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点头:“他现在应该是已经在沐浴了。那公子一看,就是个爱干净之人,我们店小,下房颇为脏乱,倒过意不去。”阿秀觉得,今日真是委屈了顾怀丰,他如此挑剔之人,竟为了她,屈身去住下房。

待人通通走了,阿秀阖上门,走到那冒着热气的澡盆子前,静静站了会。她暗忖:“就洗一回吧,别辜负那呆子的好意。”阿秀这具身子,是千年檀木幻化而成,百毒不侵,万古不朽,唯一的缺陷,就是有点怕水浸泡,但偶尔为之,问题应该不大。

她散开发髻,褪下衣衫,将自己包裹进热水之中。热气渺渺,热水灼灼,她倚在身后的桶沿上,轻轻叹了一声,缓缓阖上眼。

她正欲彻底放松下来时,赫然一股极为霸道和凶煞的戾气,闯入了客栈,慢慢萦绕徘徊,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鬼界有鬼道,来此一招,便是提醒那些比他弱的鬼,警告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阿秀知道来者戾气比自己重,而且重的多,怨,恨,凶,煞,交织在一起,能够让人不寒而栗。阿秀是千年厉鬼,那这个闯入者,只怕三千年都不止!

她忽然想到了今日遇见的那个白色身影。只那短暂的对视,阿秀便清楚,自己输了。那个白色身影修为极深,若不是她的戾气存心试探,自己竟对那身影仍毫无知觉!

而那白色身影的戾气,与现在来的这个,一模一样。

阿秀不敢大意,她随意擦了擦身子,穿好衣裳,抄起油伞,夺门而出。走廊上空无一人,四下打量,并没有看到晌午那个影子,她只好沿着楼梯而下。

刚才还萦绕四散的煞气,此刻已经渐渐聚拢在了客栈里的某处地方。阿秀心知那鬼定然现了形,刻意收敛了气息,以至于她探不出方向。阿秀只好握紧青布油伞,缓缓催动内力。伞柄上流动着的青光渐盛,似乎与主人心意相和。

少顷,那伞好像活了过来,突然挣脱开阿秀的手掌钳制,它轻轻一弹,伞尖指向某处,引着主人前去。阿秀不再耽搁,忙顺着指引,追了过去。

七拐八绕之后,停在一间房门前。阿秀一愣,顿住了步子。这里是顾怀丰的房间,她先前亲眼看着他进去的。可那比她更强的厉鬼,也在里头。厉鬼在此出现,只会做一件事,就是要吸尽人的精血和元神。自己现在空有人形,根本没法上天入地,怎么和那厉鬼斗?但要阿秀眼睁睁看着顾怀丰惨死,她又做不到。

不待多想,她还是一脚踹开了门。砰的一声,阿秀径直闯了进去。屋里很空,不过一张通铺,几个桌椅板凳,很是简陋,王二也不在。而那屏风后头,热气腾腾之间,夹杂着几缕墨青泛红的鬼气,这是要杀人的先兆。

阿秀不敢耽搁,提气便掠了过去。屏风后头杀出个鬼影来,果然是中午遇见的那个!她看着阿秀,恼羞成怒,道:“你既也是厉鬼,为何要坏我好事?”

阿秀往屏风看去,见顾怀丰晕在木桶之中,也不知到底如何了。她心下焦急,忍不住喝道:“我不管你其他,但此人就是不行!”

那鬼掩面媚笑,眼波流转之间,瞥向昏迷的顾怀丰,疑道:“怎么,此人是你情郎?”声音格外娇糯,若是被个凡人听去了,只怕经受不住媚意。

“你管他是不是我情郎,总而言之,就是不许你伤他。”阿秀回道。

她一愣之下,笑道:“你是鬼,他是人,怎么能在一起?”她将阿秀来回打量了遍,接着道:“我看你不过千年修为,如今虽有了这具檀木人形,但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倒不如将他…”她玉手遥遥一指,正好指着顾怀丰,道:“将他给我吧,也好助我修为。”

阿秀怒意丛生,她执伞上前。但那身影并不接招,偏偏往后退。到了墙根处,她倏尔散去身形,只剩泛红似血的戾气萦绕在阿秀周边。她以内力传声:“小丫头,记着我枚烟姐姐。好生看着你的情郎,若是他落了单,我可还是要来的,反正你打不过我。”

枚烟的戾气太凶煞,此刻紧紧围住阿秀,逼得她体内的煞气一并翻腾起来。阿秀心中不妙,她手握住油伞,勉强念诵清静经。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道浓烟消散,阿秀方缓过劲来。她只觉得浑身虚脱,面色愈发的白,刚刚吁出口气,就听身后有人结结巴巴道:“阿,阿秀姑娘,你怎么在此?”

阿秀大惊,她将那个呆子给忘了!

原来,浓烟散了,顾怀丰也就醒了。眼前那人一袭红装,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身后,只这个背影,他就认出了是阿秀。此刻,他坐在澡盆中,动也不敢动,只是错愕非常。

阿秀回过身来,讪讪一笑。她不愿催动檀香迷惑他,免得他的元神再有所损耗。所以,阿秀走到顾怀丰跟前,准备强行施那个幻梦诀。她俯下身子,一手轻轻往他额上探去,嘴里哄道:“你做梦呢,我在你梦里路过。”

顾怀丰不信,他在水底掐了自己一把,哎呀,好痛!

他眉头紧蹙,身子往后仰去,水流哗哗的,让阿秀的那只手就落了空。他正色道:“我明明是清醒的,阿秀姑娘,你为何要骗我?还有,你,你为何在此,偷,偷窥我?”

阿秀哭笑不得,她双手齐上。一手使用蛮力,摁住那人的肩膀,另一只手,在他额间变幻出个诀法来,口中振振有词。

顾怀丰双眸圆睁。他觉得这个场景好似有些眼熟,但怎么都想不起来。他的肩头被阿秀死死摁住,她的手虽然很冰,但此时却好似一团火,拼命炙烤,他就忘了拂开。顾怀丰傻傻看着阿秀,正欲说些什么时,眼睛里白光一闪,昏睡过去。

阿秀松下一口气。王二不在,她便将顾怀丰扶着靠在桶沿上,免得他滑到水里。趁此机会,她看了一眼这人的锁骨处。

那儿一片白皙,什么胎记都没有。阿秀一滞,心里就有些难受了。他不是阿牛?

正这么沮丧想着,她的心突然又砰砰跳了两下,她的手掌正扶着顾怀丰的胳膊,陡然间,也从指尖传来一个温热的触感。那是属于人的温度,阿秀吓得松开了手。她不可思议地看看自己的指尖,好像上头还残留着那人的体温。

阿秀傻傻地看着顾怀丰,她蹲下身子,凑到他跟前,悄声问:“阿牛,是你吗?”

可是,怎么可能有人来回答她呢?

阿秀伸手,慢慢抚向那人的面庞。这一回,掌中的温热不复存在。她捧着那张俊脸,期望从中找到任何的蛛丝马迹。可是一切都是徒劳,她忘得实在太干净了!

阿秀不由怨愤自己,她心下压抑,又难受,怔怔看着那张脸,她颤颤巍巍地探过身去,在他眼梢底下,那颗很浅很浅的痣上,轻轻落了个吻。好像如此这般,才能慰藉一些心中的苦痛。

她的唇冰凉,那人打了个寒战,幽幽然,又醒了过来。

两人靠得极近,四目相接之下,顾怀丰道:“阿秀姑娘,你怎么还在此?”

阿秀被他逗笑了,格外开怀。她不觉亲昵道:“呆子,你还是在做梦呢。”

顾怀丰目瞪口呆,他喃喃道:“莫非,我在做春梦?”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今天这章下来,顾大人,已经顺利成为我自己笔下最爱的男主了~\\(≧▽≦)/~连可怜的小长青都比不上他啊

PS:本文所涉鬼怪的东东,都是我自己脑补

、阿秀

天光大亮,顾怀丰迷迷糊糊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通铺上了。身上盖着一袭软被,摸在手里,又轻又薄。他微微一怔,神思逐渐清明。这床软被,不是下房会用到的东西,而且昨夜进房之时,他也不曾瞧见过。

想到昨夜,顾怀丰又是一怔。印象中,自己应该是在沐浴更衣的,为何就一觉睡到了第二日?

他翻坐起来,也不知怎么回事,脑袋晕乎乎的,特别沉重。顾怀丰很不好受,好像醉酒一般。他伸手揉了揉额间,可并没有多大用处。

苦思冥想半晌,顾怀丰依然记不起,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觉一惊。偏偏昨日在茶寮里,与阿秀师兄分别之后,自己也是如此,什么都记不起来!这两桩事情放在一起,他心里咯噔一下:莫非身体抱恙,得了什么怪病?

顾怀丰从小熟读经史,自问记忆过人,不说过目不忘,至少也都是在心里有数的。可现在,接二连三的发生这种事情,他就有些不明所以了。

如此一来,顾怀丰忧心忡忡,一张俊脸皆是郁卒之色。

外头候着的王二,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便赶紧进来,伺候大人洗漱。他见大人心事重重,于是将昨夜发生的事,一股脑的都道了出来。

顾怀丰听完,疑道:“所以,昨夜,我是因为热气闷得太久,才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王二点头:“是啊,大人,以后还是让小的来伺候您沐浴更衣吧。”

顾怀丰脸白了一层。他又疑道:“那这床软被,从何而来?”

王二接着道:“是阿秀拿来的。昨儿夜里,她听闻大人昏迷了,不放心,便过来瞧瞧,又拿了这床上房的软被过来,说是不想让大人在这儿受罪。”

听见阿秀的名字,看着那袭软被,再联想起昨日车里,那道纤瘦的固执的,如同月牙一般的背影,顾怀丰心头一热。他头一回觉得,女子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她可以很温柔体贴,也会善解人意,而且…也很好看。

顾怀丰正好坐在床沿处,一伸手,就能勾到那床软被。薄被上还残留着他的温热,指尖轻轻拂过,质地光滑细腻。没来由的,他的心间愈发烫了,好像直接被人点了一把火。

这样美好的心境,不过维持了片刻,他登时又回想起来,先前王二口中称谓的是什么,居然是阿秀!那两道英挺的长眉,别别扭扭地,就蹙了起来。

顾怀丰冷眼看向家仆,难得板起一张脸,训斥道:“阿秀姑娘的名声要紧,她一个未婚女子,你怎可随随便便直接称呼她的名字?未免太亲昵了些!如此行事,真是有失顾府的身份!你一直是我跟前的,怎么还不懂顾府和我的规矩?”

王二目瞪口呆。不过是叫了“阿秀”二字,就落到这样当头的重责,他有些委屈,赶紧替自己辩解道:“大人,是阿秀姑娘让我这么喊的,她说姑娘姑娘的,未免太生分了些。”

这句话简直是火上浇油!顾怀丰睨了一眼过来,一双桃花眼里,皆是不悦,还有些罕见的凌厉。王二立刻噤声,他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何事,无非就一个称谓罢了,怎么好端端地徒惹来一顿骂。真是晦气!

这一日,直到三人再次上路,顾大人还是冷着张脸,连带着阿秀笑眯眯地,向他欠身问安,他也只是微微颔首,算做回应。然后,顾怀丰不发一言,先踩着圆墩子,径直探身入了车内。

看着他这副与人闹别扭的模样,阿秀心下有些不解。昨日夜里还好好的,呆呆的,不过睡了一觉,怎么今天早上就成这样了?她看看王二,王二摊手。

两人挤眉弄眼的一幕,正好被撩起车窗帘的顾怀丰看见,他哼道:“还不速速出发,岂非要耽误正事?”

阿秀暗忖:“这呆子,莫不是中了枚烟的戾气,要不然,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凶?”她心下狐疑,便向车窗边的顾怀丰看去。那人亦正好往他们这儿瞪来,两人视线相及,阿秀微微一笑,他却直接放下了车窗帘子,隐隐约约,留下半边清隽的侧颜。阿秀无语,只觉得好笑又好气。

她掀帘而入时,顾怀丰仍像昨日那般,身子的大部分都面向里侧,手中捧着一卷书,是个认真研读的模样。

阿秀也不打扰他,自顾坐在昨日那处。只不过,她一早就将那道青布车帘握在手里,免得它四处乱飞。昨夜,她暗暗打定主意,不管这顾怀丰是不是要找之人,这一路,自己也需尽心护他平安。何况,此人的身子骨弱,想必比寻常壮汉更易招惹那些鬼怪一类的东西。

所以现在,阿秀更是当心他的身子,免得他吹风着凉了,再招来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个枚烟就够她防范和对付的了,若是再有其他,那阿秀就要头大了。

她这般贴心的举动,自然落在后面顾怀丰的眼里。他手里的书翻过一页,又翻过一页,待准备再翻一页时,他叹了一声,终于开口道:“阿秀姑娘,现在是白日,我不觉得冷。你这样,倒让怀丰我过意不去。”

阿秀没料到他会主动说话,她应道:“大人客气了。这一路,我多受大人和王大哥的照拂,也着实过意不去。这些小事,又不吃力,无妨的。”说着,她回首挥了挥手里握着的那道帘子,开怀一笑。她这一笑,唇角弯起的弧度略微大了些,露出俏皮的虎牙来,可爱万分,和世间纯真美好的少女别无二致。

都说女子要笑不露齿,可顾怀丰隐隐觉得,阿秀这样很好。她的脸色虽苍白,可她的笑靥,实实在在是温暖又有力量。

待那份笑意收敛了,阿秀道:“顾大人,以后直接唤我阿秀就行,别总是姑娘姑娘的,实在太见外了。”

顾怀丰浅浅吁出一口气,心里终于平衡了。他的目光重新落向手里的书卷,过了好半晌,他才小声道:“既然如此,阿秀姑娘不妨直接称呼我为晚山。总是大人大人的,也显得见外。”他顿了顿,解释道:“晚山乃是顾某的表字。”

这回轮到阿秀吃惊了,两道远山眉挑成一条直线。她道:“大人,那怎么可以?你是朝廷命宫,还是钦差大人,我一个山野村妇,实在是不敢造次。”说着,她回过头去,留下一袭朱红的背影,好像一团火。

顾怀丰傻傻愣住,他心头正莫名失落之时,前面那人突然喃喃自语道:“晚山,晚山…”也不知念了多少遍,悉数落在他耳里,格外清脆动听。顾怀丰心尖一颤,不禁就要张口答应了,就见阿秀又回过头来。

她笑道:“顾大人,你的表字真好听,不愧是。我不懂什么诗词歌赋,就觉得这两个字念着念着,像是能看到画一样,特别的美。”

顾怀丰第一次被人这样淳朴的恭维,还是个女子,那张白皙的脸上起了薄薄的红晕,是属于一个男子的青涩。他手拢唇边,干咳了一声,好生谢过阿秀,这才问道:“阿秀姑娘,还不知你姓甚,又是何方人士?”

阿秀仍是笑,她答道:“顾大人,我自小跟着师父,你问的那些啊,我都不记得了,只知自己叫阿秀。”

顾怀丰见她笑意不如方才那般明亮和恣意,他心下慌忙,匆匆道:“阿秀,我唐突了。”说罢,他一时愣住,额上沁出密密的汗意。顾怀丰又急忙解释道:“阿秀姑娘,我,我…真是唐突。”

阿秀又被他逗乐了,此刻眉开眼笑,小女儿的情态尽现。“顾大人,真无需这么客气的,以后就这么喊我吧。我听着,也自在一些。”

顾怀丰听了她的话,偷偷地默念了几遍,心里渐渐溢出一道甜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虽短,但对呆萌的顾大人而言,实在太重要了~\(≧▽≦)/~简直是质的飞跃啊。

我家阿秀也很可爱,哇咔咔,我喜欢。

、追逐

安州至霈州,满打满算,需要三日。可因为遇到了所谓的贼寇,顾怀丰一行,被耽搁成了五日。

贼寇埋伏在一条极其僻静的山路两旁,待黑色马车经过时,一齐杀了出来。他们统一着灰布麻衣,以黑布蒙脸,手中用的皆是阔刀,人数不多,约莫三四个,但身手不弱。

见此阵仗,王二赶紧吁住马车。他正欲告饶,当头那人不发一言,手腕一挑,执刀向他砍了过来。王二心下大骇,吓得屁滚尿流。就听铮的一声,一把油伞挑开青布帘子,由马车中探出,硬生生替他将那柄阔刀挡了下来。兵器之间猛地相劈,嗡嗡作响。阿秀顺势掠了出来。

她的身形极快,坐在后面的顾怀丰不愿阿秀冒险,有心要拦,却根本拦她不住。他往前一扑,只揪到了朱红裙裾的一角。随着阿秀的动作,嘶的一声,那片裙摆被扯断了。白皙的手掌上,空余一块夺目的红。

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顶天立地,怎能让一个萍水相逢的弱女子涉险?!

将那一抹朱红妥帖地藏进衣袖内,顾怀丰便要出去帮忙。正巧,一个庞然大物被踢了进来。

被阿秀一脚踢进来的,正是王二。他打了个滚,一把抱住要往外冲去的顾大人。“大人,您千万别轻举妄动。阿秀姑娘她说能对付,我们若是出去,就给她添乱了。”

顾怀丰愣住。

是了,他一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通拳脚功夫,如何帮她?思及此处,他无比失落与自责,只恨自己无用极了,竟要一个女人为他拼命。

顾怀丰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就见阿秀仅凭一己之力,便缠住了所有的人,而且丝毫不落下风。在一片灰色包围之中,那袭红色,英姿飒爽,格外显眼。或脚尖轻挑,或执伞相挡,衣袂翻飞,动作秀美,能够让人看得入迷。

顾怀丰自小规规矩矩,从未亲眼见过真刀实枪,更别提这种生死相搏、惊心动魄的关键时候。

此时,他的一颗心,随着阿秀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上下起伏不定。他整个人一直紧绷着,但不是害怕的情绪,而只是担心那人的安危。

要解决这几个无名小卒,对阿秀而言,并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可顾怀丰却着着实实地出了一身冷汗。

直到阿秀将那些人一一敲晕,平安无事上了马车,他才重重舒出一口气。“阿秀,你没事吧?”他焦急问道,而那两个字极其顺畅地脱口而出。这种时候,他哪儿还顾得上什么礼教之类的东西!

阿秀笑眯眯地摆手:“顾大人,我没事。比这些厉害的,我都能对付,你就放心吧。”

望着她那张明媚笑颜,顾怀丰亦难得笑道:“没想到阿秀你的武功这么好,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怀丰佩服的很,以后得闲了,劳烦教我个一招半式!”

阿秀被他夸得不好意思,不禁垂下眼眸,微微赧笑。她的脸色虽然苍白如霜,可身下的红裙如火,衬得这人犹如一朵羞怯的山茶花,就这么,悄悄绽放在了顾怀丰的心里。他一双手探入袖中,紧紧攥着那片嫣红,淡淡撇开了眼。

等王二将几个贼寇仔细搜完身,他们这才重新上路。那帮人身上并无什么显眼的东西,更别提书信之类的东西,看着和一般的流寇无异,但顾怀丰不敢大意,他让王二寻了另外一条路。因此,这一趟绕远了不少,白白多了两天。

等他们到霈州的那日,已是掌灯时分。在城内的驿馆投了宿,顾怀丰心忧水患和灾民一事,也不顾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大雨,仍执意去布政使方大人府上拜谒。

要说他这个钦差,完全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这几年,大周皇帝沉迷女色,逐渐昏庸,只知寻仙问药、歌舞升平,早就不理什么朝政了。若不是这次的洛水之祸实在骇人,暴露出朝廷里的一个贪污缺口,皇帝他根本不会动怒,也根本不会一连处置了数十人。

可朝堂结党营私严重,京城内,地方上,一层层、一环环扣在一起。哪怕皇帝杀了那数十个倒霉的,还有其他人在。而且,都还是顾怀丰惹不起的人。

何况,现在到了霈州地界,并不是顾怀丰熟识的地方。他无权无势,还空顶了一个惹人厌、遭人恨的钦差头衔。若是真心想要为百姓做点事,还是得去求人。

顾怀丰万万没料到,他这日刚到霈州,就吃了好大一个下马威——那位方大人并不在府。方府管事告诉顾怀丰,方大人正巧前几日去下辖的其他州府巡视去了。问方大人何时回来,那管事的挠头,只答不知。

顾怀丰知道这位方大人有心相避,而此人心里在打什么如意算盘,他也一清二楚。但只要想到那边厢有几万的灾民在等着他,等着救命的银子,他心下就沉甸甸的,怎好袖手旁观、置身事外?

在方府稍坐了一会儿,未喝一盏茶,他就告辞了。坐回车里,顾怀丰这才长叹一声。他一介书生,报国心切,才执意考取功名。可入仕之后,他便发现,这个所谓的国,和原先设想的,总是不一样了。

顾怀丰心中彷徨失措。再一想到前几日遇险,居然要一个女子出手相救,他就更觉不堪。自己这样无用,到底还能做什么?!

他正妄自菲薄之际,外面赶车的王二突然唤了一声“阿秀姑娘”,又接着道:“夜深了,姑娘你怎么在此?”顾怀丰闻言,鬼使神差般的,掀开了一旁的车窗帘。

夜色暗沉,细雨绵绵,长街的青瓦飞檐下,立着一个纤细瘦弱的暗红人影。她手里执着一把油伞,却未撑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温婉地好像一幅丹青。

只看一眼,就能让人心安,只这一眼,他的心就不受控地疯狂躁动。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开始追逐这道红色的身影。

隔得太远,顾怀丰看不清阿秀望过来的眼神。可他觉得,那人的眼眸中,满满的,好像都是担忧之色。

其实,阿秀真的是在担心顾怀丰和王二的安危,尤其之前遇上过不要命的贼人,所以,她才执拗地,不顾檀木之躯,在这儿等着他们。

何况,自从客栈那夜之后,枚烟就再也没有主动出现过。想来她是刻意收敛了煞气,不愿让阿秀感知到她的行踪。因此,无论如何,阿秀不敢大意。

如果顾怀丰是阿牛,那她自然要护他周全,出生入死,上天入地,不在话下;如果他不是阿牛,那他也是个好人,阿秀打心底里不希望他出事。

这一刻,能够见到阿秀,顾怀丰原本郁卒的心,瞬间好了不少。他浅浅一笑,眉目舒展,很是丰神俊朗。

“阿秀,快些上来,咱们回吧。”他高声唤道。难得的语气轻快,让他褪去身上原本沉重的学究味,终于像一个时值弱冠的翩翩少年郎。

阿秀撑伞过来,身姿飘飘渺渺,虽不绰约,但别有一番风韵。顾怀丰看在眼里,心头欢喜异常。就好像这人的一步一步,都是为了他,都踏在了他的心尖上,又好像自己一伸手,就能勾到她这个人一般。

若是放在从前,顾怀丰必会唾弃自己,怎可像个登徒浪子,对女人有此龌蹉的念头?!可现在,有些东西,到底是不一样了。

阿秀见他们平安无事,也松下一根心弦,面上皆是轻松之意。距马车不过几步之遥时,她的心中却陡然生出几分不妙来,而握着的伞柄之处,青芒渐盛,一道暗涌缓缓流动开来。

有煞气!而且…很熟悉。

她顿住身形,眼波微微流转之间,瞄到一个影子,虚虚浮在对街的屋顶之上,格外鬼魅。虽离得远,但阿秀知道,对街那道影子在盯着自己。

她心里虽震动,但面上仍是个镇定的模样。阿秀重新看向车窗边翘首以盼的那人,微微欠身,道:“顾大人,你们先回吧,我还有事。”

顾怀丰一愣,不觉问道:“这么晚了,还有何事?要紧么?可需要我们同去?”

阿秀笑着摇头:“一位故人邀约,我去去就回。”

顾怀丰倒不好再说什么了,他看着阿秀,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对她,知之甚少。如今,她不过是遇到了故人,就不再和他同行,那以后呢?

阿秀别过顾怀丰,撑伞往长街深处去。

顾怀丰探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酸酸涩涩,连发髻上落满了浑浊的雨珠,都毫不在意了。

阿秀边走,边环顾四周。果然,那道影子一直跟着。她不疾不徐地拐了好几个弯,直到一个偏僻深巷里,才顿住脚步,没有其他的动作,只静静等着。

那道黑影慢慢显了形:“阿秀,我终于找到你了。”他的声音嘶哑,像是豁了个口子,隔着千山万水,隔着百年光景。

阿秀额上的两道远山眉微微蹙起,她不敢相信地疑道:“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是谁?哈哈哈

、桐江

“阿秀,是我,桐江。”

那个黑色身影的脸上,并没有所谓故人久别重逢的喜悦,有的,只是沉重,也许,还带着几分沧桑。随着他一点点的靠近,黑色的戾气逐渐飞散萦绕在阿秀四周,而且越发诡异与强悍,好像是沁入清水的墨锭,浓得化不开。

到了阿秀的跟前,桐江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他低低道:“跟我回吧。这三百零三年九个月又一十六天,我没有一日,不在找你;没有一日,不在恨你;没有一日,不想令你魂飞魄散…”他的声音平静又清冷,好似在说什么最寻常的话语。

只有翻滚如云的雾气,才出卖了一些他死死隐藏的情绪。

如果可以流泪,阿秀会潸然泪下。她心中酸涩,不是因为此刻疏离又威吓的几句话,而是为了早就魂飞魄散的朝云,亦为了眼前的这个他。

这世间,没有谁比她更能明白,这种数着日子、一天天煎熬的痛苦。因为,她亦是这样,靠着执念,度过了千年。

“你想用我来祭她?”

阿秀并不惧怕,反而上前一步,仰面凝视着他。哪怕中间隔着三百多年的时光,他依旧是他,万年不变的阴鸷面容,和最初相遇时一样。

那时候,阿秀做鬼不过百来年。那段时间,九州饥荒,死的人很多很多。她遇见桐江时,他正冷着一张脸,将抢来的半块烙饼,递给身旁瞎眼的妹妹——朝云,顺便自己偷偷咽了一口口水。只这一幕,就让阿秀决定跟着这对兄妹俩。反正她也无所事事,整天游荡。

过了一年,饥荒还在继续。那个男子因为一个红薯,活生生被人打死了,化作了世上最可怕的怨鬼。鬼差要带桐江去地府投胎,可他不愿意,只说放心不下妹妹。

一言不合,两方自然就打了起来。可桐江哪儿是那些鬼差的对手?眼见着他的魂魄要被勾走时,蹲着一旁看热闹的阿秀,终于出了手。

至此,她带走了桐江,与他作伴。此后,没过多长的日子,他俩又接到了那个瞎眼妹妹。再后来,桐江怨气越聚越重,亦越来越厉害,逐渐成了鬼界一个风声鹤唳的名字,到很后来,连阿秀都打不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