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丰幽幽醒来,眼眸迷离,还有些醉意在。他眨了眨眼,神思微微聚拢,暗忖道:“可是那些鱼儿要上钩了?”今日中午,他当着众人说出那些谎话,正是要说给心怀叵测之人听的。他们派人来暗杀钦差,现在又得知落下要命证物,那只怕会有其他的动作…而顾怀丰求得,就是这些人露出马脚。

左参政的宴请,设在城中的群芳阁。听这名号,就知是何种地方。下了马车,入目两挑暧昧的暖红灯笼,顾怀丰的眉尖便蹙了起来。再行走其中,目睹那些男男女女的旖旎画面,那张白皙的脸上,直直写了为难二字。

偏偏那些莺莺燕燕,见来人是个俊俏的书生,便接二连三地往他身上扑来。嘴里说的,都是些挑逗之言,比如公子心疼奴家吧,又或者小哥哥真俊俏。

这些落在顾怀丰耳中,他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极了。拂开那帮涂香抹粉的烟花女子,他暗想,到包房之中,应该会好些。可推开包房之门时,他更是瞠目结舌,恨不得扭头就走。里面已经坐了好几个中午见过面的官员,而每人身边皆围了数个女子。那些女子,各个穿得都是若隐若现的薄纱,底下玲珑的身躯呼之欲出。真,真,真是污秽不堪!

那位左参政是个色中恶鬼,他早就迫不及待的左拥右抱起来,此刻更是喝的醉醺醺。见顾怀丰到了,周围诸人都起身拱手见礼,唯独他不客气,反而直接让两个妖艳的女子上前招呼,口中称道:“顾大人,这两位可是咱们霈州城的花魁,专门留给你了。你看看,可还和心意?”

这算是先礼后兵?顾怀丰心下一凛,他还在默默盘算对策,就被人拉入席中。

两个女子一左一右拱着他而坐,她俩薄纱掩映下的身子,紧紧贴在他胳膊上,衣料摩挲之间,柔软的触感异常明显。顾怀丰根本不敢胡乱动弹,生怕碰到哪儿不该碰的地方。那左参政看在眼里,笑道:“顾大人是京城来的,可是瞧不上这些庸脂俗粉?”周围附和,倒显得顾怀丰格格不入似的。

怀丰勉强摇头,拱手称道:“中午喝多了浊酒黄汤,到现在还未清醒。请左大人海涵。”他抬手的瞬间,正好擦过身旁女子。顾怀丰一愣,双手忙又交叠放好,正襟危坐。

他这样拘谨,倒惹得众人哄笑,那位左参政尤其笑得意味深长。“顾大人,你若是再这样,倒是不给我面子?”说着,又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女子得令,一人举壶,一人举杯,就要给顾怀丰喂酒。

怀丰自然是推辞。其中一个女子娇滴滴道:“大人,可是嫌弃酒盏寒凉?那奴家喂你,可好?”她执起酒壶,往樱桃小口中送了温酒。一双杏眼含春,魅惑流转其间,无比的勾魂。

众人皆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唯独顾怀丰煎熬无比。他浑身绷得笔直,欲往后躲,却正好落在身后女子的怀里,只得重新端坐好。而随着眼前的女子慢慢依偎过来,怀丰面色越发煞白,只觉得是在受辱受刑一般!

他忍无可忍,忽的一把推开女子,起身作揖,道:“左大人,恕顾某有事在身,告辞了。”说罢,他撩起衣摆,头也不回的离开。

待到外头,他使劲吸了好几口,方觉得五脏六腑好受许多,清新不少。怀丰抬起袖摆,放在鼻端嗅了嗅,不禁蹙眉,满心不悦。他浑身上下掸了掸,直到将那些脂粉拍去一些,才罢了手。

马车颠簸,车帘被秋风吹起,一时间窜入许多清新的凉意。饶是如此,怀丰仍是觉得狭窄逼仄的车厢内,皆是那些呛人的脂粉。他忍受不住,便下了车,自行踱步回去。

王二跟在顾大人身后,赶着马车,不紧不慢。眼见着再过两条街,就是驿馆,没料到,前面的顾大人反倒不走了。他双手负于身后,静静而立。四下环顾,左顾右盼之际,他脚下拐了个弯,匆匆往一条深巷去。王二不解,忙跳下车,跟了过去。

王二拐进巷中,就见顾大人立在一家民宅的院门前。

顾怀丰的一只素手抬起,又放下,如此反复三两回,他终一手执袖,另一手轻轻扣门,试探询问道:“阿秀,可在?”声音极低,只怕只有后头跟来的王二能听见。

无人应答。从门缝往里探去,院落里头黑黢黢的,似乎什么都没有。莫非,弄错了?

怀丰阖上眼,清瘦的胸膛起伏之间,他深深嗅了一口。那道熟悉的檀香,虽然很浅,但萦萦绕绕,挥之不却。他正是循着这缕绵远的香意而来,不会错的。顾怀丰睁开眼帘,眸中盈盈,无比笃定。他复又抬手叩门,朗朗唤了声“阿秀”。

这回,里头窸窸窣窣,响起轻轻的脚步声,顾怀丰心绪大动。吱呀一声,门微微敞开,明亮皎洁的月色下,照出一个纤瘦的身影。他定睛一看,果然是阿秀,只不过换了件粉色裙衫,显得更加娇俏。怀丰登时喜上眉梢。

阿秀微微欠身,唤了声“大人”,就不知该说什么了。桐江的手下找到这座无人的民宅,他们躲在里面,本以为不会有人发现。熟料,这第一夜就被人戳破,还是上午那个令她不堪的呆子!阿秀有些讪讪,又有些尴尬。

顾怀丰却满心欢喜,他脱口而出道:“阿秀,你别走了。”顿了顿,他又道:“那个…有人对我图谋不轨。”

阿秀疑道:“所以,大人深夜寻来,是来请我做——护卫?”

作者有话要说:

、月色

是,也不是呢?

顾怀丰一时愣住,白皙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暗忖,以后再不可如此胡言乱语,拿这种诨话诓个女子,还真是不耻。可再转念一想,这也并非完全是假话。若她跟在近旁,岂不…一举两得?

怀丰微微弯腰,作了个揖,答道:“正是。”

随着眼前这人的言谈举止之间,阿秀沉寂许久的胸膛处,倏地,又一次怦怦跳了两下,虽极为短促,但却有力。体内的热血,肆意流淌,好像布下一张纵横交错的网。她的双手正好交握于身前,此时指尖温热,又细腻。

阿秀大惊。她有些措手不及,又有些不明所以,只得呆呆望着顾怀丰,情不自禁地,不受控地,往他那处靠近了一步。那人的清隽眉眼,在深深夜色下,愈发清晰。下山之后所有的异样,都与此人有关,难道,他真是他?思及此处,阿秀心里欢喜不已。原本纠结的远山黛眉,渐渐舒展开,流淌出一个清浅隽永的笑意。

顾怀丰被阿秀盯得不自在,他双颊滚烫,先前的两道通红刚消,绯色又起。他垂下眼眸,往后退去一小步,道:“不知阿秀你是否愿意,我…可以按走镖的规矩,付清银两。”

阿秀缓过神来,正欲开口,四下突然之间冒出不少鬼影魂魄,隐隐绰绰。或往他们这儿张望,或在旁边飘来荡去。连她身后,那些修为比阿秀高的多的桐江手下,亦现了形。

一时间,鬼气极浓,煞气又重,宛如个地狱。远处的王二打了个寒颤,更别提近处的顾怀丰了。

阿秀扫了一眼,不禁蹙眉。自下山之后,她就未见过这么多的恶鬼,今日还真是奇怪。

她知晓顾怀丰的身子弱,也许,也是因此缘故,容易招惹这些东西。现在,鬼意森森,阴鸷寒冷的要命,若时间久了,就会损耗他的元气与精神。阿秀有心护他周全,此刻,她稍稍运劲,内力便一重又一重地,像涟漪般,扩散出去。

那些修为比她弱的,见此模样,就悄悄遁了。唯独她身后那些,不避不退,还在院中。

阿秀拿他们没法子,只能赶紧打发顾怀丰离开。她顺着他先前的话,点头道:“顾大人客气,不用付银子的。我受过你不少照拂,正愁无处报恩。”

怀丰见她应承下来,心下一喜,又连忙作揖,自责道:“今日上午一事,怀丰实在是唐突。阿秀姑娘性情洒脱,不拘小节,倒是我为人可笑了…姑娘宽宏大量,能否原谅在下?”他语气郑重,面色懊恼,显然是悔不当初。此刻,罕见的伏小做低,亦是有心要求阿秀的原谅。

见他如此,阿秀噗嗤笑了。她眸中盈盈,心底里不知不觉,泛起一道柔意。好像曾几何时,阿牛也是这般,可具体是为了何事,阿秀就记不起了。她道:“顾大人见外了。不过一桩小事,我早已不放在心上,你也别记挂着了。”

“那你不生气了?”怀丰仍讷讷确认道。他从未与女子打过交道,只听家姐提过,或从书中读到,什么女人心思难测之类的话。

阿秀点头,她的笑意更甚。怀丰看在眼里,亦跟着笑了,眉目舒展,笑靥明亮。他往日里拘谨惯了,难得笑的如此畅快,在这皎洁的月色下,像颗明珠,熠熠生辉。能让人看得移不开眼。

原本留在屋内打坐的桐江,此时未撑幽萦,化作一道鬼影,飘了出来。他淡淡瞥了一眼,那些杵在院里的手下,顿时踪影全无。

阿秀未回头,亦知后头的戾气消去不少。她刚吁出一口气,桐江就正好飘到她身边,阿秀被唬了一跳,可面上,却还得是个镇定的模样。

桐江眼眸微眯,一双剑眉轻轻挑起,面色端地是凌厉,可凌厉之中,又有些疑惑不解。

将冒昧来访的顾大人,上下仔细端详个遍,他才轻哼,又以内力传音道:“还以为是何等人物,阿秀,你眼光未免太差了些!莫非,让你心心念念了千年的阿牛哥,也是这般手无缚鸡之力?”

当着顾怀丰的面,阿秀无法发作,只能装作一切无常。

眼见着顾怀丰还要开口,她连忙道:“顾大人,夜深了,不便留客,还请先回吧。” 就听桐江紧接着挤兑道:“你可是希望和他一道回那驿馆?”真是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阿秀原先还从未领教过他这门本事!

顾怀丰哪儿知道那么多。听到阿秀的送客之言,他登时骇然又羞赧,亦惊觉到今日这样的举动,真真是冒昧至极。于是,他拱手道:“阿秀,那你早先歇息,怀丰告辞。”走开几步,他又回来,生怕她又跑了一样,询问道:“这宅子,是?”

阿秀胡诌道:“是我故交府上。”

怀丰恍然大悟。他浅笑道:“阿秀,那我明日再来找你。”如此说定了,他才施施然离开。一扫先前在群芳阁的郁卒,只剩满腔说不清道不明的欢愉。

待顾怀丰走后,桐江冷笑道:“你对他,倒是不一般,维护的很呢。”

阿秀也不生气,更不避讳,她笑眯眯道:“桐江,他好像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她急需倾诉,而眼前这位,无疑是最合适的对象。因为他比明英,更了解自己的那段过往,而他亦参与其中。

果然,桐江疑道:“为何如此笃定?”

阿秀倒豆子般,将她和顾怀丰之间的事,大体都说了,尤其那道不可捉摸、无处追寻的异样。一次两次,她还可以当做是偶然,可今夜,已是第四回了,她怎么能再置之不理,仿若不知?

她满脸欣喜,像是与他确认似得,问道:“桐江,你觉得,他可是那人?”

桐江嘴角微微抽动,并未接话。他只是静静望着阿秀,那张寒如冰霜的面庞上,看不出任何一丝的情绪。末了,他冷冷道:“阿秀,我只是觉得他的模样,似乎和三百多年前的那位,不大一样。”说罢,桐江漠然地往回去。

被他毫不留情地,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阿秀的心陡然一沉。

那道无边无际的失落,重新萦绕盘旋,如蚕茧般,将她死死裹住,无法动弹。她十指绞在一起,不禁轻叹一声。这是千百年来,阿秀做得最多的动作,隐着诉不尽的点点哀伤,还有无能为力。

听着这声低不可见的叹息,桐江身形一顿,那团黑影弥漫笼罩下,他续道:“不过,当年我只见过他一面,不能确定什么。”就算他心底里再想亲手了结阿秀,可到底还是不忍看她一次又一次的心伤!

阿秀闻言,这才重新展露出笑颜。细细想来,她觉得,顾怀丰与阿牛之间,倒是有一处相似,那就是呆!

如此一来,阿秀更加欢欣鼓舞。

翌日清晨,刚替桐江顺过一遍相冲的戾气,外头就有人叩门,阿秀开门,来人正是顾怀丰。他憨憨笑道:“阿秀,打扰了。”

他笑起来的模样,阿秀越看,越觉得和久远记忆中的身影,渐渐重叠在一起。她不觉亲昵道:“你等等我,一会儿就来。”连开口闭口的顾大人三字都省了。

顾怀丰虽木讷,但亦察觉到此处不同,他不由一愣。阿秀对他,好像不太一样了。原先,她虽对着他笑,可话里话外,总隔着一份疏离。而现在,却夹杂着一份不由自主的亲近。

怀丰想不明白是为何,但心底里,亦是欢喜的。

阿秀正欲去和桐江说一声,他便撑伞出来了。黑衣飒飒,面无表情,凌厉又凶悍。带着强大的压迫之意,走到院门前顿住,他一言不发,只冷冷盯着顾怀丰。

顾怀丰亦认出桐江来,正是昨日与阿秀拉扯的男子。他坦然回望过去。

阿秀尴尬不已,她正欲打个圆场,桐江开口道:“顾大人,烦请照顾好阿秀,她虽有武力在身,但到底是个弱女子。”其实,他本想警告此人远离阿秀的,可话了到嘴边,就想到昨夜的那声叹息,于是,就变成了这样。

怀丰拱手,正色道:“那是自然。”

桐江并不再接话,他自顾往回去,一身黑衣背影,萧索无比。

作者有话要说:顾大人:亲妈,难道那桐江才是男主?妥妥的小言男主气场,为何我是这么脑残的设定?

阿元:PK掉这样的男配,才能突显你男主地位。所以,你更要争气啊,大人!

、温柔

桐江伤好后的第二日,便消失了。

阿秀回来的时候,整座宅子空空荡荡,没有生气,只剩一把幽萦,斜靠在院落一角。四周黑黢黢的,唯独伞柄上,缓缓流淌着一股羸弱青芒。那曾是她的戾气,但从此之后,亦是他的了。

这些日子,为助桐江化解相冲的戾气,阿秀不得不冒险,催动出更多的来。青、玄两股煞气撞在一起,先是两厢争斗,待一方占了上风,便萦绕成一团,好似缠绵。难舍难分,渐渐相融。慢慢地,汇入桐江体内,成了最终的一道。

他有了她的修为,一时精进不少。可阿秀,却愈发衰退。若不是仗着有了檀木的不朽之躯,若不是对方是桐江,她断不敢如此胡闹,将最珍贵的固魂之气送给他。因为,那是身为一个厉鬼的立命之本。

阿秀怔怔望着幽萦发呆。幽萦感受到主人的心意,那道青芒微盛。她移步上前,执起伞来。伞尖轻颤,青芒愈浓。阿秀茫然四顾,口中喃喃道:“桐江,可是你在?”

自从这回桐江伤好之后,这世间,他和她,还有幽萦,便是一体的了,可以相互感应对方。可也许阿秀比桐江修为弱上太多,也许是桐江掩饰的太好,阿秀从来都辨别不出他的存在。

暗夜下,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她,阿秀失落不已。突然间,旁边显出个鬼影来。正是桐江的手下之一,她在驿馆见过的,唤作行五。

虽然阿秀修为比不上他,可此时,行五依然毕恭毕敬,道:“阿秀姑娘,掌事走前留了三句话。一来,枚烟一事,请无需担忧;二来,洛水之患不久会再发,安州城内恶鬼难消,请多加小心;三来,则是姑娘心愿了后,就请尽早回去。”

愣了片刻,阿秀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掌事是谁。她问:“为何他不亲自对我说?”行五漠然不答,阿秀无可奈何,只得长叹一声。这回重逢之后,她觉得桐江的性情,越发捉摸不定了。

再细细琢磨之下,阿秀狐疑道:“行五,水患之事可有何根据?”这几日,她一直跟在顾怀丰身边,虽说是要护他周全,可实际上,什么都没发生,一切平静地,就像一汪莹碧湖水。而阿秀看着他为了洛水一事,整日奔波,受尽闲气,弄得身心憔悴极了。她不自觉地,将他当成了心中那人,亦关心起来,又想着替他分担一些。

行五这回应道:“阿秀姑娘,阎王早就有令,做不得假。”

“那可知是何日何时?”阿秀继续问道。

他避而不答,只说:“天命难违,还请姑娘莫要逞强。”

阿秀自然知道天命不可违这个道理,可一想到身负皇命的顾怀丰,她心里又有些隐隐不安。人命关天,不知是否会牵扯上他。

如此一想,阿秀等不及了,她立刻转身出门。先前,顾怀丰送阿秀回来,现在,应该走出不远。

天色已晚,街上的铺子,大多已经关门。阿秀沿路寻过去,却未见到黑色马车。到了驿馆,那些驿丞又说顾大人还未回来。阿秀心下一凛,便知不妙。她复又出去寻他。

整条街上,人影已经很少了,哪儿有什么马车的踪迹?

阿秀来回张望,不确定该去何处时,行五在她耳边道:“他们被人截住,马车已经出城,沿南边去了。那赶车的,被留在车里,不知生死。至于那位顾大人,被绑去旁处。”

来不及想其他,阿秀道:“快带我去找顾大人。”她的话音落,一阵飒飒凉意起了。撩动着她的发丝,冥冥间,指引着阿秀去往一处地方。

那道凉意速度极快,阿秀心下焦急,运起周身的劲道,掠上前去,亦不输他。红裙翻飞之间,像是一片红霞,又像是一道流火。

她今日身上的这件裙衫,还是昨夜顾怀丰赠的。一想到他当时的模样,阿秀此刻担忧之余,仍忍不住抿唇浅笑,露出一抹柔意。

昨夜,布政使方大人终于回了霈州。他特地于府上设宴,款待钦差大人。往来之间,顾怀丰推辞不过,便又多饮了几杯。

回程路上,阿秀见他面色惨白,一直蹙眉,便让王二直接回驿馆,让大人早点歇息。这几日,顾怀丰总是执意先送阿秀回去,免得她孤身女子在外,出什么事。用他的话说来,那便是阿秀若出了什么意外,就不好向她师兄和她那位故人交代了。

熟料,阿秀的话被怀丰听了,他仍是坚持送她先行归去。待到了地方,阿秀谢过顾大人,正欲下车,便被他唤住。她望着车厢里头的那位,有些不解。

顾怀丰左顾右盼了半晌,才微微侧身,从里头拿出个包袱来。递到她跟前,他道:“阿秀,上回我无心折损了你一件衣裳,一直过意不去,便想着要偿还给你。”

阿秀怔住!

生前死后,千百年来,除了师父的幽萦,这是头一回有男子送她东西,就连阿牛都不曾如此做过。她欣喜之余,连忙摆手,推辞道:“大人,你太客气了。无非是一件衣裳,哪儿值得大人惦记。”可她并不知道,此人不止心里惦记,就连与她说话之时,袖中还藏着那抹嫣红。

顾怀丰呆呆愣住。那张俊脸,白的就更厉害了些。他从未送过女子东西,自然,也未遇到过被女子当面拒绝的事。此时,一双手递过去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尴尬的要命。末了,他可怜兮兮道:“阿秀,衣裳已经做好了,你若不收,那就没人穿了。就当是这些日子你的酬劳,可好?”

话说到此,阿秀倒不好再拒绝了。她接过来,又好生谢过,再欲下车,后头的顾怀丰,又一次唤住了她,声音轻轻柔柔,如羽毛拂过耳畔,很是好听。阿秀身形一顿,回头看他,不知还有何事。

顾怀丰并未说话,只是探身,往外挪出来一些,正巧坐到阿秀对面。他身上的酒香,馥郁芬芳,但阿秀却闻不到。可是,在那双如朗星般眸子的注视下,阿秀刹那间,似乎能感受到一丝令她心悸的微醺,还有一点温存。

她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也不知是被这人盯得不好意思,还是其他。她紧紧拥着包袱,好像攥到个浮木。她轻声问道:“大人,可还有其他的事?”

怀丰久久不答。阿秀只好再问了一遍,她垂下眼梢,低低看着眼前那袭蜿蜒的白袍,与她的红裙重叠在一起,美得心惊。她的心,砰的,又跳了一下。阿秀浑身一颤,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他。而他,亦在静静望着她,一双桃花眼里神采奕奕,尽是缱绻又温柔。

四目相接,寂静无边,唯有一股情愫轻轻流淌,在他的眸中,在她的眼里,在两人的心里。

檀香渐浓,顾怀丰忍不住深嗅,只觉得整个人、整颗心都愈发醉了。借着难得混沌的酒意,他终于道:“阿秀,你身上的味道真好,我…”可话未说完,他便晕了。

阿秀哑然,这人又着了檀香的道!

想到此处,阿秀心下越发着急,她连连催动内力,往前追去。到了一间青瓦飞檐的普通民宅前,那道凉意静止了,阿秀亦随之止住步子。

望着白色院墙,她脚尖点了几步,轻轻踏了上去。她要把那呆子救出来,问问他后面的话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大人,醉得不是时候啊╮(╯_╰)╭桐江,表走啊,亲妈舍不得你!

不知道为什么,这章写得我自己动心了。。。罪过罪过。祝周末愉快^_^

、青芒

借着婆娑树影,阿秀猫着腰,低低伏在院墙上,隐去显眼的身形,往里探去。

这是个不大的院子,从高处一览无余。院中静谧无声,没有人烟,只有两棵孤零零的矮树,还有几盏灯笼和两个硕大的铃铛挂在堂屋入口处。正门紧紧阖上,无窗,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她担忧顾怀丰的安危,心中焦急万分,此时见没什么异样,便跳了下来。

落地处是一片柔软的草地。阿秀刚跨出一步,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她蹲下身子,借着月色,才看得清楚了些。草尖发黑,摆明是沾了剧毒。丛丛绿意之间,竟散落了一地的梅花针,星星点点,不计其数。若闯入者稍有不慎,碰上了这些,就是不死,也成半残。

阿秀喜上眉梢。她这具檀木之躯百毒不侵,今夜还真是来对了地方。她随手捡起一些梅花针,当作暗器。正欲起身,她一抬头,就见到一根极其细微的银线,于风中微颤。顺着望过去,阿秀心下大骇。

整个院中,以那两颗矮树为中心,布着一张由银丝交叉穿梭而成的天罗地网,最远处,正是连着那两口铜铃。银丝埋的极低,所以,阿秀先前在上面并未看到。她指尖轻轻地,极其缓慢地,向眼前这丝银线探去。

果不其然,这丝线极其锋利,稍一碰到,就割开个口子。伤口登时发黑,线上有毒!阿秀心下一凛。她收回指尖,愤愤思忖:“难怪这院子无人看守。原来,人一旦进来了,就难再出去。这屋子主人的心肠真够歹毒的!”如此想来,阿秀心下慌张更甚,也不知顾怀丰到底如何了,会不会就这么被人给害死了!

她不敢耽搁,身形极快,却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横七竖八的银丝。到了堂屋前,阿秀再也按捺不住,一脚踹开大门。砰地一声,厚实的木门尽碎。她闯进去的同时,里面杀出数十个手执阔刀的灰布麻衣之人。他们的装束和用的兵器,与先前在山路上偷袭的那几人,一模一样,应该是一伙。

阿秀一手执伞相挡,脚下步步生风,飞速往里掠去,一手捏了个诀法,口中振振有词,催动魅惑檀香。须臾间,香意渐浓,不断从施法者的体内往外释放,迅速充盈整间屋子,盘旋不散。

那帮人倒也厉害,知道来者施了魅香,他们同时掩住口鼻,齐齐向她攻来,手中的招数越发狠毒刁钻。阿秀一时不能分心,只专心接招,时不时的,还扔个梅花针。

两方皆不言语,只有兵器不停相劈,铮铮鸣响。于此尖锐嘈杂的声音之中,传来一声极低的“阿秀”,低不可闻,那些人都没有在意,偏偏落入阿秀耳中。她知道那是顾怀丰的声音,亦不舍得他吸入太长时间的檀香,于是只想速战速决。她连连运起内劲,出招愈发凌厉凶悍。

往来之间,幽萦青意大盛。阿秀体内的煞气,随之盘活过来。流动之间,渐渐萦绕周身,发出夺目的光。她发髻四散,面色极白,唯独双眸赤红,在莹莹青芒的笼罩之下,成了一个真正的厉鬼,没有了心智,只有无穷杀意。

不断有人被她放倒,不断有人杀了过来。那帮人将阿秀团团围住,数十把明晃晃的阔刀,一并向她砍来。

于此紧要关头,阿秀体内的煞气亦到了极致。此时,她勾魂一笑,魅惑之态尽现。迎面的那几个一时愣住,下手就慢了些。阿秀抓住时机,大喝一声,周身的那团青芒,如同得了自由,翻滚着,奔涌着,胡乱散开,窜向众人,毫不留情。

那数十个汉子同时声嘶力竭,哭爹喊娘,惨叫连连,听着格外渗人,无端端起鸡皮疙瘩。一时间,这里变成个阿鼻地狱。可再过片刻,却连一丁点声音都没了,静得让人害怕。放眼望去,数十具尸体倒在地上,死状狰狞,触目惊心。

这,便是压抑了三百年的戾气杀人的场面,惨不忍睹。

阿秀一动不动立在中间,与对面被绑着的顾怀丰遥遥相望。此刻,双眸泛红,周身青萦,端地是骇人与诡异。她被凶煞戾气所控,迷了心智,没了知觉,只剩浑噩与黑暗。

顾怀丰是这个屋子中唯一的一个活人。亲眼看到此等惨烈之状,他原本被檀香所惑的神思,立刻清醒过来,心头震惊无比。但再看阿秀此时的模样,却愈发心疼。他只当阿秀是为了救他,才会变成那些武侠书里所说的走火入魔。于是,他唤了一声,“阿秀”。

这一声,轻轻柔柔,犹如微风拂面。阿秀情不自禁往前挪了几步,好像那儿才是她的去处,那儿才有她渴望的温暖。

她每走一步,似乎格外艰难。怀丰心底五味杂陈,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竟要一个女人为他涉险至此!他心酸难耐,忍不住又唤了一声。阿秀循着声过去,一路默然。到了那人跟前,她挑开捆缚的绳索,复又没了动作。

两人对面而立,阿秀仍是呆呆的,顾怀丰只得又唤了一声,可阿秀反应全无。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其他,伸手拂过阿秀的脸庞,轻轻地,拍了拍,口中呢喃唤道“阿秀”。她的面颊冰凉,没有一丝温度,顾怀丰止不住打了个寒颤,却又不舍得放开。这个女子为了救他,变成这番模样,他到底有何德何能?

指腹轻轻摩挲,滑过阿秀的眉眼,顾怀丰从未如此认真地看过她的模样。

随着他的动作,胸膛处扑通,扑通。失了神的阿秀陡然一惊。涣散的神思微微聚拢,那道青芒居然就消下去了些。

怀丰看在眼里,喜上眉梢,连忙又唤了一声。

阿秀怔怔望着他,好似在一片没有前路的混沌虚无中,一簇耀眼光芒打了下来,引得她上前,如同飞蛾扑火一般。

手上劲道一松,咚地一声响,幽萦落地,阿秀双手拥住眼前这人。她靠在他的胸膛处,听着他身体内传来的滚烫跳动,喃喃道:“我终于找到你了。”格外的委屈,却让人生怜,让人心疼。

阿秀的身子极寒,顾怀丰战栗不已,却又一时怔住,以至于他的手还僵在那处,不知该作何反应。可只愣了片刻,他便环住了她,手臂慢慢收拢,将她扣在了怀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带着见到阿秀的喜悦,带着太多太多不一样的情愫…他的嘴角微微上翘,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笑颜。

还来不及温存其他,倏地,阿秀身子一软,直直晕了过去。她今日耗尽心力与修为,早就到了极限,只不过一直勉强支撑着。而此时,寻到这一处温暖之地,她便彻底放松下来。

怀丰双手拥住阿秀瘫软下来的身子。那道青芒已经完完全全的消失不见,只剩一袭红裙包裹下的纤弱的女子。

他不敢耽搁,双手抱起阿秀,又捡起一旁的幽萦,往外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薄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