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英心宽,并不在意这些。他倚在边上东张西望,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骑在驴上的谢一一搭话。这些日子,他们已经变熟,至少,明英可以直接唤她名,而他亦得偿所愿,不用再听到那个生分见外的“明大哥”了。

阿秀盘腿而坐,她并未掺和那两人的交谈,只是静静看着前路。今日一扫多日的阴霾,难得天朗气清,金乌遍野,可在阿秀眼中,前头却弥漫着一股化不开散不去的青灰色,无端端渗出些骇人的鬼意。

都说同类相吸,阿秀自忖是不会看错的。这里,有很多很多的死人,还有很多很多的怨气。她闭上眼,不愿再看,只是愈发握紧边上的那把油伞。伞柄上青光暗涌,与主人的心意相和。

明英忽然大声嚷嚷:“一一,那边又有个,好像快不行了!”说着,他脚尖一点,掠上前去。

他们这一路过来,遇到不少重病濒死之人。谢一一的医术和她这个人一样,透着股纯真之意,虽不算十分精湛,但总能剖开重重病样,找到症结。她心地善良,对素不相识之人经常是勉力相救,也因此耽搁了不少时日。

谢一一闻言,赶紧吁住灰驴。她回身背起自己的医箱,跟着跳了下去。

阿秀不大放心那二人,她重新睁开双眸,顺着他俩的方向看去,就见一个穿着破落的中年汉子,紧闭着眼,身子软绵绵歪在一边,也不知到底什么境况。她沉下心,再定睛一看,那人身上窜出些凡人不可见的细小青烟,倏尔,一个极其模糊的影子,在半空中,轻飘飘地现了形。

阿秀摇头,这人刚死,已化作了鬼,救不活了!

果然,谢一一伸出两指,探了探那人鼻间的气息,亦是摇头。她一张俏丽的面庞,满是懊恼与自责,目光渐渐含了水汽,似要垂泪。

明英最是心疼姑娘家,他见不得这般情景,赶忙围着谢一一,抓耳挠腮,宽慰了好几句,才逗得她的眉头重新舒展开。只不过,那张俏脸还是耷拉着。

两人垂头丧气的回来。阿秀远远地,再看了死去的中年汉子一眼。那人的魂魄,原本想要跟着明英他俩上前的,结果被阿秀的目光一扫,就直愣愣定在原处,不敢随意动弹,可怜兮兮的,连飘走都忘了。

鬼界,其实和凡尘一样,也要分个一二三等。像阿秀这样的千年厉鬼,戾气极重,而且早就与她本身融为一体,凶煞的很。一般的鬼怪、小仙遇见她,不愿多生事端,自然会主动退避三舍,何况是这只初出茅庐的新鬼呢?

直到阿秀他们仨走了,彻底没了踪影,那只新鬼才松下一口气。

地府最近实在太忙,前来接应的黑白无常还没到,这鬼没什么地方可去,漫无目的之下,他便想着再回故土看一眼。熟料,往前游荡了一会儿,他一连就被数十个有些年头的老鬼给超过了。看方向,都是奔安州去的。

中年汉子本想拦下一个问问,可那帮鬼自持资历老,根本瞧不上他,居然没一个愿意搭理的。一气之下,中年汉子也改了方向,径直往安州去。当然,他刚飘了一段,就被捉回地府,再也赶不上那帮老鬼了…

驴车依旧嘎吱嘎吱,明英依旧围着谢一一叽叽喳喳。刚刚发生的那一幕,这些日子以来,于他们而言,其实已经稀松平常了。

阿秀自顾静下心,正欲打坐,就极其敏锐地捕捉到身后有团阴森鬼气,聚在一起,如影随形,来势汹汹,只怕人数不少,而来头,亦不小。

她有些好奇,很想过去亲自探一探那帮鬼的虚实。可自从拥有人形,她的元魂不能再肆意出窍,否则会酿成大祸。所以现在,阿秀就是想看,也看不到后面的情形如何。她只能阖上眼,催动内力,勉强试探一番。

她的内力,此刻宛如湖中心的涟漪,一纹又一纹,不停往外翻涌。那帮疾行的鬼,亦察觉到有人试探,他们止住动作,齐齐催动内力,迎了上去。

两方相斗,阿秀越激越盛,而她体内一直压抑着的戾气,此刻嗅到一丝本能的危险,好像又活了过来,一并往外散去。那数十个鬼,一齐感知到这份极强极悍又霸道的煞气,均是一愣。

阿秀第一波内力传出来时,明英就有了知觉,他有些狐疑地看向阿秀。阿秀面色并无异样,他却不敢懈怠,只当遇到了什么劲敌。明英不再插科打诨,他的一只手悄悄地,摸上一旁的长刀,以备万全之策。

待那股子冲天的煞气萦绕周身,而檀香渐渐开始浓烈时,明英已知不妙,他连忙屏住呼吸,捂住口鼻。眼看着谢一一支撑不住,趴在灰驴身上,明英凑到阿秀耳边,飞速地念诵起清静经。

阿秀心头一震,脑中清明重现,她胸膛缓缓起伏,眼眸睁开,里面还残余赤红。

看着明英满脸的关切,阿秀抿唇,浅浅一笑,俏皮的虎牙若隐若现。她低声解释道:“师兄,就在刚才,咱们后头突然来了数十个法力不弱的鬼怪。我以内力试探过,他们修为皆在你我之下,想必又忌讳着我,不会贸然上前。只是他们数目众多,咱们还是轻视不得。”

明英长吁一口气,皱眉道:“阿秀,好好地,你去试探那些做什么?井水不犯河水,他们又没惹我们,你这样涉险,若是…一时控制不住,那就糟了!”

阿秀知道自己又莽撞闯祸了,她吓得冷汗涔涔,好说歹说,又指天发下若干毒誓,比如再冲动就魂魄烟消云散,或者神形俱毁之类的,才让明英消了气。

明英心里虽然愤愤,却又不舍阿秀这样胡说八道。他双手合十,对着朗朗乾坤,道:“老天爷,阿秀先前说得那些毒誓都做不得主,您千万别当真啊。”说罢,他跳下车,束手束脚地,将中了檀香的谢一一抱到后头,由阿秀照顾,而自己牵驴。

谢一一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一个茶寮里。看着眼前淡定饮茶的两位,她自言自语疑道:“明英,阿秀,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就不省人事了呢?莫非中暑了?不对啊,暑气已过,正该秋高气爽的好时节啊…”谢一一挠头,百思不得其解。

她还想继续往下说时,明英赶紧倒了杯茶递过来:“一一,你口渴了吧,喝水喝水。”经他这么一提,谢一一真有些口干舌燥。她端起那杯茶,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方点头道:“是有些口渴呢。那看来,我真是中了暑热。”

阿秀讪讪一笑。她的檀香能够乱人心智,可这位谢一一吸入那么多,居然只是昏睡过去,由此可见,这人心里,竟真的毫无杂念,着实不易。

谢一一又喝了好几杯,如此一来,她就觉得有些饿了。正要点些吃食,她忽然想到什么,为难地看着面前两人,问道:“明英,阿秀,你们还是…不吃东西么?还在辟谷?”

话音刚落,阿秀与明英对视一眼,尴尬称是。

原来,这一路同行,他二人最大的不便,就是吃。谢一一是个凡人,一日三餐,都是要吃的。而他俩,一个是鬼,空有檀木之躯,一个是琥珀,幻化成人形,怎么吃?所以,他俩便撒了个谎,佯称在辟谷修行,不能进食。谢一一曾听闻过辟谷一法,她心性单纯,就信了明英二人的胡诌之言。

谢一一也就不再客气,她莞尔一笑,要了一大碗汤面,埋头吃起来。

她是真饿了,难得吃起面来哧溜哧溜的响。落在阿秀耳中,亦觉得那碗面格外的美味。

阿秀怔怔看着自己面前的那盏茶,这是明英摆在她跟前,装样子用的,此时早没了热气,只剩一汪死水。她鬼使神差般地端起那盏茶,放在鼻尖下深嗅,却闻不到任何的气息。刚才那位老板可是将这茶说得天花乱坠,什么茶香芬芳,入口清甜之类的。可这一切,对她而言,有什么意义呢?

阿秀有些酸楚,苦苦一笑,她将那盏茶递到唇边,犹豫之间,正要尝试着微抿一口。她那空荡已久的胸膛之处,怦怦地,有什么东西跳了两下,如雷,如鼓。那一瞬间,一阵清爽茶香扑面而来,宛如久远记忆中的一汩甘泉。

阿秀一怔,她茫然抬起头。

一辆有些眼熟的马车停在茶寮旁边,有位年轻公子撩起车帘,探身而出。月白色长衫和黑缎皂靴,皎洁无暇,衬得人犹如出尘上仙。阿秀看得移不开眼了。

这副打扮之人,正是前去省里要银子的顾怀丰。他四下环顾,目光擦过临街的三人时,并未多做停留。只有其中一位莫名站起身时,他的目光才重新扫了过去。

见是个齐眉粉裙的姑娘,顾怀丰不敢再多看,他提步正欲走向一旁,就听那人道:“顾大人,我是阿秀。”

作者有话要说:

、茶寮

这道声音略显急促,顾怀丰一怔之下,顿住了身形。他循着声,重新打量过去。就见一位年轻姑娘,穿一袭粉色,亭亭玉立,像一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其实,阿秀已经后悔了。方才,她是被胸膛的异样冲昏了头,无端端做出这么一件傻事。待察觉那人目光探寻过来,阿秀十指绞在一处,一想到他常挂在嘴边的“姑娘请自重”,便又有些羞愤。

如果现在地上有个洞,她估计早就钻进去了。可惜,这具寒凉如冰的身体,没有热血汩汩,也根本不会出现什么面红耳赤的害羞之意。所以此刻,阿秀的脸上格外淡定镇静,只有一双闪烁不定的双眸,出卖了她内心的无措和尴尬。

顾怀丰不敢多做端详,他粗粗扫了一眼,也认出她来。鹅蛋脸,齐眉穗儿,远山眉,面色有些白的过分。这女子,正是前些日子,在破庙偶遇过的那位阿秀姑娘。

想到那个雨夜,他没来由的心念一动,忍不住细细深嗅。

果然,在茶香,面香,还有男人汗味、牲畜膻味夹杂的诸多味道之中,一缕幽幽檀香,很浅很浅,却让他这些日子疲惫萎顿的精神,为之一振。

顾怀丰微微一笑,双手作了个揖,道:“阿秀姑娘,怀丰有礼了。”说罢,他也不再多言其他,秉着男女之礼,径直走到另外一边,背对着他们坐下,与阿秀之间还隔了好几个桌子。

反倒是王二,他来来回回张罗,直到点完清茶淡饭,才过来与阿秀寒暄几句。顾怀丰听了,一阵不悦,还知不知道避嫌?

也许是青天白日,王二觉得阿秀身上的魅惑之意,比之那一夜,少了许多,唯独她说话的声音,轻飘飘的,还是虚无的很。他忍不住想要打冷颤。

话里话外,阿秀得知他们这是刚从安州出来,又要急匆匆赶去霈州。她心下略有些失望,又有些不甘。这一路千辛万苦,好容易遇到想找之人,还未来得及辨认清楚他的身份,就又要擦肩而过了?

阿秀偷偷瞥了一眼月白长衫那人。他背端得笔挺,一手执筷,一手撩袖,一举一动之间,都是大家公子的做派,哪怕是普通的咀嚼吞咽,也透着一股桀骜和斯文。

这,是那个阿牛吗?

阿秀心思满腹。她坐下来,正在努力思索辨认之法,忽然,脑门吃了一记爆栗,她连忙捂住。明英在旁挤眉弄眼,阿秀不由气道:“你怎么又作弄我?”可因为忌惮有旁人在,她声音压得极低,连带着原本的气势都弱了许多。

明英嘿嘿一笑,凑到她耳边,努努嘴,悄声问:“这人…可就是你心心念念要找的那位?”

“我不知道。”阿秀低垂下头,有些无能为力。到底该怎么样,才能确认,他究竟是不是那个人呢?她正暗自纠结之际,明英拍了拍她的肩头。阿秀抬头,难得见明英脸色凝重,不懂是何深意。

“师妹,这些年,你遇到过几回这样的境况?有端倪,总好过无头苍蝇乱撞吧。”

因为顾及还有谢一一在旁边,所以,明英这句话,说的点到为止,但阿秀还是听的明白。

为了能够找到阿牛,她固执地在世间游荡千年。可这千百年的岁月里,她何尝遇到,像现在这样接近真相的时候?

哦,不,曾经有过一回,她真的找到了!可那一回,亦彻底变成了阿秀的死穴。

一想起那段过往,她的三魂七魄支撑不在,纷纷撕裂拉扯,好像随时就要魂飞魄散一般。

好痛!

惊觉到体内魂魄异动,阿秀心下惶然,急忙走出茶寮,远远的,背对着那帮人,默念起清静经。她不敢停,怕一停了,自己就会疯了。

幸好这条僻静的官道上并无其他人来往,只有这一个茶寮,而茶寮中的客人,都只当阿秀闲着出去走走罢了。顾怀丰亦看了一眼,那个背影长身玉立,衣袂翻飞,却又极其瘦弱,似乎承受着一股沉重沧桑的寂寥。他看不透,只觉得这份孤寂,与阿秀的年龄并不相配。

过了好半晌,阿秀平复下心境,才缓缓睁开双眸,里面隐隐泛起些赤红。她自知最近戾气催动的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可这一回,她真是没了法子。

明英先前不放心阿秀,他跟不明真相的谢一一胡诌了个借口,便匆忙出来。直到见她安然无恙了,他才负手,故作老成道:“情字伤人啊。”一双蜜色眼眸里,也有些猜不透的东西在。

阿秀偏过头来,浅浅一笑:“师兄,我想去霈州。”不管顾怀丰是不是阿牛,她都要想法子尽力一试。若就这么平白无故的错过了,岂不可惜?

明英满是欣慰:“孺子可教也。”

阿秀睨了他一眼:“你去么?”

明英面露难色,他回头看了看专心吃面的谢一一,再看看阿秀,还未开口,阿秀替他做了决定:“罢了罢了,不为难你。霈州未受灾祸,一一是肯定要去安州的,你跟着她吧。她孤身一人,又是个心性至纯至性的,我也不放心。反正那位顾大人,过些日子,还是要回安州。你且留下记号,到时候,我再来寻你们。”

明英没想到师妹如此善解人意,他不大自在道:“被你一说,我倒成了见色忘义之徒?”

“阿秀,其实,我最不放心你。你体内煞气太凶,性子又冲动,容易坏事。没我在身旁,谁来护着你?何不我们一齐去安州,再等那位回来?”

“我需要人护么?”阿秀哈哈大笑,最是恣意张狂。她远远望着顾怀丰,摇头道:“师兄,我想尽早了却一桩…”话尚未说完,那两道远山眉就蹙了起来,好像层峦叠嶂,有抹不开的忧愁。

她一双灵动的眸子四处打量,目光最后还是落在顾怀丰身上,或者透过他,看向了某个虚无之处。很快,阿秀面色恢复如常,接着道:“你放心,我发过毒誓,不会再莽撞行事了。”

“呸呸呸,你提那些不作数的毒誓做什么!”明英并未在意阿秀的细微变化,他只是很生气,耳提面命道:“以后莫要胡乱发誓,万一被上头那些人听见了,怎么办?他们可都是一帮斤斤计较的老家伙!”

阿秀扑哧笑出声来,她微赧道:“师兄,那你帮我和他们说说,我想与他们一道上路。”支支吾吾地,她终于将上回顾怀丰拒绝自己搭车同行的事说了。

明英汗颜:“是有些难办,这人未免也太迂腐学究了些。”阿秀不住点头附和。可这点小事,怎么可能难倒明英?他向来最会胡说八道了,云阳子常道,明英就不该是颗琥珀,而应该是蛐蛐,或者知了一类的碎嘴东西。

师兄妹二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商量半晌。

那边厢,谢一一早已吃完,此时,蹿到顾怀丰那一桌,吓得正在进食的顾大人面色苍白,避之不及,恨不得退去三舍才好。待听闻这人来意,他才松下一口气。原来,先前谢一一听到王二与阿秀应答之间,提到了安州附近的瘟疫。她心下记挂着,便直接来问这位顾大人了。

他二人正交谈疫情,阿秀和明英亦回了茶寮。见此情形,他们一并上前,明英见了礼,便笑眯眯的不客气坐下。阿秀却仍拘谨立在一旁,她现在看到顾怀丰,就想到“姑娘请自重”,便有些不好意思了。

顾怀丰稍稍抬眸,正好看见孤零零站在一旁的阿秀。他慌忙起身,抬手一比,道:“阿秀姑娘,请坐。”

阿秀微微福身,这才坐了下来,正好是他对面的空座。

静静听着他们之间对话,她的眼梢流转,淡淡往外瞥去。不远处,有个白色身影,正朝她颔首,轻轻一笑,尽是风情媚意。

阿秀心下一凛,嘴角却上翘,眉目舒展,是个明媚笑靥。她的笑意里,亦有魅惑,但没有那白色身影的那般浓烈。怔怔对视少顷,她收回目光。

就听明英对着顾怀丰和谢一一在叽里咕噜,说些许多不着边际的话,将他俩说的一愣一愣。谢一一深信不疑,而死守男女之防的顾怀丰,就连个推托之词都想不出,只好稀里糊涂答应下来,与阿秀一道去霈州。

三人在茶寮分别。谢一一很是不舍,她骑上驴,挥手道:“阿秀,你办完事,早些过来寻我们。”明英亦叮嘱道:“阿秀,万事小心些。还有,顾大人,麻烦多照顾下我师妹。”

阿秀点头。直到驴车不见了,她才回过身,正好对上一旁那人的桃花眼,四目相接,有些尴尬。

顾怀丰正要请她上车同行,此时,突然被捉个正着,他白皙的面庞,又隐约泛起些红晕。那道熟悉的清幽檀香,迅速沁入他的五脏六腑,顾怀丰一滞之下,就忘了说话。

等他回过神来,已在车上了,至于是怎么上来的,是一概想不起来了。顾怀丰捡起一卷书,刚翻过一页,这才察觉出些不对劲。他抬起头,重新打量,才发现不对劲在何处。这车厢里空空荡荡,哪儿有那个说要同行的阿秀身影?

他心下狐疑,于是探身掀开车帘,正欲问王二发生何事,就见阿秀和王二正并排坐在外头,有说有笑。顾怀丰一愣。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JJ貌似抽了,保佑能更上

、夜风

光天化日之下,一男一女,有说有笑,不知避嫌,这,这,这,成何体统?谈何礼教?

只这一点,便戳中了顾怀丰的忌讳。他眉峰微蹙,忍不住轻哼。那二人听见动静,同时回过头来,阿秀笑着唤了一句“顾大人”,坦坦荡荡,光明磊落。

相比之下,顾怀丰现在的表情,倒有些忸怩。要说的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给生生咽了回去。他问:“阿秀姑娘,你怎么在外头坐着?一个女儿家,如此这样,总归对名声不好。”

阿秀知此人迂腐的毛病又犯了,她仍是笑,那张原本不算特别出彩的面容,顿时眉飞色舞,鲜活灵动起来,格外的甜美和俏皮。她答:“大人,我怕吵着你。”其实,说来说去,阿秀很心虚。

先前,在茶寮处,顾怀丰只不过站得离她稍微近了一些,时间久了一点,就莫名其妙中了檀香的道。也幸好这一回他吸入的不多,仅仅神思昏沉罢了,并未出什么乱子。但阿秀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她虽未故意施法害人,但这人却因着她的缘故,无端端接二连三受了罪,元神也必有所亏损。

当然,阿秀还想不明白一件事,就是这檀香,为何单单会对顾怀丰这么灵验?且不提心性至纯至真的谢一一,连现在一直与她并排坐的王二,都好好地,没出现任何异样。那这顾大人,到底是怎么了?

顾怀丰哪儿知道对面这人的心思,他指了指里头,有些为难道:“既然受了你师兄的托付,总不能让你抛头露面,进来吧。”说罢,他放下车帘,屈身退了进去。

那道青布垂帘随着他的动作,一飘又一荡,再加上车马颠簸,帘子偶尔会掀开一角。隐隐约约,就能看见里头那人修长笔挺的身姿,好似从不会屈服下一丝丝来。

阿秀是个学武之人,她想来想去,觉得这人很像师父现在的那把配剑,用万年寒石精磨而成,孤傲又锋利。

想到这个比方,阿秀不由抿唇,浅浅一笑。她与一旁的王二寒暄完刚才的话题,又好生道了一句“有劳了”,这才抱起一旁的包袱和油伞,掀帘而入。

这马车极其简易,里头空间也不大,只因为轻便,所以这次被顾怀丰拿来用了。一张长条形的小案桌,占去好大一片地方,还有几个随行的包袱,再加上有个成年男子在,身高腿长的,车里就显得有些逼仄了。

顾怀丰大半个身子对着最里头的车壁。他盘腿而坐,一手握经卷,一手轻轻搁在案上,已经是个静心看书的模样了。

阿秀客气道:“顾大人,阿秀多有打扰。”

顾怀丰翻过一页,这才轻轻“嗯”了一声,不咸不淡,算做应答。

看他的样子,似乎也不准备多搭话,阿秀自顾一笑,她背对后头那人,紧挨着车帘,找了一片空处坐下。有了茶寮的先例,阿秀隐约有些担心。只怕时间久了,狭窄的车厢内,檀木香味驱之不散,又会导致那人无辜中毒。所以,她才挑了这样一个通风地方。

车内极静,只有偶尔的翻书声。阿秀无聊之下,双手抱膝而坐,她的下巴尖儿正好抵在膝盖上,后背不自知的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形。

眼前的车帘,飘起又落下,阿秀盯得久了,就开始怔怔发呆。

等顾怀丰温习完手中这卷书时,外头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他与王二,是清早从安州出发的。晌午时分,在茶寮用过了饭,到现在,约莫又过去两个多时辰。安州距离霈州,满打满算,需要三日车程,若是快马加鞭,大概两个日夜就够了。若是没有阿秀,他自然会命王二连夜赶路的,可现在,带了个女子同行,他就不得不多顾虑一些东西了。

想到阿秀,顾怀丰惊觉这一个下午她似乎都没什么动静,好像彻底不存在一般。思及此处,他略微回过身,原本大半个身子对着里头的,现在剩小半个还向着里面。就见那人背对着自己,安静地坐在车帘处。她的身子弯着,像月牙儿。

从他这儿看过去,那袭单薄的衣衫底下,柔软的纤腰不堪一握。有了这个念头,顾怀丰胸膛处咚咚咚不停乱跳,他赶忙垂下眼眸,不敢多看,又极其羞愤,只觉得自己和那帮登徒浪子没什么差别!他蹭蹭蹭地转过身去,方觉得好受些。

车帘被风掀开,一股凉意窜入。夏去秋来,晚上的温度到底降了不少,顾怀丰身子一向弱,受不住这样的凉,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再一想到阿秀就这么坐了一个下午,他便又别别扭扭、犹犹豫豫地回过身来。

那道青布车帘,柔柔拂起,蹭到她的脸上,发丝上,那人却没什么动作,犹如老僧入定。

顾怀丰心疑:她不冷么?女子的身子不是都柔弱的么?

过了半晌,他终于慢吞吞开口,唤了一声:“阿秀姑娘。”

阿秀的神思还在九霄云游,陡然听到有人正经唤自己的名字,她眼睛簌簌眨了眨,回过神来。待分辨出声音来源后头那位时,她微微偏过身,看着车厢尽头隐在半明半暗之中的那人,疑道:“顾大人,有何事?”

顾怀丰本就有些心虚,现在被她这么一问,就有些转不过弯了。“你冷么?”他径直问道,声音不似往日对他人那样的冷淡,好像透着一股子关切。

话音刚落,顾怀丰自己都惊呆了,他不敢相信,自己何时这么唐突过?正欲开口解释,阿秀笑着回道:“我不冷,你呢?”

她的声音轻飘飘,软绵绵的,落在顾怀丰耳里,生出一点亲昵之意,没来由的,他的脸腾地就红了。他说:“我有点冷。”这回,嗓音沙沙的,像极了小时候的他跟母亲撒娇。

阿秀回头,正巧车帘被风吹的四处乱飞,不待多想,她便一把伸手跩住,紧紧握在手心里。那道调皮的帘子,这才消停下来。

阿秀复又偏过头,笑道:“我给你抓着了,这样子风吹不进来。大人,我听王大哥说你身子骨弱,已经入夜了,你可曾带了厚实一点的衣袍?”这一个下午,阿秀和王二在外头闲聊,多多少少,打听出一些顾怀丰的事情,收获颇丰。

她的脸很白,可她的眼睛很亮,亮的像火,烫的他的心尖发热。

顾怀丰瞥开眼,高声道:“王二,可有什么地方歇脚?”

王二大惊。这些日子以来,除了兴县那回,顾大人就从来没有开口说过要歇脚,今天倒奇怪了。他忙回道:“前头就是个小镇。大人,我去找个客栈投宿,可好?”

顾怀丰应了声“好”,他重新拿起案上的那卷书,头也不抬,道:“别坐那么外边了,小心被风吹得着凉。”想了想,他又说道:“我长姐说过,姑娘家的身子金贵。万一你病了,我也无法对你师兄交代。”

阿秀“哦”了一声,往里稍微挪了挪,重新背对着他坐好。可她两只手还是分别揪着帘子下摆的两个角,所以也没挪多少。

天色不一会就全黑了,车厢里没有烛火,顾怀丰却还捧着一卷书,他看着看着,就抬起了眼眸。前头那面帘子上头被风吹的鼓鼓的,形成了个小山包,底下却纹丝不动。那个纤瘦的人影也是。

他怔怔看了会,又重新低下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

、客栈

前头小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还剩两间房,一间上房,一间下房,都被顾怀丰要了。领路的小二先到上房门口,对着顾怀丰和阿秀,道:“公子,夫人,请早些歇着。需要什么吃食,或者其他的,吩咐一声就好。”

只这一句,便又戳了顾怀丰的忌讳!

他就知道会有此类尴尬误会,不由面红耳赤,心下焦灼。正欲解释,一口气提着,憋在喉头处,不上不下,顺不过来,他干咳得,满脸更红了。

阿秀瞥了他一眼,心中偷乐。她笑着解围道:“小哥儿,我与这位公子只是同路之谊,劳烦小哥带我去另一间房吧。”

那小二知道自己说错话,又是作揖,又是告罪,这才引着阿秀往别的地方去。没想到,顾怀丰道了声“且慢”,一只素手就拦在他俩跟前。阿秀一愣,仰面望向他,不知是何意。

顾怀丰却并不看她,只是收回手,拢在唇边继续咳了一声。他道:“阿秀姑娘,这间上房留给你,我与王二去旁处。”说罢,也不等阿秀开口,他便撩起衣摆,提步走了。他一走,王二和店里小二也跟着他走了,只留下阿秀一人,怔怔站在门口。

那个匆匆离开的背影,修长又笔挺,风姿卓越,宛若仙人。她看在眼里,想来想去,好像只有师父能够和这人比肩了。阿秀嘴角忍不住上翘,笑意蔓延之下,她想:“这人真是个呆子。”

可阿秀万万没想到,这人竟还有更呆的时候!

夜深了,她正在房里打坐,有人过来敲门。她问是何事,外头的店小二利索应道:“姑娘,那位公子恐你吹风受凉,担心不好对你师兄交代,于是吩咐小的,烧了些热水过来,给姑娘你沐浴更衣。”

阿秀哑然。

先前顾怀丰让小二过来请她吃饭,阿秀自然是推说辟谷不食。那边厢,却只道她是客气,便劳烦店小二端了几个小菜和米饭上来,说是不好对她师兄交代。如今,他又这样,弄得阿秀哭笑不得,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想了想,还是打开房门。店小二指挥着人往里搬澡盆子、热水等物什,阿秀问道:“那位公子,他可要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