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可卿死后,贾珍因有事与凤姐商量,也是不等通报直入内堂,唬得众婆娘回避不迭。可见宁国府一向礼仪废弛,至于门当户对,就更不在话下了。

一个能把自己妻妹、儿媳全都拖上床的浪荡子,竟然怀有什么“伟大的爱情”,密谋为太子复国而出力效劳,岂非痴人说梦?

宁国府里,不仅有个秦可卿与贾珍、贾蓉父子大被同眠,如今竟又有个尤二、尤三两代合欢,的确是秽乱一片,正如焦大之言,“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又怎能怪柳湘莲认定府里“除了石狮子干净,哪怕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呢。

秦可卿的判词中说“造衅开端实在宁”,诚不误矣!

3.贾琏亦有真情爱

宁府二尤之“尤”,有两解:一是宝玉对柳湘莲说的:“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喻其娇艳风流;二是尤三姐托梦给二姐时说的:“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喻其淫荡无行。

麀,古书上指母鹿。“麀聚”,也有版本做“聚麀”,意思都一样,就是一群公鹿和母鹿交欢。而这个“父子兄弟”,指的就是贾珍、贾蓉父子,和贾珍、贾琏兄弟了,此三人俱与尤氏姐妹有染,致使内帏混乱,丧德败行。

然而鱼目之中,亦有真珠,若纯是滥情纵欲,也不值得这样大书特书了。这孽海里有限的真情,便是贾琏与尤二姐了。

第六十四回《浪荡子情遗九龙佩》中说:

却说贾琏素日既闻尤氏姐妹之名,恨无缘得见。近因贾敬停灵在家,每日与二姐、三姐相认已熟,不禁了垂涎之意。况知与贾珍贾蓉等素有聚麀之诮,因而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那三姐却只是淡淡相对,只有二姐也十分有意。但只是眼目众多,无从下手。贾琏又怕贾珍吃醋,不敢轻动,只好二人心领神会而已。此时出殡以后,贾珍家下人少,除尤老娘带领二姐、三姐并几个粗使的丫鬟老婆子在正室居住外,其余婢妾,都随在寺中。外面仆妇,不过晚间巡更,日间看守门户。白日无事,亦不进里面去。所以贾琏便欲趁此下手。遂托相伴贾珍为名,亦在寺中住宿,又时常借着替贾珍料理家务,不时至宁府中来勾搭二姐。

这里说贾琏原知贾珍贾蓉等素有“聚麀之诮”,是早知道尤二不洁;而后文说“二姐又是水性的人,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当时错许张华,致使后来终身失所,今见贾琏有情,况是姐夫将他聘嫁,有何不肯,也便点头依允。”则明写她与贾珍的奸情。后来她曾向贾琏忏悔说:“我虽标致,却无品行。看来到底是不标致的好。”直言承认自己的过失。后文更是直书“无奈二姐倒是个多情人,以为贾琏是终身之主了,凡事倒还知疼着痒。若论起温柔和顺,凡事必商必议,不敢恃才自专,实较凤姐高十倍;若论标致,言谈行事,也胜五分。虽然如今改过,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他有甚好处也不算了。”

——这是明明白白给尤二姐下了一个“淫”字的定义了。怎不让人想起“秦可卿淫丧天香楼”?

然而尤二姐是实实在在想过要改邪从良的,她嫁了贾琏后虽然金屋藏娇却也尽量以礼自持。文中说:

那贾琏越看越爱,越瞧越喜,不知怎生奉承这二姐,乃命鲍二等人不许提三说二的,直以奶奶称之,自己也称奶奶,竟将凤姐一笔勾倒。……贾琏一月出五两银子做天天的供给。若不来时,他母女三人一处吃饭;若贾琏来了,他夫妻二人一处吃,他母女便回房自吃。贾琏又将自己积年所有的梯己,一并搬了与二姐收着,又将凤姐素日之为人行事,枕边衾内尽情告诉了他,只等一死,便接他进去。二姐听了,自是愿意。当下十来个人,倒也过起日子来,十分丰足。

这大概是尤二姐人生中的极乐时期了,是一心一意要同贾琏做长久夫妻的。虽是独门另居,行事举止反比从前做姑娘时端庄持重了许多,贾琏不在时便是母女三人一同吃饭,贾琏来时,则夫妻同桌,而母亲与妹妹却回避开来——比起宁国府的漫无规矩,倒更讲究些体面,是认真做起正经门户的管家奶奶来。

然而贾珍偏不肯成全她这份苦心,竟趁着贾琏不在家就来鬼混,尤二姐因为心虚理亏在先不能推拒,却也不肯盲从,只得回避了,文中道:

眼见已是两个月光景。这日贾珍在铁槛寺作完佛事,晚间回家时,因与他姨妹久别,竟要去探望探望。先命小厮去打听贾琏在与不在,小厮回来说不在。贾珍欢喜,将左右一概先遣回去,只留两个心腹小童牵马。一时到了新房已是掌灯时分,悄悄入去。两个小厮将马拴在圈内,自往下房去听候。

贾珍进来屋内才点灯,先看过了尤氏母女,然后二姐出见,贾珍仍唤二姨。大家吃茶,说了一回闲话。贾珍因笑说:“我作的这保山如何?若错过了,打着灯笼还没处寻,过日你姐姐还备了礼来瞧你们呢。”说话之间,尤二姐已命人预备下酒馔,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原无避讳。……当下四人一处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尤老也会意,便真个同他出来,只剩小丫头们。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

其后贾琏回来,尤二姐亦发不安,先还只管用言语混乱,后来因贾琏搂着她赞标致,羞恶心发反而滴下泪来,剖白道:“我如今和你作了两个月夫妻,日子虽浅我也知你不是愚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作了夫妻,我终身靠你,岂敢瞒藏一字。”自己承认从前没有品行。

然而贾琏只说:“谁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不提以往之淫,只取今日之善,两口儿遂“如胶授漆,似水如鱼,一心一计,誓同生死”,倒似乎是贾琏一生情史中最真情的一段了。

事实上,尤二姐虽非贾琏唯一的女人,却的确算得上是他最心爱的女人。

贾琏虽然一生风流,艳事无数,然而难得见他动真心。凤姐是不消说了,平儿也只是凤姐安排与他的通房丫头,好的时候故然也曾叫过几声“心肝儿”,脾气来了便拳打脚踢,没有一丝怜惜;鲍二家的、多姑娘之流,更是露水姻缘,当不得真的;那秋桐是贾赦赏与他的,虽然新鲜毕竟不是自己争取来的。

——通算下来,竟然只有尤二姐,算是自由恋爱,私订终身的。

他对尤二姐的动心,并不只限于勾引到手便罢,而是从一开始就动了婚姻之念。

在路叔侄闲话。贾琏有心,便提到尤二姐,因夸说如何标致,如何做人好,举止大方,言语温柔,无一处不令人可敬可爱,“人人都说你婶子好,据我看那里及你二姨一零儿呢。”贾蓉揣知其意,便笑道:“叔叔既这么爱他,我给叔叔作媒,说了做二房,何如?”贾琏笑道:“你这是顽话还是正经话?”贾蓉道:“我说的是当真的话。”贾琏又笑道:“敢自好呢。只是怕你婶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娘不愿意。”

所谓爱情,不过是在一个人眼中看得另一个人与天下人都不同,比千万人都好。而贾琏看尤二正是这样,相貌性情举止言语,“无一处不令人可敬可爱”,连凤姐也不及一零儿,可见是真心爱慕。所以明知她已经失脚,却仍愿意娶进来做二房。

虽说旧时男人三妻四妾是平常事,然而娶二房毕竟也是大事,从后文中贾琏的一番周章与凤姐的满嘴客套便可以看出。这里贾琏八字尚无一撇,却已在筹划买房婚嫁等事,是动了真格儿的,绝不同于一般的偷情通奸,与贾珍、贾蓉父子的“聚麀之乱”更不能同日而语。

他娶进尤二后,也曾有过真心恩爱的日子。尤二病重,他也是真着急的,特地请了胡君荣来诊病,奈何庸医误人,竟将怀孕当成郁结,因此错害了未出世的婴儿。那贾琏气得“大骂胡君荣。一面再遣人去请医调治,一面命人去打告胡君荣”,及至听说胡庸医已卷包逃了,便将请医生的小厮打个半死。

至此,贾琏并无对尤二姐负心之处。他的缺陷,只在于贪多嚼不烂。尤二姐进了荣国府后,他已经失于照应了,后来更因贾赦赏了个秋桐,益发疏于照料,遂致尤二被众人的唇枪舌剑折磨而死。而这时,他也是真的伤心,不仅搂尸大哭,且自愧说:“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又说,“终久对出来,我替你报仇。”又向王夫人求了梨香院做停灵之所——

天文生回说:“奶奶卒于今日正卯时,五日出不得,或是三日,或是七日方可。明日寅时入殓大吉。”贾琏道:“三日断乎使不得,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丧不敢多停,等到外头,还放五七,做大道场才掩灵。明年往南去下葬。”天文生应诺,写了殃榜而去。宝玉已早过来陪哭一场。众族中人也都来了。贾琏忙进去找凤姐,要银子治办棺椁丧礼。凤姐见抬了出去,推有病,回:“老太太、太太说我病着,忌三房,不许我去。”……

恨的贾琏没话可说,只得开了尤氏箱柜,去拿自己的梯己。及开了箱柜,一滴无存,只有些拆簪烂花并几件半新不旧的绸绢衣裳,都是尤二姐素习所穿的,不禁又伤心哭了起来。自己用个包袱一齐包了,也不命小厮丫鬟来拿,便自己提着来烧。平儿又是伤心,又是好笑,忙将二百两一包的碎银子偷了出来,到厢房拉住贾琏,悄递与他说:“你只别作声才好,你要哭,外头多少哭不得,又跑了这里来点眼。”贾琏听说,便说:“你说的是。”接了银子,又将一条裙子递与平儿,说:“这是他家常穿的,你好生替我收着,作个念心儿。”平儿只得掩了,自己收去。贾琏拿了银子与众人,走来命人先去买板。好的又贵,中的又不要。贾琏骑马自去要瞧,至晚间果抬了一副好板进来,价银五百两赊着,连夜赶造。一面分派了人口穿孝守灵,晚来也不进去,只在这里伴宿。

这一段可与《秦可卿死封龙禁尉》对看,贾琏为尤二姐治丧虽与贾珍出殡秦可卿的排场没法比,心思并无二致,是尽了自己的能力的。在整个贾府无人帮忙的前提下,贾琏独力支持,尽哀全礼,且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又因贾母吩咐不许送往家庙中,只得在尤三姐之上点了一个穴,破土埋葬。其情其景,实有一种凄凉的境界。

前文原说过那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的,因大姐出花儿,他搬出外书房独寝了两夜,寂寞难熬,便勾搭上多姑娘儿,惹出一场青丝案来。然而此次,他竟然心甘情愿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恨苦居丧,也可谓难得了。

然而尤二姐曾说过“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谁承望身后却终究归不得贾家祖坟,亦如未出阁的亲妹子三姐一般,只落得孤坟野冢,无主游魂,岂非可怜可叹?

更可怜的是,尤三姐曾说过“咱们金玉一般的人”,而尤二姐竟选择了以吞金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成全“金派”的最终命运,便更令人扼腕难言了。

4.尤氏为何不入十二钗正册

凤姐是荣国府贾琏之妻,尤氏是宁国府贾珍之妻,两人都是府里的内当家,而尤氏还是族长夫人,其地位该比凤姐还高才对,为什么却没有进入《金陵十二钗》正册呢?

整个宁国府,入册者只有秦氏一人,其辈分算起来应与贾巧姐儿相同,是无独有偶的两个“草”字辈入册人。而其余四春与宝、黛、妙、湘等十人,俱为“玉”字辈。

换言之,贾珍虽为族长,而整个宁国府,竟无一个“玉”字辈女子进入十二钗,是何故哉?

在第六十八回《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一节中,凤姐骂尤氏:“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

——果然是这样吗?

论才干,凤姐逞技的极盛表演在于“协理宁国府”,然尤氏亦有“独艳理亲丧”之举,处事妥当,连贾珍也赞赏不绝。荣国府上下人等的生日都是凤姐打理,而她自己的生日,却是尤氏代为操持,也安排得井井有条,园内外上下各个称赞。贾母庆寿,她白日间待客,晚间陪贾母顽笑,又帮着凤姐料理出入大小器皿以及收放赏礼事务,连夜里也不回宁国府去,就宿在园中李纨处。可见也是劳苦功高之人。

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不了情暂撮土为香》中,庚辰本有双行夹批:“尤氏亦可谓有才矣。论有德比阿凤高十倍,惜乎不能谏夫治家,所谓‘人各有当’也。”

这里明明白白给了尤氏一句定评:论“有德”比凤姐还高,且亦可谓“有才”,只是输在不能劝谏丈夫、管束家人罢了,第七回焦大的醉骂可见一例。

论口齿,第十回《金寡妇贪利权受辱》一节,贾璜之妻为了侄儿金荣的事跑到宁府向尤氏告状,方问了一句:“今日怎么没见蓉大奶奶?”尤氏就说了一大车子的话,先说秦氏之病,自己对儿媳妇的看重与疼爱,又说起秦钟不懂事,“看见他姐姐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当告诉他,别说是这么一点子小事,就是你受了一万分的委曲,也不该向他说才是。谁知他们昨儿学房里打架,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欺侮了他了。里头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都告诉了他姐姐。”且说明秦氏“听见有人欺负了他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群混帐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调三惑四那些人;气的是他兄弟不学好,不上心念书,以致如此学里吵闹。他听了这事,今日索性连早饭也没吃。”接着话风一转,忽然反问起金氏来:“婶子,你说我心焦不心焦?况且如今又没个好大夫,我想到他这病上,我心里倒象针扎似的。你们知道有什么好大夫没有?”

此处尤氏絮絮叨叨,只说“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然而秦钟既来向姐姐告状,又怎会不说明白是谁欺负了自己?况且前回茗烟闹塾之际已经向宝玉明确地说明了金荣的身份:“他是东胡同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儿。”秦钟一旁听得清楚,岂有不记在心里、告诉姐姐之故?

可见尤氏早就知道是“璜大奶奶的侄儿”欺侮了秦钟,再见了金氏怒气冲冲地来了,怎会不知道缘故?却故意不等她提起,自己先发制人,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车子话,让金氏“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的都丢在爪洼国去了。”

——这尤氏岂止不是“没了嘴子的葫芦”,口才简直好得很呢!绝不逊色于凤姐,只不过不愿意针锋相对、辞言严厉,而更喜欢锋芒内敛、以退为进罢了。

然则,这样一个有才有德,而地位比凤姐犹高的宁府当家女主人,在第六十八回《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一节中,却大败于熙凤,被揉搓得一点刚气儿也无,为何?

乃是因为输了一个“理”字。

正如凤姐儿所说:“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背着父母私娶一层罪,停妻再娶一层罪。”贾琏犯了这样的弥天大罪,贾珍、贾蓉两父子乃是助火之人,而尤氏既是男方的嫂子,又是女方的姐姐,自然也跟着担罪名儿的。

那凤姐无理还要搅三分的人,如今捏着满理在手,还有不尽情发挥的?因此进了宁府,一见了尤氏,便“照脸一口吐沫”,啐骂了半日,“把个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并无别语”。

——可见,再好的口才,也大不过一个“理”字去。

也就是在这一回中,凤姐骂贾蓉的一习话侧面泄露了尤氏的身份:“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你死了的娘阴灵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还敢来劝我!”

凤姐既然说贾蓉“死了的娘阴灵”,可见尤氏并非贾蓉生母。而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中,尤氏向贾母的一番话也可作为辅证——因贾母催尤氏回家团圆去,尤氏笑道:“老祖宗说的我们太不堪了。我们虽然年轻,已经是十来年的夫妻,也奔四十岁的人了。况且孝服未满,陪着老太太玩一夜还罢了,岂有自去团圆的理!”

此处尤氏自称已嫁与贾珍十几年。而第六回中贾蓉第一次出场时,已借刘姥姥之眼写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到此回怎么也有二十好几了。

以贾蓉的行止身份,怎么看也不像是庶出,也就是说,贾珍原有嫡妻,因为早亡,故而续娶尤氏。换言之,尤氏乃是填房。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她出身低微,却可以嫁入宁府,成为族长夫人之故。

而贾珍“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尤氏虽然能干,却不能钳制于他,就是因为自己并非原配、说话不响亮。

另外,尤老娘也是拖着两个油瓶女儿嫁给尤氏父亲做填房的,尤氏并不是尤老娘的亲生女儿,和尤二、尤三不是亲姐妹,所以既管不了她们和自己的丈夫不清不楚,更管不了尤二姐嫁贾琏。

《红楼梦》排座次最重身份,这尤氏虽然才干不差,戏份不少,但一则身为“续弦”,二则与宝玉竟没有一场对手戏,不足以“在石兄处挂号”,遂竟输给了自己的儿媳妇秦可卿,入不了十二钗了。

☆、六、揉碎桃花红满地——尤三姐

1.烈而不贞尤三姐

在程高本,也就是程伟元、高鹗删改过的伪续本中,尤三姐所有的风月文字都被删改干净,把她塑造成了一个冰清玉洁的好女儿,并因此得到了许多读者的推崇,以为是千古第一贞节烈女。

小时候我最初看的也是这个版本(那时候也只有这一种版本),也很喜欢尤三姐这个人物,觉得她艳如桃李,凛若冰霜,是红楼诸女儿中最特别的一个。

后来看到庚辰本,看到那些恢复了尤三姐本来面目的文字,心中很有些不是滋味,便有意忽略她的不贞不洁。再后来慢慢大了,了解到人性的多重与无奈,才觉得曹雪芹刻划这样一个人物是有深意的,一个烈而不贞的尤三姐,其实比贞节烈女的尤三更有血有肉。

所有看过红楼的人都不会忘记尤三姐戏珍、琏的一幕——

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油蒙了心,打谅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的锣儿敲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着,自己绰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唬的贾琏酒都醒了。贾珍也不承望尤三姐这等无耻老辣。弟兄两个本是风月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闺女一席话说住。尤三姐一叠声又叫:“将姐姐请来,要乐咱们四个一处同乐。俗语说‘便宜不过当家’,他们是弟兄,咱们是姊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来。”尤二姐反不好意思起来。贾珍得便就要一溜,尤三姐那里肯放。贾珍此时方后悔,不承望他是这种为人,与贾琏反不好轻薄起来。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他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一时他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

这一段描写,完全打破了前文的纡缓含蓄,何等痛快洒脱!而尤三姐风流潇洒,忽嗔忽喜的性格形象也就完全地突显出来了,一番慷慨陈辞更是掷地有声。

然而细想想,却有些色厉内荏,因为她虽不承认自己是粉头,但在贾琏进门之前贾珍私自来访,尤二姐拉了母亲回避开去,房中只剩贾珍与尤三,“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这个时候,尤三是乐意的。是贾琏恃熟卖熟挑破了窗户纸,说要和尤三喝一杯,尤三才破了脸发作起来,要把他“两个的牛黄狗宝掏出来”,又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强灌,弄得珍、琏两个大为扫兴,手足无措。然而她一个女孩儿家与两个姐夫醉闹通宵已经是件失身份的事,虽说是“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但谁嫖谁都好,终究不是什么淑女行径。

及至后来尤三姐自择柳湘莲,决意痛改前非,“每日侍奉母姊之余,只安分守己,随分过活。虽是夜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可见此前她原是不惯“孤衾独枕”的,早非黄花闺女。

也因此后来柳湘莲听宝玉说尤三原是宁国府之人,顿足道:“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

而面对这样的指责,宝玉也无言可辩,只说:“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于是柳湘莲向尤三退婚,尤三姐“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无可辩解,唯有一死以明心志。

这是红楼中相当惨烈凄艳的一幕,“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的意境绝美无匹。柳湘莲至此方知尤三姐“原来这样标致,又这等刚烈,自悔不及。”又因梦见尤三仗剑来辞,警醒顿悟,遂削发出家,跟随道士不知往哪里去了。

少年时,看至这一段,只觉无限委屈,嚎啕大哭。而这还只是尤三姐的第一次托梦。其后,又向尤二报梦说:“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

既说“淫奔不才”,可见尤家姐妹在择夫前都非贞女。她们寄人篱下,为了讨好贾珍父子以自保,兼之生来风流貌美,原做过许多“丧伦败行”之举。但她们虽身处污秽之中,一直都渴望有一天能够上岸,抓住一根浮草重新过活。

尤二的浮草是贾琏,尤三的浮草是柳湘莲。然而两个人都未能如愿,姐姐被妒凤王熙凤害死,妹妹则被柳湘莲的拒婚气死,她们都没能得到上岸的机会。

尤三之死,并非死于谣言,而是死于自己的历史,死于“一失足成千古恨”,正如书中对尤二的评价,“若论起温柔和顺,凡事必商必议,不敢恃才自专,实较凤姐高十倍;若论标致,言谈行事,也胜五分。虽然如今改过,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他有甚好处也不算了。”——虽然悔过自新,终究天理不容,这不是更加可悲吗?

这样的结局,比描写两个无辜清白女孩儿惨死更有悲剧意义。因为已经有了一个被谣言害死的晴雯,实在不必再添一个同样命运的尤三姐了。

2.从尤三之死看宝黛姻缘

小厮兴儿说过:“咱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可见尤三姐亦是黛玉的一个影身儿。

而行文至此,更借二尤与兴儿的问答,从尤三姐的婚事说到宝黛姻缘上来:

忽见尤三姐笑问道:“可是你们家那宝玉,除了上学,他作些什么?”兴儿笑道:“姨娘别问他,说起来姨娘也未必信。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堂。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喜读书。老太太的宝贝,老爷先还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疯疯颠颠的,说的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是外清而内浊,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好处,虽没上过学,倒难为他认得几个字。每日也不习文,也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再者也没刚柔,有时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顽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尤三姐笑道:“主子宽了,你们又这样;严了,又抱怨。可知难缠。”

尤二姐道:“我们看他倒好,原来这样。可惜了一个好胎子。”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说,咱们也不是见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只在里头惯了的。若说糊涂,那些儿糊涂?姐姐记得,穿孝时咱们同在一处,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人说他不知礼,又没眼色。过后他没悄悄的告诉咱们说:‘姐姐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脏,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接着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赶忙说:‘我吃脏了的,另洗了再拿来。’这两件上,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尤二姐听说,笑道:“依你说,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许了他,岂不好?”三姐见有兴儿,不便说话,只低头嗑瓜子。兴儿笑道:“若论模样儿行事为人,倒是一对好的。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

这里借了尤三的问话,而由兴儿之口明提宝黛姻缘,可见关系重大。而尤二姐说尤三姐“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更写出尤三姐与宝玉的心照之情。

尤三姐虽极口称赞宝玉,并无儿女私心,她所认定的意中人,乃是宝玉的知交柳湘莲。

然而,偏偏就是这个神交知己贾宝玉在其平生挚友柳湘莲面前说错了一句话,毁了尤三姐的大好姻缘——

湘莲因问贾琏偷娶二房之事,宝玉笑道:“我听见茗烟一干人说,我却未见,我也不敢多管。我又听见茗烟说,琏二哥哥着实问你,不知有何话说?”湘莲就将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诉宝玉,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湘莲道:“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湘莲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绝色?”

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宝玉听说,红了脸。湘莲自惭失言,连忙作揖说:“我该死胡说。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湘莲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时忘情,好歹别多心。”宝玉笑道:“何必再提,这倒是有心了。”湘莲作揖告辞出来,若去找薛蟠,一则他现卧病,二则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礼。主意已定,便一径来找贾琏。

尤三姐与柳湘莲,一个是黛玉的投影,一个是宝玉的知交,正是一桩大好姻缘。然而《红楼梦》里多的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人间憾事,宝玉一语死三姐,正可为一证。

鸳鸯剑斩断鸳鸯侣,那尤三与湘莲,一个夭逝,一个出家,好事多磨,反成悲剧,这也寓示了宝玉和黛玉的情缘,虽然兴儿说“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可是偏偏就事与愿违,大相径庭。

可以想象,最终令宝黛心愿成空的人,固然可能是贾母,可能是元妃,可能是宝钗或凤姐,然而真正罪魁祸手,却必定是宝玉自己,是宝玉的无心之失自毁前程,断送了黛玉的性命。

故而尤三姐之死,被形容成“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亦影射了黛玉之死。

而尤三死后,英灵未远,犹与柳湘莲有梦中绝别一幕——

湘莲反不动身,泣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湘莲反扶尸大哭一场。等买了棺木,眼见入殓,又俯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出门无所之,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原来尤三姐这样标致,又这等刚烈,自悔不及。正走之间,只见薛蟠的小厮寻他家去,那湘莲只管出神。那小厮带他到新房之中,十分齐整。

忽听环佩叮当,尤三姐从外而入,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一卷册子,向柳湘莲泣道:“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说着便走。湘莲不舍,忙欲上来拉住问时,那尤三姐便说:“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说毕,一阵香风,无踪无影去了。

湘莲警觉,似梦非梦,睁眼看时,那里有薛家小童,也非新室,竟是一座破庙,旁边坐着一个跏腿道士捕虱。湘莲便起身稽首相问:“此系何方?仙师仙名法号?”道士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柳湘莲听了,不觉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

这是三姐的第一次托梦,明确说出“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之语,可见不但是金陵十二钗册中人物,且是担当了职位的。

之后复托梦于尤二姐,令她剑斩妒妇,“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是第二次陈明身份。这与秦可卿托梦凤姐,乃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可卿虽然没有进过大观园,却因贵为警幻之妹,又与宝玉有一场梦中情缘,遂得位于十二钗正册之末,且是十二钗中第一个香消玉殒的;而这尤三姐也未能进来大观园,但亦和宝玉有知己之情,既在薄命司担当重任,又是副册中第一个夭逝之人,可见也正该居于十二钗副册之末。

而从尤三梦别湘莲的情形可知,当林黛玉泪尽而逝、魂归离恨天之际,必然也有梦托宝玉,备述前尘情事一幕吧。只可惜不得见了。

3.从二尤的脚说起

尤二姐初次见贾母的一段,描写得颇有趣味:

正值贾母和园中姊妹们说笑解闷,忽见凤姐带了一个标致小媳妇进来,忙觑着眼看,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好可怜见的。”凤姐上来笑道:“老祖宗倒细细的看看,好不好?”说着,忙拉二姐说:“这是太婆婆,快磕头。”二姐忙行了大礼,展拜起来。又指着众姊妹说:这是某人某人,你先认了,太太瞧过了再见礼。二姐听了,一一又从新故意的问过,垂头站在旁边。贾母上下瞧了一遍,因又笑问:“你姓什么?今年十几了?”凤姐忙又笑说:“老祖宗且别问,只说比我俊不俊。”贾母又戴了眼镜,命鸳鸯琥珀:“把那孩子拉过来,我瞧瞧肉皮儿。”众人都抿嘴儿笑着,只得推他上去。贾母细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手来我瞧瞧。”鸳鸯又揭起裙子来。贾母瞧毕,摘下眼镜来,笑说道:“更是个齐全孩子,我看比你俊些。”

——“是个齐全孩子”,这是贾母给予尤二姐的评语,如此褒奖,怎能不令尤二身价百倍?

从贾母看肉皮儿、拿出手来、揭起裙子诸细节来看,旧时大家子评价女子之美,除脸蛋身段外,且要讲究皮肤白晳,手脚细巧。而尤二姐无疑是样样皆美的,是个齐全孩子,且比凤姐还俊些。

俊在哪里呢?除了脸,就是脚了。

因为凤姐是满人,大脚,而尤二姐却是一双小脚,故曰“齐全”。

或曰,何以“鸳鸯又揭起裙子来”,就断定二姐是小脚呢?

有一个辅证:尤三姐调戏贾珍、贾琏两兄弟时,“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

这里写明“金莲”,即是小脚。尤三缠足,尤二当然也不例外。所以这姐妹俩都是小脚。

除了尤氏姐妹,又副册的领军人物晴雯也是小脚,《芙蓉女儿诔》中写得清楚:“捉迷屏后,莲瓣无声。”“莲瓣”该是特指,而且她睡觉时穿着大红睡鞋,这是小脚女人独有的道具,所以也是裹脚。

书中明写“莲”足的,只有这两次,而尤三姐和晴雯,又都是林黛玉的替身。

况且婆子说小丫头,“这是老太太泡茶的,你自己舀去吧,那里就走大了脚呢。”——可见怡红院的丫头小脚成风,大概是宝玉专好此道。

那么,林黛玉是大脚还是小脚呢?

细想起来,“金陵十二钗”应该都是天足:元春是皇妃,当然没有裹过脚,因为清时朝廷明文规定裹脚女子不得入宫;那么,迎、探、惜三春自然也都不裹脚,这应该是家风;宝钗进京本是为了待选,必然也是大脚,所以可以扑蝶,不然一双三寸金莲可撑不起丰满的身子东奔西跑;湘云好男装,也不可能是小脚;凤姐同人说话时脚踩着门坎剔牙,也是大脚;凤姐不裹,巧姐儿当然也不会裹;妙玉是外来客,云游尼姑,不见得一双小脚走南闯北;李纨和秦可卿是大脚还是小脚,虽然不能确定,不过根据“满汉不通婚”的习俗,多半也该是天足。林黛玉自然也不例外,况且《芦雪广争联即景诗》一回中,说她穿着“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穿靴,自然是大脚。

想到“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的林妹妹是一双大脚,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并不是我对中国女人的小脚情有独钟,而是脚的尺寸直接关系到种族差异,令我瞬间意识到:林黛玉是满人。想到亲爱的林姑娘竟不是汉人,不禁忽忽如有所失。

想来曹雪芹也顾虑到了这一点,生怕伤害广大汉人粉丝的感情,所以兼顾两种文化两个民族两样审美,不得不对女人的脚讳莫如深,尤其林妹妹之足,更是含糊其词。全书中,蜻蜓点水地只出现过一次黛玉的靴子,且是小靴,且有“行动似弱柳扶风”、“不期黛玉已摇摇的进来”这般含糊其辞的描述,至少在情致上还是个汉族小脚女人——或者可以这样理解,林黛玉拥有一双天生的小脚,而不是裹缠出来的金莲,既天然又小巧,多么完美!

☆、七、酸心无恨亦成灰——李纹、李绮

十二钗副册里的人物,照戏份重要性可对半分成两组,一半人的戏份很充足,形象很鲜明,而另外一半则根本是来充数的,比如李纹、李绮这对姐妹,喜鸾、四姐儿这对表姐妹便是。

全书通算下来,李纹、李绮姐妹的名字一共出现过九次,但都只是出个名字,并无戏份,更无形象。即使在芦雪广众芳齐聚的大场面里,作者一一描写了宝玉、黛玉、李纨、宝钗、岫烟、湘云、宝琴、凤姐的穿着,只独独没提李纹、李绮,而只笼统地写了句“只见众姊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

不过,她们既然同宝琴、岫烟一起出场,且被晴雯形容成“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倒象一把子四根水葱儿”,可见其相貌不俗,可与琴、烟媲美并提的。

再则,宝玉说不知她们可会作诗不,探春道:“我才都问了问他们,虽是他们自谦,看其光景,没有不会的。”而第四回开篇介绍李纨身世时曾说:“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李纹、李绮自然都在这“金陵名宦、族中男女”之列了,“诵诗读书”不在话下。

因此,这对充数姐妹也堪称才貌双全,不枉入了金陵十二钗副册。

且因为她们四人的进京,惹得宝玉又发了魔障,向袭人、麝月、晴雯等笑道:“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更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一面说,一面自笑自叹。

——如此,这四人便一同在玉兄面前挂了号了。其后四人又与香菱一同加入海棠社,争联即景诗,更是坐实了副册之钗的身份。关于她们的入园,文中特点一笔:

“贾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纨贤惠,且年轻守节,令人敬伏,今见他寡婶来了,便不肯令他外头去住。那李婶虽十分不肯,无奈贾母执意不从,只得带着李纹李绮在稻香村住下来。”

可见写李纹、李绮,正是为了衬托李纨。那李婶对于住在园中原本是“十分不肯”的,与邢岫烟父母的巴不得女儿入园,恰成鲜明对比。第五十三回又轻描淡写一句“李婶之弟又接了李婶和李纹、李绮家去住几日”,五十八回又说“李婶母女虽去,然有时亦来住三五日不定”,可见李氏家境殷实,另有房舍,并不常在园中,住在贾府纯为盛情难却,其身份正如同薛家借住贾府,是亲戚做客来的,可不是刘姥姥打秋风。因此后文中贾府再设宴时,李婶便与贾母、薛姨妈同坐首席,连元宵节贾珍敬酒,也是“先至李婶席上,躬身取下杯来,回身,贾琏忙斟了一盏;然后便至薛姨妈席上,也斟了。”可见其在府中身份之尊,并不逊于薛姨妈。

然而这么尊贵的母女三人,在书中却形象含糊,语言平淡。那李婶娘好歹还有几句家常情面话儿,李纹、李绮姐妹却是除了作诗联句之外,就只在出谜语时各说过一句话:

李纨因笑向众人道:“昨儿老太太只叫做灯谜,回家和绮儿纹儿睡不着,我就编了两个‘四书’的。他两个每人也编了两个。”众人听了,都笑道:“这倒该作的。先说了,我们猜猜。”李纨笑道:“‘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句。”湘云接着就说“在止于至善。”宝钗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传’三个字的意思再猜。”李纨笑道:“再想。”黛玉笑道:“哦,是了。是‘虽善无征’。”众人都笑道:“这句是了。”李纨又道:“一池青草草何名。”湘云忙道:“这一定是‘蒲芦也’。再不是不成?”李纨笑道:“这难为你猜。纹儿的是‘水向石边流出冷’,打一古人名。”探春笑问道:“可是山涛?”李纹笑道:“是。”李纨又道:“绮儿的是个‘萤’字,打一个字。”众人猜了半日,宝琴笑道:“这个意思却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绮笑道:“恰是了。”众人道:“萤与花何干?”黛玉笑道:“妙得很!萤可不是草化的?”众人会意,都笑了说;“好!”

——“是”、“恰是了”,真是说了等于没说。

因此,李纹、李绮姐妹真正留下来的语言,就只是赏雪咏梅时的几句诗了。

咏雪之初,众人按序联句,有此一段:

“价高村酿熟,(探春)年稔府粱饶。(李绮)

葭动灰飞管,(李绮)阳回斗转杓。(李纹)

寒山已失翠,(李纹)冻浦不闻潮。(岫烟)”

除了开篇这几句之后,便是湘云大逞快才,力战宝钗、黛玉、宝琴三人,再不容别人置喙。直到结束时,方有李纨吟了一句“欲志今朝乐”,李绮收了一句“凭诗祝舜尧”,如此了结全诗。

可玩味的是,众美联句,竟然是几乎没说过什么话的李绮来结束的,这意味着什么呢?可是说,当众芳摇落、寒山失翠之时,李氏姐妹却还可以逍遥自在作壁上观,仍然享受着“年稔府粱饶”的舒适生活呢?

李纨的判词中曾说:“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可知在大观园没落之后,李纨母子却有中兴之时,那贾兰更是“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腰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一度飞黄腾达,神气非常的。

整个贾家都败了,李纨却能够凤冠霞帔,得封诰命,固然是因为贾兰争气,建功立业之故;但也要李纨擅经营,才能给儿子创造一个安身立命、反败为胜的环境。换言之,贾家败了,李家却没败,这却又是怎样做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