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愧疚…这话过分的绝情,但诺闻却答不上什么。他能说没有愧疚么?当初父王下秘令灭了神医家满门,他根本无力挽回什么。如果不是他事后再去了那场杀戮的现场,恐怕连流庭都已经死了。卫国欠了他们神医家的,他能说不愧疚吗?

但是,他的确是将流庭当作朋友。

当初流庭同弯韵,曾是这样的相爱。

心里隐约的压抑,诺闻只能闭了闭眼。

“你走吧。”流庭在一片沉默中转眸看向窗外,不再回头看一眼。身后只落了一阵渐远的脚步声。他的眼中终于沉寂地只留下了黯影。

周围沉静下,流庭眼里的神色也一点点地黯了下来。轻轻一哂,却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诺闻。不可否认,他已经习惯了有诺闻这个“朋友”的存在很久了。当初因为他而认识了弯韵,却也因为认识了弯韵而造成了日后的种种。

诺闻一直觉得亏欠着他,他也素来知道,而且他正是利用了这个男子的愧疚而维持着彼此实则极度脆弱的表层关系。

或许诺闻对他的兄弟之情是真的,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此时,这个男子可以无条件地替他着想,留心他的情形,代他担心。可如果诺闻知道了真相,又会如何…

流庭的神色一瓶又一瓶的酒液间渐渐迷离。

呵,该死的诺闻,又叫他想起了不愉快的事。

当年,卫国皇室组织了大内暗卫突袭神医家。而他,却是被弯韵特意约到了城外的郊区。那个女人对他说对不起,对他说她是被迫答应下的和亲,对他说她根本就不爱那个男人…然后,是一杯迷酒。

那时候,诺闻早就和他说过,是弯韵自己提出和亲去夺那个皇后的位置。

那样的迷药对他而言怎么可能没有觉察呢?但他却依旧微笑着没有丝毫犹豫地喝了下去。视线开始模糊的时候,他看到弯韵——那个自己唯一爱过的女人用早已准备好的匕首刺向他。

一刀,两刀…红色一点点弥漫了视线,他不感觉到疼,反而笑得更加诡异了。

女人,呵,这就是女人…

弯韵的手微微颤抖,却依旧是刺得这样的狠心。匕首最后“叮”地一声坠落在了地上,他已经闭上了眼,甚至没有力气再度睁开,但耳边却是那样自欺欺人的哭声。

庭,你不会恨我的,是不是?

庭,我是真的爱你,真的。

庭,你也会希望我走向权力顶峰的,是吧?

庭,我也是没有办法,真的,我是真的没有办法。

庭,你相信我的是吧…

直到思维全部脱离,他的耳边依旧充满了这样顾自泪落的喃喃。那个时候这个放声痛苦的女人只是以为他已经死了,如果知道他么有死,恐怕依旧会毫不犹豫地再刺上他几刀的吧…

但是,他没有死。诺闻救了他。所以他才能潜入洛国后宫再见到她。

那个时候她更美了,所有的华光似乎都笼罩在她的身边。而她看到他时诧异而惊喜,只有他冷眼看着那双黑眸底下掩藏的恐惧。

那一日,她又想杀他。

但是他却只是轻轻地在她酒杯边缘一抹,然后含笑将酒敬去。他说:“韵儿,我知道你有苦衷,我不恨你。”看着她将酒喝下,他依旧是这样云淡风清地一番谈笑,然后洒然离去。

不几日,便传来洛国皇后暴毙的消息。

这就是所有的真相。

倚靠着椅子,流庭知道自己已经有些醉了。他疲惫地闭上了眸,将自己藏入一片黑暗中。

诺闻只知道卫国待他的亏欠,但如果知道了弯韵是他亲手杀害的,那么,会恨他么?到那个时候,他们依旧还能称得上一句“朋友”么?

轻轻地松手,酒杯落在地上瞬间碎作一地。几分残忍。

夜已深。不知不觉。

流庭细眯了眼看了看窗外,只听小二蹑手蹑脚地上了楼,诺诺道:“那位…公子,已经很晚了,我们要打烊了。你是不是…”

“很晚了么…”流庭轻吐了口气,将手中的酒壶随意地往地上一丢,一转身已经闪到了楼梯口。快到诡异的身法,小二愣愣地待回神的时候,只看到桌子上摆着的一叠银票。

下了楼,外面的清冷瞬间席卷到了身边。

“咳。”流庭轻轻咳了两声,无目的地随意踱步走着。前阵子在天牢里受的伤还未痊愈,随意地一动都容易扯裂伤口。这时街道上已经没了什么人,空空扩阔的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一人。远处的灯光忽远忽近地闪着,迷了眼,思绪中也是一片朦胧。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更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这世间的人,究竟还有几个可是叫他相信的呢…

很冷,不论走到哪里都很冷。香拥在怀也罢,纸醉金迷也罢,心里的某一处始终是冷的。冷得叫人,遍体生寒。

无意地抬了抬头,远处的灯光落入眼中时瞳内微微一收。

旧迷楼。

虽然很晚了,却是依旧夜夜笙歌的地方。一片浓重的脂粉气,其实叫他作呕。

流庭的步子顿了顿,然后往那边走去。

旧迷楼中的阁间内,素衣女子懒懒地趴在床上,细听可以听到她嘴里的抱怨:“天呐,早知道去白言那里住这么麻烦,我就不答应算了。”她的眉心稍稍一拧锁成了一个结,苦恼地看着屋子里一片狼藉的衣物。

“姑娘啊,你自己不理怎么都丢给我啊…”环儿可怜兮兮地收拾着残局,嘴里抱怨着,心里却其实几分高兴。如果真跟了白公子,应当比跟流庭公子来叫得幸福的吧?她看了眼毫无形象可言的扶苏,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莫名滋味。明明那样认为的,却不知为何,她又觉得如果不是跟流庭公子——总是叫人有几种失落的感觉。

扶苏翻了个身,背对了环儿,看着那空阔的墙,眼里的光一点点地闪过。面色却是一片沉静的。

“嘭——”房间的门突然被重力给踢开了。

扶苏愕然地转回身,看到门口站了的流庭,嘴角微微搐了搐:“你这人…就不懂得敲门的么?”

“出去。”流庭只是声色清冷地道。

“出去?”扶苏一愣,转眸看到一旁愣在那的环儿,一时了然。可是,就算是叫环儿出去又怎么样?正常人会直接冲进别人房间里还这样理直气壮地指手画脚的么?

微闭的窗间漏入几点风,似乎带过了点滴的酒气。

他又喝酒了?扶苏的眉蹙了蹙,却仿佛没有了所有的怒气。她向环儿摆了摆手,道:“你先出去吧。”这一句话显然的有心无力。待门关上,她才安静地抬眸,看着眼前的那个男子。

“流庭公子,你找扶苏可有什么事?”扶苏的眼轻轻一抬,微微扬了下颌,露出下面光泽顺滑的弧线。

流庭凝了眸看他,那里落了一片的深邃,然后忽然身形一动到了扶苏近畔。扑鼻而来的是一阵淡淡的清香,似远而近。曾经,他所爱的那个女子有着浓烈扑鼻的醇香,每次将她拥抱在怀,总似会被那种充满诱惑的香意所席卷、包围。但是这个女人不同。似乎什么事在她看来都是淡淡的。

淡淡的。漫不经心。

却莫名让他有无来由的安心。

手一伸,他将那个娇躯揽入了怀中,然后顺势倒到了床上。缕缕青丝擦过了脸颊,酒味又似在瞬间浓重了不少。

扶苏被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惊诧间只是张了张口,然后并没有什么挣脱的举动。唇间落上了一个松软的吻,然后脸上的肌肤被轻轻地吮吸着,一直到下颌,到颈,再往下到胸。身体一点点地开始灼热了起来,她却只是满脸的苦恼。流庭的手伸来,开始解她的衣袋。

那只手的掌心有粗擦的厚茧,摩上时触觉显得分外清晰。

扶苏只听到耳边是他深重的喘息,一时思绪竟然微微弥散。

流庭的吐息就这样擦在她的肌肤上,有着浑重,带着酒味,无意间带起一股浓烈的暧昧。娴熟的动作有意无意地挑弄着□,衣带一点点地解开,留下最后一个扣子时,忽然有一只纤细的手抚上流庭的掌心,他抬头,落入的是一双满是雾气的眼中。

“你今天是怎么了?”

流庭的动作顿住了。

很平淡的一句话——你今天是怎么了。但是心却似乎突然颤了颤。他的发线微微垂下,掩住了神色,维持了这样诡异的姿势,却就是这样地停着。

他今天是怎么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一只手轻柔地划过他的额前,将前面的发现柔柔地梳理到他的耳后。灯光便这样漏入,流庭看到了那样一双宛似含波的眼,里面有一种暗暗流动的情绪,看不真确,却无由地叫心中一软。他微微出神。似乎,这是他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这个女子。

她和弯韵不像。哪怕是一丁点,也没有相似的地方。但是心却不由地似乎稍稍柔和了一些。

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我为什么下意识地便来到这个女人的房间里…

流庭看着扶苏,思维似乎莫名地停滞。

为什么呢…他也找不到答案。

“你醉了。”扶苏一声可有可无的轻叹打破了片刻的停顿,她伸手去抚流庭的颊,只感到他微微一颤,却也没有将她推开。嘴角留了一抹弧度,她终于略有满意地笑起。

该不该庆幸?这个男人没有再拒绝她…

呵,什么时候起,她的要求也是这样的低了呢?

她看不到他的脸,只觉得他的身子很冷。

“外面那么凉,你怎么只穿了那么点衣服?”扶苏的眉蹙了蹙,随手牵来一条被子正准备盖上,却被流庭拦了住。

“当我的女人,恩?”忽明忽暗的灯光将这样的语句似乎也衬托地似轻而重,就这样轻轻地擦过耳边。扶苏没有应“好”,也没有应“不好”,只是在一阵沉默后吐息:“如果什么时候你放下了过去,我答应。”这已经不应该是一个青楼女子该说出的话了,但是她只是这样轻轻笑着,然后吻上了他的唇。

这是她第一次“投怀送抱”,实际上她的动作在几世的经历后早已经很娴熟。轻轻地吮着,似乎缠绵,却恰到好处。仿佛方才说的是再自然不过的话,她的嘴边落了一抹清意:“虽然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但是我等你,可好?”

我等你…即使不知等到什么时候。

流庭在那一吻散开的独有气息间,思绪稍稍地散了散。

真弄不清这个女人是出自真心,还是只为敷衍?或者——她只不过是想暂时安抚今日异常的自己。看着那双眼,他读不出丝毫实质。

一吻过后的唇是这样的冰凉,周围的风仿佛在这个时候乘机充入。

身子很冰凉,但是有另一个温暖的身体靠了过来。只是这样轻轻地靠着,仿佛替他默默地添加温存,而没有进一步勾引挑弄的举动。他闭了闭眼,有些安心地这样靠着。

他醉了。真的醉了。这个时候闭了眼,只觉得整个世界似乎在颠旋。酒意一点点地泛上,无尽地吞噬着周围。只有落在旁边的吐息告诉他,他不是独自一个人。

“你收拾行李是要准备上哪?”冰冷的问话。

“要去玉瓷阁住上几天。”

“是么。”过分直接的回答反倒叫他没有料想中的怒气,只剩了轻轻的嘲弄,“你是准备在玉瓷阁‘等’我?”

扶苏的神色落在空洞的前放,声色幽幽道:“我只是为了魁斗而去还个人情。当扶苏妄想也好,魁斗一过,流庭公子可能屈尊带我一同离开齐国。”

“…”稍一沉默,“离开做什么。”

“如果流庭公子不愿意扶苏留在白公子身边,那么‘离开’难道还不好么?”这时扶苏的嘴角已经只留了一抹微扬冷漠的弧度了。

跟了这个男人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她只知道有他的地方定有诺闻,魁斗一夺,跟了他对另一件事是不会错的。但她也知道,自己终究是这样疲倦,一面有所私情,一面却是——不愿过分地深入。

是的,等他。如果等不到——她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会是什么。

眼里一时空洞。

所谓的誓言,她早已经不懂得相信了。曾经再慎重的许诺,她所经历的也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叛。

多了,也就麻木了。也就,无所谓了…

她不是不可以同藏在这个男人心中的那个已死的女人去争,只是她太懒,懒得去和死人斗罢了。她是蓬莱楼的人,她知道人死后的样子,不过是一缕烟,一抹魂,一个故人心中依靠痴念而留有的余象。或许这个余象足以叫人铭记余生,却不是她所怕的。

她不怕弯韵,她或许只是不悦这个女人给流庭所带来阴霾。

一直排斥着外界的他,不是她不敢靠近,而是她不想。她始终无法真正地猜测人心,或者说——她只是无怨地等待着或许会来到的又一次背叛和伤害。这是几生几世后已经在她心中留下的久未磨灭的烙印。

所以这次她虽然许诺了,实际上也只是在等他的选择。

一句话只留了那一夜最后的声音。互相依偎着的身躯,却似乎只是这样相拥而眠,只留了满屋子的酒意和未尽话语的余味。

第二日。扶苏醒的时候已不见流庭,只是一辆马车缓缓到了玉瓷阁。

第十七章 玉瓷瓦碎

坐在池边,稍稍一懒身子,露出半边肌肤如脂的颈。落荫从间落了那一袭青衣,就宛若浑然天成一般,叶间女子如斯,叫眼界都不由一洁。

由园中的亭子那看出,白言微微一笑,继续回眸看着那旁边堆积如山的账目。然后笑意一点点地淡下,渐渐沉静。最近时日的账目反应,在卫国的商行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孟国大军压前,卫国已经陷入了备战的准备,这种存亡关头,这样的情形似乎也在清理之中。

看来需要抽个时间过去看看了…轻轻的一声叹息。

周围旋律一起,便开始了一片曲音。即使每天听,却也并不叫人觉得厌倦。

他的嘴角不由轻轻一勾,是满是宠溺的弧度。不论怎么说,起码在他看来扶苏是无愧的女魁之选,虽然没有浓烈的夺目,却始终叫人移不开视线。这几日她闲来没事总是会一次又一次地弹奏,不厌其烦。虽然她早已经弹得很好了,虽然她似乎一直弹得漫不经心,却总是不由地会引去人的视线。

“少爷。”修竹满脸不悦地走来。

“怎么了?”白言轻抿了口茶,眉心微微蹙了蹙,是上好的碧螺春,但似乎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

修竹眉心紧紧地锁了,不知是否有意地看了眼不远处的扶苏,道:“流庭拜了名帖,要摆拜访少爷。”

“流庭?”语调忽然一沉见,周围的风仿佛也霍然一冷,白言不怒反笑,“这么多天了,我料他也该来了。”

“那么…”修竹小心地端详着他的神色,揣摩着话中的含义。

“叫他到客厅里等着,就说——我马上就到。”白言嘴角轻轻一扬,眼中的视线一带。候在旁边的清冷足下一动已到了他身边,推了轮椅却并不是朝客厅的方向,反而是向园子深处。

修竹并不诧异,嘴角一抹了然的弧度,也转身返回。

那个园子里有一个人,一个女人。或许,让他们在这种情况下碰面正是少爷想要的…

悠悠的琴声,一时间依旧落在静谧的天际。时远时近。

空落的厅堂,周围恭敬地站了不少的仆人,恭敬地待着被使唤。空气间飘荡着的是一抹淡淡的茶香,由细致的壶嘴间渐渐荡出,一点点地缭绕在发间身畔。流庭仿若没有觉察,只是小小地呷了口茶,神色迷离间仿若丝毫没有在意自己身在何处。

这个地方他不是没有来过。曾经有一个女子也是有着同这里如此相近的气息,笑容嫣然地将他带入这里。那个时候她只不过是他的又一个女人,又一个,当然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以为这样的大家闺秀依旧是同原来那些女人一样,魂销枕侧,好聚好散。

他只是没有猜到这样的一个向来柔顺温婉的女子也会这样刚烈地自甘用自己的性命来报复他的背叛。

只是因为没有料到,所以她死了,他来不及阻止。

不,或许只不过是他懒得去阻止。即使他知道她有意寻死,他也依旧懒地哪怕是动任何一根手指去阻止。

他知道的,自己的心死了很久。所以别人的死都同他无关了,如此而已。所以他听到她的死讯后没有去看上遗体一眼,也没有去参加那场葬礼。

自那以后,他便同白言结下了仇。

她是白言的姐姐,他曾经听她提过小时身有残疾的白言是怎样地被家里人遗弃,而只有她心疼他照顾他。所以,她是白言一直以来唯一亲近的人。她说她那时候怎么也想象不到曾经被人绑架后丢下山崖的弟弟竟然会活着回来,变得这样看似温柔实则冷漠的性格,一系列雷厉风行的手段,叫了那些一直以来欺压着他的人一个个“消失”。

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对于白言而言,这个姐姐意味着什么。只是——依旧和他无关罢了。

然后,这个女人死了,他同白家结下了仇。自此他就再也没有踏入过这个玉瓷阁。

而今天,他只是来拿回一件东西,落在那个女人这里的东西。

出神间,恍惚有木叶被压碎的声音,带着款款的步声。

流庭面色无波地看向门外,眼里依稀落入了两个影子。一个白衣长衫,一个青衣如蔓。她站在那个纤瘦的男子身后,并没有显得多少的不协调,但他的眉心不由微微地蹙起。差点忘了这几日她就在这里“照顾”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