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难得做了一个梦。梦里都是生前的那些事,支离破碎,乱七八糟。有些面目早就模糊的人出现,比如爹,比如娘,唯独没有她心心念念想要找的那个人。

在梦中,阿秀来来回回穿梭,或是牙牙学语时,或是二八好年华,末了,就到了那一日。下着大雨,她穿一身大红的嫁衣,被送上了花轿。有人追出来,大声呼喊她的名字…那一声声落在耳中,阿秀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她心底痛楚难耐,只能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

须臾之间,有个柔软的手掌轻轻落在她的额间,指尖微凉,掌心温热。

阿秀低低哼了一声,很是熨帖。她这具檀木之躯,不能尝五味,唯一能感受、有知觉的,那便是冷热。因为是个鬼,都会怕热,所以她怕火,也不喜光。可说来奇怪,现在的这种温热,却让她惬意,又生出一丝眷恋。

阖着眼,阿秀又听到有人在旁轻声细语,仍是她的名字。一句句的呢喃,像是暗夜中的明灯,引着她孤勇向前。她心底的那些无望痛楚,被抚平下去,而身子,亦渐渐不再战栗。

模模糊糊之间,她想到了心安二字。这是千百年间,阿秀不曾体会过的东西。

等她清醒过来,是日薄西山的掌灯时分。

阿秀浑身没什么劲道,只觉得发虚。她半撑起身子,倚在枕畔,四下端详。就看到了斜靠在一旁的幽萦,油伞上没有任何异样,青芒尽收,一切如常。

阿秀心中俱是不解。印象中,顾怀丰遭人劫了,她前去相救。可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镂花木床,轻薄软被?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她怎么一丁点儿都不记得?哎呀,那个呆子不会被人给害了吧?

阿秀大惊!这几百年来,她好不容易才有了阿牛的眉目,怎么能无疾而终?不敢再多想,她连忙翻身下床。正巧,有个小丫头推门而入。定睛一看,居然是霈州驿馆里打杂的迎儿,阿秀一愣,忘了动作。

见阿秀醒了,迎儿大声惊呼:“姑娘,你可醒啦?饿不饿?”

阿秀摇头,还来不及细细询问,迎儿又咋咋呼呼道:“姑娘,你整整昏迷了四日,可把大人给急坏了。大人出门办事,差不多该回来了。”

迎儿一口一个大人,唤得亲热无比,阿秀却是稀里糊涂。好容易绕过弯,她才弄明白,这大人应该是顾怀丰。知晓他平安无事,阿秀长舒一口气,可倏地,她又颦眉。自己昏迷了四日?阿秀目瞪口呆,完全不敢想象。

“迎儿姑娘,这几日发生了何事?我怎么…会在驿馆里?”

迎儿不可思议:“姑娘,你不记得了?”阿秀茫然摇头。迎儿只好仔仔细细地,将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原来,是顾怀丰带着阿秀回的驿馆。他找到了那位方大人及其党羽的罪证,便连夜联合与方大人敌对的官僚,趁其不备,一下子扳倒了他们。这几日,顾怀丰领着人,正紧锣密鼓地稽查核实。说是从方府足足查出数十万的雪花银子,此事已在霈州城里闹得沸沸扬扬。

官场上的事情,迎儿不太懂,但说到那一夜顾大人抱阿秀回来时的情景,她还是一惊一乍,学的有模有样。那些个词,什么焦急万分,什么抱在怀里…从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嘴里蹦出来,显得格外亲昵。最后,迎儿笑嘻嘻道:“阿秀姑娘,依我瞧着,大人对你可是真心好。”

阿秀微微有些羞赧。她偏过头去,目光正好落在一旁的幽萦上。伞柄处的青意,缓缓流淌,昭示着主人此刻不太平静的内心。她再也坐不住,便说要出去瞧瞧。

阿秀漫无目的,沿着长街往外,再拐过几条巷子,她停住了步子。眼前是一栋青瓦飞檐的民宅,有几个衙役把守。大门掩着,看不见里面的情景。可阿秀不用看,就已经察觉到了冲天的血腥,还有阴森寒冷的怨气,萦绕四周,很是凶煞。

这里必然是有一场杀戮,那些人死的必然极其痛苦。只有这样,他们的怨气才会弥久不散,才会如此愤懑。阿秀暗忖,忍不住叹气。

她再欲提步时,那几道盘旋的怨气冤魂,仿佛说好了一般,刹那间,齐齐向她袭来。风声呼啸,似乎是“还我命来”,凄厉又尖锐。阿秀那张本就没有血色的面庞,陡然间,愈发苍白。

她今日出门,不过是随处溜达,所以未带幽萦,匆忙之间,只能勉强运气抵御。可如此一来,阿秀更是一惊。不知为何,她体内的内力极弱,而原本一直蠢蠢欲动的煞气,亦所剩不多,宛若潺潺的溪流,突然被截断了一般。

到此时,阿秀才赫然惊觉,自己似乎曾经做过些什么,譬如,她的戾气又无意识地杀了人…有了这个念头,阿秀心下大骇!她怔怔立在街头,面色仓惶不堪,手足亦是无措,一时间,连眼前的困境都忘了抵挡。

那些怨气就要扑了上来,一直隐在旁边的行五正欲出手,突然之间,有人唤了一声“阿秀”。朗朗之音,掷地有声,又裹着几分欣喜。远远地,一袭青袍之人阔步而来。衣袂翻飞之间,那些怨气,倏地消散开来,在不远处重新凝聚。行五一愣,他想到掌事的吩咐,便又隐去鬼影,只悄悄跟在阿秀旁边。

顾怀丰满脸喜色。到了阿秀跟前,见她好端端在跟前,他心底一热,那份熟稔自然而然流露,宽袖下的一只素手,情不自禁地,便往前伸去。眼见着就要碰到她的纤纤玉指时,怀丰尴尬愣住。他暗骂:自己怎么真成了个登徒浪子?怎可于光天化日下如此?

他的那只手拢在唇边,干咳一声,复又负在身后。“阿秀,你好了?”怀丰问道。一双眸子目光奕奕,掩饰不住的神采飞扬,又是发自肺腑的喜悦。

阿秀呆呆的,滞了半晌,她才抬眸望他,口中问道:“顾大人,我可是…杀了人?”

阿秀醒来,与他说的第一句话,竟会是这样!顾怀丰始料未及。他思忖过许多情形,就算是阿秀要他明日娶她过门,他都不在话下。他们有了肌肤之亲,女子名节事大,这些都是应当应分的。可怀丰从未曾想到,会像现在这般——阿秀好似什么都忘了!

真正的现实,如当头一棒!满腔的欢喜,几日的期盼,一瞬间,付诸东流。

怀丰不露声色,点了点头。阿秀那张苍白的脸色,愈发惨了。

他看在眼里,连忙宽慰道:“阿秀,此事你莫放在心上。你是为救我,才如此冒险。你且放心,我早已向官府禀明原委,你不用牵连其中。何况,那些人杀人越货,恶贯满盈,你还是为民除害,做了桩好事呢。”后面这句,完全是怀丰胡诌的,以期她心里好受一些。

听着顾怀丰的话,阿秀果然吁了口气。她一直紧攥着的双手,缓缓松开:“是恶人就好。”

怀丰见她如此,才敢稍微试探着问上一句:“阿秀,那一夜之事,你都忘了?”

阿秀一愣。只当他指的是抱她回驿馆一事,略微斟酌一番,她欠身道:“阿秀昏迷之际,多谢大人不弃男女之嫌,将我…带回了驿馆。”阿秀十分清楚,顾怀丰最忌讳男女之事,又是个谨守男女之防的呆子,她若是此刻提了,只会徒增他的尴尬。

这下子轮到顾怀丰怔住。情急之下,他又问了一遍:“那一夜之事,你真都不记得了?”

阿秀挠头,笑道:“真没什么印象了,大人告罪。”说罢,她又赶紧补充道:“顾大人,我身上没什么银子。待回了安州,见到我师兄,让他做个东道请大人一叙,以此谢过顾大人的照拂之恩。”

顾怀丰呆了呆,叹道:“天黑了,咱们回吧。”说着,他自顾往前走了几步。见阿秀没跟上来,他身形一顿,又痴痴回头看了一眼。

阿秀还静静望着那栋民宅,片刻之后,她的目光落回顾怀丰身上。怀丰一喜,忙问:“怎么了,可是想到什么?”

阿秀上前,疑道:“顾大人,模糊印象里,这院子似乎满是暗器、毒物,还有那锋利无比的银丝网。你…带着我,是如何逃脱的?”顾怀丰是一介书生,能够安然无恙地出来,她倒真是好奇。

顾怀丰浅浅一笑,满是风淡云轻,可又如春风拂面,能让人心安。“我找到一条暗道,顺着摸了出来。碰巧里面藏匿着他们的赃款,正好一石二鸟。”

秋风吹过,掀开他的衣摆。皂靴之间,低低地,隐约露出缠好的绷带,上面渗着斑驳的血迹。那是他心急如焚之间,被那些银丝割开的伤口,沾着毒,幸好不致命。

所以,他特意换了一袭青衫。

作者有话要说:断了一天,这章有点找不到感觉。多多包涵^_^

、檀木

顾怀丰认为不致命的毒,却还是险些要了他的命。

王二被贼人掳去之后,一直寻不到踪迹。顾怀丰虽着令衙役尽力搜捕,但他亦知道,家仆多半是凶多吉少。这几日,他身边,连个候着的人都没有。

这日深夜,他腿上被银丝所伤之处,突然痛起来。原本想熬到第二日再去请大夫的,可疼痛实在难耐,他只得勉强起身。双腿下地,不过走了一步,就是一股锥心之痛。他眼前一黑,几欲昏厥。

踉跄之间,也不知绊到什么,怀丰一下子摔倒在旁。咣当一声,震得他身子发麻,双腿巨痛。若不是自持大家公子的风范,他恨不得发泄咒骂几句才好。

前几日为了方便照顾阿秀,顾怀丰特意住在阿秀旁边的厢房内。此时,阿秀正在闭目打坐,耳朵却极灵。甫一听到隔壁的动静,她就睁开了眼,不待迟疑,握起一旁的幽萦,往那边探去。

半夜三更,月朗星稀,这座不大的后院中没有任何动静,别说是人影了,就连个寻常出没的鬼影都没有。

到顾怀丰房前,阿秀心中担忧,仍然是飞起一脚,利落地踹开房门。

砰地一声,月色照进来,正好落在一个仅着中衣的男子身上。他撑着个桌腿沿,勉强要站起身。见阿秀突然之间撞进来,顾怀丰不禁一愣,又很是尴尬。自己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竟被她瞧了去。

阿秀哪儿知道此人的心思。她连忙上前,扶他坐下,语带关切道:“大人,你怎么了?”话中还有着微微的颤音。先前他们一道从外面回来,还好好的,不过几个时辰,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顾怀丰皱着眉,指了指自己的腿。阿秀忽然明白了什么,她半蹲下身子。目光所及,那片雪白的中衣上头,正一点点晕染出暗红的血迹,像是开出了荼靡娇艳的花。阿秀心中一凛,知他伤的不轻。

顾怀丰被她这样瞧着,有些不自在,两腿往回缩了缩。

阿秀却扣住他受伤的腿,不由分说,一下子撩起中衣的裤脚。只见里面紧紧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此时,早就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随着阿秀的动作,就听嘶的一声,顾怀丰狠狠倒吸了一口气。痛是痛,羞亦羞。他双颊面色泛红,与那双桃花眼相映成辉。

“…阿秀”

他伸手相扶,可话还未说完,阿秀就仰面,静静望着他。两道黛眉紧蹙,愁绪如远山,眸子盈盈,在月色下,楚楚动人,又让人垂怜。顾怀丰的心,没来由的一软,他的双手垂在身侧,就忘了要去阻拦。

阿秀心疼道:“那一夜里,你受过伤,中了毒?”不待对面那人回答,她扶他回了床榻,又道:“大人,我瞧你今夜是突然毒发,最糟糕的情形,莫过于毒发攻心。如今,来不及请大夫,我这儿有一味解毒的法子,你且忍耐一下,可好?”

顾怀丰点头,微笑道:“嗯,好,都随你。”

阿秀心中难受,面上仍挤出一个宽慰的笑意,只怕比哭还难看。她重新蹲下身子,目光落回那些染血的绷带上。指尖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将其解开,生怕弄疼了顾怀丰。

她的神色专注。怀丰从上面偷偷望下去,能看到一头乌发,从她肩头随意披散,格外柔美,还有微翘的睫毛,灵巧的鼻尖…这一切,都让他欢喜不已。一时间,那种被撕裂的痛,也就减轻许多。

露出最深处的伤口,里面果然已经泛黑,阿秀心里止不住地骇意,面上却如常。她复又仰面,哄道:“大人,你闭上眼睛可好?”

她的声音柔柔,顾怀丰心底熨帖,听话地阖上了双眼。

趁此机会,阿秀的手掌飞速靠近他的眉心,捏起一个诀法,口中振振有词,是最寻常的昏睡咒。顾怀丰察觉到了不对劲,一种似曾相识袭上心头,他刚要睁开眸子,脑袋便止不住地昏沉,身子一歪,昏睡了过去。

阿秀能用的解毒法子,无非是仰仗自己这具百毒不侵的檀木…其实,她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将顾怀丰当成了要找之人。为了心念之人,为了赎清罪过,就算是要她魂飞魄散,阿秀都在所不惜,何况是要从她身上剜下一点解药?

顾怀丰醒时,迎儿与大夫已在身旁。他偏头,环顾一圈,未见到阿秀的身影,眉间不由一蹙。“迎儿,阿秀呢?”他着急问道。

迎儿正在等那位大夫开方子。闻言,她低低笑了,应道:“阿秀姑娘先前一直守在这儿,她面色看着不大好,我便劝姑娘去歇会儿。”

经她一提,昨夜的情形浮上心头,顾怀丰疑道:“大夫,我这伤…如何了?”他只记得阿秀说有个解毒的法子,可后头的事情如何,却怎么都记不起来了。

大夫捻须而笑:“顾大人,你体内的毒,已解得差不多了,老朽只不过是替大人再开几副清热解暑的药方罢了。”

顾怀丰道了个谢,心底却是狐疑万分,他想要去瞧瞧阿秀,但又不忍打扰她休息。

阿秀这一歇,就歇到了午后。她到顾怀丰房里时,那人刚喝了热药,睡下了。身上盖着软被,额上密密发着虚汗。

她轻轻坐在床榻边,用绢子替他擦了擦汗。除此之外,阿秀只是静静看着这人。清隽的眉眼,束起的发髻,还有瘦削的面颊,无一处不让她看得入神。阿秀总觉得,也许这么看着看着,就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了那个人的模样。

阿秀目光痴痴,正落在顾怀丰脸庞上时,那人亦恰好睁开了眼。见她在望着自己,他那双漂亮的眸子里,闪过一簇光,很是璀璨夺目。顾怀丰想要撑坐起来,阿秀伸手摁在他肩上,摇了摇头,劝道:“大人,你身子不好,还是好生歇着吧。”

肩头传来一阵冰凉之意,可怀丰却不觉得冷,反而是热意满满。他顿了顿,道:“阿秀,昨夜多谢了!”嗓音沙哑,低沉悦耳。

阿秀面色发白,笑着应道:“大人,你没事就好。”

她的笑靥清亮,虽然苍白,却掩饰不住的明媚。顾怀丰心念一动,又央道:“阿秀,唤我晚山,可好?总是大人大人的,好生见外。”他语气低低地,好似哀求。

阿秀一时愣住。这已是第二回了,她张了张口,终低下头,轻轻唤了一声“晚山”。

怀丰欣喜。他看着那交叠在一起的纤纤素手,十指青葱,煞是好看,便很想握上一握。可所谓发乎情,止乎礼,到底是不敢逾距。

一人躺着,一人坐着,就这么打发了一下午。

顾怀丰这一病,那位贪污银子的方大人,就交给其他人查办。等不过两日,他初初可以下床勉强走动之时,那桩案子也就差不多稽查清楚。他这个钦差,写了一纸奏章,呈回了京。

洛水灾情不等人,顾不得病体,他带着阿秀和银子,还有筹措到的粮草急急忙忙回了安州。王二彻底失去消息,他们这回,只得重新雇车上路。去时一辆,回时浩浩荡荡十余辆车。

顾怀丰的身子尚未痊愈,他不能久坐,只能躺着休养。途中颠簸,阿秀一路细心照顾,又替他垫了许多软枕,才使得伤口不再迸裂。怀丰看在眼里,心中更是感激。他从未受过女子如此贴身的细心照料,此刻,他只觉得旁人都比不上阿秀。

幸得不过三日的路程,便到了安州。怀丰早就派人快马报信,此时,入城处,一众官僚等着。

吁的一声,马车哒哒停下来。阿秀搀着那人端坐起来,虽习以为常,但怀丰仍是窘迫万分。他拱手道:“阿秀,有劳了。”

“大人,莫再客气。”除那一次之后,阿秀仍是唤他大人,只说这样顺口。怀丰也就不再勉强。

阿秀笑着掀开车窗帘子,透过不大的缝隙,就见外头立着几个头戴乌纱、穿着官袍之人。为首那人高大魁梧,生的是相貌堂堂,一身浩然正气,正是安州知府范晋阳。顾怀丰已经下车,与那帮人互相作揖见礼。看着他们,阿秀簌簌眨了眨眼,竟落下一滴晶莹泪。

这又是一桩稀罕事,阿秀大惊!

作者有话要说:

、子正

顾怀丰与一众官僚见了礼。因为腿疾之故,他不便久站,众人就请钦差先行乘车入城,又约在知府衙门内商议后续事宜。怀丰也不客气,道过谢,请了范晋阳同行。其余诸位官僚,或乘轿,或骑马,四下散去。

顾怀丰请范晋阳一道,自然是心焦灾民与瘟疫一事,想早些知道近况。待听闻疫情得以控制,一时间,他心安不少。

两人并肩而行。到了车前,车把式早就放好了踏脚的墩子,恭候二位上车。顾怀丰却突然怔住。这车里还有阿秀在,陌生男女多有不便,她又是个未婚的姑娘家,怎可抛头露面,连累她名节受损?

思及此处,顾怀丰连忙止住身形,抱歉道:“子正兄,是后面一辆,请。”

范晋阳心知此车内定有什么不便之处。他虽狐疑,面上却仍是笑,拱手道:“晚山兄,请。”

二人说话之间,青布车帘被轻轻挑起,钻出个模样俏丽的红裙少女,留着齐眉穗儿,绾着姑娘家的发髻。檀香渐浓,范晋阳一愣之下,不敢多看,连忙撇开了眼。

顾怀丰顿生尴尬,那张俊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他暗忖,如此一来,刚刚的遮遮掩掩,倒显得他与阿秀有什么私情,见不得人似的。

他正欲对一旁的范晋阳解释,阿秀手握油伞,肩背包袱,爽利地跳下车来。顾怀丰呆呆一愣,很是不可思议道:“你要走?”他不是没想过,可依旧觉得来的突然。

阿秀苍白的面色,此刻,更加的白,远山微颦,眸中泛红。她方才只不过是落了一滴泪,对俗世凡人而言,是最寻常不过的事,可对阿秀这样一个厉鬼而言,那泪,便是千年累积下的思念。

阿秀愈发笃定,她要找的人,就在顾怀丰!她心底欢喜不已,可须臾之后,却又突然浑身乏力,失了力道,连勉强运气都不行。

说来说去,只因这突如其来的凝聚千年的泪,耗尽了她所剩不多的心神。再加上前几日,剜了一味解药下来。又为了照顾顾怀丰,阿秀一直未得好好调息。所以,此时此刻,她的身子竟像是被掏空了一般。

眼看着要支撑不在,她必须尽快找到明英。

阿秀的目光柔柔,落在顾怀丰身上。见那人满脸惊诧,手足无措,她的内心更是欢喜。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呆子!

她浅浅一笑,欠身道:“顾大人,如今到了安州,我还得先去寻我的师兄和一一姑娘。”顿了顿,她又道:“大人,等你正事了了,我与师兄便来寻你,还需谢过大人的这一路照拂之恩。”

顾怀丰微赧,连忙摆手:“不不不,阿秀,你才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谢你还来不及,哪儿有反过来的道理?”

他有心留她,却不知说什么好。见阿秀目光坚定,他一时语塞,也就不再勉强,只盼着正事了了,再与她好生相聚。

他作了个揖,央道:“阿秀,那等你落了脚,来顾府知会一声可好?我届时必定登门拜谢。我们顾宅,在安州北街上。若是不清楚,找人打听,也是使得的。”怀丰恨不得画个图留给阿秀,或者手把手领到家门口,生怕她不再来寻他似的。

阿秀笑眯眯地点头,一一应好。

她正欲离开,一直缄默的范晋阳忽然开口,问道:“姑娘,听你话里之意,可是要找谢一一谢医士?”

阿秀一怔,连忙道是。那范晋阳又道:“如今,谢姑娘和明英少侠正在我知府府邸呢。”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明英和谢一一到了安州,不眠不休,一连救下不少人,更是在因缘际会之下,治好一个重病的瘟疫之人。这一举动着实了不得,范晋阳亦被惊动。他放下身段,前去拜会,特将他俩留在了知府府邸的后宅之中,又以上宾之礼相待,只为请谢一一安心救人。

阿秀大喜,她回身又上了车,跟着那二位,一道去了安州知府的府邸。

知府府邸共分为三大处,一处是知府办公衙门,一处是知府日常家宅,另外则是仆役们的住处。到了地方,阿秀与顾怀丰又道了别,又与范晋阳道了谢,这才在下人的领引下,去了后面的私宅。

顾怀丰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如弱柳扶风般羸弱,一时间,心底微妙异常。就好像,阿秀离自己,越来越远了…那人还未走远,他就体会到一味留恋与相思。一双桃花眼里,星星点点,皆是不舍!

知府后面的家宅,不算小,现如今,已被改成收容病人的地方,井井有条,稳中有序。阿秀一路走来,亲眼见到这些,她打心底觉得那位范大人是个好人。瘟疫一事,大家都避之不及,唯恐引火上身,他反倒不惧不畏,称得上是个大丈夫。

再往里走,阿秀就见到了那二位。谢一一蹲着身子,在替人静心把脉,而明英却在一旁窜来窜去,或给这人送药,或给那人倒水,像只闲不下来的猴子。这么一看,很有些妇唱夫随的架势。阿秀抿唇偷笑,为她这位小师兄高兴。

明英眼也尖,不过空闲的功夫,一下子就瞥到远远过来的阿秀。他疾呼了一声“师妹”,三两下蹦过来。到了近旁边,明英低声问:“如何,那个迂腐的呆子,可是你要找的?”

阿秀只笑不答,眉眼灵动,俱是小女儿的娇俏和明媚。明英见了,抄手哼哼道:“还不快快谢过我?”

“八~九不离十的事,有何好谢的?”阿秀唬了他一眼。正欲告知这些天发生的事还有身子此刻的不适时,她眼前突然发黑,一下子又失去所有的力气,旋即瘫倒下来。一直握在手里的幽萦,伞柄上亦同时一暗,像是蒙上了一层抹不开的灰。

明英连忙托住阿秀,一手果断摁在她的脖颈处。这是当时云阳子特意留的玄机,阿秀是鬼,没有脉搏,只有靠此才能探寻她体内的状况如何。

仔细分辨之下,明英面色越来越难看。阿秀动用了煞气,而且体内的修为,变得极弱!他不敢相信,又不能耽搁,仓促之下,连忙将阿秀抱进后面房内。

谢一一不明所以,亦跟进来,想要帮忙。明英心焦,只道:“我师妹受的伤,你帮不上…”一一愣住,只好转身出去,又贴心的替他们关上了门。她想:“到底是什么伤,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我铁定帮不上忙?真是奇怪!”

阿秀晕倒一事,自有仆役去衙门跟范晋阳通报。

待一众官僚商议完要事,那名仆人才敢进来。诸人纷纷告辞,顾怀丰亦不例外。正准备打道回府,就听那仆人说什么“姑娘晕倒”之类的话,他的脚步就迈不动了。

“可是那位红衣姑娘?”顾怀丰回身问道。仆人一愣,点了点头。他面色登时惨白,作揖说了一声“叨扰”,就欲前去探望。

熟料,范晋阳拦道:“晚山兄,后院皆是一些重病之人。你若去了,只怕会…”有生命之险。

顾怀丰哪儿听不出话里的意思,他心下焦急,顾不了其他,只道:“子正兄,你有所不知道,这位姑娘于我…是有救命之恩的!”

如此一来,范晋阳亦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亲自领着顾怀丰往后头去,却被谢一一拦住了外面。

作者有话要说:

、治病

房内,明英将阿秀安置在里间的软榻上。

他正欲渡些内力给她,搁在一旁的幽萦,无端端闪起青芒,流动之间,青意大盛。只见幽萦升腾到半空中,慢慢被撑开。朗朗乾坤之下,鬼气突然作祟,着实有些渗人。明英看在眼里,一时忘了动作。

伞下气息翻涌,陡然间,像是有一滴墨入了水,墨色四散缭绕,越来越浓,越聚越多。倏地,一个瘦高身影显了形。黑衣飒飒,剑眉冷面,寒意逼人,正是与阿秀戾气相连的桐江。

“不可。”他拦道,声音还是像豁了个口子,嘶哑得厉害。

明英斜乜他:“你是谁?”

“我来救她,无需向你交代。”桐江上前,一手执伞,一手扶起阿秀,掌面向下,紧紧贴着她的头顶之处。发丝柔软,他微微定神,掌心之下迅速凝聚出一抹玄色。桐江再微一运劲,那团玄色,就要渡入阿秀体内了。

“谁知道你是不是要害我师妹?”明英见他如此旁若无人,低喝一声,一掌就劈了过来,蓄满劲道,虎虎生风。

这要紧关头,桐江也不躲,硬生生吃下这一记。他剑眉微蹙,冷言嗤道:“小鬼,看来…你记性不甚好。”说罢,他也不再搭理旁边那人,只专心催动煞气。

闻言,明英一惊,敢喊他小鬼的,这世间还真没几人。来者是个高手,看模样又与阿秀熟稔,他拧着眉,想来想去,忽然惊诧道:“你是阿秀当年的那个跟班?”

他这句话的声量极高,院子里的顾怀丰听到动静,他心下着急,越过谢一一,过来敲门道:“明英少侠,我是否可以进来瞧一瞧了?”

桐江冷冷瞥了眼明英,目光重新落在阿秀身上。看她萎靡不振,像霜打过的茄子似的,他心里愤愤:“自寻苦吃,无药可救!”

明英被桐江瞪得浑身发颤,他连忙高声回道:“不可不可,紧要关头,不能打扰。”

门外的顾怀丰被这话一堵,心里虽担忧,却亦只好眼巴巴等着,哪儿还记得自己腿疾不能久站一事?他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被一旁的范晋阳瞧见了,顿时好奇不已。

要知道,这位泰和九年间的探花郎,在大周官场,称得个数一数二的另类,尤其他不近女色的名号,可谓是人尽皆知。再者,顾怀丰在霈州群芳阁宴的诸多表现,范晋阳亦多有耳闻,如今,见他如斯关怀一个女子,心底自然好奇。

那个女子有何出奇之处?范晋阳认真回忆。

可除了一袭烈焰红裙,还有似有似无的幽香外,那人的面目在他脑海中,十分模糊。他不由一愣。再望向眼前那两道紧阖的木门时,范晋阳也不再劝顾怀丰去一旁歇息,反而陪着一道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