,但比起宝琴的见多识广、谈吐不凡来,却正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兼美”,且根本就是“完美”了。因为书中群芳,人人有缺点,唯独宝琴,才、貌、品、行俱佳,竟然是完璧无瑕似的。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完美得过分的人物,掩卷回思时,却只觉面目模糊,除了在雪坡上披着凫靥裘遥等,身后一个丫头抱着梅花的场面外,就再想不出她应该是什么样子。

她不但出场奇特,身世也蹊跷,明明是赶来京城发嫁的,然而夫家却合家在任上,竟不知扑了谁来?难道他们进京前没有互通个消息,不知道那梅家不在京城么?而且她父亲前年才刚刚没了,母亲又是痰症,她不需要守孝三年的么,倒丢下重病的母亲,兄妹俩齐齐进京来住着不走,是何缘故?

比起林黛玉当年只有五岁,已知侍汤奉药,守丧尽哀,这薛宝琴可谓不孝之至。自从进府以来,不见她对父亲有任何哀悼之情,更不见对母亲有任何担忧之意,每日只以贾母之宠、众姐妹之陪护为乐,岂非无情至极?

黛玉认薛姨妈做干妈,是因为自幼丧母,乏人关爱;就是贾芸巴结讨好认了宝玉做父亲,也要堂而皇之地说:“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而那薛宝琴,母亲明明还在世,倒已经巴巴地认了王夫人做干妈了,是何道理?

原来,表面上最完美尊贵的,内里却可能是最千疮百孔的,浑身上下充满了不合理、不合宜。

而全书中最最不合理的,还在于贾府祭宗祠一节,史湘云、林黛玉这些至亲都未参与,而薛宝琴这个外人却得以陪侍在侧,观看了整个过程。这又是为什么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认了王夫人做干妈,就算是贾家的女孩儿了,所以能和三春姐妹一同进入宗祠祭祖,可谓“登上高枝儿”了。

然而宝琴咏红梅花诗中曾有“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的句子,可见贾家败后,薛家亦受牵连,宝琴在贾府里是借不到什么光了。那么,她有没有嫁成梅翰林呢?

有些人因为宝琴所作《梅花观怀古》中有一句“不在梅边在柳边”,就认为薛宝琴后来是没嫁成梅翰林之子,却跟了柳湘莲。

然而这句诗,不过是因为薛宝琴诗中所写的是《牡丹亭》故事,便引用了戏中人杜丽娘的现成句子。杜丽娘在戏中的爱人乃是柳梦梅,这诗的原意是他日相见,或是在梅树边,或是在柳树边。而并不是说自己嫁人,不嫁姓梅的,要嫁姓柳的。这以字害意,未免太牵强了些。况且尤三姐以婚定之鸳鸯剑自刎,柳湘莲为此出家为道,倘事后因宝琴而还俗续娶,非但称不得是“情种”,而且煞风景至极了。

可见怀古诗十首,虽各有所指,却未必是暗寓宝琴自身。倒是她的咏絮词《西江月》,对于她未来的命运可能暗示得更清晰些: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

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

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

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这里说的“三春事业付东风”,分明指所有希望成空,谋图终虚。而“明月梅花一梦”、“谁家香雪帘栊”,既点了“梅”又点了“雪”,清楚地说明梅家亲事终成一梦,宝琴到底未能嫁成梅公子。

秦可卿所谓“登高必跌重”,薛宝琴的这一跤,可谓跌得不轻。

☆、四、浓淡由他冰雪中——邢岫烟

1.穷而不酸邢岫烟

被称作是“一把子四根水葱儿”的同期入京的四个人里,薛宝琴是最得贾母宠爱的,立逼着王夫人认作干女儿,连园中也不命住,只让夜里跟着自己一处安寝。李纹、李绮则是跟着李纨、李婶住在稻香村,母女、姐妹一家子亲亲热热,好不惬意。唯有邢岫烟,不亲不疏,不尴不尬,最是难以安排。

贾母便和邢夫人说:“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帮盘缠,听如此说,岂不愿意。邢夫人便将岫烟交与凤姐儿。凤姐儿筹算得园中姊妹多,性情不一,且又不便另设一处,莫若送到迎春一处去,倘日后邢岫烟有些不遂意的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从此后若邢岫烟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观园住到一个月上,凤姐儿亦照迎春的分例送一分与岫烟。凤姐儿冷眼敁敠岫烟心性为人,竟不象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温厚可疼的人。因此凤姐儿又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论了。

《红楼梦》中人物品行高低,除了在“石兄处挂号”之外,往往也要经凤姐评议,一经品题,身价立增。比如副册第一钗香菱的身份便曾得凤姐亲口盛赞,说她“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又副册的袭人、晴雯、鸳鸯、小红等,也都分别得到过凤姐的褒贬点评。

而此处,岫烟的为人同样是通过凤姐给出定评,乃是“温厚可疼、家贫命苦”。

接下来芦雪广争联即景诗,写众人“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唯有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其后袭人回娘家时,凤姐令平儿拿雪褂子来——

平儿走去拿了出来,一件是半旧大红猩猩毡的,一件是大红羽纱的。袭人道:“一件就当不起了。”平儿笑道:“你拿这猩猩毡的。把这件顺手拿将出来,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就只他穿着那件旧毡斗篷,越发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他罢。”凤姐儿笑道:“我的东西,他私自就要给人。我一个还花不够,再添上你提着,更好了!”众人笑道:“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爱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气的,只以东西为事,不顾下人的,姑娘那里还敢这样了。”凤姐儿笑道:“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还知三分罢了。”

这里再次背面傅粉,从平儿眼中写出岫烟的可怜。然而平儿虽然怜惜岫烟为人,却一不见了虾须镯,头一个便怀疑是岫烟的丫头偷的,“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起来也是有的。”

而下人媳妇王住儿家的因迎春不肯帮他婆婆求情,也曾向绣桔发牢骚说:“自从邢姑娘来了,太太吩咐一个月俭省出一两银子来与舅太太去,这里饶添了邢姑娘的使费,反少了一两银子。常时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那不是我们供给?”

这样的无事生非,信口栽赃,都只是因为邢岫烟穷罢了。

“穷”,竟然是府中第一大罪。

而作者的细心处在于,这一两银子的公案,不止出于媳妇之口,后文还有正面描述——

这日宝钗因来瞧黛玉,恰值岫烟也来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宝钗含笑唤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块石壁后,宝钗笑问他:“这天还冷的很,你怎么倒全换了夹的?”岫烟见问,低头不答。宝钗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问道:“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凤丫头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了。”岫烟道:“他倒想着不错日子给,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着些儿搭着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也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东西,他虽不说什么,他那些妈妈丫头,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

邢岫烟的“穷”,是赤裸裸写在脸上,遮也遮不住的,几乎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身为千金小姐,非但不敢使唤下人,反而隔三差五还要拿钱出来打酒买点心来讨好,真正可悲可叹。

而更令人心酸的是,女儿身处此种困境,父母、姑姑不知体谅,反而还要刻薄她,贪图她的月例银子。这才弄得连下人媳妇也瞧不起,风言风语地尖刺她。

然而邢岫烟最难得的品行就在于虽然穷,却寒而不酸,并不微贱,而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自有一种从容恬淡的气度,比之史湘云的粗疏豪阔、林黛玉的多心多疑,更觉可怜可敬。

设想一下,倘若此种情境落到湘云、黛玉身上会怎样?那湘云必定摩拳撸袖,大吵大闹,“回家去,不在这里看人家鼻子眼睛。”而黛玉则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子了。而邢岫烟,却只会默默隐忍,努力地想办法息事宁人,可谓另一种自重。

也正是因为了她的这些优点,才被薛姨妈选中,说与薛蝌为妻——

因薛姨妈看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便欲说与薛蟠为妻。因薛蟠素习行止浮奢,又恐糟蹋人家的女儿。正在踌躇之际,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夫妻,因谋之于凤姐儿……如今薛姨妈既定了邢岫烟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烟去住,贾母因说:“这又何妨,两个孩子又不能见面,就是姨太太和他一个大姑,一个小姑,又何妨?况且都是女儿,正好亲香呢。”邢夫人方罢。

蝌岫二人前次途中皆曾有一面之遇,大约二人心中也皆如意。只是邢岫烟未免比先时拘泥了些,不好与宝钗姊妹共处闲语;又兼湘云是个爱取戏的,更觉不好意思。幸他是个知书达礼的,虽有女儿身分,还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作之辈。宝钗自见他时,见他家业贫寒,二则别人之父母皆年高有德之人,独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于女儿分中平常;邢夫人也不过是脸面之情,亦非真心疼爱;且岫烟为人雅重,迎春是个有气的死人,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如何能照管到他身上,凡闺阁中家常一应需用之物,或有亏乏,无人照管,他又不与人张口,宝钗倒暗中每相体贴接济,也不敢与邢夫人知道,亦恐多心闲话之故耳。如今却出人意料之外奇缘作成这门亲事。岫烟心中先取中宝钗,然后方取薛蝌。有时岫烟仍与宝钗闲话,宝钗仍以姊妹相呼。

这里再次借薛姨妈之眼写出邢岫烟“端雅稳重,家道贫寒”,而宝钗亦觉得她“家业贫寒,为人雅重”,正同前面凤姐所思“温厚可疼、家贫命苦”相合,是一再强调邢岫烟的穷与端庄。

本来,与薛蝌的结缘,应当是邢岫烟人生命运的大转折。此前宝玉曾说过:“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一样儿,倒像是宝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可见薛蝌形容俊美,举止得宜,同岫烟堪称一对金童玉女,这段姻缘也算天作之合、顺心如意了。

然而薛蝌因妹妹宝琴的婚事好事多磨,“不先定了他妹妹的事,也断不敢先娶亲的”,所以只是同岫烟订了婚,却不知何时行礼。想来,岫烟既然挂名薄命司,其将来的命运只可能有两种选择,一是中途生变,未能嫁成薛蝌;二是纵然嫁得成功,然而薛家已经败了,邢岫烟终究无福,注定要一辈子与“穷”结缘了。

而相较之下,又属第二种可能性更大些,也更符合薛姨妈对邢岫烟“荆钗布裙”的考语。不过,幸好岫烟一向淡定自若,纵然大难临头,想来也必会从容面对、随遇而安的了。正如同她写的那首《咏红梅花》: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2.岫烟与宝玉的缘分

大观园里有两对师徒,一对明写,是黛玉与香菱;一对暗出,为妙玉和邢岫烟。

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的迎面走来。宝玉忙问:“姐姐那里去?”岫烟笑道:“我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诧异,说道:“他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岫烟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宝玉听了,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来有本而来。正因他的一件事我为难,要请教别人去。如今遇见姐姐,真是天缘巧合,求姐姐指教。”说着,便将拜帖取与岫烟看。岫烟笑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宝玉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

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嗳哟了一声,方笑道:“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说。姐姐就请,让我去写回帖。”岫烟听了,便自往栊翠庵来。

这是宝玉与岫烟唯一的一次重要交往,然而邢岫烟将宝玉“用眼上下打量了半日”,又说出一番大道理来,令石兄又是“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又是“醍醐灌顶”的,甚至可以说,这段话对于宝玉将来出家的宿命,也起了若有若无的推动作用。可见也是在“石兄处挂了号”的。

而岫烟的点化宝玉、令其感悟还不止这一处,后文又有一次暗出,写在岫烟订亲之后,特借宝玉心事做出补述:

宝玉便也正要去瞧林黛玉,便起身拄拐辞了他们,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倒’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

虽然宝玉生性一向厌恶女儿嫁人之说,然而前文说湘云早已有人家来相看,袭人也曾当着宝玉的面给湘云道喜,并不见宝玉有何感慨,此番岫烟订亲,却惹得宝玉伤心流泪,落笔何其重也。

这当然不是说宝玉同岫烟有什么情愫,然而两人同天生日,必有玄机,想来交集不止是前八十回所描写的君子之交。宝玉的丫头四儿曾说过:“同日生日就是夫妻。”然而与宝玉同天生日的,竟有四个之多,分别是宝琴、岫烟、平儿,和四儿。其中四儿既是宝玉近侍,不免有亲昵之实;宝琴曾得贾母试探提亲,也算得上挂名夫妻了;平儿倒是清清白白的,但曾得宝玉亲为侍妆,还替她洗了擦泪的手帕子,遂有“情掩虾须镯”之报,一个“情”字,落得不虚;算下来,唯有邢岫烟倒是“枉耽了虚名儿”的。

又有一次,仍是宝玉来看黛玉,恰见宝钗、宝琴姐妹并邢岫烟都在那里,四人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紫鹃坐在暖阁里,临窗作针黹。宝玉笑赞:“好一幅’冬闺集艳图‘!”

这里宝钗、宝琴、黛玉三个人,都曾是贾母心目中的宝二奶奶人选,唯有邢岫烟,竟也坐在一处叙家常,最是意外。若说是为了凑人数显得热闹香艳,却又不见与宝钗同住的史湘云,岂不特别?

除了这次明写的四人相聚,还有一次暗写的瓜葛,那宝钗因来瞧黛玉,恰值邢岫烟也来瞧黛玉,二人半路相遇,有一段关于“当衣”的对话后,各自分开——

宝钗就往潇湘馆来。正值他母亲也来瞧黛玉,正说闲话呢。宝钗笑道:“妈多早晚来的?我竟不知道。”薛姨妈道:“我这几天连日忙,总没来瞧瞧宝玉和他。所以今儿瞧他二个,都也好了。”黛玉忙让宝钗坐了,因向宝钗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怎么想的到姨妈和大舅母又作一门亲家。”薛姨妈道:“我的儿,你们女孩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久有机会作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薛姨妈)又向宝钗道:“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糟踏了他,所以给你兄弟说了。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前儿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说给宝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门好亲。前儿我说定了邢女儿,老太太还取笑说:’我原要说他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倒被他说了我们的一个去了。‘虽是顽话,细想来倒有些意思。我想宝琴虽有了人家,我虽没人可给,难道一句话也不说。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

由邢岫烟婚姻而因宝、黛姻缘,更将宝钗、宝琴都说在内,是“冬闺集艳图”主角们的一次不出席聚会,这岫烟订婚事三番四次补叙提醒,竟是隆重非常,意义重大。

可玩味的是,书中罕见邢岫烟到处串门子,除了和众人共聚外,就只是去拢翠庵找妙玉说话儿,或是来潇湘馆看黛玉。可见人以群分,正是清雅不俗之流。

然而,不见后四十回,终无法推测宝玉与岫烟间还会有何纠葛,脂批曾说袭人嫁琪官后,曾一同“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自然是贾家被抄、宝玉落魄之后的事了。想来,那时候宝钗很可能会反过来向薛蝌、岫烟夫妻求助,而二人必当竭诚回报,或者亦有过“供奉玉兄宝卿”的时候吧。

当初,为了一只碧玉佩,岫烟曾落了宝钗好大一通教训——

宝钗又指他裙上一个碧玉佩问道:“这是谁给你的?”岫烟道:“这是三姐姐给的。”宝钗点头笑道:“他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你一个。这是他聪明细致之处。但还有一句话你也要知道,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岫烟笑道:“姐姐既这样说,我回去摘了就是了。”宝钗忙笑道:“你也太听话了。这是他好意送你,你不佩着,他岂不疑心。我不过是偶然提到这里,以后知道就是了。”

岫烟忙又答应,又问:“姐姐此时那里去?”宝钗道:“我到潇湘馆去。你且回去把那当票叫丫头送来,我那里悄悄的取出来,晚上再悄悄的送给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风扇了事大。但不知当在那里了?”岫烟道:“叫做’恒舒典‘,是鼓楼西大街的。”宝钗笑道:“这闹在一家去了。伙计们倘或知道了,好说’人没过来,衣裳先过来‘了。”岫烟听说,便知是他家的本钱,也不觉红了脸一笑,二人走开。

《红楼梦》中凡有关饰物,从无虚笔,这里特地点出这只碧玉佩来,一来坐实了探春、岫烟的玉派身份,二来也引出宝钗一番议论,想来下文必定皆有照应。

首先,岫烟嫁给薛蝌之时,薛家已然败落,早就没了一箱子富丽闲妆;纵有些折钗烂簪,只怕也都要进了当铺,薛家这个前皇商、恒舒典业主,反成了当铺的常客,便是岫烟这只碧玉佩,也八成要为救济宝钗而当掉的。那时,免不了是邢岫烟亲操炊煮,伏侍宝玉,大家同一屋檐下,一个锅里吃饭,也就不枉了同天生日的缘分因果了。

☆、五、薄命怜卿甘作妾——尤二姐

1.好一对金玉尤物

尤二、尤三这对姐妹肯定是在太虚幻境挂了名的。且看这段:

那尤二姐原是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如何经得这般磨折,不过受了一个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次黄瘦下去。夜来合上眼,只见他小妹子手捧鸳鸯宝剑前来说:“姐姐,你一生为人心痴意软,终吃了这亏。休信那妒妇花言巧语,外作贤良,内藏奸狡,他发恨定要弄你一死方休。若妹子在世,断不肯令你进来,即进来时,亦不容他这样。此亦系理数应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不然,你则白白的丧命,且无人怜惜。”尤二姐泣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生杀戮之冤。随我去忍耐。若天见怜,使我好了,岂不两全。”小妹笑道:“姐姐,你终是个痴人。自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还。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尤二姐泣道:“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当然,奴亦无怨。”小妹听了,长叹而去。尤二姐惊醒,却是一梦。

《红楼梦》中之梦,概不可轻忽,而尤二之梦,更听见她小妹子说:“你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可见二人都是在警幻座前挂了号的,同属薄命司人物,册子上必然有名。

两人本是宁国府内当家尤氏的妹子,贾蓉呼之为姨娘的,虽然素向风声不雅,却是正经主子姑娘。相当于李绮、李纹之于李纨的关系,且尤二姐曾在李纨处借住,而尤三姐虽然没进过大观园,却对宝玉有知己之情,并在太虚幻境任职的。故而两人都应列入副册。

尤三姐曾同尤二姐说过:“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

明明白白点出,这二尤也是一对“金玉”。然而,孰为金,孰为玉呢?

先说尤二姐,文中形容她是“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可谓“冷香丸”矣。

而她在受尽挫折之后,选择了吞金自尽,更是成全了自己的“金”派身份。

更为令人感慨的,是她的停灵之地。且看这段:

贾琏便回了王夫人,讨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铁槛寺去,王夫人依允。贾琏忙命人去开了梨香院的门,收拾出正房来停灵。贾琏嫌后门出灵不象,便对着梨香院的正墙上通街现开了一个大门。两边搭棚,安坛场做佛事。用软榻铺了锦缎衾褥,将二姐抬上榻去,用衾单盖了。八个小厮和几个媳妇围随,从内子墙一带抬往梨香院来。那里已请下天文生预备,揭起衾单一看,只见这尤二姐面色如生,比活着还美貌。贾琏又搂着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贾琏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

这是全书中最后一次出现“梨香院”字样,专为二姐停灵出殡之地;而第一次出现,则是因薛家进京,收拾出来与宝钗等居住。

可见,尤二姐正是以宝钗为掌门人的金派门徒。而尤三姐的“玉派”身份,又从何而定呢?

却由第六十五回中小厮兴儿一言揭盅:“奶奶不知道,我们家的姑娘不算,另外有两个姑娘,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一个是咱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我们这起没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

——既说尤三姐的体态相貌与黛玉相仿佛,可见尤三姐亦是黛玉的一个影身儿。

故而尤三姐之死,被形容成“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黛玉曾有《桃花行》之诗,这里的“桃花”与“玉山”,都可暗指黛玉。而尤三姐之红颜薄命,亦正与林黛玉相同,确为玉派无疑了。

2.尤二姐的排名为何比平儿靠前

尤二姐与平儿同为贾琏之妾,为什么尤二姐在副册,平儿却在又副册呢?

首先,二尤身为尤氏之妹,原是贾府正经亲戚、主子姑娘,身份远不同于奴婢之辈。

王熙凤接尤二入贾府时,平儿上来参见,尤二忙还礼说:“妹子快休如此,你我是一样的人。”凤姐却说:“折死他了!妹子只管受礼,他原是咱们的丫头。以后快别如此。”可见尤二身份远较平儿为高,虽非贾琏原配正妻,却也是婚媒聘取的正经二房,近乎“平妻”的身份。

古时男人三妻四妾,除正妻外,还可以再娶两个“平妻”,妻以下是妾,如赵姨娘、周姨娘、嫣红、秋桐的身份,再下才是收房丫头,如平儿、宝蟾。

贾琏娶尤二时,另外买房赁屋,俨然置办第二个家。且“命家人直以奶奶称之,自己也称奶奶,竟将凤姐一笔勾倒”,几乎视尤二为正室一般。

而凤姐在迎进尤二姐之前,亦特地命人先将东厢房三间收拾出来,照依自己正室一样装饰陈设。又同尤二说:“今娶姐姐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礼……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亲妹,和比骨肉。”是承认了尤二姐同自己一样的身份。

后来将尤二接进府来,表面上姐妹相称,“和美非常,更比亲姊妹还胜十倍。”也远不同于王夫人之于赵姨娘、夏金桂之于香菱。便是挑唆秋桐时,亦是说:“你年轻不知事。他现是二房奶奶,你爷心坎儿上的人,我还让他三分,你去硬碰他,岂不是自寻其死?”

可见“二房奶奶”,同“姨奶奶”是不同的。丫鬟善姐儿虽不服管,也要称尤二为“二奶奶”,说起凤姐时,则改称“大奶奶”。

贾母纵不喜欢尤二,也要承认她的地位,对贾琏说:“既是二房一场,也是夫妻之份,停五七日抬出来,或一烧或乱葬地上埋了完事。”——再潦草,停五七日的大格儿却也不能错了。

而且尤二姐初进荣国府时,曾先在大观园李纨处住了几日,是园中贵客;在贾母处表明了身份,正式成为贾琏之妻后,又为贾琏怀过孩子——其根基虽不如香菱,却也不差多少,而且在府中的身份也要高些,遂列副册。

而平儿虽然也是贾琏之妾,却因没有名分,只是通房大丫头,便只能与袭人、晴雯一样,屈居又副册了。

至于秋桐,原是贾赦赏给贾琏的,是“妾”的身份,虽然得宠,毕竟是丫头提拔上来的,其身份在尤二之下,平儿之上,但因不是书中正经人物,便不在册录之中了。

有人说,尤二姐的品行远不能与平儿相比,所以不可能排在平儿之前。

然而可叹的是,金陵十二钗的排名并不与德行相关——倘如是,“淫丧天香楼”的秦可卿就不可能排在正册了。之所以僭越,当然不是因为刘心武说的什么太子之女的身份,而只不过因为她是贾蓉的原配正妻罢了。

刘心武在“秦学”中因为秦可卿出身低微却得以与贾府结姻,遂断定其身世来历不浅,不可能来自养生堂,真实身份应该是太子之女,并将她与贾珍的“爬灰”写成是伟大的爱情,且是为了政治大局牺牲个人利益的。

然而这纯属断章取义,因为贾珍身为族长,他自己的妻子尤氏的家世也是一塌糊涂的。而贾珍与两位妻妹尤二姐、尤三姐俱各有染,又谈得上什么“伟大的爱情”呢?

一句“聚麀之诮”,又一句“麀聚之乱”,写出“乱伦”已经是宁国府的家风素习,正如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说的:“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

荣国府召太医,连晴雯看大夫也要放下帘子来,而宁国府看症,秦可卿竟然只是面对面地看大夫,宁可折腾得一天三五次换衣裳。那张友士来时直入居室,见了秦氏,向贾蓉说道:“这就是尊夫人了?”哪里有见宁府少奶奶的阵仗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