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答案就在于李婶娘带着李纹、李绮在园中时进时出、亦主亦客的便利身份吧。

在第四十五回开篇李纨与凤姐算账斗嘴的一场交锋中,我们知道,李纨其实也很擅于理财的。只是,她不像凤姐那样横征暴敛,因为没有机会贪污,更不可能以寡妇之身出去放贷,她所能做的,就只有一个“省”字。然而,不管她多么苦心经营,积下多少财产,一场抄家都化烟云——除非,她可以提前把这些财物挪移出去,另藏别处,正如同甄家被抄之际,将家财偷运进京、托贾府收藏的情形是一样的。

而能够帮她转移、藏匿财物的最佳也是唯一人选,就是李婶娘母女。她们不定期地进府,每次搬挪夹带一点儿,蚂蚁搬家一样,不久便可将重要财物全部转移出去。

赵姨娘曾向马道婆说起凤姐:“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然而全篇中,却并不见凤姐同娘家人有何亲密往来,更是没回过一次娘家,甚至连他爹娘是谁,也并没提过。

相反地,将一分家私搬送到娘家去的人,很可能是“没嘴葫芦”的大嫂子李纨。那李纨少年居寡,心思深沉,眼见贾府之势难以长久,不免要未雨绸缪,替自己欲留后路。而她能做的唯一努力,也就是将自己从牙缝里省下来的一分家私,托李婶娘带出府去保存,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这种“大难到头各自飞”的做法,很像是嫦娥的背着丈夫偷吞丹药,独自奔月。而这一点,也在李纹唯一的一首完整的诗中找到了线索,那便是《咏红梅花》:

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

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

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

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

这首诗是李绮所咏,暗示的却是李氏三姐妹、尤其是李纨的命运。首句开篇,提一“醉”字,也就是醉眼看花,世事如梦了。颈联自言苦楚伤痛,血泪斑斑,再次合“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之意,“酸心无恨亦成灰”之句,更与书中对李纨的介绍时所说“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不谋而合。颔联所引嫦娥窃药之说,嫦娥,寓李纨孀居身份,吞丹,指背叛之实;“偷下瑶池脱旧胎”,既是说十二钗来历,原本都是离恨天薄命司人物,却告别幻境坠落红尘,亦暗示李纨将来离开贾府后,了无关碍。尾联说到“江北江南春灿烂”,似乎是说李纨离开京都,回了江南。

那时,李纹、李绮姐妹应当也都回到金陵了吧。四大家族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李家的亲戚关系虽然远些,尚可自保,却也难免受到牵连,只不过衣食无忧罢了,势力显赫却必不如前,所谓“阳回斗转杓”,世事难预料。李家姐妹既入了薄命司,想来也不会有太好的下场,最根本的就是婚姻大事再难攀附王孙公子,而只能下嫁平民百姓,正是“偷下瑶池脱旧胎”,沦为俗品了。

☆、八、人去梁空巢也倾——喜鸾、四姐儿

十二钗副册中,比李绮、李纹姐妹戏份更少、更有凑数之嫌的莫过于喜鸾和四姐儿两位小姐了。

这两个人迟至第七十一回方出场,而且只此一例,再无下文——当然,若是后文不至佚失,或会另有文章的吧。

然而,此二人戏份虽少,身份却不低。且看原文:

因贾□(左王右扁)

之母也带了女儿喜鸾,贾琼之母也带了女儿四姐儿,还有几房的孙女儿,大小共有二十来个。贾母独见喜鸾和四姐儿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心中喜欢,便命他两个也过来榻前同坐。宝玉却在榻上脚下与贾母捶腿。首席便是薛姨妈,下边两溜皆顺着房头辈数下去。帘外两廊都是族中男客,也依次而坐。

这里说得明确,那喜鸾、四姐儿的身份乃是贾府的正经亲戚,史太君的隔房孙女儿。而且“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与迎、探、惜一样,也是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只输在不是嫡系,与贾府四艳的差距正如同宝琴之于宝钗一样同姓而异数,只能屈居副册了。

此回中,贾母命她二人过来榻前同坐,宝玉则在榻上脚下与贾母捶腿,也就是三人同榻的关系了。如此,这两个人便在石兄处挂了号。

其后,贾母更特地“命凤姐儿留下喜鸾四姐儿顽两日再去。凤姐儿出来便和他母亲说,他两个母亲素日都承凤姐的照顾,也巴不得一声儿。他两个也愿意在园内顽耍,至晚便不回家了。”

如此,“身为主子姑娘、在石兄处挂号、进过大观园”,喜鸾和四姐儿三项条件俱满,戏份虽少,却是有足够资格排入十二钗副册的了。

这还不算完,入园后,贾母又特地安排了一件小事,或许是别有深意的吧——

贾母忽想起一事来,忙唤一个老婆子来,吩咐他:“到园里各处女人们跟前嘱咐嘱咐,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也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大家照看经心些。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他两个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依。”婆子应了方要走时,鸳鸯道:“我说去罢。他们那里听他的话。”说着,便一径往园子来。

此处借贾母之口点明二人家贫,但身份却是“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的,又说家里下人势利,未免小看了他们——种种形容正与邢岫烟一般无二致,是再次坐实了二人的副册身份。

而喜鸾与宝玉的对话,则是再次“在石兄处挂号”——

宝玉笑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李纨等都笑道:“这可又是胡说。就算你是个没出息的,终老在这里,难道他姊妹们都不出门的?”尤氏笑道:“怨不得人都说他是假长了一个胎子,究竟是个又傻又呆的。”宝玉笑道:“人事莫定,知道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辈子了。”众人不等说完,便说:“可是又疯了,别和他说话才好。若和他说话,不是呆话就是疯话。”喜鸾因笑道:“二哥哥,你别这样说,等这里姐姐们果然都出了阁,横竖老太太、太太也寂寞,我来和你作伴儿。”李纨尤氏等都笑道:“姑娘也别说呆话,难道你是不出门的?这话哄谁。”说的喜鸾低了头。

喜鸾竟说出要和宝玉做伴儿的话来,可谓严重!

然而若据此便说宝玉将来会与喜鸾有夫妻之分的话,则又未免胶柱鼓瑟了。最大的可能性,只是喜鸾将来结局,仍然是由宝玉冷眼旁观、并为之慨叹,正如其对邢岫烟的一番议论罢了。

岫烟订婚,宝玉曾为此发出“绿叶成荫子满枝”之叹,且伤感落泪;将来喜鸾出嫁,又不知是在何种境遇之下,而彼时的宝玉想来已处困境,同病相怜也必有一番感悟吧。

到那时,只怕大观园已不复姓贾,纵使喜鸾、四姐儿重来,众姐妹已是风流云散,正如黛玉《葬花吟》中说的:“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吧。

☆、九、秋容浅淡映重门——傅秋芳

傅秋芳姓傅,理该是入副册的。

这个人虽然并未在前八十回中正式出场,然而关于人物介绍却是相当隆重,而且是借由怡红公子的视角心思托出,明明白白的“在石兄处挂号”。

事见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那宝玉正向玉钏儿要汤喝,忽有人来回话:“傅二爷家的两个嬷嬷来请安,来见二爷。”

宝玉听说,便知是通判傅试家的嬷嬷来了。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历年来都赖贾家的名势得意,贾政也着实看待,故与别个门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来走动。宝玉素习最厌愚男蠢女的,今日却如何又令两个婆子过来?其中原来有个原故:只因那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名唤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闻人传说才貌俱全,虽自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不命他们进来恐薄了傅秋芳,因此连忙命让进来。那傅试原是暴发的,因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那傅试安心仗着妹妹要与豪门贵族结姻,不肯轻意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岁,尚未许人。争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那傅试与贾家亲密,也自有一段心事。

这段傅秋芳小传虽只廖廖数语,早已将一个薄命红颜的形象画出。那傅试是个暴发户,其妹自然属小家碧玉了。又才貌俱全,连宝玉都生起“遐思遥爱之心”可谓神交,唯一不合副册条件的只是没进过大观园,然而这傅家的两个嬷嬷来怡红院请安,也就等于替他们家姑娘进了园子了。况且,下文还有相当繁琐的一段文字交代两嬷嬷对宝玉的观感,而这段话想来过后也是要报与傅小姐知道的——

然后两个婆子告辞出去,晴雯等送至桥边方回。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咭咭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踏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出园来,辞别诸人回去,不在话下。

可以想象,这两个婆子回去,难免会向傅姑娘饶舌,将宝玉的素昔行为尽行汇报。其情形,正如同兴儿向尤家姐妹数说宝玉行径是一样的。而那傅姑娘既是才貌俱全的一位琼闺秀玉,也必然会惺惺相惜,如尤三姐儿一般,对宝玉心许神通。

如此,傅秋芳也就满了副册三大条件,有资格进入十二钗册谱了。但她的姓名里既没有金也没有玉,更没有提到戴过什么首饰,那么该属“金”派还是“玉”派呢?

是金派,这可以从她的身世经历判断得出。

文中说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所谓门生,并不是说贾政开班授课,就像贾代儒之于金荣辈一样,而是在那个时代,凡是考科举的仕子,在入科前都会投个名帖儿到某长官门下,拜为门生,赖以提拔。比如清朝第一大贪官和珅就是收门生最多的,借以拢络后辈,建立自己的一派势力。

故而这傅试取名“附势”,其实别有深意。他与贾府攀交,“自有一段心事”,这心事,就是攀附权贵了。

因他的私心,遂将妹子姻缘耽误,竟然蹉跎到二十三岁尚未许人。二十三岁,在如今是青春正好,可放在古时,却已经是老大不小的一个年纪了。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说到贾珠时,“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一子”;贾琏则“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而贾蓉这年,才不过十六岁,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在凤姐处见到贾蓉,也只不过十七八岁,而那时早已娶了秦可卿了。可见那时的男子不到二十已经结亲,女子自然就更小了,比如夏金桂嫁薛蟠时就只有十七岁。

而这傅秋芳二十多岁还待字闺中,只这一条就够薄命的了,况且还要摊上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哥哥。

书中有个不靠谱的哥哥,老大未嫁的代表人物是谁呢?

自然是薛宝钗。

薛家阖府进京原本为了送妹待选,这正与傅试的“附势”之心是一样的。而宝钗进京这年是十四岁,转年过的第一个生日乃是及笄,也就是十五岁。其后一等经年,选秀之信石沉大海,而元妃更在这年端阳赐出红麝串来暗示赐婚之意,换言之也就是说这时宝钗其实已经落选了,不然元春绝不会考虑让待选秀女做弟媳的。可是贾母不愿意,故意装糊涂不闻不问,还当着众人的面对张道士说:“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再定罢。”

——宝玉等得,宝钗等不得。贾母这一招拖延不理,等于是逼着薛家另选高枝。然而薛姨妈也心沉得很,硬是不闻不问,由着宝钗一年两年地耽搁下来,前八十回结束时,宝钗少说也有十八岁了,做哥哥的薛蟠已娶了亲,做弟弟的薛蝌也订了邢岫烟,连做妹妹的薛宝琴也特地进京待嫁,而宝姐姐的婚事却连个影儿也没有,也不过是因为仗着宝钗艳压群芳,聪明过人,“不肯轻意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罢了。那傅试是“安心仗着妹妹要与豪门贵族结姻”,薛姨妈却是安心仗着宝钗要在贾府里过活一辈子了。起先来京时只说暂住,后来这话更不提起,一住经年不说,连儿子娶亲都仍是住在贾府,这可成何体统?

由此种种可以看出傅秋芳其人乃是宝钗的一个缩影,是典型的金派女儿。想来倘若下文还有提及,她的命运最好也不过是嫁给某权贵做填房罢了,便如同邢夫人、尤氏的例子是一样的。

宝玉咏白海棠诗中有“秋容浅淡映重门”的句子,说的可像是养在深闺、寂寞芳华的傅秋芳?

☆、十、天若有情天亦老——慧娘

《金陵十二钗》正册早在二十回以前已经全部出场且各有戏文,连尚在怀抱的巧姐儿亦有与板儿争玩意儿的戏目。然而十二钗副册,除了一个甄英莲也就是香菱早早出场,再就是傅秋芳于三十五回里露了一小面,却没有下文之外,其余诸钗,迟迟不肯出场。

直到第四十九回,宝琴、岫烟、李纹、李绮才打伙儿进了京,尤二姐、尤三姐第六十三回横空出世,喜鸾、四姐儿姐妹俩则迟至七十一回方姗姗来迟,而夏金桂更是直到七十九回才赶尾一样地露面了。

这样想来,或许十二钗副册人物在前八十回中并未全部出场,倘若后文不至遗失,可能还会有新的主子姑娘露面,比如曾隐约提及的甄家小姐,也就是甄宝玉的姐妹们,而傅秋芳、喜鸾、四姐儿等也会在后文有正经戏目。

然而现在既然未得全璧,十二钗副册的人选便只能在前八十回中寻找了。

我一直觉得曹雪芹虽然并未完成《红楼梦》全稿,但整个故事却是早已胸有成竹的了。由于种种缘故——或是部分稿件遗失导致心灰意冷,或是中间有碍语不便照本宣科,又或是后文的故事过于悲伤竟难下笔,故而中断写作近十年,但又不甘心就此搁笔,便在后来的修修补补中不时于前文留下许多线索,将主要人物的命运分割开来,暗藏在种种蛛丝马迹中,“情榜”也早早开列出来,将三册十二钗的三十六个人物尽行出场,所以才有了七十九、八十两回的急行草,以使夏金桂赶上末班车,免得读者见不到这个人,错把香菱判词中的“自从两地生孤木”误解为“林”字,再和林黛玉扯上关系来,误会就大了。

因此我相信十二钗副册人物必定已经在前八十回全部出现,但那第十二个人到底是谁呢?

最早我曾以为是张金哥,因为她的名字中有个鲜明的“金”字招牌,又是个正经主子姑娘,薄命女儿,连脂批都曾在“谁知那张家父母如此爱势贪财,却养了个知义多情的女儿”后面批道:“所谓‘老鸦窝里出凤凰’,此女是在十二钗之外副者。”

况且她出现在秦可卿送殡途中,倘若可卿作为十二钗正册最末一名,却是第一个早夭之人;张金哥则作为副册第一个早夭之人,排在副册最末,岂不是很妙的安排吗?

然而后来细想,那金哥一不是金陵人氏,二没进过大观园,三不曾与宝玉照过面,是怎么也列不入“金陵十二钗”的。她的故事只是书中浮光掠影的一段随笔传奇,与刘姥姥口中的“若玉”(又或作“茗玉”)互为金玉,补写世间见闻罢了。

其实傅秋芳的籍贯在书中也未有交代,然而傅试既是贾政门生,或者早在金陵时已经有旧,更何况那傅试与贾府交结原有联姻之意,或许后来傅秋芳到底嫁了贾氏子孙也未可知。

书中与傅秋芳遥遥呼应、互为金玉的也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慧娘。事见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这边贾母花厅之上共摆了十来席。每一席旁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的点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内放着旧窑茶杯并十锦小茶吊,里面泡着上等名茶。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

原来绣这璎珞的也是个姑苏女子,名唤慧娘。因他亦是书香宦门之家,他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本来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词歌赋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亦不比市绣字迹板强可恨。他不仗此技获利,所以天下虽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贵之家,无此物者甚多,当今便称为“慧绣”。竟有世俗射利者,近日仿其针迹,愚人获利。偏这慧娘命夭,十八岁便死了,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凡所有之家,纵有一两件,皆珍藏不用。有那一干翰林文魔先生们,因深惜“慧绣”之佳,便说这“绣”字不能尽其妙,这样笔迹说一“绣”字,反似乎唐突了,便大家商议了,将“绣”字便隐去,换了一个“纹”字,所以如今都称为“慧纹”。若有一件真“慧纹”之物,价则无限。贾府之荣,也只有两三件,上年将那两件已进了上,目下只剩这一副璎珞,一共十六扇,贾母爱如珍宝,不入在请客各色陈设之内,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时赏玩。

需要注意的是,文中明明白白提出这慧娘乃是不折不扣的姑苏女子,而且同香菱、妙玉等的身世一样,有一段人物小传,写明她是“书香宦门之家”,且“精于书画”,又说这慧娘命夭,十八岁便死了,是十足的一个金陵薄命女儿。

她的人虽未入得大观园,手迹却进来了,正如宝玉之于傅秋芳的遥思渴慕一般,她则得到了贾母的爱如珍宝。两个人物的描写手法如此一致,遥相呼应,正可称之为一对金玉了。

而傅秋芳既然为金,慧娘自然就是玉派了。虽然她的名字中既没有金也没有玉,而且也没写过她有什么佩饰,倒是她自己就是璎珞的制造者。璎珞,亦写作“缨络”,此处特地做“玉”字旁写法,或者便是为了暗示她的“玉”派身份吧。

更重要的是,寥寥数语中,慧娘孤傲薄命的形象已经跃然纸上,其性情命运,着实符合了玉派的标准。

而世人将其尊称为“慧纹”,则又巧妙地解决了李绮、李纹姐妹的金玉之分了,自然李绮为金,而李纹为玉了。

【红楼十二钗又副册猜想】

☆、红楼十二钗又副册中都有谁

十二钗又副册中,确定了名字的只有晴雯和袭人两个。“晴为黛影,袭为钗副”,这两个人一是玉女,一是金姝,正是旗鼓相当,平分秋色。

而另外十个人会是谁呢?谁是可以同晴雯、袭人并驾齐驱的一品丫头?

我以为第一个就要算平儿。

很多红学家在试拟十二钗副册名单时,因为香菱是侍妾,便将平儿也放在副册,这其实是一种误解,理由在《十二钗副册的评选标准》中已经说明了,副册必须是主子姑娘。这样。又副册的身份才可以确定,就是丫鬟,包括通房大丫鬟平儿。

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中,鸳鸯向平儿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

庚辰本在此有一句夹批:“余按此一算,亦是十二钗,真镜中花、水中月、云中豹、林中之鸟、穴中之鼠、无数可考、无人可指、有迹可追、有形可据、九曲八折、远响近影、迷离烟灼、纵横隐现、千奇百怪、眩目移神、现千手千眼大游戏法也。脂砚斋。”

这句话,虽然不能就此将上述十二人定为又副册名单,但至少肯定了一条:就是平儿是与袭人、紫鹃、鸳鸯等是可以相提并论的。

无独有偶,在第六十回写到柳五儿其人时,又有一段非常有趣的叙述:“原来这柳家的有个女儿,今年才十六岁,虽是厨役之女,却生的人物与平、袭、紫、鸳皆类。因他排行第五,便叫他是五儿。”再次将“平、袭、紫、鸳”并提。而脂砚斋第二十一回亦有批语:“不料平儿大有袭卿之身份,可谓何地无材,盖造际有别耳。”第四十八回评价香菱其人时,也说她“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同样将平儿与袭人并提,而将香菱置于“湘、黛”和“袭、平”中间。

可见,平儿、紫鹃、鸳鸯确是同袭人、晴雯一样,可以入选十二钗又副册的。

除了身份是丫鬟外,还要同时满足另外两个入册条件:既与宝玉有过特殊关系,还有就是要在大观园待过。

宝玉同宝钗婚后,身边只剩下两个重要丫鬟,就是麝月和莺儿。因此,这两个人也肯定是在册的。

而为宝玉而死的金钏,和她的妹妹玉钏,也是很明显的一对又副册“金玉”姐妹。玉钏虽对宝玉冷若冰霜,却曾亲尝荷叶羹,这情分也就跟吃鸳鸯唇上的胭脂差不多了。

如此,十二又副钗已经有了九个。红楼丫头数十上百,与宝玉打过情骂过俏的也十好几个,那最后的三个名额到底应该属于谁呢?

稍微细心推敲就可以发现,上述九个丫头的名字大都上过回目。

其中要数平儿最多,足足占了四次,分别是:第二十一回《俏平儿软语救贾琏》,第四十四回《喜出望外平儿理妆》,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第六十一回《判冤决狱平儿行权》。

其次鸳鸯居二,出现过三次,为:第四十回《金鸳鸯三宣牙牌令》,第四十六回《鸳鸯女誓绝鸳鸯偶》,第七十一回《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晴雯、袭人的排名虽前,名字却只出现过一回。晴雯是在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袭人是在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另外,第十九回的《情切切良宵花解语》可算作袭人的暗出;而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与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则为晴雯的暗出。

再则,紫鹃的名字也只出现过一回,即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而金钏除了在第三十二回《含耻辱情烈死金钏》出过一回名之外,另有第四十三回《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可算是她的故事的一段余韵;玉钏则是与莺儿同时出现在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麝月的名字未来得及出现在前八十回,但占花名时明明说她“开到荼蘼花事了”,注定了要入册的,或许在后回中会有出名的吧。

照这个思路,我们遂又有了一条寻找又副册人选的重要线索,就是:在回目中出现过名字的丫头。

这样的人,除了上述几个,还有谁呢?

找来找去,明出的,就只有龄官一个了,即第三十回的《龄官画蔷痴及局外》。她的身份是优伶,贾蔷的情人,这显然为她加了极重的戏码,使其艳冠十二官之首。更重要的是,书中曾借凤姐之口说过:“这个孩子扮上活象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湘云则明白指出:“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

只这一句,已经足以为龄官晋级了。更保况,她还是宝玉“情悟梨香院”的女主角,自可跻身又副册之列。

既然确定了龄官这个玉派人选,便可以在十二官中再替她找一个配对的金派女儿了。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和第七十七回《美优伶斩情归水月》,两次暗出芳官、藕官、蕊官三人。而这三个人里,芳官虽然只是次于晴、袭一级的小丫头,却曾与宝玉同榻,又经宝玉亲口改名为“金星玻璃”,坐实了金派女儿的身份。

因此可以断定,与龄官做成一对的,正是芳官。

除此,现存《红楼梦》八十回的回目中,再没有明白出现过任何丫头的名字了。

至于暗出,则有第二十四回《痴女儿遗帕惹相思》,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虽未明写,却说的都是小红的故事。

小红原名林红玉,与黛玉一字之差,也是旗帜鲜明的“玉派”人物。“生得细巧干净”,“说话简便俏丽”,深得凤姐赏识。虽然前八十回中她和宝玉只有一次正式照面,然而在遗失的后文中,却有“狱神庙探宝玉”的重要情节,想来也是可以入选的。

由此可见,林红玉便是十二钗又副册的最后一个悬疑了。

如此,十二个名字已经全部水落石出。还会不会有遗漏的呢?则有待高明改正了。

☆、一、彩云易散玻璃脆——晴雯

1.晴雯失意,袭人得意

晴雯不枉做了位居十二钗又副册之首,原是有真本事的。

第一件,人长得漂亮,而且不是一般的漂亮,而是艳压群芳。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进谗言,说她“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凤姐儿也说,“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而王夫人最厌恶她的一点,也就是她的美,说她“好个美人!真象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

而那时,正是晴雯在病中,不饰铅华,甚至有点儿憔悴,就这还让王夫人看了冒火,说是“妖精似的东西”。真无法想象,倘若她十分妆饰,那又该美成什么样子呢?

第二件,心灵手巧。“病补孔雀裘”之举,显示了她无可替代的技艺与地位。麝月说她:“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而她的病情,也就打那时加重的。

这又看出她的第三件美德:忠心。连袭人也说她:“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缘故?”

什么缘故?自然是因为她忠于宝玉,爱宝玉。

贾母说过:“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是早已内定了将来要将她许配给宝玉的。这一层意思,晴雯也知道,所以也就铁了心要跟宝玉一辈子。同宝玉吵嘴时,宝玉发脾气要撵她,她说:“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同麝月开玩笑时,则说:“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她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离开怡红院。

袭人也是忠的,书里说她伏侍贾母时,心中只有一个贾母;伏侍宝玉时,心里又只有一个宝玉;然而她太顾全大局,太争强好胜,面面俱到,而且醋性比谁都重。不但吃别的丫环的醋,连黛玉、湘云的醋都吃。宝玉一早到黛玉房里洗脸,她气得发了一天脾气,甚至说:“从今以后别再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伏侍你,再别来支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动不动就拿走吓唬人。

晴雯却不然。宝玉给黛玉送帕子,要想个借口特意先把袭人支使出去,才把晴雯叫来,可见视她为心腹。而晴雯百般拆解不来送帕的深意,不是因为她不聪明,而是生性娇憨,一派天真,心中全无私情。

这是她的第四件好处:纯粹。

因为这份纯粹,她体会不来黛玉和宝玉之间那种幽微曲折的情感,也从来没对宝玉使过一分心机。同样是老太太给了宝玉的,袭人便有胆翻云覆雨,并且“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晴雯却洁身自好,看不上袭人和宝玉“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更没有想过借由自己的聪明漂亮抢占地盘,私心勾引。即使在她做“跑解马似的”伶俐打扮在外面着了凉回来,宝玉唤她进自己的被窝里渥一渥,她也并没有借机缠绵,相拥一会仍回自己被中去了。

因此,在她临死之前,才会含血带泪地说自己“担了虚名”,“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

徐瀛在《晴雯赞》中说:“有过人之节,而不能自藏,此自祸之媒也。晴雯人品心术,都无可议,惟性情卞急,语言犀利,为稍薄耳。使善自藏,当不致逐死。”

这是说中了晴雯的致命之病,在于灵秀过人而不善自藏。判词里说她“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很明显用的是“彩云易散玻璃脆”的典故。她以自己的美丽、聪明、纯真、忠勇,高居于十二钗又副册第一位,却最终逃不脱“红颜薄命”的悲剧。

她聪明了一辈子,临死才知道自己是“痴心傻意”。而袭人却恰恰相反,一直以“笨人”自居,其实心机比谁都深,并且很擅于总结——“在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他,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

古人说:“大智若愚,大勇若拙。”晴雯勇则勇矣,却太形之于外,不会扮拙。而袭人却无疑将这两句明言运用自如,所以该她比晴雯棋高一招,占了上风。

如果将袭人比作“扮猪吃老虎”的话,那么晴雯,就无疑是“枪打出头鸟”了。所以,她补的衫子,才叫做“孔雀裘”吧。

2.海棠和桃花

在《金陵十二钗》正册中,黛玉和宝钗并列榜首,不分轩轾。然而在又副册里,她们到底分了胜负——按照“晴为黛影,袭为钗副”的说法,晴雯得冠,袭人居次,也就意味着黛玉终比宝钗略胜一筹了。

其实,早在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节中,贾政率宝玉等人第一次游历大观园,初进怡红院时,晴雯与袭人的身份境地,以及同宝玉的因果情缘,便已分了高下,露了端倪。且看这段描写:

忽又见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来,贾政笑道:“到此可要进去歇息歇息了。”说着,一径引人绕着碧桃花,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贾政与众人进去,一入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株西府海棠,其势若伞,绿垂碧缕,葩吐丹砂。众人赞道:“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那里有这样妙的。”贾政道:“这叫做‘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众人笑道:“然虽不经,如何此名传久了?”宝玉道:“大约骚人咏士,以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被世间俗恶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为证,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都认真了。”众人都摇身赞妙。

这是怡红院的第一次露相。文中浓墨重彩地介绍了“西府海棠”,却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一笔“碧桃花”。

“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的十字定评,人人见了都会以为是写黛玉,然而同时也是在写晴雯——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中,晴雯可不正是抱病含恨而死?

此一回中,宝玉曾说:“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他身上。”点明海棠便是晴雯。

然而小丫头信口雌黄,却说晴雯死后做了芙蓉花神。而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黛玉占花名时抽中的正是芙蓉花。这是层层涂染,再次强调晴雯便是黛玉的一个投影、替身。

所以这回里,并没有写道晴雯抽了什么花,倒是袭人,紧跟在黛玉之后,抽了一枝桃花,诗云:“桃红又是一年春。”暗含改嫁之意。

又因为签子上写着:“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芳官便自报家门说:“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钟。”这是我们第一次知道芳官原来姓花。这一回中同样也没有写芳官抽了什么签,但却承宝钗之命唱了一支《赏花时》: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

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

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

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

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又一次点出碧桃花。

然而可怜的碧桃花,却不是怡红院的正经花主,而是栽在院门外的。众人须绕过碧桃花,穿过月洞门,才进得怡红院,看到盛开的女儿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