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无意应付流庭,琢磨着反正已经把他得罪透了,不怕多得罪上一遭,干脆懒懒地往椅子上一躺,闭了眸装作没看到他。

第二章 初抚琴瑟(下)

风清清地吹,拂着她的发线。微微舒展的疲惫感,身体不自觉地便这样舒展了下去。吐息均匀,渐渐平和地起伏着。

流庭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半晌才走近了,本准备开口的话,见了她的那副样子反倒愣了。

听她的吐息,居然是真的睡着了。

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睡着?她是在诱惑他吗?

衣襟有些疏松,那抹玉肌清晰地露了出来。

流庭神色终于几分古怪。

她就不怕他吃了她?

他的嘴角起了一抹讥笑的弧度。所有的女人都一样。

靠近了,他俯下了身。她的发线轻轻地缠绕着。很淡很香的气息。方才的曲律仿佛依旧在耳边,流庭咫尺吻上的唇这时停在半空,不禁地将扶苏打量了一翻。天下善琴的人很多,但给他温和感觉的只有她一个。诺闻也是琴中高手,但他的情感过分平静,所以,给人感觉的更多的总是禅意。

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人?

他疑惑地微微有些蹙眉。

“哈欠——”突然的一个喷嚏正好打在流庭的脸上。她感到周围似乎有危险的气息,迷迷茫茫地睁开了眼。

这几日她有点疲。

睡意朦胧,眼前是一个男人深邃的眸。茫茫然眨了眨眼,扶苏猛然一把将他推开。天啊,她怎么可以在这个危险人物面前睡着?想起那天看到的高刺激镜头,她下意识检查了下自己的衣衫,才微微松了口气,抬头看去。

流庭的神色似笑非笑。原来她还知道担心?

想起刚才咫尺的危险,扶苏面上猛然一红,讷讷道:“流庭公子不一直是落红姑娘的恩客吗,怎么有兴趣来扶苏这里晃悠了?”

“腻了,自然是要换换新鲜的。”

“新鲜的?扶苏可不算是了。”

流庭的话语里突然含上了笑意:“你是要说,你已经被开过苞了?是旧情人,还是方才的那位状元爷?”

是满含淫意的语调,但扶苏的神色很平静,有意无意地拨着琴弦:“来了青楼,这似乎早就不重要了吧?”

这是流庭没有料到的回应。如果她要装贞洁女子,必然会骂他放荡;如果她是要攀附权贵,自然要一口咬定是卫风。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句清清淡淡的语句——这似乎早就不重要了吧?

似乎对她来说,这一切不过是世间的一个游戏。

那一瞬间,光落在她的身上似乎成了一个焦点。她的清丽突然凝在那随意弹拨的指间,一笑间素洁如莲,言语淡泊。但,在那之前,她明明只是一个举止无一丝端庄可言的女人。

他见过很多女人,但眼前的这个,却总是叫他失神。

扶苏拨着琴弦感到有些无聊,一心只想把他打发走。和原先的不同,自从几番被轻视,她已经无心从流庭身上寻找接近诺闻的切入点了。她或许应该不移地守着自己原先的计划——赚足一定的钱,去买动一个杀手。

如果卫风肯动手就不需要她这么麻烦。但是她知道他不会答应。因为他一定更喜欢看她忙到焦头烂额时候的样子。

轻轻叹了口气,见流庭一直没有说话,扶苏不得不开口道:“公子到底想要怎么样呢?”

“一个男人到一个青楼女子的房间里,你说,是想怎么样呢?”流庭突然靠近,吹着她的耳朵,温温的感觉刹那泛了开去。

扶苏欲哭无泪。不就多看了两眼他们缠绵缠绵么,她是招谁惹谁了?表面上微微一笑,她平静道:“公子是叫我说吗?”她不动声色地将他推开了一段距离,转身到琴旁一坐:“如果是我说,那自然是——听曲子了。”

流庭顺势在躺椅上靠了,不置可否。

扶苏暗暗松了口气,指尖轻转间,又是一个曲律。

蓬莱楼的人。对很多的事,都是无所谓的态度。不需要与人纠缠,不需要与人往来,甚至,不需要理会别人的看法。他们只是来做事,做完事,等待肉体的死亡,然后回归…一直的一直,她都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七百年前。蓬莱楼“死”过一个人。是真正的死,不仅仅是肉体。那个人,魂飞魄散。因为她信了世界上叫“爱情”的东西,因为她是为了“爱情”而付出最惨烈的一个。如裳。是她最好的朋友。然而,为了救一个男人的性命,她宁可灰飞烟灭。

每一个仙都有一个情劫,她也无可避免,她知道的。

也有不少仙人得到过一段美好的情。仙不是神,他们允许相爱。

但是,如裳,你的死,已经让我厌恶毁灭和占有。所以,我曾经一手颠覆了一个皇帝的江山,妖言惑主,让他在万千铁骑兵临城下时还不忘夜夜笙歌;所以,我曾经在一个后宫中长袖善舞,勾引了一个年轻将领,然后依偎在皇上身边,终造成两者反目;所以,我曾经身为邪教妖女,诱惑一个白道侠客层层堕落,千夫所指…

不论哪一世。我都是玩弄男人的妖逸红颜,直到——终于开始厌恶男人游离在身上的手,污浊的手。

一直以来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寻求发泄,而现在,却是开始寻求安宁。

或许也只不过是…疲惫了。

嘴角一勾,一抹自嘲。

流庭不知道这个女子突如其来的悲哀由哪里来,只是看着她的姿态有些出神。旋律中仿佛有无尽的自嘲和压抑,仿佛有难以言喻的哀愁和不安。诺闻曾说,琴者的琴音是心声的宣露,同时也是听者的共鸣。

他仿佛感到自己体内有什么深深埋藏了的压抑在蠢蠢欲动。

破碎的回忆一点点地开始拼接。

不,这不是他想要的!

手一甩,桌上的杯盏突然坠在了地上。

那一瞬间碎片四溢。

扶苏的琴音断了。看着一地残害微微蹙眉:“扶苏的曲子有什么问题吗?叫公子这样大动肝火?”她仿佛已经忘了自己刚才的情绪,声音淡淡的。

他居然动怒了?流庭微微一愣,也有几分自嘲。一扬手,将扶苏揽进了怀里。很小的挣扎,然后顺从地没了动静。他的神色更加的讥讽。呵,女人到底是女人,根本就没什么区别。

她和她们,也都是一样的。

这样想着,但不知为何却有了一丝的失落。

他松开了手。

扶苏本来琢磨着怎么脱身,倒没想到他居然这样简单地放了自己。还来不及说什么,流庭却已经神色莫名地走了出去。风一过,突然留下她一人,和独自空阔的屋子。

愣了半晌,扶苏忽然有些郁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外边环儿听到动静匆忙跑来,见屋子里只有扶苏一人,诧异道:“流庭公子人呢?”

“我倒也想知道…”扶苏恨得牙痒痒,这个男人走就走吧,居然忘了付钱!她现在完全一门心思落在“生意”上,他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居然只是吃个霸王餐的人?想到刚才对自己动手动脚的举动,她愤愤地唤了声:“环儿。”

“什么事,姑娘?”

“你以后千万不要和那什么神医说话。”

“为什么?”

“像他那种人,即使说话都能让你怀孕!”咬牙切齿。

“啊…”环儿闻言,顿时羞得满脸通红,“说什么怀孕啊,姑娘…姑娘你真是…”

扶苏顿时心情大好,正待准备回去睡觉,只听有人轻咳了两声。转身看去,她的神色不由一僵。所谓捉贼拿脏,捉奸在双,自己现在怎么说都属于人赃俱获。

“本来记起未给姑娘银子,现在看来,似乎还是算了吧…”流庭把玩着手上的银锭子,神色淡淡的。

“流庭公子不像是个会吃饭不付账的人。”扶苏勉起一抹笑道。

“似乎还没‘吃’到吧。”

“菜既然已点,吃不吃都该买单的,是不是?”

他似笑非笑:“和我说话,不怕怀孕的么?”其实他没有生气,只是想要玩玩。不料扶苏面色一沉,干脆一把将他给推出了门去,嚷嚷道:“ 不给就不给,不说就不说,姑奶奶我要睡觉了!”

门一关,异常的重。

流庭深邃的眸子一颤,渐渐多了一抹笑意,转身离去。

环儿听到外面的步声,不由有些担忧道:“姑娘不怕得罪流庭公子么?他可是相爷的恩人,在长安里,没有人敢忤逆他的…” 扶苏懒懒地往床上一躺,声调也开始变得散散得了:“是他自己不给我钱的,又不是我有钱往外推。” “可是明明是姑娘…”

“恩?”散散的音,可是明显的威胁意味。

环儿闭了嘴,把屋子给收拾干净,退门而出时才小声地开始嘀咕:“明明是姑娘自己说坏话在先的…啊!”她忽然喊了声。

“没事怎么大惊小怪的。”扶苏睡意朦胧地抱怨着。

“姑娘,这…”

扶苏抬了眼看去,不由也愣了愣。门外端端正正地放了几个大大的银锭子,幽幽地散了光色。

嘴角不由勾起一抹弧度。那个人还真是…

一时间,竟然也找不出来形容的词。

第三章 不落纷争(上)

纤细的佳人无力地靠在栏杆上,心里极度郁闷。

四里街一带的青楼中,几日来静得诧异。各青楼皆在策划准备魁斗。

她也想去,但毕竟只是初来。沈娘不许,其他姑娘们也不认同。但下一回将是三年后。三年,那该是多久…

说长不长,眨眨眼的功夫;说短不短,三百余个日夜。

她是个懒人,不想麻烦自己。

撇了撇嘴翻了个身,忽然听到外面似乎有争执。

好看的柳眉微微一挑。这是怎么回事?

扶苏一开门,正好外面跑来一人,将她猛地又堵了回去,关上门直喘气。这一下微微有些疼,扶苏蹙了眉揉着,这才看清了是环儿,不由抱怨:“你这是做什么,外面又是怎么回事?”

环儿喘了气,答道:“是丞相家的公子来了,姑娘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丞相家的公子?那不是很多金?扶苏的眼睛亮了亮:“公子在哪啊?和沈娘说声,介绍我去吧。” 环儿冷汗直冒:“孙公子已经上落红姑娘的房里了。任怎么拦也拦不住,现在外面正乱着呢,姑娘你就别添乱了。”

“丞相家的公子,落红姑娘还看不上眼?”扶苏不由好奇。这落红的眼光未免也太高了吧?难道要皇帝老子来才能动她大驾?

见扶苏是真不知,环儿只的解释道:“落红姑娘一直以来的恩客都是流庭公子。流庭公子的女人素来都有一个规定,若不是他厌恶了的弃子,任何人都碰不得的。沈娘正是知道这不成文的规定,所以才一直没让落红姑娘接其他的客人。今天孙公子一来就指名道姓地要落红,这不是明摆着找茬么?”

“原来是这样…”扶苏恍然大悟。先不说这孙公子来是什么目的,不过是来给流庭那小子难堪倒是真的。妙哉啊妙哉,她不知为何看了那人总是火气不打一处来,今天有人代她修理,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忽然想到第一日撞见的情景,她又不得啧啧称叹,这落红姑娘的身子可的确是一等一的啊,虽然比不上她的,但堪称天下尤物,只被那什么神医流庭给独占了的确太便宜他了。

环儿自然不知扶苏平静的神色下暗藏的险恶心思,只当她已经听进了话,遵遵道:“总之姑娘还是留在自己房内的好,这事儿沈娘自会摆平,并不需要我们操心。”

“环儿,落红姑娘的房间,若我记得不错,是左楼的苍凤间吧?”

“是…姑娘你问这做什…”环儿尤未反应,只觉眼前一阵风过,本是懒懒靠着躺椅的人,已刹那没了去向。高手如果看到,自然知道这是快到诡异的身法,而环儿一时愣然,回神时才欲哭无泪地追了上去。姑娘啊,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省点心啊…

扶苏一袭青衣已经翩翩荡了出去,并未闻到环儿的呼喊。

只一件飘逸的羽霓,就似一阵风,轻轻地飘过。

青楼并不似她想的好玩,沈娘的安排又慢得可以,从不主动替她招揽客人。而流庭来过她屋的消息一出,哪还有人敢往她那跑。她已经几乎可以认定——那人绝对是故意耍她的!所以现在一有热闹,她自然没有闲着的道理。

她想去看那人出丑,出的丑越大越好!

气得牙痒痒,她早已把什么仙的形象啊,气度啊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也不管在蓬莱楼的那些闲人是否在水镜前好象地端详着,提一提裙角,便是一路奔了去。

一直到门前,她的身形才突然顿了顿。那时正巧从屋内丢出一个瓷瓶,陡然落成了碎片。扶苏这才蹙了蹙眉。里面没有争执的声音,却是一件一件东西地往外扔。

“这是落云镇的如意。”

“这是翡翠黑狐。”

“这是锦玉碗。”

“这是…”

每报一样,就是相应的东西从里面往外丢。声音是闲闲的,冷冷的,但很清晰。

扶苏终于忍不住,在下一件东西丢出来时,上前去接了住。这些可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去当铺一当,可不知能换上多少钱呢。她只是心疼,便去接了,回神时屋里的动静没了,所有的注意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扶苏盈盈一笑,忙正了身子,依旧是一副出尘的款款模样,却是开始垂了眸子留神打量着。里面不过是三个人,一个女子,是落红,一个富家少爷,应该就是丞相家的公子了,而还有一个正一瞬不动地看着她的,自然是流庭。

除了流庭,另两人的神色有些怪异。有人清理物品的时候突然跑出来一人莫名将其接了去已是古怪,更何况,接这物的不是乞丐,而是一个清秀雅致的佳人。

“应该是扶苏姑娘吧?”落红想起最近沈娘新收的人,最先回过神。

扶苏掩嘴一笑,不作声,但算是默认了。举手投足间并不故作风华,没有平时风尘女子的勾魂,却有种柳叶拂风的错觉。她将手中的玉狮子往桌上放了,声音淡淡道:“方才恰巧路过,一不留神出手去接了,若有唐突,还请各位不要见怪。”

孙思的怀里本抱了落红,虽然娇嫩柔软的躯体落了身边,忽然莫名间感到并不叫人满足。贪婪的视线在扶苏身上转了两圈,故作儒雅地道:“原来是扶苏姑娘,久仰久仰,在下…”他本还欲往下客套,不知是否故意,流庭在一边忽然道“‘恰好路过’…吗?”他神色散散的,一脸深邃的冷漠下,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是。恰好路过。”扶苏面色不变,咬着重音字字清晰道。

流庭轻轻挑了挑眉,然后,懒懒地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扶苏不明,心里警惕但在众人视线下,不得不应了他的要求。一走近,暗中突然伸出一只脚。那一刻,她的眉心微微地一蹙,却依旧抬足迈去。这一拌之下失势,她向前一倒便正好落了流庭的怀中,倒几分像是投怀送抱的暧昧。

那一刻是男人的气息,一只手紧紧地将她禁锢了住,扶苏埋在他胸间的面上一抹冷笑,却也不试图挣扎。好吧,既然他有“利用”她的阴谋,那么,就先“借”他用用。只不过,这个“借”可是要还的…

没有意料中的挣扎,流庭反而微微愣了愣,手上的力气也不自觉地轻了。但他嘴角微微一勾,看着孙思,淡声道:“落红既然想跟了你,我并无意见。”

孙思的视线一直掉在流庭有意无意轻轻搭在扶苏娇躯上的手,闻言面色略略变了变,却故作轻松地冷笑道:“落红以前还真是看走了眼,居然跟了你这么个没良心的男人。好在现在看得清明,做我的小妾也比落在你手上强。”

原来是这样。扶苏垂着头,嘴角若有若无地有一抹弧度。看来这孙思是憎恨流庭不轻啊,借落红来给他排头看。小妾。对青楼女子来说,再不济的小妾也比任人摆弄来得好吧?落红不笨,选的那个当然可想而知。

流庭有意无意地摆弄着落在他身上的那一头女子的秀发,声色已经有几分不屑:“女人本来就是消磨时光用的,落红喜欢,你就拿去好了。反正,就算你不拿走,我迟早也是会腻的…”说得很随便,却是很无情。

扶苏闻言几分不悦。什么叫是“消磨时光用的”?暗暗地她伸手,表面上依旧温顺,却暗中使劲在流庭的腿上用力一拧。

这一手毫不留情,流庭神色未变,只是满是惰意地微微蹙了蹙眉。转神间也知道了自己无意中又开罪了这个小气的女人,并不多言,只是双手一拖,将扶苏的身子正了正,两人的身子就正好整个这样挨着了。

由暗中转了明。她反而不好再做什么手脚了。

只是——她的身体是温温的,而他的却是一片冰寒。

有点不像人的体温了…

扶苏莫名地也温顺了下来。

流庭这才几分满意,看向孙思,云淡风轻地道:“既然落红已经不是我的东西了,那么我送给她的那些个玩物也该都收了回来。”仿佛漫不经心地瞥了眼扶苏,他嘴角微微一抹讥诮的弧度:“既然扶苏姑娘喜欢,那么这些东西,就随便姑娘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