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丰回了房中,紧蹙着眉,小心翼翼解开身侧的襟带,再褪下这件污秽的直缀,生怕弄脏其他的地方。

顾府今日送密函来的那个小厮立在一旁,他及时递上干净的长衫,口中说道:“大少爷,老夫人让我带话,说是盼你早些回府呢,有要事相商。”

“府里出何事了?”顾怀丰一边系腰间丝绦,一边顺嘴问。

小厮眨巴眨巴眼睛,挠头笑道:“好像是少爷的婚事定下了。”

顾怀丰手一抖,丝绦就打成了一个死结。上面垂下的玉佩一晃一荡,时不时碰到他的身上,略微有些疼。他偏头,对着身旁的小厮吩咐道:“你速速回府,跟老夫人说一声,若是再以婚事相逼,我便直接回京述职了。”终身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本不该抵抗,可这一回,他就是不愿意。

而且顾怀丰说这话,不是没有缘由的。今日那封密函里的意思,也是让顾怀丰回京。一来,他这次得罪了不少人,犯了众怒;二来,他领的钦差一职,原本就是疏灾救民,现在银子有了,那些灾民也安置的七七八八,能交代过去,便可以回来复命了。至于治理河堤之类的活计,他虽是工部郎中,但不该抢着上,还是应该等回京后由皇帝摊派。

那小厮被顾怀丰这么一吓,果然噤口了。他不说话,外面的范晋阳反倒不轻不重地敲了门,“晚山兄,洞房花烛夜乃是人生快意事,何故推辞啊?”他的声音厚如洪钟,笑声爽朗,估摸整个驿馆后院的人都能听见。

顾怀丰微恼,面有不虞,再一低头,看见腰间乱七八糟的丝绦,心上愈加烦闷。

小厮开了门,便退了出去。范晋阳进来之后,主动拱手告罪,说无意听他们谈话,只是碰巧撞见了,便正好劝一句。顾怀丰只好说无妨,又请他坐下,亲自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范晋阳,另一杯握在手中,这才问他来此有何要事。

范晋阳笑道:“我这回从衙门里多拨了几班衙役过来,专门抓带头闹事之人。”他话里指的还是顾怀丰被百姓丢东西那事。

顾怀丰摆手:“不是什么大事,不用如此小题大做。”他心里确实这么想的,可口中的话,让听的人有些不悦。。

范晋阳面色无异,嘴角含笑,温润如初,只有指腹轻轻摩挲着杯沿,偶尔发出一丝声响。他解释道:“晚山兄,你如今是钦差,在外行走,自然代表着皇上的脸面。若是任由那帮刁民胡闹下去,我也不好向皇上交代。”

顾怀丰心里虽觉得此举极为不妥,但转念一想,这确实是子正管辖之内的事,自己做不了主,也就随他去。

他点点头,目光正好落在范晋阳的衣摆上,青色苍劲,朴实无华。顾怀丰从来不在意别人穿什么,可今日他却觉得略微碍眼。不知怎地,他想到了那日雨后的情景,那二人站在一起,远远看好似一对璧人。思及此处,顾怀丰又想到了自己这番忽上忽下的心境,一瞬间酸溜溜的,苦涩难言。

范晋阳见对面那人沉默不语,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端起茶盏,吹了吹热气,状似无意道:“晚山兄,我已安排明少侠三人在驿馆住下。他们明日乘船东归,那位阿秀姑娘似乎病得极重。”

袅袅热烟之中,顾怀丰低着头,呆呆的,木然一片,若不是那双眼睛偶尔眨一眨,范晋阳还以为这人石化了呢。

顾怀丰下意识地抿了一口茶,热流沿着喉咙滑进体内,很烫,他陡然回过了神,“多谢子正兄的照拂,我这就去瞧瞧。”他放下茶盏,匆匆出了门去。

这话颇有些反客为主的意思。范晋阳轻轻一笑,他又品了一口杯中茶。茶香扑鼻馥郁芬芳,茶叶翠绿芽芽直立,是难得一觅的好茶,他不曾喝过。范晋阳唏嘘感慨一番,这才转身离开。他看了看院中那几人,默然往外去。

这座驿馆,典型的前堂后院。因为难得有人来落脚,所以并不大,后院不过几间房。现在,阿秀和谢一一合住一间,明英和车把式一间,再有就是顾怀丰、范晋阳各单独一间。房间均围着院中的那座小亭子而建,先前顾怀丰一出门,就看到了亭中的阿秀和谢一一。

他们不知说了些什么,谢一一笑得前仰后合,而阿秀脸上的笑意却是淡淡的,嘴角微微勾起,不似原来那般明快。顾怀丰看在眼里,脚下踟蹰,颇为尴尬。他也不知道阿秀愿不愿意见到自己。

这样大的一个人杵在那儿,想不让人看都难。阿秀虽然盯着谢一一,努力认真听她说话,但眼角余光却不受控地瞥向了那人。正巧,顾怀丰也在偷偷望着她。两道视线撞在一起,萦绕纠葛。阿秀被当场抓了包,她索性直接起身,唤道“顾大人”。

顾怀丰迎着她的目光上前,分别向二人作了个揖,口中唤道“一一姑娘,阿秀…姑娘”。阿秀这个名字,顾怀丰早就唤得无比顺口,就像压在他的舌尖底下,可现在再回到最初,加上姑娘二字便有些突兀和不适应了。

阿秀亦是,她觉得这个称谓实在生分,可转瞬她明白过来。眼前这人从来都是一个正人君子,迂腐的要命,却又时不时冒出一丝属于他的傻气。他这样子泾渭分明,就是防止其他人心生什么误会,毁了她一个姑娘的清誉。

谢一一盯着那两人,心下不禁狐疑:古怪,实在古怪。她一回头,就见明英在朝她挤眉弄眼。谢一一愣住,这是什么意思?她想了想,道:“阿秀,顾大人,你们先聊,明英好像找我。”说着,她便离开了。明英更加抓狂,他本意是让谢一一拉着阿秀离开的,现在反倒给他俩创造了机会!

狭窄的亭中少了一个人,顾怀丰暗暗吁出一口气。他站得离阿秀远了些,此时也不敢看她,仍旧低头,望着亭中的青砖,作揖问道:“听闻姑娘病得极重?明日…要乘船东归?”

阿秀含糊“嗯”了一声,顾怀丰忽的抬起头,他终于问出了这些日子的关键:“阿秀,你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阿秀撇开眼,只留给他小半张脸。那侧脸在顾怀丰的眼中,愈发白的可疑,原先她是苍白,可从来不会如死灰一样,现在真是一丁点生气都没了!

亭外的几丛低矮灌木泛了黄,阿秀淡淡回道:“一点小伤不碍事,还望大人多保重。”她不愿再多说其他,自顾回房去。

擦肩而过时,顾怀丰指尖微颤,他有种冲动想要捉住她的衣袖,可又觉得实在造次与唐突,于是眼睁睁看着她离开。随着那扇房门开了又阖上,他的心好像一道被人关了起来。顾怀丰独自站了会,这才往外去。

外面几班衙役正按照范晋阳的命令在马不停蹄的抓人,街上没什么人闹事,安静的可怕。顾怀丰也不在意这些,他直接去了一趟河堤。

这一日平安无事,到了晚间时分,他乘马车回驿馆,就出了事。马车还在郊外时,遇上了一干群情激奋的百姓。有人振臂高呼“就是这个狗官派官差来捉了不少人,我们也捉了他”,外面响应无数,有震耳欲聋之势。

顾怀丰心知不妙,喝令车夫莫要生事,赶紧离开。车夫吓得连连挥鞭,一时间马车东撞西跑,车中之人来不及防备,后背一下子狠狠撞到了车厢处,痛得几欲昏厥。

顾怀丰知道会出事,只不过没想到百姓的怨愤仍旧报复在他身上!刹那间,他也不知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和好友讨论顾大人,最后的结论,其实他是我理想中的古代君子形象,所以这章用君子为题吧。

、吃醋

听说郊外有人作乱,范晋阳便拨了一班衙役前去。没想到过了半晌有人回来说,闹事的百姓实在太多,人手不够,还有钦差大人也在那儿,好像是受了伤。范晋阳脸色煞白,他又点了数十个衙役,亲自跟了过去。

不一时,这事传遍了整个驿馆。

阿秀忧心忡忡,没头没脑地往外面走。明英见状,连忙拦在她前头。一个说“我要去救人”,另一个说“你难道还能一直跟着他不成”,阿秀语塞。

两人互瞪了一会儿,明英叹气:“我去,你别动。”

阿秀点头:“师兄,你就该这个时候上场,否则要你何用?”明英欲哭无泪。他背上长刀,利索地翻出门,寻着踪迹而去。

阿秀怔怔立在黑夜之中,少顷,她的眼睛开始朦胧含糊。那一夜,她的元气狠狠大伤,现在只要到了晚上阴气重的时候,阿秀就不大能在外走动。而因着流过血泪的缘故,她的一双眼睛,在黑暗里,便不大能辨认看清东西。

阿秀揉了揉,反而越发的模糊。她长叹一声,只能认命地回房去。可不过待了一会,她就坐不住,跑到亭子里干巴巴等着。

谢一一安慰道:“阿秀,你别太过担心了。”再看对面那人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她忽然笑了,“阿秀,你真是紧张顾大人呢,就像…就像明英对我一样,总是在乎的很。”

这话虽直白,却似乎点出了某种错乱的根源,阿秀猛然抬头。对面那人距离自己不过几步,可一一清澈的笑脸她看不清楚,只能模模糊糊分辨出是个姑娘。

阿秀张口想要解释,话到嘴边,却又滞住,只剩一味苦笑挂在唇边。她突然有个可怕的念头:自己关心那个呆子,好像成了一种习惯,怎么一听到他出事,就六神无主了呢?

“一一,你可知明英为何在乎你?”阿秀忍不住反问。

一一拨弄着耳旁的小垂髾,自顾“嗯”了半晌,终于肯定道:“明英他是个好人。”

阿秀哑然,她微微一笑,“明英确实是个好人,我也是。”

两人说着话,外头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嘈杂的说话声,阿秀知道是他们回来了。她心下担忧,此时顾不得其他,连忙走出亭子迎了过去。

迎面走来一大堆人,熙熙攘攘皆背着光,阿秀更加看不清那些人的样貌了。只见其他人都是膀大腰粗,唯独最前头那人个子瘦瘦高高,和顾怀丰差不多,她径直上前,眯愣着眼,关切问道:“大人,你怎么样,可曾受伤了?”说着,她的双手习惯性要扶上他的胳膊,顾怀丰腿伤期间,阿秀便是这么照顾他的。

那人明显一愣,拱手回道:“多谢姑娘关心,我没什么大碍。”

听这浑厚的声音,阿秀就知道自己弄错人了。她尴尬顿住身形,收回了手,讪讪笑道:“没事就好。”话音刚落,对面的范晋阳闷哼一声,喘了一口粗气,阿秀一怔,于是再上前几步。直到走到他跟前,她才完全看得明白,阿秀惊呼:“大人,你胸口渗血了…”只见干净的青衫上被劈开一道长口子,衣料摩挲之间,慢慢淌出一些暗红,端地吓人。

范晋阳闻言,又是一滞。他稍稍垂下眼眸,正好能望见她的发间,离自己鼻尖不过几寸,属于暧昧的距离,可她毫不自知。范晋阳虽然有些尴尬,却不知为何,身形一动未动。

他们对话之间,明英正好扶着顾怀丰经过,自然全都听见了。

亲眼见到阿秀如此关怀他人,而自己备受冷落,顾怀丰心口不由一窒,一股无名怒火就窜了起来,火烧火燎的。他赌气似地停住步子,直勾勾望着阿秀,眼神热切又期盼。没料到,她丝毫未在意,只盯着那人的胸膛研究。双重打击之下,怀丰气馁非常。

明英直乐,悄声刺激说:“大人,你看到了吧,我师妹对谁都好。”

顾怀丰黯然收回目光,低下头,只盯着地面。这一刻,他的后背撞得虽疼,可心口那里抽痛得更加厉害,一颗玲珑心只怕已经四分五裂了。他“嗯”了一声,闷闷地说:“劳烦少侠,我想回房歇息。”

陡然听到顾怀丰的声音,阿秀不禁四下张望,没想到他们近在身旁。原来,先前明英扶着顾怀丰,她远远瞧见了,只当来了一个大胖子。

阿秀三两步走到顾怀丰身旁,她眨眨眼睛辨认再三,确认没再认错人时,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她搀起他的另一只手臂,“大人,你伤哪儿了?”阿秀焦急问道。

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有几缕青丝飘过范晋阳的脸上,裹着一道檀香,令他一时怔住。他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影过去,待看到顾怀丰时,又默默收了回来。范晋阳自顾往前去。

顾怀丰见阿秀过来,那道无谓的怒火才平息下来一些。可他心里的滋味依然不好受,这是一种从未体会的心情,正从心底的漏洞中汩汩涌出,迅速占满了他的全身,控制着他的思绪,恨不得要说出些狠话,刺伤她才能减轻一点痛苦。

可眼前那张熟悉的脸上布满了担忧,被她触碰的胳膊上,又传来丝丝凉意。这样一来,那些恶言恶语,顾怀丰就怎么都说不出口了。他抽回被明英扶着的胳膊,轻轻拍了拍阿秀的手背,安抚道:“我没事,别担心。”

这个郡县很小,又死了不少人,一时间就连个大夫都找不到,幸好有谢一一在,却也忙得头晕脑胀。她只好将伤者都聚到一起,一个一个伤口检查过去,最后发现范晋阳伤得最重。他受的是刀伤,流了不少血,一一便先给范大人包扎伤口。

范晋阳道了声谢,坦然脱下破损的外衫,正欲脱去里面中衣时,就听对侧的顾怀丰疾呼了句“慢着”。大家皆是一怔,不解地看着他。

顾怀丰只是望着阿秀,问道:“阿秀,你可需要避一避?”她虽然是鬼,但现在也是一个姑娘家的模样,留在这儿看一个大男人赤身裸背的,对她的清誉总是不大好。

阿秀摇头:“大人,没事的,我留下来说不定还能给一一打下手。”其实,她只是不放心顾怀丰,想要第一时间知道他伤得如何。何况,真要打下手,有明英就够了。

顾怀丰真心觉得自己狭隘了,他浅浅一笑,说:“抱歉,倒是我多虑了。”他这一笑,阿秀又看呆了。

范晋阳三下五除二脱了上衣,露出精瘦的胸膛和刀疤。这道刀疤斜跨整个胸口,皮开肉绽,格外的狰狞。

谢一一细心清洗过,又认真上完药,这才来看顾怀丰的伤势,留下明英替范晋阳包扎伤口。

白色的绷带沿着伤口,紧紧缠绕上一圈又一圈,到了最后关头,明英扯着嗓子喊道:“阿秀,递把剪子过来。”

阿秀看了眼顾怀丰。他伤在后背处,此时也是褪下了薄薄的秋衫,露出精致的里衣。察觉到她的目光,顾怀丰笑着点点头,做了个口型说“去吧”,阿秀这才应了一声,回道“来了来了”。她手忙脚乱地找出一把剪刀,递到明英跟前。

这一递,她就再也没有挪开步伐。

阿秀好似被雷劈中了一般,一动不动,两道远山重重颦蹙,眼眸微眯成一条线,认真端详着什么。过了片刻,她的身子越俯越低,恨不得凑到眼前那人赤~裸的胸口处。明英忙不迭拉了她一把,“阿秀,你怎么了?”

阿秀不答。她抬起眼,牢牢盯着范晋阳,手指着他的锁骨处,问道:“你这…胎记吗?”她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指尖颤颤巍巍地,也许下一刻就会径直抚上去。

范晋阳点头说是。

阿秀双眼瞪得浑圆,俱是不可思议。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处胎记之上,终于不管不顾抚了上去,想要确认着什么。

她的指尖很凉,范晋阳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可他没问为什么,好像她做这些,就是天经地义一般。不经意间,他又瞥了眼对面那人。

对面的顾怀丰亦注意到阿秀的不对劲,他匆忙起身,唤了一声“阿秀”。怀丰忽然想到了霈州遇袭那一夜,她也是这样呆呆的,可当时他只要一唤她的名字,阿秀就回过了神,就一步步朝他走了过来。

但这一回,阿秀始终没有应他,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她只是缓缓半蹲下身子,犹如跪在那人身畔。她痴痴仰望着那人,视线纠缠之间,周遭一切都恍若未闻。

看着这一幕,顾怀丰心头突突跳了两下,一股叫做绝望的情绪彻底将他淹没。这种绝望,如浩瀚无垠大海一样,他使劲挣扎,亦透不过气。

明英拽着阿秀,低声说:“师妹,你疯啦?!”

阿秀没法思考:“师兄,我也许真的疯了…”

顾怀丰轻轻一笑,最是落寞。他拿起挂在一旁的长衫,往自己屋去。

作者有话要说:

、鬼迷心窍

夜深了,顾怀丰没点烛火,他房里黑黢黢的,只有月色透过窗撒下一片清明。

后背撞伤了,他如今只能侧躺在榻上,一手垫在脑后,一手弯在胸前。他将手探入怀里,指尖轻轻一勾,取出那抹贴近心口的嫣红。茫茫夜色里,朱红并不明显,反而显得暗沉,就像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一样。

所谓的睹物思人,不过如此了吧。顾怀丰慢慢阖上眼,不愿再看。

门外有人吆喝着相伴离开,格外嘈杂。他静静听着,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期望,只是盼着她能来瞧自己一眼就好。直到整座院子彻底安静下来,他才发现自己有多可笑。顾怀丰轻笑,嘴角满是讥讽。

别人成双成对了,哪儿还有空顾及他这个孤家寡人?

他正暗自神伤,外面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怀丰懒得回应,仍旧闭眼假寐。

“大人?”外面那人唤道。

是阿秀的声音,顾怀丰不由愣住,一时心乱如麻。他睁开眼,乌黑的眸子里淌过一星复杂的情绪。他努力翻了个身,让自己面朝正门。门上映出一个窈窕身影,正是他心里想的那个。顾怀丰双唇噏动,却依然没有回应。他只是怔怔望着那个影子发呆。

她来做什么?终于记起他了?

阿秀听见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她又敲了敲门,“大人?”等了片刻,里面还是没有回应,她忽然想那呆子不会出事了吧?阿秀心下一惊,直接踹门而入。

“大人!”

顾怀丰惊呆了。管不上后背的疼,蹭地一下,他直接翻坐起来,“阿秀,你…”

离得远,屋里又黑,阿秀看不清顾怀丰的表情,但他这样防备的动作令她有些尴尬,“我以为你出事了。”她口中解释,脚下却不停,直接走到床畔坐下。

两人面对面,凝视之间,顾怀丰别扭地问:“你怎么来了?”

“明英说大人你死活不愿意让他进屋敷药,我便过来瞧瞧。”阿秀说着,摇了摇手里的瓷瓶。

顾怀丰不自在地偏过头,手里紧了紧衣襟,“放下吧,一会儿我自己来。”

阿秀“哦”了一声,却没有动作,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药瓶子。

顾怀丰扭头看她。阿秀低着头,发髻松松偏到一旁,最是娇媚。乌发掩映之下,露出微翘的睫毛和灵巧的鼻尖。清雅的檀香渐渐萦绕,怀丰移开眼。望着窗下皎洁的月光,他重复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阿秀未答,顾怀丰又接着道:“你怎么不去看他?”他的声音闷闷地,不负往日的清冷,好像添了一丝烟火气。

阿秀垂着眼,目光落在他的中衣上。雪白的中衣上面有着暗纹,看不出什么样式,却极为雅致华丽,覆在他的身上,衬得这人更为清贵。阿秀收回视线,看着顾怀丰,笑了笑,说:“他伤的重,已经歇下了。”

…所以,那人歇下了,她才过来看他?

顾怀丰撇开脸。过了半晌,他淡淡开口:“我哪里比不上他?”有点赌气的意思。

阿秀踌躇:“因为你不是他…”

“你怎知我不是他?”顾怀丰反唇相讥,“你怎知他又是他?”

“…”阿秀静默。

“就因为我没有那个胎记?”

怀丰隐隐约约提高了声音,有些替自己愤愤不平。与之同时,他缓缓解开中衣。清瘦的胸膛一点点裸~露出来,在银色月光的渲染下,显得神圣,让人不敢亵渎。

阿秀不解,终于抬起了头。

四目相接,那双桃花眼里泛起潋滟的水光,还有一点男儿的倔强。好像回到了初遇的那一夜,美得依然惊心动魄。在他面前,阿秀不禁自惭形秽。

她的视线不敢多做停留,只顺着他清隽的脸庞蜿蜒而下,最终停留在脖子下方。那里白皙无暇,宛如一块美玉。

顾怀丰坐立难安。阿秀此刻的目光,直接化成了一把小刷子。这把刷子,柔柔地拂过他的脸颊,又拂过他的脖颈…所以,凡是她视线所及之处,皆泛起可疑地绯红。

顾怀丰后悔了,自己一时意气用事,贸贸然在一个姑娘面前脱衣服,算什么君子之道?

实在是轻薄又唐突,还有些…幼稚!

他默默捡起中衣,正要穿起来,阿秀绕到他后面,顺手将他褪下的中衣搁到枕边。顾怀丰呆住,不一会儿,白皙的脸色腾地全红了,两颊灼热,耳根子滚烫。

阿秀放衣服的时候,眼睛瞄到枕边有一块碎片,像是衣服料子。她没有多想,只瞟了一眼,又重新看向顾怀丰的后背。

这人素净的后背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伤痕,还有一块极大的青紫痕迹落在腰侧,格外打眼。

阿秀心下一疼。她指腹间蘸了一层药膏,口中提醒道:“大人,估摸有点疼,你忍着点。”说着,她径直往伤口抹了过去。

伤口蜇人,药膏清凉,而她的指尖偏偏又冷的要命。这几重滋味交加之下,顾怀丰狠狠嘶了一声,旋即又咬紧了牙关。

阿秀只得宽慰几句,让他稍作忍耐。待所有伤痕都细心涂完,她才抽回了手。

彻骨凉意离开的瞬间,顾怀丰松了一口气,身子不由一并松懈下来,料峭如山的后背就没有那么笔挺了。没想到,下一刻有个更加冰寒的东西覆盖到他的腰际。怀丰浑身战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大人,你这儿淤血,得及时化瘀。”阿秀不轻不重地揉摁起来。

顾怀丰仔细辨认,惊觉那是她的手掌。

她柔软的掌心贴着他的腰…这画面,他不敢想!

顾怀丰身子一绷,后背不由自主地往前,与她的手掌稍稍拉开一些距离。

阿秀的手停顿在半空中,她讪讪起身:“我去喊明英过来,他的手法比我强。”

顾怀丰偏头看她。

这一瞬间,她的手正好从他眼前掠过,不知是鬼迷心窍,还是室内气氛旖旎诡异,他居然毫不犹豫地反手扣在那只素手。

他眼睛亮亮的,像是天边遥远的星子,“阿秀,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这个问题很傻,却是他的心底之言。

阿秀想到了之前和谢一一的那段对话,她微微一笑,回道:“因为我是个好人。”

顾怀丰苦笑,仰面望着她的眸子,道出了自己的困惑:“阿秀,说不准你认错人了呢?世上那胎记千千万,难不成每一个都是他?”

阿秀眼梢低垂,面色局促。

其实她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自从碰过一次乌龙后,再加上又忘了阿牛的模样,阿秀变得越发小心。只是刚才太过震惊,她一时没控制住情绪。阿秀心想反正要回翠虚山找师父救命,不如当面向师父问个清楚,也好过自己在这儿胡乱猜测。

顾怀丰见她不答,手中轻轻摇了摇,迫得她重新看他。

“阿秀,说不定你我前世亦有缘分呢?又或者,我才是你真正想要找的那个人?”顾怀丰笃定道,话中的“真正”二字咬得极重。他松开手,慢条斯理地穿好中衣,这才扶着床沿缓缓站起身。

望着那张俊脸,听着这样颠覆的言语,阿秀一时怔住。

室内静谧,月色尽情挥洒。

倏地,她的心随着那人身影的逼近,扑通跳了一下,紧接着又跳了一下。最后,有个温热的物事落在她的眉心处。依靠着他的力量,她能辨别出所谓的柔软…

翌日,恰好有一艘客船往东去,范晋阳备了车,送阿秀和明英去渡口。

其实,再见到范晋阳,阿秀有些不知所措。她一直在想这人是或不是阿牛的问题,以至于一直恍恍惚惚的。范晋阳见她和昨夜判若两人,心下虽存疑,但也没有多问。他知道,她和晚山之间出现了问题,而他恰恰是关键的一个因素。

最后登船告辞时,阿秀目光来来回回在渡头扫视,却一直没有见到那人。她心里隐隐有些失落。

谢一一挥手:“明英,阿秀,还回来吗?”

明英攀着船舷使劲点头,蜜色的眸子里皆是不舍。他难得下山,难得遇到一个喜欢的姑娘,还没捂热呢,又得分开…真真是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