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公子,扶苏有些疲,就先回去休息了。”她甚至没有开口挽留,清清地一句话,便转身离去。

款款落下的影落在流庭的眼中,他的手下意识地扬起,但也只是微微的动作,最终无力地垂下。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第十九章 长亭醉乱

有人来传话的时候,卫风并不觉得诧异。他放下了手里的文书,随手取了件外套一披就走了出去。外面有细细的小雨,很单薄,在门口他看到了一个伶俜的身影,他将身后下人手上的伞一接,过去替她撑了住。

扶苏的面上有着薄薄的一层水意,盖在她的眼睫上,视线显得有些迷离。她抬头看了看卫风,微微一笑,道:“我夺得魁斗了。”这一笑很轻,轻地如同表面上的一层纱。她说的是喜事,但语调却是清泠泠的。

“进去吧。”卫风轻轻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

绵绵细雨,来的倒是时候。早在刚才,他就听说了那边发生的事。他只是为扶苏觉得心痛。

难道,蓬莱的仙就活该在人间疲惫了心么?

他带了扶苏进去,然后在下人们好奇的张望中关上了门。屋子里面有淡淡的墨香气,也比外面暖了不少。小小的炉子煮了酒,腾着袅袅的轻烟。扶苏坐着,随手就取过了一杯,仰头饮尽。

卫风皱了皱眉,也没有出言阻止。

于是一杯、两杯、三杯…神色渐渐有些迷离了。

“小风,其实酒的味道不错,你说那只狐狸为什么就是不喜欢喝?”似乎想到嗣音每次闻到酒味皱眉的样子,扶苏不由笑了笑,然后舔了舔嘴角,又是一杯。

卫风推开了门,淡声对外面的服侍着的卫涯吩咐道了声“去多准备些酒”,不少会,又几坛酒出现在了屋子里。

扶苏的眼抬了抬。嘴角不由一扬,也不多说什么。

卫风果然是懂她的。

她漫不经心地喝着,渐渐地有了些醉意。她想起,那个人是这么喜欢喝酒。就像她现在这样,自诩千杯不醉,一杯一杯地往肚里灌,体内全是酒气。她迷离间抬眼,又笑眯眯地道:“小风啊,我夺得魁斗了。”

卫风无奈地摆手:“你已经说过了。”

扶苏垂了头,轻轻地抚摩着腰间的玉佩,忽然一笑:“小风,一件事已经完成了。你说,是不是该到杀人的…时候了?”

“你非要这样么?”卫风略有无奈,“如果和流庭撇清了关系,你就非得要当他的仇人么?你…”顿了顿,他的眉心越发紧锁:“你就不怕伤了你自己?”

“伤了我自己?”扶苏并没有听太明白。

卫风看着她的眼,渐声道:“你要杀诺闻,那你和流庭之间怎么办?莫非你要和他大打出手不成?那个任务只是这一世的,并没有要求你在多少时日里完成,你就必须在这么短的时日内确定么?”

“拖下去,还有必要么?”扶苏的声音淡淡的。

卫风默生不语。今日的结果,他早就已经料想到了,但之前只是没有对扶苏提过半句,只是为了——让她不要再深陷。但是…该告诉她吗,关于那块玉佩的事?

这块玉…是神医家留给流庭的最后一样东西。是唯一身份的凭证,是最后一点可以叫他记得自己是谁的东西。所以当白言放出玉佩在玉瓷阁的消息后,流庭才会急匆匆地赶过去。

卫风看着扶苏,嘴角微微一抿。这些是他早就从蓬莱楼里拿来的消息,但扶苏不知道。

他看着扶苏微微醉酒的样子,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如果这样可以叫她真正地放下那个人,也未尝不会是一件好事。扶苏不似他这样优柔寡断,该做什么的时候自然会去做。但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更加叫人担心。想起扶苏前几世的经历,卫风不由默默地叹了口气。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扶苏的时候,她的全身都是血。

蓬莱楼的人,并不是天生都是仙。只有完全放弃了对尘世眷恋的死魂,才可以到来。但这样的人太少了,七情六欲,谁不会有的?所以几千几万年,很久很久的时间中,才会出现一个人来到蓬莱。他比扶苏来得早,她来的时候已经是他几世历世后了,但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的时候也不由心惊。

遍目的红,红得叫眼睛生疼。

但是她只是对他莞尔一笑,说:“刚从凡间过来,一身脏的,公子见笑了。”

当时他领了她进去清身。她一步步走入莲池,满身的血仿佛墨染般渲染开来,似是怎么也洗不干净。那么多的血,一片红。他落下帘子走开。

等她洗干净的时候,他才看见了她清泠泠的神色,那张脸素净无尘。

是和第一次见面截然不同的落差。

她抿嘴微微一笑,说:“我叫扶苏。”

那一时,仿佛有一阵风。

后来才知道,原来扶苏的生前,正是她的国家破亡的时候。作为大臣家的女儿,她被俘虏到了邻国,然后受到了再三的□。最后她被邻国的一个贵族看上,锁在了房内,作为一个泄愤的工具。当己国士兵攻来的时候,她正好被那人压在身下。曾经和她海誓山盟的那个少年将军在屠尽贵族家之后,面对在床上的两人,只有一句——杀。

仿佛不认识,仿佛从未见过。

卫风记得他听到这个故事后,心也莫名一纠。蓬莱楼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世。

所以,扶苏对爱漠然了,对世冷淡了,但竟然无怨无恨。于是,她来到了蓬莱,成为了楼中的一个仙。

入蓬莱楼其实很简单,但世界上却没有多少人可以真正抵达,因为代价太过惨重了——失去了心的人,才可以来到蓬莱…

卫风看着扶苏的模样,眼里渐渐蒙上一片哀伤,他也取了酒杯满上,仰头饮尽。

扶苏偏了偏头,似乎为他的行为觉得古怪,但也只是一笑,继续喝她的酒。

一杯,两杯,三杯…

“小风,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也这么会喝酒?改天倒应该同那个庸医比较比较。”扶苏的声音已经有些疏离了。

卫风笑了笑:“我和比不过玄墨的酒量。”他取了火舌子一点,将屋内的灯给点亮了,一时落下满屋中的烛影,几分清明。他看着扶苏的眼,轻轻道:“你就先留在白言那里吧,诺闻的事,白言不是曾经答应过你会帮忙的么?”

是的,白言,还有他曾经提过的条件。扶苏笑了笑,不置可否。

第二十章 各自离别

在状元府的一夜,扶苏留宿一宿,回去旧迷楼是远远看到放在外面的一亮马车。那布设是她所熟悉的,扶苏走进楼时,大厅里的人正背对着门坐着,看过去只是绰落落的背影。沈娘本在旁边陪着笑,一见扶苏,便忙是招呼道:“你怎么才回来?叫白公子等了好久。”

扶苏的视线票过沈娘手上的卖身契,仿佛未见般地一划而过,只是微微一笑道:“昨天回来路上遇到了一个朋友,就去叙叙旧。叫沈娘担心了。”

白言没有转过身来看她,只是背影显得有些僵硬。一阵风过,他轻轻地咳了几声。

扶苏的眼睫微微地一垂,貌似漫不经心地替他抚了抚背,叹道:“你又没盖毯子。”

白言的呼吸稍稍一滞,一时没有话语。

扶苏瞄过沈娘手上的契约书,问:“你是来给我赎身的么?”

“是。”

扶苏接过沈娘递来的信函,握着时别有一番滋味。里面是她的卖身契。夺了魁斗,她本来就已经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了。曾经还有个人会来这里找她,但现在,恐怕谁都不愿再见到谁了吧?见了,会心痛。

但是有人这样“买”了她,总叫她觉得有种古怪的感觉。扶苏的面上忽然扬了一抹笑,道:“扶苏日后定会将赎金还给白公子的。”

白言忽然又开始轻咳,咳得急了,喝下几口温茶才慢慢压制下去。他抬眼看着扶苏,终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原本就知道这个女人不会愿意“属于”任何一个人,即使赎了她,他也没有准备将她当作自己的“东西”来对待。却只是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倔强。

白言嘴角一苦:“你不用还我,是我欠你的。”

欠。是毫无来由的一个词。扶苏却是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摇头:“那是他的选择,和你没有关系。”她似乎不愿意再谈这个话题,回头淡淡地看了眼这样一个白日里显得有些安静的旧迷楼,曼声道:“我就到你那里帮忙吧,我帮你多少,就算多少的帐,直到把钱还清,我就自由了。可好?”

“你乐意就好。”白言这样应了。

“玉瓷楼已经不需要人了。”修竹不冷不热的声音渐渐传来。扶苏望去,不出意外地正好对上一双冷眼。好吧…她就是和这个小孩八字不和,这点她承认。扶苏的眼轻轻地眯了起来,淡声道:“招不招人可不是你说了算。”这一瞬,她又是那个淡淡狡猾的女子。

修竹恨得牙痒痒,这人干吗总是在少爷身边阴魂不散!他怒视着扶苏,恨道:“说得好听是来帮忙,谁不知道是不是帮倒忙,如果你只是混混日子,我们玉瓷阁岂不是白白花钱多养一个人了?”

这话听着,倒似要让人以为这样大的一个玉瓷阁还养不起这么一个吃白饭的。扶苏眼里有几分调侃,其实这样的小孩还是瞒好玩的。她正乐滋滋地琢磨着改怎么去玩弄,只听白言无情绪地叫了声“修竹”,惹得修竹更是瞪了她一眼。

“咳,那个…”扶苏清了清嗓子,斟酌了会,道,“如果我让玉瓷阁的盈利得到上涨,应该就不用说我是不干活的了吧?”

“让盈利上涨?”白言眼里也不免有些惊奇,“扶苏,你留阁里做事就行,不用这样…”

“我说真的。”扶苏笑盈盈地打断他,看向修竹,眨了眨眼,“修竹小弟弟,如果我能做到,你就应该不会在说方才那样的话了吧?”

修竹撇开头,道:“反正公子肯定帮你,我还能说什么?”他的脸色显得很是不好看。如果这个女人这样说了,恐怕少爷为了让盈利上升又要加大了工作的分量。少爷的身体向来不好,为什么这个女人还那么喜欢折腾!

似乎猜到了修竹的心思,扶苏抿嘴一笑:“你放心,接下去的几个月,你可以放心地让白言放假。”这一笑,显得自大却叫人无以怀疑。

明明只是一个青楼的女伶,即使是夺得了“魁”,又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狂妄自大的话。而偏偏——看了她的神色后又叫人不得不信。

修竹的呼吸不由一滞。

扶苏笑得眼弯弯的,不止是几个月,只要有她在,她可以让白言一直“放假”下去…

但白言的眉却微微地蹙了蹙。这个女人,突然让他觉得猜不透。那双容易看透人的眸子,那洞悉万物般的散漫,那琴技,那无弦,还有——对他从未产生的恨意。

她不恨他,也不恨流庭,就像她完全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做“恨”的情感存在。

她只是有时候会——伤心。不论装地多像,他总是隐约感觉到她伤心了。她的身上有淡淡的酒味,靠近的时候,迎面一片朦朦。叫他有些醉,叫他的心有些碎。

这样的一个女子,和那个叫闺婉的女人一点都不像。

一点都不像…?这个想法经过脑海的时候,白言也不由一愣,他的视线落在扶苏的身上。他查过她的出身,查过她所有的资料,如果她不是闺婉的女儿,那么她又会是谁?翰林学士府被灭门后唯一流落在民间的血脉,正是一个叫扶苏的女子。

如果眼前的人不是那人,他实在想不出该怎么解释。玉瓷阁的消息向来是最灵通的。他奇怪的只是——为什么扶苏连见到诺闻时,都可以这样自若地笑着?他不认为只不过是因为诺闻是流庭的朋友。但是面对那个害她满门的人,她却依旧是这样随意的态度。

看着眼前的那个扶苏,他突然觉得自己看不透她。

这时外面匆匆地跑来一人,在大门的门槛那一绊,整个人摔下时撞出极大的声响。

扶苏看清来人后呀了声,责道:“你这丫头怎么这样笨手笨脚的?门槛是高了点,也不至于摔成这样吧?”

环儿一听是扶苏的声音,也顾不上全身的疼了,一把抓住了扶苏的手,急声道:“姑娘,姑娘你快去城门,快去!”

“去城门?”扶苏手下一用里,就将她扶了起来,漫不经心地掸着她衣服上的灰尘,好笑道,“我又不出城,去城门干吗?难道是哪个杂耍班子来了?”

“是,你要出城…啊不,不是,你不出城…不对,是你要…啊啊啊啊!”环儿越说越乱,顿时急成一团,“是流庭公子要出城!”

四周的氛围仿佛突然一凝。

“你这丫头,胡乱说什么呢。”沈娘在突然的安静中面色一沉,一把将环儿扯了过来,“流庭公子早就已经不是扶苏的恩客了,你现在来说算是个什么事?”

“可是姑娘她…”环儿面上惶恐,视线始终落在扶苏的身上,有些诺诺。

这个时候的扶苏,很安静。她的视线落在外面的天边,仿佛远远地看到了什么。

那个男人要走了…

之前他原本答应过她,如果她帮他拿回玉佩,那么等她夺得了魁斗之后他就带她离开。而这个时候他也果然是要走了,可惜他走的时候,身边没有她。扶苏嘴角微微一扬,弧度有几分讥诮。是的啊,明明是已经不应该再相信许诺的人居然还要傻傻地去尝试,她现在的这个处境,不就是活该的么?

但是,那个男人要走了。心似乎痛了痛。

扶苏皱了皱眉。是不是这个凡间的身子不好了,所以才叫她最近总是觉得不舒服?回头的时候她看到白言淡淡的注视。环了说了那句话后,他一直看着她。

或许他们都以为她会追去,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会的。

流庭,当他放弃她的时候,她同时也放弃他了。

扶苏的嘴角渐渐地扬起了一抹笑,道:“白公子不是等我和你一起回去么?也该开始整理东西了吧。”说着,她转身上了楼。一个空荡荡的旧迷楼,只落下了一点点轻轻地步声,一下下地似乎空洞地落着点点的回声。

最后踩上的一瞬,扶苏的视线似乎透过楼台落下,穿过京都的万千繁华,凝在门口那小小的一点上。

那里有两个人,各自骑在马上。

“流庭,你真的要就这样走么?”诺闻的神色间有种莫名的情绪,他顺着流庭往回望去的视线看了,那个方向,是旧迷楼。他皱了皱眉:“如果不舍得,或许还可以留住的。”

“是么?”流庭讥诮地一哂,将缰绳一扯,马长啸一声后向城外奔去。足下尘土飞扬,他的手里握着玉佩,攥得那么紧,几乎要嵌入肌肤般隐约透出了几点血红。

马蹄声一点点地远,将随后追来的宫廷卫兵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同那个女子,也渐渐地各隔天涯…

第二十一章 白言往事

“呐,这是账本。”修竹把一堆厚厚的账册丢到扶苏面前时,眼中分明写着轻蔑。扶苏看着他的神色直想笑,将账本在桌旁摆好,淡声道:“你怎么就是不相信我呢?”她的笑轻轻的,叫修竹看去,脸色愈发摆得厉害:“玉瓷阁的事物繁重得很,别以为是多少简单的事。”

“不简单么?”扶苏随手抽了一本,慢慢开始看了起来。她看得慢条斯理,一页一页地向后翻着,似乎很仔细,但总叫人觉得漫不经心。一行行地往下看,很快就已经一本看完了,她便又取了一本来看。不多会,就已经翻看完了大半。她伸手正要拿下一本时,却又被修竹按住。

扶苏有些奇怪:“怎么了?”

“你这样算便看看算是怎么回事?这些东西都是要记下的,都要记下的!”修竹强压着才叫自己没有吼起来。

扶苏瞥了他一眼,啧道:“我是记下了呀。”

“鬼扯。”

“你见鬼?鬼比人诚实,是不会扯的。”扶苏笑盈盈地往椅子上一坐,慢慢地背道,“泸州上记,前年入黄金一万二百三十余两,其中亿街分行收入黄金三千七百两,芦街分行收入黄金六千九百两,其同街收入…”

修竹不料她突然开始背起了账目,一愣下忙是翻开账本一一校对了起来。他看着上面的账目,听着女子一笔笔数来,脸上渐渐带起了惊诧的神色。这么多的账本,她刚才明明只是懒洋直打呵欠地翻了翻,竟然一笔都没有漏下。不只这样,有些还来不及结算好的账目,她也都已经全部打理完毕了。

扶苏慢悠悠地背完了,微微一笑道:“修竹小弟弟,怎么样啊?”

修竹嘴角微微一抽,只能沉声道:“你过目不忘?”

扶苏想了想,点头道:“算是吧。”其实她只是用了点小小的仙法,蓬莱楼里真正过目不忘的是那只死狐狸嗣音。她的头一歪,笑道:“那你说我能不能帮你家少爷分忧了呢?”

有个这样的人帮忙,自然也是件好事。修竹看着扶苏,眼微微地一垂:“扶苏姑娘,能拜托你一件事么?”

修竹向来对她大呼小呵,突然的这样客气,还真叫扶苏有些受宠若惊。她的点顿时点地如小鸡啄米一般:“恩恩恩,修竹小弟弟有什么事尽管说,我一定知无不言,能办的一定办理地妥妥当当的。”

修竹的语气一顿,然后幽幽一吐:“我想请你…对少爷好些。”

扶苏没好气地笑道:“我对白言不好么?”

“没有对流庭公子那般的好,明明——你也是在乎少爷的。”

流庭。这个名字说出的时候,扶苏的睫忽然颤了颤。她的神色渐渐地一淡,笑道:“是的,我也在乎白言。”但是,白言更加叫人放心,比那个人,叫人放心地多罢了。她话毕的时候一顿,又道:“修竹,你告诉我,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修竹有些犹豫,但在扶苏的注视下最后神色黯然:“少爷他的身子,已经到了很不好的地步了。”

扶苏的神色,微微一触。很不好?是多不好?

“其实我早就想让少爷离开玉瓷阁的,这里的事太多太繁重了,以少爷的身子,根本不合适。前阵子我夜间经过少爷的房间,他都还在处理阁内的事。那天晚上——我看到少爷吐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