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亦点头:“伤好了我就回来。”她说话时,眼睛却是盯着范晋阳,好像在对他说一样。

范晋阳负手而立,秋风卷起他的衣摆,轻轻柔柔,“那就早些回来。”他如是说。

船破水而行,明英还留在夹板上痴痴望着那一处,阿秀拍了拍他的肩膀,“师兄,这回对不住了。” 明英没搭理她,阿秀自顾回船舱打坐。

因为是客船,明英坚持付了他和阿秀的银子,范晋阳暗地又替他们打点过,所以他们住了最好的一层客舱,舒适又干净,还没什么人打扰。

长长的走廊,一侧是紧闭的房门,另一侧是精美的雕花镂窗,金乌透过其间肆意倾泻。阿秀眯着眼,往阴暗处避了避。

因为没什么人,走廊里极静,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嗒嗒作响。

吱呀一声,不知哪儿的门开了,一个人钻了出来,立在她前面,不过遥遥几步。他披着光,像个神。

阿秀依然眯愣着眼,分辨了许久,她才不可思议地惊呼:“大人,你怎么在此?”

“回京述职。”怀丰浅笑。

作者有话要说:真心觉得文章应该叫《进击的大人》

、云阳子

范晋阳回了驿馆,才看到顾怀丰留下的信函,信中交代了回京述职一事。

搁下信函,范晋阳心里咯噔一下。对于晚山的突然离开,他是有些始料不及的,可再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毕竟钦差要过问的事,连月来,他都已经处理妥当,还追回了一大笔的银子,回京后,皇帝肯定会重重有赏,除了…那两个污点。

一个是他一意孤行,焚烧掉所有的尸首;另外一个,自然是昨夜的暴民作乱,其间伤者不少,在如今这样的太平年月下,这可以称得上是一件大事了!

晚山是什么样的秉性,范晋阳非常了解。回京之后,他定然会将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如实上奏,那自然也会包括范晋阳命衙役强行缉拿百姓之事。

范晋阳很清楚,这事的起因虽然在于顾怀丰,但若不是他想要在皇上面前博些脸面,下令捉拿百姓,也不会再激怒众人,更不会将事情闹得这么凶…若是皇上真追究起来,只怕会各打二十大板,若是再差一些,晚山到底是个京官,又有内阁元老做老师,而自己不过是个外放的四品知府,怎么和他比?

想到此处,范晋阳心下一凛。他有些懊悔,昨夜应该和晚山先通个气的!一想到昨夜,他便又想到了疗伤时阿秀和晚山之间的异样。范晋阳暗忖,只怕晚山是追着阿秀去了。他想了想,唤了个驿丞进来,问了顾怀丰的动向。

果然不出他所料!

算了算乘船回京所需的日子,范晋阳不再耽搁,连忙提笔写了封奏折快马发回京师。奏折中报的,自然是昨夜暴民作乱一事。

他需要在顾怀丰回京之前,替自己打好后路。

白氏也接到了顾怀丰的信函。昨夜,顾怀丰写好之后就交给了顾府的那个小厮,让他连夜送回安州。信中提及他已经回京,还请母亲多加保重,又说自己暂时无意娶妻,望母亲莫要再逼…

白氏叹了口气,看着右手侧的和尚,为难道:“大师,我儿子似乎还是执迷不悟呢。”

堂下的和尚正是上回救过顾怀丰的那位,如今已被白氏奉为了上宾。

和尚为何会在顾府,也是说来话长。

自从那一夜做法之后,安州确实澄明许多。和尚正准备离开,突然间,又惊觉到了异样。有几股极强的厉鬼煞气在此胶着缠斗,单从修为来看,比云阳子那个不成器的女鬼徒弟要厉害许多。和尚一向以降妖除魔为执念,他心下不敢松懈,便四处在安州城内寻找,正巧遇上了出门拜佛的白氏。白氏对那夜之事和阿秀此人仍心有余悸,便请和尚回府,想要细细问明。

此时,和尚闻言,连忙掐指推算。随着指法的来回变幻,他脸上渐渐困惑起来。过了半晌,他才道:“贵府公子命格奇特,现在这番际遇,想来是前世孽缘作祟…”他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面色凝重又有些悲苦。

白氏怔住。这句话她听得明白,却又不甚明了。她想再问清楚一些,和尚眉头陡然蹙起。他连忙起身说还有要事,便直接告辞了。白氏见他如此坚决,也不好再拦。

和尚出了顾府,循着方才感知到的戾气而去。他能感应到这是两股截然不同的煞气,一刚一媚,应该是两个有些年头的厉鬼了。和尚脚下不由加快了一些,心头泛起一点嗜血屠戮的兴奋。

被和尚感知到的厉鬼,正是桐江和枚烟。

他们已经斗了几日,只不过枚烟拜和尚所赐,亦受了伤,所以一直都是尽量躲着,偏偏桐江能够觅着她身上藏着的魅香而来。枚烟恼火,真是怎么躲都躲不掉!

今日又是!

两道鬼魅影子在林中迅速往前穿梭,枚烟气愤不过,回头吼道:“我不过是想拿他的心救人罢了,你何必要苦苦相逼?”

桐江冷哼:“你杀不杀那个呆子,关我何事?但你不该伤了阿秀!”说着,他掠得更快。

枚烟到底是受了伤,此时犹如强弩之末,已经快要支撑不住,眼看着后头快追了上来,她身形一偏,往旁处闪去。谁知她的意图早被桐江看破,他便先动一步。待枚烟偏身过来的时候,正好撞到他的戾气之下。

枚烟措手不及,只能一边勉强相抗,一边又想往后退,熟料后路亦被桐江封死。她一咬牙,只好求道:“我还有心愿未了,先欠着可好?”

桐江冷冷道:“做梦!”

忽的,闪来一道金光,硬生生劈开两道纠葛的戾气。

枚烟刚舒了一口气,未几就惨叫一声。白光散去,她那柔软的身形显了出来,裹着寻常的白裙,如一枚枯叶,轻飘飘的缓缓落下。桐江仍滞在半空中,滚滚黑烟之中,亦显出劲瘦的身影,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

和尚道:“今日遇上了,便是老天爷有心让我收了你们两个孽障。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桐江冷笑:“你就是伤了阿秀的那个秃驴?”

和尚并不恼,也不呈口舌之快,他只是开始念念有词。

底下的枚烟又是一阵惨烈的叫声,听的人心惊。桐江低低看了她一眼,复又抬眼看向那个和尚。

和尚身上的金芒逐渐耀眼无比,他手里的一串念珠已经脱离了掌心,缓缓升到半空中,像是在积蓄某种力量,等待着最后的致命一击。

林中风声呼啸,无数个万字符咒朝他劈来,桐江运气相抵,在这殊死一搏的瞬间,他想到了阿秀的那句话,“答应我,别去找那个和尚,留着命等我回去”。桐江忽然粲然一笑,好似万年冰山上开出的圣洁雪莲。

阿秀,不知道我这一回还有没有命等你回来,但无论如何,我都得亲手替你报仇!

黑烟大盛,俨然与那片金芒分庭抗礼。其中,有一缕青意,那便是阿秀送给他最珍贵的东西。

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谁都不敢大意,谁都不敢分心。

两者皆是聚精会神之际,林中深处传来一道悠扬清亮的声音,“许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隐隐带着一些调笑之意。

话音刚到,一个盘道士发髻、着藏青直缀的青年男子便出现在底下了。眉眼清俊,像个下山贪玩的小道士。他扶起昏迷的枚烟,啧啧摇头,疼惜道:“和尚,你又胡乱杀生,今日不妨再卖我个面子?”

和尚骂道:“他们早就死了,谈何杀生?你不好好在翠虚山呆着,出来做什么?还想祸害众生?”

那小道士乐了,笑眯了眼,一派春风和煦之姿。

也没看清他究竟如何施法的,小道士一下子飞到桐江旁边,将他仔细打量了片刻,疑道:“咦,你为何会有阿秀的戾气?”小道士摸着下巴,想了想,摇头道:“不对,你身上还有幽萦的味道…”

须臾之后,小道士手捏了个诀,朝和尚丢过去。一时间,金芒消弱,桐江便占了上风,和尚气急,开口就骂:“你…”

小道士又捏了个诀法,继续朝和尚丢去。和尚嘴巴一张一合,却是一个字都骂不出来,他挣了挣,却是身形也被定住了。

桐江不解,“你是?”

“我是阿秀的师父!”小道士落下身形,将枚烟抱起来,又对着桐江道,“快走,小心和尚生气发大招!”

话音刚落,那小道士就窜得无影无踪了,桐江哑然,他亦提气追了过去。谁都没有再管后头面色憋得犹如猪肝的和尚…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师父出场了,是不是超级可爱、超级拉风?

写这种剧情总是无压力╮(╯▽╰)╭

祝周末愉快!

、相思

出安州城,一口气掠了几十里,桐江才追上那个小道士。

眼前这人年纪轻轻,和自己不相上下,完全不像一个得道散仙,桐江不禁好奇,“你真是阿秀的师父?”三百多年前,阿秀昏迷着被他们带去翠虚山时,他只见过明英,还从未见过云阳子尊荣。

云阳子诚恳点头,又挑眉道:“不像么?”

桐江哑然。

给枚烟渡了一道真气,云阳子便将她的身形隐在树梢不闻不问了。他这回下山,专程来救命悬一线的徒弟,可不是多管闲事的。若不是刚才对手是那个讨厌的和尚,他有心作弄;若不是撞见了阿秀和幽萦留下的痕迹,他亦根本懒得出手。

云阳子抬眼,重新端详眼前这个裹在黑烟之中的厉鬼。打量之下,他掐指一算,啧啧摇头又频频点头。“小子,你和阿秀关系匪浅啊,她在哪儿?”

桐江无语:“你怎么不继续掐指算了?”

云阳子讪笑:“不瞒小子,我就这一门推演的功夫不行。”

待听闻阿秀和明英乘船东去时,云阳子彻底凌乱,呜呼哀哉之余,恨不得捶胸顿足才好。他也不耽搁,径自拔腿就走,倏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桐江汗颜。这个所谓的得道散仙,未免也太…接地气了些,难怪阿秀跟着他还是如此莽撞,毫无长进!

四周静谧,看着被隐在树梢间的枚烟,他的杀意又起。

桐江飘上前,正欲下狠手之时,先前离开的那人又一阵风似得窜了回来。

“她也是个苦命鬼,心愿未了,罢了罢了,不妨卖我个面子?”说话之间,他的手轻轻在桐江的黑烟上拂过。

风声飒飒,桐江眼前一花,再定睛,已经变了地方,他俩正行走在宽敞的官道,不远处还有个茶寮,高高挑起的招牌在风中舒展。

察觉到秋风的凉意,桐江打了个寒颤。哆嗦之间,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摸摸脸颊,再张开五指对着西沉的太阳一瞧,桐江面色突变,愈发苍白。这一回,不用借助幽萦的力量,他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拥有了一具人身!

阿秀师父的灵力该有多强?桐江好奇,却不敢胡乱揣测。

一旁的那个小道士仍是悠哉悠哉,嘴里还叼着一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好似察觉到桐江的心思,他笑了笑,“小子,随我去东州等阿秀。”东州是洛水最东的一个渡口,到了那儿,自然能接到下船的阿秀和明英。

桐江“嗯”了一声,无言阔步往前。过了许久,他才道:“多谢相助之恩。”

云阳子大笑:“你这般沉闷的性子,阿秀可是不会喜欢的。”

桐江语塞,踟蹰了会,他终于问:“那她喜欢什么样的?”

云阳子摊手:“你自己问她不就知道了?我这个做师父的,哪儿能管那么多?七情六欲,可是世间最难之法,参不透啊…”他双手负在身后,夕阳西下,身影被拉得颀长。那根狗尾巴草被顽皮地捏在指尖,在夕阳下,一晃又一晃。曾经有个姑娘亦这般捏着这毛茸茸的玩意儿,拂过他的手心,痒痒的,逗他开心。

桐江的疑惑,其实,正是此时顾怀丰的困惑。他第一回为情所困,就遇上这么一个无比棘手的难题,很是抑郁。

顾怀丰一向自持为正人君子,所以绝对做不出孟浪轻佻的混账事,也从来不会轻薄女子。别人家的公子哥早早开了荤,唯独他谨记圣言,固执地不屑于此。

可遇到那人,一切都变了。

在霈州,他抱过阿秀,二人有了肌肤之亲,他便想要娶她为妻;回安州,因为笃定要娶她为妻,所以他才大胆地牵起了她的手。这些亲昵举止,已经是顾怀丰的极限。可驿馆的那一夜,在那样迤逦的月色下,他终于不受控地亲吻了她的眉间…

这是顾怀丰能够做出的最大胆最出格的一件事。

他汗颜又惭愧,觉得自己和那些放荡公子无异,每每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便臊得慌。可不知为何,再见到阿秀时,他依然会想要亲近。

爱怜一个女人、想要疼惜她的那种感觉很奇妙,顾怀丰从未遇过。现在,他只想真心以对,偏偏那人避之不及。

想到这儿,怀丰更加抑郁。他推开舱门,正巧望到远处蔚蓝的天际上大片大片的火烧云。红彤彤的霞光之下,整个江面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艳红,看得他心惊,却又不舍得移开眼。

这种滋味,就像是对着阿秀…

“求之不得,窹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顾怀丰不得不感慨,此句以前读来没有滋味,现在却是佩服的很。他真真尝到了相思的滋味,哪怕那人只一墙之隔。

怀丰叹气,忍不住瞥向一旁的屋子。房门紧闭。自两人在走廊遇见之后,阿秀就没了动静,也不知她在里面忙什么,疗伤吗?怎么疗呢?他兀自想着,等回过神,已经站在阿秀的门前,手里居然还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

没有回应。顾怀丰虽然尴尬,但仍微微弯腰侧耳倾听。过了好半晌,门吱呀一声开了,他连忙站直身子,冲着里面浅浅一笑。他的笑颜落在大团的晚霞之下,亦被覆上一层薄薄的霞光,好似两朵轻云。

“阿秀”,他柔柔唤道,眼神里多了几分燃烧着的热烈,彻底化成一个情窦初开的英俊少年,让人心动不已。

阿秀呆呆看了会儿,心情复杂地微微欠身,拜道“大人”。言罢,她阖上门往外面甲板上去,怀丰不明所以,也跟了过去。

夕阳渐沉,红色慢慢消退,江风阵阵,暗夜一点点爬了上来。

阿秀靠在船舷上,单手托着腮,微微眯起了眼。直到彻底变暗,那人只剩个模糊的身影,她终于叹道:“大人,你这是何苦呢?”

顾怀丰一直立在旁边,此时不禁怔住。他疑道:“我让你不高兴了?”说罢,默默往后又退了一步,双手攥着,略带着局促。

“不是,”阿秀摇头,勉力笑道:“我只是觉得大人你如此真心待我,实在是不值得。这世间好女子那么多,大人何苦在一个死了的人身上白费力气?”她眨了眨眼,怔怔望着前面虚空的夜,依然模糊成片。顾怀丰的心思她怎会不明白,可阿秀不舍得他再这样固执,所以,她想劝他。

怀丰垂着眼,仍是问:“可是我惹你不快了?”

“没有。”阿秀回的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顾怀丰又问:“你是仰慕子正?”阿秀偏头满是不解,他酸涩解释道:“子正是晋阳的表字。”

阿秀闻言,不由扪心自问。若是阿牛,她自然毫不犹豫答是,可现在他问的是范晋阳,她便觉得突兀,又有些尴尬。毕竟这一切发生的时间太短,她还来不及、也不敢将两者真正联系在一起。希望多了,失望亦多,正如眼前这人之于她。她曾那样的欢喜,可现在,却不得不苦苦与他维持着距离。

见阿秀呆在那儿,久久不答,怀丰接着问道:“那你心里…可有一处是留给我的?”这是他的一道执念和希冀,就这么脱口而出,没有往日的羞涩,只有一股冲动。若是现在不问个清楚,怀丰只怕自己会后悔。

阿秀错愕非常,这还是那个呆子吗?

她看不清眼前这人,可循着他的声音,完全能想象他的模样。那双桃花眼有多惊心,她比谁都清楚。

暗沉的夜里,一个声音缓缓道:“若你心里有一处留给我,那我现在所作所为,自然值得。”

顾怀丰上前,捧住她的脸,微微弯下腰,一点点靠近,“阿秀,若是我死了,你可会记得我,可会去寻我?我不奢望什么千年,只盼着你能记得数十载,再将我忘了,也就够了。若是你一直记得,一直寻我,我就是去了也不会安心。所以,我想,那位阿牛他真心疼你,也会这样想的…”

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清隽的容颜在眼中慢慢清晰起来,眸子璀璨如星,如剑芒,阿秀仰面,目不转睛。她只觉得痴了,醉了。又是那一夜的重复,她的心、她的身躯在他手中,活了过来…是她贪恋着的柔软。

夜里,浪涛轻轻拍着,客船摇摇晃晃之间,阿秀陡然睁开眼。

她在翠虚山沉睡过百年,醒来之后,便下意识地忘却了许多东西,而现在,她终于记起阿牛的模样!阿秀头疼欲裂,恍惚间,一道金芒自重重过往中劈来…

她控制不在那种恐惧,不禁大叫一声。隔壁那人听见了,赶紧过来。

顾怀丰进屋时,阿秀已经翻倒在地,瑟瑟发抖。他心疼不已,赶紧将她拦腰抱起。冰凉的身子挨着他温热的身躯,才止住了颤意。

阿秀缓缓睁开眼,眼前这人面容虽然模糊,但她却莫名安心。往温热的怀里缩了缩,她问:“是你吗,纪修?”倏地,阿秀又大惊失色:“纪修,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果然一停更,就不容易找回感觉,这章糙了点,抱歉抱歉!

、卑微

纪修是谁?

阿秀望着眼前的黑暗,挠头思索半晌,最后摇头,只说不记得了。

刚才她头痛欲裂不能自已,可自从顾怀丰来了之后,那种被撕裂的痛便消下去许多,一如和尚做法那一夜。待平静之后,听他问起纪修,阿秀便觉得犹如天方夜谭,很是不可思议。努力在脑中搜罗了一圈,她依然记不起任何关于所谓纪修的回忆。

顾怀丰问的时候有点黑脸,现在反倒是哭笑不得了。他拥着她,耐心提醒说:“你似乎与这位纪修很是亲昵…”

一想到她先前唤着别人的名字往他怀里缩、还死死揪着他的衣襟不放手时,顾怀丰心里便非常不是滋味。原本他以为有一个阿牛占据着她的心也就够了,现在居然又冒出来一个人?

顾怀丰泄气。他忽然想,那个纪修,可是也像他现在这样,是阿秀千年之间的某段过往?

阿秀闻言,微微颦眉。她反问道:“是么?”

怀丰不发一言,只是点头。

阿秀狐疑,“那我怎么一丁点都记不起来了?”

怀丰心酸,又有些同情他的同道中人——纪修。

也许千年之后,自己就会沦落成阿秀口中另外一个“纪修”,她只记得他的名字,却忘了他是谁,做过些什么,又一起经历过什么,再可怕一点,她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虽然以上种种,正是顾怀丰傍晚在甲板上对阿秀说的那番真心话。可当现在真正面临时,当有个先例摆在眼前时,他矛盾了,胆怯了。

这是一种最深处的绝望,又是一种最无望的奢求。

我能记你一辈子,你能记得我多久?

他的一辈子,对她而言很短,但对顾怀丰来说,却是他能奉献的所有!

倾其所有,只为了她,为了一个注定不会有结果的女鬼,一个注定要去找其他男人的女人,会不会太可笑了一点?

顾怀丰嘴角上翘,默默苦笑。

夜色深沉,秋风寒凉,先前他情急之下撞开的两扇门,时不时吱呀一下,却怎么都阖不上。

就像人的心,一旦被打开,就很难再阖上了。

顾怀丰长长一叹。他从后头拥着她,下巴尖儿抵在她的肩上。两鬓厮磨之间,他痴痴问道:“阿秀,你可会忘了我?”

他像是个贪婪的孩子,固执地寻求她心中的一席之地,不断地证明着他对她曾经重要过。

阿秀未答。

她偏过头来,正好对上他一双漆黑的眸子,里面璀璨流光暗暗涌动,就像是夏夜天空中常见的那道星河,让人舍不得移开眼。

那人又缓缓道:“阿秀,你是第一个走进我心里的女人,我真是不敢想象你有朝一日会忘了我。我能不能收回傍晚的那些话?以后就算你忘了我的模样,忘了我们之间的过往,也求你千万别忘记我的名字,可好?”

他何尝如此低微地哀求过?

阿秀难受的想要流泪,她只能拼命点头。

他问:“那我是谁?”

“晚山…你是晚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