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玄墨会治流庭,只是用的手段恐怕会是——最曲折最折磨最麻烦的。

扶苏有些无奈,却也没办法再阻挠什么。他们只是替她不平,只是想帮她出气。身体有些冰冷,但是仿佛依旧留有清晰的温度。微微灼热的温度,那天,他第一次主动向她伸出了手。他想保护她,她不希望她死。

扶苏嘴角不由多了抹浅笑。神色却是清冷而感伤。这个人,为什么永远只有到了最后才会稍稍放开自己的心呢…那么,现在她安全了,他的心会不会再次闭上?

她知道自己只会再给最后一次机会了。最后一次机会,然后,不论是什么结果她都会安静地接受。

风仿佛忽然间变得有些稀薄。

“吱呀”一声,背后的门被推开了。“怎么样了?”扶苏没有回头,只是安静地问。有个人走过来和她并肩站了,玄墨的声音因为愉悦而微微含笑:“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扶苏看了他一眼,有些疑惑地走进了屋子。

“这…”眼前的情景真是…扶苏的嘴角抽了又抽,终于扶了墙顿觉无力。早就不奢望玄墨用上什么好的方法来治流庭,但也不至于——把他扎得像个刺猬一样吧。

“怎么样,我的医术?”玄墨笑眯眯地问。

“庸医。”抖动抖动。

“恩?”毫无察觉的语调。

“你不是有包解百毒的药么?”忍耐忍耐。

“哦,那药啊。早在小音入世的时候给他了。”答得理所当然。

“你不是只给了他一颗么?你不是还能再做么?”咬牙切齿。

“我说扶苏,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像只护短的老母鸡?”玄墨深感惋惜地拍了拍她的肩,叹息道,“那药本来就只做了一颗,再做很麻烦的。”

门一开,玄墨被扶苏直接拎起给“丢”了出去。

玄墨用这样的姿势在地上坐了会,然后拍拍衣上的灰,泰然地站了起来。貌似不经心地瞥了眼背后关上的门,眼眸微微一垂,神色却显得有些冷。

“世间的人,真值得我们来留恋么?扶苏。”他的嘴角微微一扬,转身走去。遥遥的衣襟,偏转在了风中。靠着一棵树,他信手取了一片叶放在了嘴边。轻抿浅吟,静静的旋律悠悠荡起在空中。

足下一动跃上了树间,他随意地躺在枝干上,双腿一架,衣袂随风。

其实他刚才有冲动一针刺上那个人的死穴。

世界上的人都不过是过眼的昙花,为什么蓬莱楼的人要这样去在意?对他们而言,那些人分明什么都算不上。原本在水镜前,生老病死也不过是一场场消遣用的戏码。世人的贪婪、丑陋,根本不值得他们去多作关心。

可是…

曲子突然一停,周围瞬间漏入无声的风。眼中闪过一个女子的身影,他终年沉寂的眸中莫名闪过一丝的感伤。前阵子他故意阻断了同蓬莱的联系,所以他们并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那个女人…呵,果然,人都是自私的。

听到细微的声响,他的视线一落,远远地看到一道白影。

视线一交下,玄墨嘴角微微一扬,适然地闭上了眼。这个人应该就是白言吧…只是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远远的,树木间的人影显得有几分放荡不羁。鸟声低吟。树影稀疏。

白言凝了这样的一个身影,许久无言,半晌也只是转身离去。刚才听说,这个人去了流庭的房内替他医治。他能治好流庭么?那么——是不是意味着,扶苏也要回去那个人的身边?

说是自私也好,说是贪图也罢,他…不希望她离开。至少,在他剩下不多的时日之内。

白言推着轮椅渐行渐远,没有留意到背后树上的玄墨微微睁开了一只眼落在他腿上的视线。

第三十章 治与不治

睁开眼时,是一片刺眼的光。流庭一时间有几分的恍惚,想抬右手时却是被什么压了住。回头看去时他看到了趴在床边的扶苏,微微愣了愣。

他没有抽出手,只是眯着眼微微出神。

安静时候的扶苏显得格外的顺从,青丝垂下,落在肌肤上的时候有一种微痒的感觉。淡淡的气息融合在周围的阳光中,很温和。流庭感到有些恍惚,不由用左手遮了遮刺眼的光,伸展的动作牵扯了伤口,隐约作痛。

记得失去意识前的一刻,自己一心只想让这个女人安然无恙地离开。

那么现在怎么会…他微微皱了皱眉。手上一松,他惊讶地回眸望去,只见扶苏满眼迷蒙地看着他。相视无言,她的眼里似有一层雾气,没有什么焦点。然后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终于眼中一片清明。那双眼瞳瞬间张大,然后只见她霍然起身:“你醒了?”

“咳…”流庭轻咳了几声才抑制住了笑意,“恩。”

这算是什么表情啊。扶苏有些不悦地拧了拧眉:“醒了也要好好休息,你还有些发烧。”

“好。”流庭的嘴角微微一扬,却见扶苏的眼又睁大了不少,眉心不由一蹙,“怎么了?”

“好?啊…流庭你居然也会说‘好’?”刚才一瞬间仿佛给她是白言的错觉了。那个流庭,那个万事都和她做对的流庭居然会和她说好?扶苏顿时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流庭的面色微微一沉:“你很啰嗦。”

“是是是,我很啰嗦。”扶苏满脸都是笑眯眯神色,“要不要喝茶?”她也不等流庭反应,靠过去扶他。两个身躯贴着的时候是彼此的温度,流庭微微垂了头,发线盖住了他的神色,但这次他没有抗拒,只是顺了扶苏的摆弄。

应该怎么说呢…或许,他只是希望可以稍微去尝试一下罢了。

那种平静的态度让扶苏不由一愣,动作也变得格外小心。她努力地将流庭扶起来,但是手上没有多少的力气,流庭的重量压下时忽然一软,顺势被力量带去时,她便整个人倒了上去。

顿时,两个人靠在了一起。

“啊,这…”扶苏略有窘迫,慌忙要起身时手却被流庭给抓了住。

“你怎么了?”流庭的眉心微蹙。只是将他扶起根本不需要多大的力气,为什么她刚才竟然连这个都做不到?他的手不由又握紧了几分。

扶苏有些吃痛,却又不知当怎么回答,眼中不由多了抹无奈的笑意。该怎么说呢?说她擅自用了肉体承受不了的仙法,结果就是现在这样的全身无力?她的视线擦过流庭的胸前,看到那里隐约的一点红,不由叫道:“你乱动什么!伤口又裂了!”

“你怎么了?”流庭拧着眉,依旧是这样的一句话。

“你真是…”

“哟哟哟,一醒来就这样卿卿我我的了?”戏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开的门口,玄墨悠悠地倚在那,懒懒地挑了眉,似笑非笑。

“死庸医,你来得正好。快来看下伤口的情况。”扶苏正要起身,无奈手被流庭拉了住,不由有些气恼,“你这是做什么!”

流庭却没有看她,只是定眸看着门口的玄墨。有一种直觉是,这个男人对自己有着敌意。他看了眼扶苏,嘴角微微一扬,问道:“这位公子是?”

扶苏看着两人的神色,面色也不由一沉:“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流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势,浅浅一笑:“是胤国的鬼医么?”

玄墨点了点头,道:“不愧是神医家的人,没想到这都能看出来。”

“…上次的解药也是你给的?”

上次?嗣音来的时候?扶苏不由诧异,这个男人对以前的事未免太过于念念不忘了吧?“行了,管他什么解药的,玄墨,快来看看伤口。”扶苏出言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而玄墨只是微微一笑,依旧靠在门口。

“不用了,我既然醒了,这样的小伤自己能照看。”流庭淡淡地回绝了她的提议。

这人怎么回事。扶苏顿时又是不悦,转身却是向一脸“果然如此”神情的玄墨撒气:“我说你来又不是救人来的,那过来做什么?”

玄墨瞥了眼她背后的流庭,笑意忽然浓烈了不少:“我是来问扶苏大小姐,那个白言的腿,需不需要我来治疗呢?”

声过如斯。扶苏的心下突然一顿。对啊…玄墨来了,白言的病是不是也都能治好了?

她的身后,流庭的神色忽然地一时冷冽。

扶苏看着玄墨,却是猜不透他的心思。玄墨救人向来是人求一步做一步,而不会自发多做任何一件事,但是这次他竟然主动要求?她直勾勾地盯着玄墨看,玄墨也同样笑眯眯地看着她,丝毫没有回避,坦坦荡荡,反而让她更加地深了疑虑。

“我们出去谈。”扶苏一把拉了玄墨往外走去。

两人的背影渐渐远去,只有流庭的视线依旧留在那里。淡淡的,无情。他伸手捂了捂胸前,神色间几分迷离。刚才提到白言,叫他又有了几分不悦。嘴角落了微微自嘲的笑,他顺着床檐又躺回了床上。望着顶处出神。

扶苏认识大辛朝左丞嗣音,认识胤国的鬼医玄墨。一个普普通通的青楼女子,会认识这样的人物么?而且看他们的举止,都不是初识。第一次遇到这个女人,是在旧迷楼,那时她是新来的一个妓女。现在回想起来,除了那次相遇后的扶苏,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女人有着什么样的背景。仔细想想,看她的样子,根本就不像是风尘中人…

有些疲惫地垂落了发线,他渐渐闭上了眸。这个女人的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

茂密的林木间,闪过了两个人影,然后静静地落下。

玄墨散散地理了理自己被抓皱的衣,似笑非笑:“我说大小姐,你又想怎么样?”

“你在打什么算盘?”

“什么?”玄墨“无辜”地眨了眨眼,极冤地道,“我提议救人,你还说我打什么算盘?”

扶苏指尖往玄墨鼻尖一指,不以为然:“就你这庸医会来好心救人?说吧,老实交代,你想做什么?”

“…”玄墨看着扶苏的神色,一点点收起了笑意,一时面色无情,随即是一抹诡异的弧度,“小苏,你别总以为我只懂得害人。我只是想看看,世人究竟为了爱的人能做到什么程度而已。”这样的一笑,显得格外的残忍。

“你…是…什么意思?”扶苏的眉心一锁。

“你不是相信感情了么?”玄墨忽然靠近,咫尺相对的唇,只有一抹玩世不恭却是格外邪佞的弧度,“你为了白言劳心劳力,为了流庭不惜破坏现在的这个肉体,而我——只是想试试看这世间的人能为我们做一些什么而已。通过了考验,我就救了他,没通过,他也不过是如今这个样子,难道这样做也算是过分的么?”

“什么叫做‘考验’?”扶苏顿时有几分不安.玄墨的吐息落在她的面上,却是冰冷的气息。

“秘密——”玄墨启唇一笑,仿佛荡开一片撒墨的气息,“你放心,我会叫他自己选择的。”

玄墨…扶苏心里几分不安。蓬莱楼里就是这个男人最偏激,会做的事也都是任性妄为而叫人不好揣测。

玄墨笑了笑:“你很担心他?比起那个流庭,你更担心哪个呢?”

扶苏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扶苏。”玄墨的笑意越发深邃了不少,信手从枝头拈了朵花,惬意一嗅,“你知道为什么你这次入世,有那么多人格外关注着么?”

扶苏眉心一凝:“为什么?”

“因为,你这一世——落了情劫。”玄墨的一声话,如风的叹息般轻轻擦过耳边。

扶苏的心顿时一沉。

情劫…

眼前的景致仿佛换成那个红艳如斯的绝色女子在山峰之颠涅槃,化作万千的红影,而她,只能在水镜面前眼睁睁地看着她魂飞魄散。曾经那个孤傲如九天玄凤的女子,就在她的面前化作了一缕轻烟。

如裳,是她在蓬莱中最为要好的闺友。而那一日后,却也成了她的梦魇。

她一直不肯认同那个女子对爱情的执着,她一直为她的牺牲感到不以为意。

而现在…

原来,这一世是她的情劫么?扶苏的嘴角抿起了一抹的笑意。

第三十一章 如此选择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真的决定要治疗么?”玄墨的眼微微眯起,靠着阑干轻轻带笑。这是他乐于听到的答案。眼轻轻一抬,落在白言的身上。这时白言也是看着他,眉目间凝了一点的坚定。玄墨的唇角轻轻一扬:“很好,那么之后能否坚持,就要看你自己。”

“是。”白言的神色却是格外的平淡。

“那么,我们需要找一个没有人打扰的安静的地方进行治疗。”玄墨说话时,有意无意地看向扶苏。

扶苏自始至终地盯着他不放,这时只是撇了撇嘴:“我会同诺闻说的。”

“如此甚好。”玄墨拍了拍她的肩膀,适适然地走了出去。屋中只留下了扶苏和白言。

“白言,你真的要做么?”扶苏看着白言,心下滋味莫名。她没有权利阻止他,但是这治疗的过程实在是——太折磨人了。以白言的身体,真的能支持下去么?她的眉目间有几分担忧。

白言看着她的神色,不由地展开了一抹笑意:“别担心,有鬼医在,不会有事的。”

有那死庸医在才更叫她担心!扶苏心下郁闷,却只能长长叹息:“总之你不要太相信他的话就好。”

“恩。”白言的面上是一片柔意。其实他知道接受治疗会经历怎么样的煎熬,但是,他已经不想再继续这样下去。以前并不是特别的在意,在旁人的冷落和鄙夷中都不算什么,但是,自从遇到了这个女子,他才一次又一次地悔恨自己这样不堪的身子。像上次在林中遇险那样地拖累她,他不想再有第二次。

他也想有一天能安静地站在她身边,用自己的手去保护她。

流庭能做的,他也可以。

白言不由捏紧了拳中的衣片,问:“流庭现在怎么样了?”

“流庭?”扶苏不明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及,“他的毒已经解了。”

白言渐渐垂下了头,声音忽然一静:“你还记得我们之间曾经达成过的契约么?”那一瞬,周围的风仿佛突然一凝,格外的清冷。

曾经达成的契约…扶苏恍惚间似乎记起自己曾经在旧迷楼的房中,对那个白衣纤然的男子说,要做他的朋友。其实她不曾忘记,那日他说,只要她让他觉得满意,她就帮助她杀了诺闻。

这是她入世后如今唯一剩下的一个任务了。

扶苏缓缓地抬眸,神色一片清泠:“是的,我记得。”

白言忽然望向窗外,神色几分细长:“那么,帮我做最后一件事吧?”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隐约是这样的不安和无奈。白言面色微微有些苍白,握着扶手的手渐渐紧紧握起。或许,这样的要求一旦说出口,很多东西就已经无法挽留,但是,他别无选择。扶苏,流庭和我,我终究只希望你能始终只看着一人…

风仿佛忽然间的纷繁,吹乱了他的发线。抬眸时,眼底是一片冰凉,是挣扎,是彷徨。

该不该这样做呢…其实他始终都是自私的,他依旧做不到所谓的那种只要所爱的人幸福便好。她同流庭,他永远不会快乐。

白言的嘴角一抿,仿佛诡异残忍的弧度:“扶苏,杀了流庭吧。只要你杀了流庭,我就替你全家报仇。”

是这样冷漠的弧度,说出如此叫人心含的语句。连他自己都感觉到心顿时的僵硬,仿佛忘记了要怎样去跳动。恍惚间,他只看到扶苏依旧淡然的神色,却看到她眸子中有一些什么在渐渐地退去。

他的心也不由一痛,突然轻轻地几声咳嗽。

扶苏没有走近,这时只是嘴角微微一扬:“我会考虑的。”她转身走去,在院子中微微一顿,视线擦过旁边的拱门,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一袭衣襟,隐约地露在风中。

其实,这个人应该躺在床上休息才是。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偷听她同白言的谈话。

不过这样也好。

不论是哪个选择,她都需要有他来见证。正好借这个机会,来验证自己在这个人心中所占有的。

是留。还是走。

扶苏离开了,始终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屋子里有淡淡的檀香,却没有办法叫她凝神,第一次这样的心神不宁。

刚才,流庭听到了。她知道他在外面,所以这样回答白言。

或许她始终过不了自己这一关。白言说出那句话的一瞬,她想起了如裳。但她始终不是那个红衣妖艳的女人,她是扶苏,蓬莱楼的扶苏,如此而已。她不会委曲求全,她不会做任何不平等的退让。

白言说,要她杀了流庭。

她的确是需要诺闻死,没错的。但是,诺闻的死对她而言真的这样重要么?说到底,这只是一次任务,功勋录上多一笔或是少一笔,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刚才她却说,她会考虑的。

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是在说给流庭听。方才,她可以感觉到他靠着墙壁的身子微微一僵,甚至可以猜测到他眸底升起的一片寒意。

不,或许是杀意吧?

扶苏的嘴角一扬,微微讥诮:“流庭,你会怎么做呢…”很轻的声音,自语的喃喃。神色却渐渐迷离了,有一些淡淡的忧伤。其实,那个男人会怎么做,或许该是在她的意料之中了的。她这一次,依旧只不过是不甘心的挣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