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本来是懒懒的,听这话,眼睛忽然一亮。发财了,发财了,这些东西如果拿去当铺一当…想想都可以偷了乐。虽然流庭眼里的讥讽没有逃过她的视线,但这一切对她而言也皆是空见的尘土般轻薄。

又不是第一次在世为人,又不是第一次遭到鄙薄的目光…这些东西,呵呵,都无所谓的吧…

第三章 不落纷争(下)

她顾了自己高兴,就真不将一切放眼里了。身子不能动,就清泠泠道了声谢。

流庭看似不在意地应了声,但突然叫人觉得深沉,觉得压抑。

孙思耐不住面子了,本来就是来叫流庭难堪,怎么也不甘心就这么回去。想着,他又看向了扶苏,笑道:“扶苏姑娘之风华,叫在下倾慕不已,不知可否有幸也得姑娘入府。想来,流庭公子也不会介意的吧?”

那是明显也想要纳了她去。

扶苏并不如落红美,但她比落红更要有风华。

这就是蓬莱楼的人。不是最为夺目的容颜,但却是最引人的姿态。

刚才的是一种轻蔑的态度。但扶苏的神色依旧自然。她听到头顶上流庭轻似不经意地道了声“请便”,但是又分明感觉到他搁在她身上的小指不自觉地触了触。她稍稍垂了眼睫,然后看着孙思笑言道:“孙公子可是想娶扶苏?”

孙思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娶”,不是“纳”。只是一个字的区别,却已经是天上地下。如果纳一个青楼女子可以传为一方的美谈,那么如果迎娶一个风尘中人为妻,却是要污了几代的名声。哪个豪门子弟会为一个女人至此?

这个时候扶苏的笑已经是一种满是狡黠的腻味了。但一转神,又是一种微微失落的声调,仿佛觉察孙思的神情略有失望:“果然孙公子也是害怕落人口实之人,这本也不怪的,说到底,入了青楼,又还能企盼些什么呢…”

声音轻轻,几欲垂泪。纵是孙思本想说她不识好歹,一时竟然也说不了重话。

“我们先回房吧,扶苏。”流庭的吐息无预兆地落在她的耳边,身子忽然一轻,回神时扶苏已经被抱着离开了旁人的视线。渐行渐远,然后,在环儿满是诧异的注视下踱进了房间,将门合上。

“痛!”

流庭一放手,扶苏就这样毫无形象地跌在了床上。揉着酸痛的地方,她有些不甘地瞪了眼他,却见流庭正坐在桌旁静静地看着她。

“你该庆幸我没把你丢在地上。”他的视线一带,是她方才拧过他的地方。

“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男人,你就是这么对救命恩人言谢的吗?”

“救命恩人?”不屑的语调。

“像你这种人,要在别人面前服软失面子,比要了你的命还难受的吧。”扶苏依旧坚持不懈地揉着,话随意地出口。

流庭握了杯子的手微微顿了顿,神色突然几分怪异,冷冷笑着:“你很了解我?”这么久了,太多人说过懂他,又能有谁真正的了解过他?

“我不了解你。也没兴趣了解。”扶苏揉累了,躺在床上开始发呆,声音讷讷地道,“不过,如果你想要有人了解你,最好不要什么事都装得不在意的样子。这样,谁来看透你?”她转头时间流庭默默地看着她,补充道:“看在你刚才给了我那么多‘收入’的份上,好心提个建议,采不采用由你。”

流庭抬头又是一杯。因为财利才和他说的?差点忘了,这里可是青楼。多么好的一个地方,多么冷漠的一个地方…他轻轻一笑,道:“不需要谢我,落红的的东西,我自会带回去。”

扶苏哑然:“你刚才不是说…”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刚才有孙思在,现在没有。”

扶苏气结:“你怎么可以出尔反尔!”

“怎么不可以?”流庭忽然站起了身,躲过了无预兆丢来的一只布枕,说得理所当然,然后慢慢地踱出了屋子。留下一个气得直发抖的扶苏。

小人。伪君子。铁公鸡。怪里怪气。猪狗不如!

她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暗暗咒骂着。闻声进房的环儿见床上那人的神色,忽然全身一寒,又识实务地马上退了出去。

这时候明明满肚子火,但又无处发泄。

然后,又一点点地静了下来。

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无理取闹,何尝不是在人前吃不得一点的亏呢?如果不是刚才留意到流庭的那么一点小动作,她也不会知道这个男人心里的情感。最风流的人,却也是,最无情的人。是一件又一件的玩具,可以随意地换着。

如果不是在乎一个人太累,她这一世本来也可以过得像一个“人”一些。而不是满嘴最市侩的金钱。不过,也正因为太累了,看得到那可亲可敬的孔方兄才眼前一亮,这样才可以更加地自在点。

对蓬莱楼的人来说。怎样的生活都是自己的选择。

可能正因为前几世的不干净,这一世才希望自己可以“干净”些。

她倚着窗靠着。微微迷离的神色。

其实刚才他微颤的那一刻,她莫名地有想要握住他的手的冲动。落红的选择不是没有伤到他,只是被他很好地藏住了。也可能只不过是和她一样,被伤多了,被伤累了,所以即使突然有些疼,但也已经习惯了,麻木了…

可是她最后还是不动声色地作了刚才那些戏剧的旁观者啊。虽然一直认为这个男人如果被找茬、被挑衅一定会很好玩,但刚才又没有一点点愉悦的感觉。

她这样靠着。神色迷离。

没有看到楼下的树荫间藏了一人。提着酒袋,略有醉意地看着她。一身清丽的衣,淡淡遥望的神色,又仿佛思绪已经落了不知多远,无从琢磨。

如果她看到他,可能会一改出尘的姿态冲他夸张地做上一个鬼脸然后决绝地转身关上窗户。但是,她始终没有向他那里投来视线。

“你迟早会知道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我。”一声冷漠的叹息,突然让风轻轻地顿了顿。

第四章 公子诺闻(上)

落红走了,算是旧迷楼内的一大庆事。乐律吹吹打打,几番热闹。

扶苏看着下面红衣款款的女子入了轿中,纤衣锦服,衬得婀娜的身段更是叫人一阵连篇浮想。然后,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落红不是傻子,她当然也看得出来,孙思纳了她去,也不过是为了出一己之气,然而,对于女子来说,这终归只是唯一的选择。当流庭的玩具,迟早有一天是要被丢弃的。

隐约看到落红在入轿前,若有若无地朝她那的一瞥。

轿子一点点远去,隐没夕阳。

扶苏回头看了看屋子里的人,不觉沉默。

这几日他每天来自己这儿,但是什么都不做,就是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酒。如果做上些什么也就罢了,但偏偏,他甚至是连话都极少说一句。长长的衣摆随意地垂了,衣上有斑驳的酒渍,隐约衬着那张略有苍意的脸。眉心微微蹙了,只有在她抚琴的时候才稍稍略有舒展。

本来应该赶他出去。但看了流庭这样的神色,万般的话语到了嘴边也开不了口了。

自己还是过分心软啊…扶苏揉了揉耳边的穴位,颇是郁闷。但抚琴的次数,也是不自觉地多了。

流庭浅醉地眯着眼,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懒洋洋的,似乎颇是舒适。

外边的行人来往,姑娘迎客,然这些似乎永远也落不入他的耳里。

他的世界很简单。一个人。一壶酒。

扶苏看着他的模样,眉心不由自主地皱了。他凭什么霸占了她的位置?本来,她明明可以每天躺在那里百无聊赖的,自从他来后,居然完全没了她的位置!

或许感受到了那抹愤恨的目光,流庭的眼睫轻轻地抬了抬,却依旧没有起来,只是睡意朦胧地道:“扶苏,今天有客人来,你准备一下。”

说得过分理所当然。今天有客人来,所以她需要准备。

火气顿时冒了上来,扶苏咬着牙,强压下要把这人碎尸万段的冲动。冷静。冷静。犯不着为了这个可恶的家伙动气…

“叮”地一声响,桌子上落了一块闪眸的金锭子。

扶苏的神色突然愉悦了不少。流庭又闭上了眼,微不可闻地轻嗤了声。

好吧,就算你看透了我那又怎么样?扶苏把金子藏进了柜子,笑眯眯地招呼了环儿去做准备。

流庭看了她忙活,嘴角一抹微不可闻的弧度,闭了眸继续睡。

平常这个时候他都应该是香销玉枕侧的,现在居然这样清闲而无所事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不过这个样子很舒服。恩,很舒服…

这个人怎么可以懒成这样啊。扶苏看了他一眼,不满地挑了挑眉,端了水果去洗。一路上遇到不少姑娘,那些人也基本已经熟识了她。一路懒懒散散地过去,又懒懒散散地回来,受到的视线是各种神态不一的。

扶苏腻了身子,也懒地搭理,回到门口时,一个哈欠正要起,被她给压了下去。

屋子里面多了一个人。感受气息,是个男子。

如果是普通人在外面,他们早该察觉,不过在外面的是扶苏,她用的是蓬莱楼的吐息之术。在那里一站,仿佛浑然融入空气,天成一体。

凝神听了。里面有谈话声。

“流庭,你每日这样根本不是办法,卫国已经乱成一团全面抵御外敌了,你怎么还可以这样平心静气的?”声音温和,却陌生。

“不然还怎么样?”懒懒地一吊,几乎可以想想那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你,你这样真的能快活吗?”

“呵,难道我不快活?”

“如果你真的是快活,还需要每天笙歌,借酒消愁?”

一阵的沉默,气息忽然似乎冷了冷。他的声音低沉地从门缝中透出:“诺闻,不要以为你很了解我。”

这样的一句话出,扶苏终于知道屋里的是什么人了。其实早就应该猜到,天下皆知的神医流庭,唯一的好友不就是只有诺闻一人么?

只不过得到更多的消息似乎是,流庭和卫国有着不浅的关系。

卫国…那不就是泊尘所在的孟国相临的国家么?听说孟国最近发兵,看来泊尘那家伙实在闲着无聊准备磨练磨练手脚了?

扶苏眉心一蹙,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不知是因为流庭突然低沉的语调,还是因为本身对战争的厌恶。

没错,她以前的确亲手卷起无数次纷争,但是,那些战争从来没有叫她觉得快乐过。

足下轻轻一点,她向后退了数丈。点水般的落在地面,然后再向门口走去,已经是一脚一个步声,莲步款款,足下风清。

敲了敲门。随后信手推了进去。

里面的两人落来了视线,扶苏并不着意,只是顾自将水果摆在了桌上。

诺闻看了她身段,几分了然,笑道:“这位便是扶苏姑娘?果然人如其名。”

“苏儿见过公子。”扶苏含笑盈盈一礼,一面却打量着眼前一身白衣的男子。上回赌了次气没有近看,现在看来,只能说——名不虚传。白衣如雪,眉目俊秀,神态温婉,书香之气轻轻扑鼻,却因为佩剑的姿态而多了几分英气。不少女子心目中梦想的良人,自然是叫人一见心动。

相比之下再看躺在旁边的某人,扶苏不由地撇了撇嘴。不务正业的花花公子,真不知道他们怎得成为莫逆之交的。

看她的神色多少也可以猜到她的心思。流庭却没有心思多加搭理,仰头一杯饮尽,神色深邃,却是冷笑道:“两位不都是‘久仰大名’的么,不妨就在这里一叙,说不定可以做对知己,流一方美谈呢。”

诺闻无奈道:“流庭,你何必这样,我只是劝你回去。”

流庭一哂:“回与不回,与你何干?我自己的事,又与旁人何干?”

他从来都是一己之念,不需同旁人纠结。他本就不是好人,所谓“朋友”,彼此饮酒作乐也就够了,何必需要别人来待他好,何必需要旁人来为他挂念?难道他们不知,一旦心有所系,就再洒脱不起来;一旦所念之人有朝一日背叛,痛比刀绞更盛的么?

两人的对话已从明语改为了暗语。并不具体所指,当然也不介意扶苏是否听得懂其下含义。扶苏立在一边,看着诺闻眉心微蹙,看着流庭神色淡漠,神色却是淡淡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流庭身上,莫名地一柔,仿佛有些怜悯。

那是种没有原有的同情。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拒绝旁人的亲近,但总觉得,他格外的寂寞。

虽然他的确总是让她动怒,老是对她举动粗鲁,但也的确从没做什么过分的事。

比起曾经那些在她身上留下悲辱烙印的男人来说,他的确称不的一个坏人。

他只是——过于排斥。排斥一切接近,所以故意冷漠对待,保持距离。

“流庭,这个时候你居然还同我说这样的话。你…”诺闻下意识预触他。

第四章 公子诺闻(下)

“啪”。很清晰的一声,流庭拍掉了他伸来的手,声音淡淡道:“诺闻,今日叫你来,不过是想让你听听扶苏的曲子。”

言下之意,自然是不想要再继续这个话题。诺闻看着自己依旧悬在半空的手微微出神,半晌,终于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既然他是这样的态度,也就——罢了。诺闻转眼看向扶苏,微微一笑:“在下听流庭说起过姑娘的琴艺,很是赞许,不知今日可有耳福?”

真亏他还忍得下那个家伙的脾气,扶苏由衷地表示佩服,正欲开口,却听流庭在一边不冷不热地道:“你问她这个干吗,只要给点钱,她自然是会弹的。”

这语调,是十足的轻蔑。诺闻眉心不由一蹙,但也惊奇。以前流庭虽然日日花前月下,玩弄女人,不过却也都是举止得当,自诩风流,但对女人的态度从来都是花言巧语、态度暧昧,从没一次是像这样言语讽刺的。

而这个扶苏姑娘又显然毫不在意,轻轻挑了眉笑道:“是诺闻公子这样的人物,苏儿自然不好意思收钱的了。能作提点,也是求之不得的。”

“受宠若惊。”诺闻举了一礼,抬眼看流庭,那人却只是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们。怎么看起来有一种——闹别扭的感觉?

扶苏仿佛不见流庭的动静,转身坐了琴边。曲音轻轻荡起,然这次并非只是弹琴,却是又带上了词句——“万籁皆尽空寂寥,无声归晚道。谁念天地我独醉,梦也潇潇,天也潇潇。只当世人多负我,空尽,人怅。如若我负他人多,天涯零落,独处空房。苍穹之下吾独影,偏是那,与人故隔隙,繁华落尽,别吟笙箫。我本人间惆怅客,富贵花去,独自断肠…”

随口而来的吟唱。扶苏的神色凝了那人的背影,轻轻出音。

仿佛一种诉说,不知是何人的情。

是他的,或是她的?

何曾不知道蓬莱楼水镜前的那些人端详着她的一举一动,但是她的嘴角轻轻一勾,浅唱低吟。罢了罢了,就当一时安慰一个人也好。反正只是举手之劳,反正——这个人肯定也是不领情的。总归在他身上诈了不少油水,就当给点利息吧。不然又总说她是个小气没素质的女人。

“有没有觉得扶苏不大对劲?”离落绝世的容颜间有一抹异样的神色。立在大殿之中,看着面前的水镜,里面倒影间只有一个女子轻轻吟唱的声色。

这里是蓬莱楼。虽然与那里隔了千万时空,依旧这样看着一切。蓬莱阁中的七个水镜,里面映衬着不同的景象。但他们现在站在其中一面之前,都微微蹙起了眉。

情劫。这时每个人的脑海中都不过是这样的一个词。挥之不去。

虽然知道这是每一个仙所必经的劫难,都不免担心。

虽然扶苏一直是最叫人放心的一个,但他们都知道她心中的那一个结。

如裳的死,对她的影响太大了。自从那次的惊变之后,她相信了情,却也痛恨了情。扶苏因为她简单的原则而叫人放心,但也正因为她的原则而更叫人担心。她不会介意那些不痛不痒的东西,但如果一旦重视,那么得不到的时候,就会任性地选择“毁灭”。

不会委屈求全而手软。她不是卫风,她不会让自己显得完美地如个圣人。她只是做她自己,只是——维护着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

但也正因为这样,才叫人担心。

“要通知卫风吗?”素徊问。

离落无奈地笑道:“指望那个‘圣人’?人家和公主谈情说爱来得好好得呢,先是状元,说不定还要当个驸马爷。上次他送回楼的消息来看,恐怕早看出那个流庭会是扶苏的问题了吧。”

“那个流庭和卫国有些渊源。还是和泊尘打个招呼吧,他现在发兵征讨卫国,恐怕不久就会遇见了。”

离落点头:“确实。泊尘他们几个最近闹得有些过头了。‘天下棋局’?整个世界都要被他们给卷进去了。”一想到那四人分别取了一国一展“鸿图”,他就不免头疼。蓬莱楼的四个仙,跑到人间去当风云掌权人物,还要各取一国一比国力,这不纯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吗?还好他们比的内容里没有谁能一统天下,不然这乱世,恐怕就在这样一个小小的玩笑里面要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