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言。他的情,她始终是无法偿还了的。

蓬莱楼的人最为随性,却也同样的最为顽固的。所有的倔强都只是为了维护自己心中唯一的信仰。她的信仰很简单,却也是最不奢求得到的。世界上真的有情,真的有爱?她或许已经尝试了,只是不愿相信。

这是最后一次的考验,通不过考验的流庭,只能叫她彻底地死心。

或许她其实比如裳更加的傲慢,如裳甘愿为了所爱的人化为烟尘,她亲眼看着,曾经一度地问自己——值得吗?

呵,为了所爱,真的值得吗?如果换了角色,对方也肯为你做到这样的地步吗?如果对方做不到,那么凭什么要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做着没有回报的付出?

情劫。这是她这一世的情劫啊…

扶苏的眼底似乎有一层灰。突然传来了叩门的声音,将她的注意一引。抬头时阳光有些刺眼,她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玄墨,嘴角不由一扬:“你都知道 了。”不是疑问,不是探究,而是很平淡的一句——你都知道了。

玄墨散漫的神色下是空蒙的神色,他在桌子旁一坐,深深地看着扶苏:“你还是放不下,如裳对你的的影响太大了。”

扶苏这时笑得有些艰难:“是的,我不希望重蹈她的覆辙。”她不是怕死,不是怕灰飞烟灭,只是——始终无法忘记当时对于让如裳死的那个男人的恨。她一直执着于“这种付出是否正确”的判断之间挣扎,所以知道这一世是自己的情节后,突然间变得这样的偏执。

值与不值。她只想等着流庭来做个选择。

“你,有带毒药的吧?”扶苏轻轻抿了抿嘴,神色间有几分的凄然。

玄墨看了她一眼,从袖中掏出一瓶药粉:“这个毒,无药可解。无色无味。”

扶苏信手取来,放在指把玩着药瓶,有些闲适的冷漠:“就这个吧,谢谢。”

“扶苏你…”玄墨的眉心微微蹙起,但到了口中的话又咽了回去,最终长长地一声叹息,“你好自为之。”

扶苏看着玄墨转身离开的背影,突然出声:“玄墨。”

玄墨回过了头:“什么?”

“事后,请你继续好好地照顾白言。”咬了咬唇,扶苏的声音轻地仿佛埋没在了风中。这个男子,不论他做过什么,却始终是她亏欠着他的。

玄墨摆了摆手,渐渐远去的背影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扶苏的眼渐渐地垂了下来。其实她还有一句交代,却在这个时候没有说出口。看着手中的毒药,她的神色突然间的疏远。

或许是时候了,在最后的最后,她还是需要再赌上一次。赌这个男人的心,赌他会不会在她下毒之前先杀了她。

微微地一笑,却是这样的冷漠。衣襟在风中翻飞,仿佛突然间的沉静。

第三十二章 曲终人散

孟军的动向突然静了下来。扶苏的视线落在星空,嘴角微微抿了笑。她知道,这只不过是蓬莱楼的人联系了泊尘来给她一时间的安宁。

“最近的天气都很好。”她轻轻地笑着。身边的人靠在躺椅上,也是随口一接:“是的,战事也平息了不少。”

扶苏淡然一笑,仿佛没有留意到他一直凝在她身上的视线。那种注视,在她转过身子时变得一片柔和。似乎自从那日起,他对她的态度一直是这个样子。这个时候他的毒已经解了,伤势也已基本愈合。而他只有在她看着他的时候一时的柔和,然后在暗中无声地探究。

就像一只野兽,表面上的云淡风轻,实则却是无时不在窥视着猎物的一举一动。

有些心寒。扶苏却是倒了杯淡酒随意地饮了口。摇了摇酒壶,她的嘴角一撇:“看,这么快就没有酒了,我去拿。”

“扶苏。”流庭突然叫住了她。

扶苏诧异间回眸,问:“怎么了?”

流庭看着她手中的酒壶,淡淡一笑:“不,没什么。”

“是吗…”扶苏转身时,嘴角已是一片凄然,背对了,声色依旧愉悦,“你等着,马上就拿来。”

她离开时,身后始终落了一抹视线。

过了转角,她无声地靠在了墙壁上。一时有些无力。

刚才,他是在怀疑她。

是的,怀疑她。虽然只是这样罢了。扶苏的眼睫微微垂了,落在酒壶上悄然一顿。呵,不过,他的怀疑并没有错。

她只不过是觉得——好累。只是累了而已。

她从怀中取出了药瓶。

只需要一点,就足以取人的性命。

扶苏的神色沉静下时有一时的苍凉。她知道很多人都在等她。蓬莱楼的人、玄墨、白言、流庭,还有——她自己。都只是在等最后一次的抉择。她知道最近白言在接受的是怎样的治疗,她也知道这个男人这样痛苦地承受着只是为了可以站在她的身边。

但是,她有自己的选择。

房间中的身影,只是突然有些无力地重重倒下。流庭掩了掩自己的眼,是无尽的疲惫。曾经以为,这个女人会和以前的不同。原来这样千方百计的接近,也不过只是为了对诺闻报仇?原来自己也只不过是别人布局中的一个棋子,何等的好笑。

他竟然会在听到白言那样说的时候,突然有种窒息的感觉。

然后他听到那个女子说——她会好好考虑的。

呵,好好考虑如何杀了他…

曾经有个深爱的女子,就是这样在他的面前拔出匕首一刀刀地刺向他的身子。经历过了一次,那么再来一次,也总算是麻木了罢了。

一次次地经历,总是会叫人习惯的吧…他的呼吸突然有几分的急促,强忍了,慢慢地压制了下去。他的眼中是一片的黯黑。或许,他本就不该再尝试去相信任何的女人。尝试后,又一次背叛,然后继续无止尽的重复和轮回。

只不过是世间的一个梦魇。

呵,女人都是这样的。

他闭上了眸,盖去了无尽的挣扎。这一次,他不会再像当年那样任人摆布了。既然她要杀他,那么——就让他先杀了她吧。

风中仿佛带着一层寒意,全身冰凉。从额,到眼,到唇,到身体,到四肢,他只感觉到无尽的冰冷。或许他只是一时的淡忘了,忘记自己从未走出过那片的冰寒。

“怎么又躺下了?”

女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他睁开眼时依旧是一片的温润:“回来了?”他淡淡地看着扶苏将盛好的酒盏放到桌上,眸间一片空蒙。突然有一只手贴上了他的额,突如其来的温度让他不由地一愣。

“烧应该退了吧?”扶苏略一感受他的温度,顾自喃喃,“其实似乎还是不要喝酒比较好。”

“拿来吧。我嗜酒如命,你知道的。”流庭的声音同样淡淡的。

扶苏看了他一眼,取了酒杯替他倒了一杯。悄无声息地,指尖在酒杯中轻轻一染。流庭的眼不易觉察地微微一眯。

扶苏将酒杯递予流庭,自己又倒上了一杯。缓然地举起,她的唇微微一抿:“那就先敬上一杯吧。”

流庭拿着酒杯,只是凝了眸并不说话。

如果他当即饮下,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扶苏的眼中闪过一丝的落寞,凄然一笑,将自己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罢了,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梦碎了,也当是曲终人散之时了。她安然地抬眸,看着流庭将酒杯冷冷地掷到一边。

她嘴角微微一勾:“流庭公子,你醉了。”

“你真的想杀我?”流庭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一瞬不动地看着她的眸。

“是…那又怎么样呢?”扶苏轻笑,百种风清却都只如同飘零的柳絮般翩飞落寞。眼前的人影一闪,她感觉到颈间一片冰凉,但是她的神色却丝毫没有改变:“你是想要杀我么?”

“女人永远只是女人。”流庭的眸下仿佛藏了万千狂澜,握了匕首的手却顿在那里,迟疑着始终没有落下。这一瞬间,在女子这样黯然的凝视下,仿佛心中有什么不安的情感瞬间涌起。

那个身躯突然一软,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颤下流庭下意识地松开了匕首,回神间已经将她拥在了怀中。那个身体格外的冰冷。扶苏的视线微微迷散,却是缓缓地抬头看着他,清泠泠的眼中是一抹死寂的暗色。

“你就这么憎恨女人吗?”她微微笑起,嘴角忽然溢出一抹朱红,“那么,我就做你一生里,最恨的女子…”

是的。做不了他所信任的,他所爱的,那么就做他最憎恨的,要他记住她一生。

她是扶苏,始终是蓬莱楼的扶苏。

“不——!”

闭眸的瞬间,她仿佛听到这样一声歇斯底里的呐喊,但是神智已经瞬间散去了。她的嘴角一扬,依旧是那样低淡的弧度,似乎满足。

怀里的这个娇躯,就这样没了气息。流庭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也都失去了知觉。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他明明希望着她去死,但这一刻却没有丝毫的喜悦。他的视线落向了刚才自己丢开的杯盏上,酒液溅开了一地,依旧清澈。他的酒中没有毒。

流庭突然明白了过来。

如果他刚才没有迟疑地喝下,那么扶苏也不会喝下那杯毒酒。

她只是给了他最后一个考验的机会,是他自己亲手将它捏碎了。

“看来这里已经结束了。”玄墨站在门外,神情淡漠地看着扶苏冰冷的身体,神色无丝毫变化。早在她向他要毒药的时候起,他就知道这个女人会做的是这样的事。看来她是真的累了,所以想回去蓬莱楼。

“毒药是你给的吧。”流庭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给我解药。”

玄墨摊了摊手:“帮不了你,这个药连我自己都没有毒药。”

“是么。”

没有预料中的暴跳如雷,玄墨稍稍有些惊奇,却见流庭默然地将扶苏拦腰抱起。他的发线垂落,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然后,他一点一点地同玄墨擦肩而过。

“你救不了的话…我来救…”极轻的话,却是这样虚无缥缈地让人不由心下凄凉。

玄墨一时恍惚,却见流庭已经如风一般地飘了过去。

流庭抱地是这样的小心翼翼,仿佛怀中的人只是睡去了,仿佛这个女子还会在睡梦中朦胧地醒来,然后向他微微一笑,仿佛…他不愿意相信她已经死了。他宁可只是经历了一场玩笑。

这是一个梦吧…那么,就快点让梦醒来。

身子仿佛不听使唤地开始颤抖。有什么冰凉的液体坠落,落在女子同样渐渐冰冷的肌肤上,通体的晶莹。

是的,她让他永远地记住她了,她成功了。

是的,他或许其实根本下不了手杀她,他承认。

是的,他根本不愿意她死!

神医家有着一个让人永远保持生时容貌的方法。就算是无药可解的毒,他也不会让她就这样离开。即使是用他的血。

山脚的一座破木屋。流庭抱了扶苏进去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不容许任何人的靠近,只有里面一日日越发浓重的酒味。

尾声 蓬莱楼中

“扶苏,扶苏,你真的不看看下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么?”

“别烦我。”摆手摆手。

“扶苏,你不想看看流庭在你死后变成了什么样子?”

“说了不要再烦我…”摆手摆手。

“扶苏,你难道就不关心白言的境况?”

“有玄墨在,能有什么事。”漠然的语调。

… …

“扶苏,泊尘带领的孟军又攻陷了几个卫国的几个城池,你是不是该叫他收手?”

“关我什么事。”有些不耐烦。

“扶苏,你就真不管卫国的事了么?”

“回都回来了,哪有那么多事可以管的。”不以为然。

… …

“扶苏,你就真的狠心看着流庭那个样子?”

“…”

“扶苏,你就不去水镜面前看一看?”

“…”

“流庭和白言,这两个男人对你可真是…”

“…”

… …

一日日地过去,总有蓬莱中人在她的耳边细语。扶苏闭着眼,始终不愿意再看水镜一眼。好疲惫,好厌倦,心上总是仿佛压着什么。为什么呢,回到蓬莱了,为什么她依旧这样的不安呢…

外面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个日夜,似乎有几个月了吧。但是她好累,什么都不愿想,什么都不愿去揣摩,什么都不愿去知道。

知道了,恐怕只会让自己更加地疲倦的吧…

就让她保持这个样子吧,保持这个样子就好。

扶苏闭着眼,感觉日日夜夜间一点点地消逝去了时光。情劫。这就是她的情劫。保护流庭时用的仙力还没有恢复,她是真的觉得很是疲倦…

“你准备懒散到什么时候?”玄墨戏谑的语调突然刺入了耳中,扶苏霍然睁眼,几分惊诧道:“你怎么回来了?白言呢?”

“这个…我想你还是去看看水镜的比较好…”玄墨撇了眼大厅,欲言又止。

扶苏微微睁了睁眼,眼里的雾气终于稍稍淡了几分。她懒懒地抬步走到了水镜前。里面的影响如漩涡般席卷入她的眼中。眼睫微微垂下,仿佛有什么刹那袭遍全身。

“泊尘这次做得有些过火了,我们需要有个人去和他一起收拾残局。”离落微微带笑的话语传过耳边,轻轻地一顿,“那么扶苏,你愿意么?”

蓬莱楼中突然起了一片的风,席卷地翻飞。扶苏的依旧微微飘荡,是有视线始终落在了水镜之上。

离开了的那些时日里,她竟然不知道他们成了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