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庭的视线透过窗落在天边,几分的遥远。

破城么?他轻轻地咳了两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请您——弃城吧!”易蓝的声音中有几分颤抖。流庭闻言,终于忍不住好好地打量这个副将一番。弃城。凡是遭到苦守的城池,一旦弃城,恐怕避免不了的是屠城的命运。他嘴角的弧度一时冷冽,清冷的眼中闪过一丝的笑意。这个易蓝,有足够的狠绝。的确,现在他能做的,也只有这样一个唯一的选择了。

“我知道了。“现在马上召集所有的士兵。”见易蓝出去,流庭起身提起了搁置在旁边的铠甲。有一时的昏眩,他用手一支椅子才勉强稳住了身形。微微地闭了闭眼,他沉默地等待着这股晕眩的过去。

看了眼桌上的药,他笑得不置可否。这种东西他不需要。或许,现在的一切只不过是他自己对自己的惩罚。走到窗口望下,仓库门口有一行身影显得很是忙碌。他微微皱眉。诺闻派人送来物资了?可惜现在送来也已经没有什么用了…

当军令下达下去的时候,练兵场中是一片的死寂。但是也没有人提出异议。谁都知道这已经是唯一的退路了,就算死撑,恐怕也只能是全军覆没。不是孟国军太强,而是——他们的兵力实在太少。

烟火台上的烟渐渐腾起,落在流庭眼中时是一片迷离。

孟军又一轮的攻势展开了。

“出发——”

“呜——”

军令和号角同时开响,军队瞬间散作几个分队,化了轻装简衣混作寻常百姓向城外直冲而去。街道上百姓的哭喊声已经乱作一团,不乏有人倒在军马的蹄下。那一瞬的哭喊,孟军自前门攻入城中,刀光剑影间顿时血光冲天。

是红色的地狱。红色的血。血色的人。

整个街道上都是哭喊声,逃亡声。流庭驰骋在马上,穿过一行行的亡民。那么多的血,仿佛分毫没有入他的眼。但是他只觉得自己的肌肤在一点点地冷下。记忆中曾经有那样的一夜也是同样漫天的血光。

呼救声,嘶喊声,屠杀声,全部都凝成了一种血的颜色。而他——无能为力。

那一夜,曾经有那么多熟悉的身影在面前遥遥倒下。那夜之后,他记得了什么是痛,却也同样再也不会让心动容…

他驰马越过一条条街道,直向城门冲去。

这个时候余光落过一抹衣衫,他的动作仿佛突然僵硬。霍然回首,女子的背影落入眼中时,他的瞳孔微微一缩。

扶苏?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他在城门口突然一拉缰绳,马一声嘶喊后烦躁地伫立在那。

“怎么了将军?再不走来不及了!”易蓝显得有些急迫。

一时的沉寂,流庭忽然将马头一转:“你先走!”他又再次冲入了城中的喧嚣。迎面而来的,是已经追杀至面前的孟军。

在一处巷口。扶苏冷着一双眼,安静地看着一切。早就在预料中的吧,只是没想到会在她刚到来的一刻。那么多的血,那样华丽的撕杀,仿佛是一种残酷地令人窒息个诡异画卷。但她站在那里,懒得逃,懒得走。

她不想再让自己的手染上血了,如此而已。

她沉静的眼中是一片的冷漠。

面前突然扬起了一抹刀光,刺得眼一疼。她只是淡淡一笑,并不闪躲。但是那刀光只是在一瞬间闪过,面前突然变成了一片血色。

扶苏诧异地看着面前这个衣衫间有些狼狈的人,眼角竟然一涩。

他的身上满是斑驳的血,呼吸也显得有些急促。依旧是这样冷漠的神色,但他似乎很焦急地往她的身边赶来。杀开一条血路,只为到她的面前。

“流…庭…”扶苏轻轻地笑着,却突然的泪落阑珊。原来,他是真的在乎自己的么…

第二十八章 蓬莱中人

“还愣着做什么,上马!”流庭面上无神,一把将扶苏拉到了后座。身躯紧贴上,女子的手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闭了闭眼,他终于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意。罢了,刚看到她流泪的一瞬,才知道自己竟然伤了她那么多。

或许以前只是没有察觉,但方才看到她一人在乱流中的一瞬,自己的心跳竟然为之紧张地一顿,回过神时已经驰马奔了回来。

万千将士的性命仿佛都抵不过她一人。

他不想让她死,他也不会让她死!

“抓紧了。”流庭眉心一拧,面对着迎面冲来的孟军,腰际的佩剑已然出鞘。

顿时一片血雨腥风。朱红染上了他的衣襟,仿佛浑然不觉。他痛恨这种浴血的滋味,每一次征战总会让他无止境地想起那一夜家族的屠杀。弯韵。那个女人…但这个时候身后有一个怀抱,带着温暖的气息将他拥着。紧紧的,仿佛在阻止他无尽的堕落。

他只是想带她离开这里。

流庭在杀戮间的神色竟是一时的淡漠。面前的孟军接踵而至,周围的屠杀声、哭喊声瞬间聚作了一团。到处混乱。挥剑处显得有些木然,手上忽然一痛,有一支箭生生穿透了他的左肩。他只是微微蹙了蹙眉。

离城门只有一步之遥了。

这时扶苏的眸子里只有一片清冷,握着男子衣襟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如果不是在凡间,她何必这样隐忍…这些孟军…

泊尘!你做的好事!

他的肩膀上开始溢出了鲜血,有些粘稠。扶苏抬头望去,只看到他的背影落在自己的眼瞳中,轮廓分明。她突然一笑,有几分苦涩。或许她该庆幸自己来到了这里,终于可以看到他的心;但是她同样也后悔来到了这里,竟然是这样的处境,自己变成了累赘…

如果没有她,他恐怕早已经安然脱离了吧…

周围都是流箭,错乱着。扶苏听到耳后呼啸的风声,嘴角一扬,反而将流庭抱得更紧了。从没有这样安心地拥抱过这个男人,这一次,就让她维持这个姿势吧;这一次,就让她替他挡上一次…

马头突然一调转。扶苏的瞳孔微微张开,周围只有一片肉裂的声音。

流庭!她在诧异间只看到他向她淡淡地一笑,然后满目的血色。

“不——”扶苏伸手时,他的衣襟生生滑过她的指间错过。她没有抓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摔倒在地上。

周围的孟军瞬间聚集了过来。流庭微微迷离的眼中只看到扶苏渐渐远去的背影,嘴角微微一勾,剧烈的疼痛让他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他是卫国的将军。孟军不会放过他的。

疯狂地奔驰的马,扶苏的眼中冷地无一丝的情绪。“停下。”淡声的一句话,平静地没丝毫的起伏,失去理智的马匹竟然就这样温顺地停了下来。她跨下马背,一步步地往回走去。她的周围席卷着狂乱的风,每走一步都是一片混乱的尘土翩飞。

孟军将流庭团团围住,错乱的枪矛正要架上,却突然是一阵狂风迷目。远远的,只有一个女子安然聚着的指尖一团揉碎的光点。

时间仿佛就此一凝。

“叫泊尘不要怪我,是他逼我违背蓬莱的游戏规则。”平静的语调,却是冰地比千年寒铁更加地寒冷。她是这样淡而无情的神色,嘴角微微一扬,却仿佛迸发出最为残忍暴谑的杀意。那一瞬间,邪佞而妖异,是叫人窒息的美。

万千生命,在她的眼中也不过是指尖的一处玩物。

她一步步地走近,是叫人颤栗的压迫,仿佛一步步临近地狱。天际闪过的万千荧光仿佛都入不了她的眼。这一次,蓬莱楼的人阻止不了她。

“怎么办,素徊?”离落皱眉问道,站在水镜面前,那一切叫他心惊。

素徊淡眸看着画面,声色无波:“早让泊尘不要动卫国,他就是不听。现在这样,早在我预料之中了。”他的视线始终落在扶苏的身上,看着她的手上一点点染开红色的血。想起扶苏初来蓬莱楼的情景,他的眼中始终是种似睡非睡的神色。

“我去联系玄墨吧。”离落叹了口气,转身向殿内走去。

“…”素徊看着水镜中的杀戮,只是眉心微微一触,“情究竟是什么东西呢?一个如裳,一个扶苏…”他似乎只是在问自己,然后再也没了什么言语。

水镜中只留下了满眼的血光。那个女子如同浴血的修罗,诡异而妖艳。

素徊的嘴角留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临远郡内已经安静了下来,只有尘土微微流过的声音。

扶苏的身上满是血。孟军的血。屠城后的临远,已经没有了丝毫的生机。她的神色有些迷远,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只有一片粘稠的血色,血的气息让她作呕。向前迈了迈步子,身形显得有些晃动。

她微微喘息。方才用了太多的仙力,凡人的身体已经有些承受不住了。

轻轻一哂。罢了,反正回去受罚是迟早的事。她小心地搀起流庭,垂下的眼睫才稍稍有一丝异样的情绪。孟军的箭上有毒…她咬了咬牙,将流庭的手臂架在了肩膀上,有些费力地往城外走去。

全身的骨架似乎都有些酸痛。这时候周围的一片安静叫她渐渐冷静了下来。一步步疲惫地走着,流庭的重量压在她的身子上,几步下来已经有些喘息。紧紧贴着身躯的另一个身子,轻轻地摩挲着,她只是无奈地略有自嘲——这一世,终究无法避免地又惹上了杀戮。

要回诺闻那里还需要很长的路,她不知道现在的样子还能不能坚持到那里。

诺闻会派兵来支援么?似乎——不太可能吧。

一个被舍弃的城池,就算派来援军,理论上也是毫无意义的。

没有人会来找他们…

流庭的伤…扶苏皱了皱眉,一咬牙继续走着。不论如何,应该把他带回军营才是。这样继续下去,他伤口侵入的毒恐怕就要危险了。

长长的古道,这个时候没有一个路人。只是道旁零星地有着些尸体,或是破旧的残碗断垣。显得分外的寂寞。

扶苏腿下一软,终于跪倒在了地上。喘息微微有些急,她感受到流庭显得有些晕热的吐息。

是很厉害的毒,竟然马上就引起了高烧。

扶苏心下一急,想继续上路,却又是一个踉跄。她的眼里渐渐有了一层灰色。现在怎么办,再这样下去恐怕…

虽然很轻,但这样细微的声音让她霍然抬头。

远远的,有马蹄的声音。

不会是…扶苏愣愣地望着前方,渐渐地入眸了几个影子。那几个影子中,有一个白衣的身影显得这样的熟悉。

扶苏张了张嘴,来不及出声,只觉面前一阵风过,咫尺多了张满是关切的脸。青冷将白言放到她面前后默默退到了一边。扶苏看去,只见满眼的忧虑。他的身上有着浓重的汗味,面色微微苍白,显然是很急切地赶来。

“你疯了么…”扶苏看了看后方没再发现一队的车马,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就这样带了修竹和青冷跑出来,如果现在孟军还在,不是自投罗网么。

“你没事吧?”白言仿佛这时突然没了所有的力气,长长地吐了口气。接到临远郡沦陷的刹那,仿佛天塌下来的感觉。所以就这样跑了出来。刚才看到她的时候,满身是血,他的心也仿佛为之停了跳动。

“没事。”扶苏笑得有些无奈,“我没事,真的。”

“真的就好…”白言的视线落在流庭身上微微一顿,“他…?”

“能帮我把他带回去么?是他救了我。”扶苏问。

白言的身子一僵,看着流庭的神色突然有些古怪。半晌,他的声音闷闷道:“修竹,扶流庭公子上马。”

“少爷,为什么要…”修竹不满,正要反驳,见了白言神色却只能按捺下了后面的话语。他到扶苏身边搀起了流庭,看到他的伤时也不由愣了愣。扶苏的神色有些黯然,修竹竟然也没再多说一句话。

青冷将白言带上了马,又来搀了扶苏。

和白言同骑一匹马上,扶苏的视线落在无尽的远处,却是微微迷离。

突然有一个怀抱从后面将她抱了住,一时的神滞,她却没有丝毫的反抗。微微靠上的气息,背后的人也是没有任何的话语。

其实只是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

一路上都很安静,只有马足扬起的风尘。一点点地沾染上染血的衣衫。

是古怪的氛围,仿佛又有什么在无声息中改变了。耳边是白言的吐息,不远处是伤重毒深的流庭。扶苏的眼闭了闭,终于有些疲惫了。

或许,应该找机会杀了诺闻就回去吧。再这样下去,终究是太过伤人…

第二十九章 庸医驾到

扶苏守在帐外,抬头望着天,神色有几分迷离。

流庭的情况,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带回来后一直在昏迷之中,高烧更是加重了毒素的扩散。军营中的军医都束手无策。其实要论医术,又谁比得过流庭,但偏偏他现在神志不清,根本没办法自己医治。

流庭…扶苏的手不由握成了拳。

“扶苏。”

扶苏抬头时看到了远处的白言,一愣下忙是过去替他扶住了轮椅,有几分责备:“修竹和青冷呢?你怎么自己跑了出来?”她看到白言手上因推轮椅而染上的尘迹,皱了皱眉,取出手巾认真地替他擦拭干净。

白言微微含笑地由了她摆弄,语调却有些无奈道:“你就这样替人着想,自己也不知道去休息。去吃点东西吧,都已经几天了。”

“我…”扶苏咬了咬唇,默默垂下了眸,“流庭醒来之前,我不想休息。”

白言的眼微微一颤:“是吗?”

很淡的一句——是吗?似乎什么意义都未含有,又似乎包含了那么多。扶苏看到白言眼中闪过什么情绪,莫名觉得有些忐忑:“白言你…”

“扶苏姑娘!扶苏姑娘!”

“咦?”扶苏诧异地回头,看到有个士兵向她跑来,不由奇道,“找我么,什么事?”

“外面来了一个男人,说是扶苏姑娘的朋友。”

“男人?朋友?”扶苏一时想不出会是谁,“他叫什么?”

“说是叫玄墨。”

“玄墨!?啊,庸医!”扶苏一声惊呼,待声落时已经是提了裙角毫无形象地往门口跑去,留下依旧错愕的那个士兵和白言。

白言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眼中的情绪微微一动,渐渐沉作了一抹古怪的情绪。

扶苏跑向门口,远远地只看到门口被士兵拦着的那一个墨色长衫的身影,心中顿时万千情念。玄墨会来,她大概已经猜到了经由。近了,她看到那个人悠悠地转过头,视线对上,微蹙的眉心显示了他的不耐烦。

墨色的衣,墨色的发,如墨般淡淡溢开散漫的眸子。就如同由画卷中走出的男子,他站在那时有一种莫名疏远的感觉。青丝随意地散着,在风中轻轻盈动,嘴角微微一扬,似乎是对这个世界淡淡无害的不屑。

染墨的瞳微微地一眯,玄墨张口时语调有几分讥诮:“我说扶苏,才多久没见面,架子倒是大了不少。”

“咳,咳咳…”冷不丁的一句把扶苏堵得够呛,心里只是暗叫不好,这个男人果然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她勉了一抹笑,向守卫的士兵好好地解释了一番,然后将玄墨给领了进去。同行在道上,扶苏的心情有几分愉悦。

玄墨的视线微微一斜,余光冷冷地擦过扶苏的面上,声音却是嬉笑地吊了吊:“扶苏小姐,最近睡眠不好?都有了黑眼圈了。另外,饮食似乎也没什么规律,看你那皮肤状态,显然是作息混乱的结果。啧啧,你果然不适合在这‘外面’活。”

这话倒是说得毫不留情。扶苏白了他一眼,道:“废话少说,死庸医你不就是来救人的么?”

“是么?”玄墨语气淡而散漫,“你怎么知道我这个庸医来这里不是为了把人治死?”

“你开什么玩…笑…”扶苏本是不以为然地反驳,但看到他沉静眸子平淡地看着她,心下忽然一顿。不,或许不是开玩笑,这个人——可能真的会这么做。玄墨是蓬莱楼中最不理会世俗教条的人,也是屡屡任务最叫人头疼的仙。现在这样的一双眸子里没有散漫,没有嬉笑,只有一层如墨般的影像,朦胧而…无情。

那种神色一闪,玄墨已经依旧是那种嬉笑的模样:“话说回来,听离落他们说起你这世混得那么惨,还真叫本少爷觉得意外。”

扶苏摇了摇头。别说是玄墨了,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你这样,后悔么?”玄墨没有看扶苏,别过头去看着远处零星巡逻着的卫兵。

扶苏对他的态度觉得有些奇怪,但她回答时没有丝毫犹豫:“不后悔。”就算是后悔也没有用,所以她并不后悔。

“是么,我知道了。”

一声淡笑,经风一吹轻轻地飘荡了开去。扶苏心下微微一动,几步追上突然快步走去的玄墨,眸色微亮:“你会救他的,对吧庸医?”

玄墨回眸一笑,漫声道:“或——许——吧…”在扶苏气得直跺脚的举动下他长袖一摆,满意地顾自走去。

流庭的房中,只有几个侍女守着。扶苏看着玄墨进去,自己并没有走入,只是将侍女都带了出来,然后在在外面的院子中等候。风吹动了她的发,只留下了一个单薄的背影。她不担心玄墨真会做些什么,除非他不怕她杀了他。但是她也知道玄墨一定会做些什么,蓬莱楼的人,往往在乎的也只会有那么些的朋友。

所以离落找来了玄墨,所以这个一直懒得最好天天睡觉的庸医也才会甘心风尘仆仆地赶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