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掀起帘子,只见车夫骂骂咧咧地扯了个人,那人显得很不耐烦,神色焦急想离开。

她问:“怎么回事?”

“这个人不知死活地跑过来,害得马车受了惊吓。”

车夫正抱怨着,那人已经烦躁地开始喊了:“现在诺闻公子游湖的船就要过苏湖了。你们不去看热闹也别拦着我呀。”

“你是说诺闻公子的…船?”扶苏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的喜悦。不管怎么说,在这里遇上怎么样也称得上是运气,不管怎么说,在动手前,她总该知道自己下手的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吧。她打断了车夫不满的呼呵,道:“我们也去看看吧。”

“姑娘不买冰糖葫芦了?”环儿见扶苏坐回车内,这样问着,但显然也很高兴。

扶苏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并不答话。

诺闻,浪荡江湖的儒雅剑客,如果他不是闺婉的仇人,她对他或许还是有几分好感的。

传闻,他为人仗义、风度翩翩、一身正气,曾经只为了一个托付而不惜独闯皇宫。却不知为什么,当初杀了闺婉一家的人,用的正是他独创的蝶萧剑法。蓬莱楼只问因由,不探暗机。闺婉在交易中提了,她也就只能——取了他的命。当然,不是她亲自动手。

扶苏看了看自己修长细致的十指,神色几分满意。诺闻好琴,而她,而生了一双所有琴师都称羡的手。腰间的玉佩微微震了震,她轻轻抚上,神色静谧。闺婉的魂,就在这玉中。完成了愿望,染上了诺闻的血,她才能安息。那个时候,她的魂作为交易的筹码,就归了蓬莱楼。

而她,完成了一次交易,功勋录上,又会添上一笔。

她虽然不是蓬莱楼里最有能力的仙,至少并不像玄墨那样屡屡任务失败而落了个下等。

轻轻地笑了笑,视线落在外面,已经隐约看到了粼粼的湖面。

那里有小舫曲幽。落在苏湖之央。

“今天怎么没有在四里街快活了?”诺闻笑眯眯地打趣道。他二十开外,腰间佩着剑,却是一番儒雅的书卷的气息。坐在一边的流庭反而有几分浪荡,闲闲地躺了,不徐不缓地道:“你该当为本公子来赴约而荣幸才对。”他饮了一本酒,神态淡淡的。

诺闻道:“最近你还是不要太招摇的好,相国表面上虽然恭维你,但暗地里似乎并不是这样。你知道了他儿子的状况,即使你代其解了毒,恐怕他还是会做出什么灭口的事来。”

流庭笑了笑:“灭口?那就让他来好了。他借我解毒,我借他得势,各得所需。如果真要敢动什么手,以我们神医家握了的把柄,我就不信他不怕玉石俱焚。”

“皇上不是有心招你入宫么,似乎明里暗里已经耍了不少的伎俩,真可谓求贤若渴。”

“的确‘求贤若渴’,我们神医家的毒药,可还没有过表现的机会呢。”

诺闻轻叹道:“你还是小心点为好。毕竟对方是万乘之君,不为他所用,恐为他所杀。” “哦?可我怎么觉得,为他所用,恐怕更要为他所杀?”流庭饮了杯酒。

不是所有的任命都是信任,恐怕更多的只是利用。

连相识相知的两人间都避免不了的互相利用,那个丑恶的朝廷还能叫他相信什么呢?

或许那个至高无上的人取他的命只在一念之间,伴君如伴虎,他没有野心,也不需要万里封侯。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他如果真想要一样东西,从来不需要由他人的手来给予。

他看着诺闻笑了笑。

即使是这个人也不知道。

这个时候船已经到了湖边,周围的人群将岸边围了个水泄不通。隐约的嘈杂,远远地传了过来。

诺闻的视线落过,神态间几分苦恼。

每次游湖都会有这样大的动静,他真该考虑日后还当不当作此观光。

这时流庭的声音传了过来:“可不可以接一人上来?”

诺闻有些诧异:“接人?是谁?”别说流庭平时性情乖张,朋友极少,即便是他待别人,也素是不冷不热的态度。

“我要那辆马车里的人。”

微微含笑的声音,修长的指一伸,随之望去的是一辆马车。是辆极普通的车子,看装饰是供于女子乘坐的。

“你真是…”诺闻有些哭笑不得,还以为自己的好友终于良心发现来应一次邀,不料他居然依旧不忘美色。

他好奇这马车中的是何方佳人,正巧帘子一掀,里面走出一个女子。纤细修长的身姿,一眼看去,只觉得是个很清丽的女人。她似乎正在往这边看,可以感觉隐约落过来的视线。

诺闻看了流庭淡淡地揶揄:“你什么时候换了口味了?”

“我素来是荤素皆收,你难道不知道的么?”流庭轻轻的笑着。

扶苏下车的时候只看到前面攒动的人头,垫了脚才勉强看到湖上那一点小小的船舫,不由有些郁闷。感情这么多人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远观”的?那她的“亵玩”计划不就要泡汤…

她心里琢磨着怎样才能靠近,面前的人群渐渐地让出了一条道,一直通到她面前。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到她面前客气地作躬身行了一礼,道:“这位姑娘,我家公子有请。”

经由让开的人群望去,扶苏隐约看到靠岸的船舫上有两个人影。

一个白衣宛然,一个青衣随风。

很叫人心动的画面。一片幽静的湖面,那一处舫间处了两位绝世风尘的男子。如同平面铺展而开的画卷。

他们都看着这边,神色淡然。似乎在等她的到来,似乎料定她定会过去。

扶苏忽然笑了。他们认定她会过去,那么她就必须要过去吗?他们派人来领她过去,她就非得要过去吗?

不是她狂妄自大,而是她从来不曾被谁可以轻视地待过。

或许她现在的确是一个青楼女子,那又怎么样呢?

她远远看去的,仿佛和流庭对视。是这个男人吧,一次银针相袭,一次道上偶遇,现在赏赐般地让她上那船舫吗?

扶苏凑到书童的耳边小声地嘟囔了两声,书童原本彬彬有礼的神情举止仿佛古怪地僵硬了。

这是她满意的效果。

不管在哪一世中,不管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她始终是扶苏。蓬莱楼的扶苏。

“你这个臭小子不要以为老娘在青楼里就是好惹的。”默默地念着叫书童带去的话,扶苏在转身的刹那笑得格外奸诈。

男人只会苦苦执求于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有时候越激起他的愤怒越会得到他的注意。虽然这是她本身就想转达的话,但她更乐意在上面冠以战略性决策的堂皇外衣。

周围的注视都积聚在她的身后,在她转身的刹那周围突然起了纷纷的议论。

这个世上,会有什么人能这样直接地拒绝诺闻公子的邀请呢?更何况,船上的另一人,是神医流庭…

而她走的时候却只落了背影,清清落落的身形,仿佛一朵不染杂尘的莲。

她不美,但千万人中的一次蓦然回首,最早看到的,永远只会是她。

船上的两人也看了她又上了马车,随后一路绝尘。诺闻有些打趣地看了流庭。

书童回了船,神色有些古怪。

“你这个臭小子不要以为老娘在青楼里就是好惹的。”

话出后一阵沉默,诺闻忍不住呛了口茶水,一副欲笑又止的神色,暗暗打量着流庭。这或许该是那位花花公子遇见过最不在把握的女人了吧?

流庭的嘴角含一丝冷笑,只是饮了口茶,声音幽幽的:“很好玩不是吗?她会是我的下一个女人。”

在他的眼中永远只有“下一个”,而没有“最后一个”…

这个女人已经知道了在旧迷楼遇见的是他,知道了街道上惊鸿一瞥的也是他,知道了他对她有轻视傲慢之心,然后,大庭广众之下拒绝了他的邀请。

不,这或许只是她吸引人注意的一个伎俩。

最脱俗的外表,却是最市侩的实质。但是,让他很感兴趣。

就当是她成功了,只是,她终究还会是属于他的。

嘴角一抹笑,随手把玩着酒杯,忽然一松,落地时一地残骸。

不管是哪个女人,最后的下场,必定如这个杯子一样…

第二章 初抚琴瑟(上)

扶苏知道自己身份的时候微微诧异,又有些哭笑不得。沈娘让她做教习的琴师,授各位姑娘琴律。

她明明是想要来赚钱的…而且以前从没有呆过青楼,以为可以来图个新鲜。

在环儿的苦苦相求下,她依旧一意孤行地来找了沈娘。

“什么?你要挂牌迎客?”如果她多来折腾几回,沈娘估计自己的心脏都要受不了了。念在扶苏是闺婉的女儿,她才有意安排了一个琴师的位置。这是很多姑娘求都求不到的。琴师有固定的酬金,而且并不低,又不需要出卖肉体,是个安稳又舒适的职业。虽然比不上那些红牌姑娘得到的多,却是相较下最无忧的。这个扶苏倒好,反倒想要挂牌?

扶苏微微地笑着,娓娓道:“苏儿知道沈娘为我好,但是,苏儿是真的很急需要钱。若是不挂牌,真不知道要攒到猴年马月了。再者,如果入了青楼却只是教教琴,似乎就没了意义了,倒不如直接上书院去作个乐律先生了,对不?”

沈娘强按住了抽风的冲动,耐声道:“扶苏,你娘就是从旧迷楼出去的,也不愿让你再深陷泥潭。钱固然重要,但名声也不可不顾,你娘当是对你将起过自己离开青楼是多么不易的吧?”

“的确讲过。我娘说,青楼内好吃好住,什么都不缺。日日笙歌,浮华此生。反倒是从了爹后,受尽婆婆白眼,日子过得粗简了。”扶苏笑颜嫣然,腰间的玉似反驳般地微微一触,又叫她给波澜不惊地按了下去。

“闺婉真是这么说的?”沈娘诧异地问。这和闺婉那些书信中的内容丝毫不同,莫非是她不愿自己担心而强颜欢笑?但是,不论怎么说,这样教育孩子都是不大对的。

只是扶苏的眼里满是期许,反倒让她不好如何开口。

沈娘蹙了蹙眉,问:“你真的要挂牌?”

“是。”扶苏忙不迭点头连连。难得来次青楼,玩得不够本怎么行。更何况闺婉的有个愿望是做“魁”,一个琴师怎么可能做得到。

从沈娘房内出来,一路回房,环儿都在背后一脸的哀怨。如果不是见多了鬼魂,扶苏还真的会将她当成阴魂不散的冤魂。

是她自己要挂牌,这丫头不用这样吧?

扶苏有些泄气,无奈地哄道:“好环儿,乖环儿,你别这样好不好,挂牌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是姑娘自己希望的,环儿没什么立场插口。”标准的幽灵语调。

“我请你吃糖葫芦,怎么样?”

“环儿只是一个小丫鬟,不需要姑娘待我这么好。”显然的冤念未消。

“我错了还不行么…挂牌归挂牌,你不要这么担心,我不卖身的。只卖艺,不卖身,恩?”

“姑娘做自己的选择,又有什么错的。”稍稍有些松了语气。 …

扶苏对这个倔脾气的丫鬟的确有些无力招架,心里暗暗郁闷。到底是谁伺候谁啊?

这时屋外有人敲门,一个女声道:“扶苏姑娘,有客到。”

不只环儿,连扶苏都有些诧异。沈娘办事的效率未免也太快了些。她正想回绝,只听有个男声淡淡地道:“扶苏姑娘来了长安,怎么也通知一声的,叫小可有的好找。”

很熟悉的声音。到口的拒绝便又咽了下去。扶苏也淡声道了句“原来是卫风公子”,便使了环儿去开门。

环儿诧异是扶苏的熟人,开了门后一看,不由“啊”了声。是个很素净的书生,清清白白,斯文却有几分出尘。虽然是不一样的人,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和扶苏很相似,可是如果硬要问是什么地方,却偏偏又道不清明。

“环儿,我和卫风公子叙叙旧,你先出去。”

环儿这才回神,红了脸请了书生进来,关门离开。

扶苏这时反倒冷淡了神色,自己倒了杯茶来喝,什么话也不说。她不是没兴趣为什么卫风会离开蓬莱楼,只是对没有事先通知而有点生闷气。

卫风仿佛知道了她的心思,微微笑了说:“扶苏,我只是觉得楼内无聊才出来走走,不是我们故意瞒你。”

“真的?”扶苏抬了抬眼。

“真的。”卫风是一抹人畜无害的笑,温温和和的。实则他被扶苏一瞬不动的注视弄得有苦难言,但他总不能告诉她,是因为他们知道了她在此世会有一个劫吧?

他安静地看着她,心里微微蹙眉。

每一个仙都会注定有一劫——情劫。

仙不是神,仙也有情。

他出现在这个时空中,也只是为了到时候可以助她。

“你最好不是骗我,不然你死定了。”扶苏咬牙切齿般地对他哼哼。

卫风笑了笑,并不答话。

扶苏忽然想起,好奇地问:“那你现在的身份是什么?”

“麓水书院的学生,当今恩科的金榜状元。”

扶苏一阵恶寒:“你上一世是个穷书生,上上世是翰林学士,这世弄个状元?你的‘穷酸’情节还真是无止无尽。”蓬莱楼里,卫风是最好脾气的,所以也是他们暗中认为,最冷血的。就是因为对什么都不在乎,只知道之乎者也,才最不懂得人情冷暖。

卫风当然不知道扶苏心里在暗想什么,只是继续饮着他的茶,淡声道:“以后你有事,不妨来状元府找我。不过今天难得来一次青楼,你也不奏首曲子给我听听?”

扶苏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声音轻轻的,状似不经意地抚着琴弦:“卫风,你可知道来这青楼是要销金的?”

卫风取了锭银子放到桌上,无丝毫言语。

这才对嘛。扶苏顿时笑逐颜开,随意地拨了两下琴弦正了曲律。蓬莱楼中,她并非最懂音律,但却是最善琴瑟。悠悠抬眼看了看卫风,余光瞟过那白花花的银锭子,她仿佛忽然心情大好。

至少这小子还是懂她心思的,孺子可教也。

怎么算,这都属于她第一遭的生意,虽然——坑的是自己人。

修眉轻挑,乐律便突然间漫溢了开去。修长的十指仿佛着了仙法,刹那静谧周围。无鸟鸣,无虫吟,无风啸…她的衣袂随意地拖曳着,轻轻薄薄地落在身后,这样的随意。嘴角是隐约的笑意,而曲律则成了笑音,轻轻地抚摩在耳畔。

卫风闲闲地饮着茶。

谁说他是最懂得享受的人?扶苏才是。

轻饮浅尝,他微微闭眸,安静地听着。

这个女人是一个迷。静起时如超然脱俗,动起是却百媚千娇。除了蓬莱楼的人以外,没有人知道她曾经造就过多少国家的灭亡。

红颜祸水。可惜,这祸水自己偏偏没有自觉。

他轻抬了眼睫,神色迷离地睨了扶苏,渐渐有就分玩味。他的生活很平淡,但跟了她在一起,或许可以让他消磨不少的无聊…

“公子,公子,屋子里有人,你…”外面有几分争执。

“铮——”琴弦一阵,扶苏的曲子断了下来。

卫风挑了挑眉:“曲子没奏完,这钱…”

“这钱自然还是我的。”不待他说完,扶苏已经把银两揣进了怀里,“花出去的银子泼出去的水,更何况这里是青楼,你没听说过么?”笑话,她急着攒银子,卫风是头肥羊,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松口。

“姑娘对银子还真是看得紧啊。”门一声响,有人从外面轻轻松松地给推了进来。门闩已经断作了两截。一袭青衣,嘴角几分冷漠的笑意,他的视线在屋里转了一圈,仿佛不见扶苏般,直接落在了卫风的身上:“原来是今科状元,流庭失敬了。”

但他的谈吐间没有分毫“失敬”的意思。

卫风向他示意地点了点头,告辞道:“既然扶苏姑娘有客来,小可也不好多作打扰了。”

“什么有客来,你不也是客吗?”扶苏不痛不痒地道。流庭来这里,十打十是来找她麻烦的,卫风在,至少是个状元,好歹挡上一挡。她正要去抓他的手,结果却扑了个空。卫风不知何时已经足下一动,风一般地闪到了门口,拍了拍流庭的肩,温声道:“扶苏姑娘的性子怪异,流庭公子若是想要驯服她,恐怕还得花上一些功夫了,好自为之。”虽然有些同情这个男人,不过他只回头看了眼扶苏,便云淡风清地走了。

这这这…

扶苏强忍住才没有爆发。

好你个卫风,你给我等着,等回去蓬莱楼,看我怎么收拾你!

流庭目送卫风离开,不屑地向外面一直拦了他的环儿挑了挑眉:“既然今科状元已走,你家姑娘应当迎下一个客人了吧?”

环儿嘴巴里小声嘟囔着咒骂,却只能不情不愿地把门合上。姑娘她是作了什么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