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的怨愤虽然一重接一重,可明英什么都做不了,因为阿秀昏迷前特地嘱咐过,让他不得寻顾怀丰麻烦,又说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

所以,明英现在只能撇开眼哼哼几声,以示不满。

顾怀丰并不在意,他又问了一遍,明英这才懒懒回道:“她不在,其余的我也不知道,顾大人请回。”

顾怀丰明显感受到了他浓浓的敌意,他更是不解。“明少侠,可是顾某哪儿做的不好,惹阿秀生气了?”

明英翻了个白眼,不答他的话,只跑去给谢一一帮忙,留顾怀丰一人尴尬地立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座小院子是范晋阳专门给谢一一治病救人用的地方,里面到处充斥着药味、汗味,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味道,混在一起,并不好闻,若时间呆久了,还会令人作呕。顾怀丰一直是皱着眉的,但此时心念一动,不由喜上眉梢。他在霈州能凭着檀香寻到阿秀,为何今日不行?

他连忙静下心,深深一嗅。满腔满怀的,依然是令人作呕的味道,熏人的很。怀丰始料未及,他呆了呆,又凝下神,反复探寻。

明英看出他的企图,忍不住嗤笑:“大人,你省省心吧,阿秀不在。”

“明少侠,她在!”

顾怀丰无比坚定,就在刚才某个瞬间,他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檀木清香。他与阿秀朝夕相处了这么久,绝对不会弄错。

明英错愕。昨夜阿秀受了重伤,幸亏有万年不朽的檀木护住魂魄,否则后果不敢设想,但也因为如此,她身上的檀香淡了许多,几不可闻。没想到这家伙,离得这么远,还能…他上辈子是狗么?明英暗忖,忍不住长叹一声。

顾怀丰循着香意去找,可那道檀香似有似无,时断时续,他根本摸不着头绪。转了一大圈,他只好又回到明英跟前,正色作了个揖,道:“明少侠,我可是有何处得罪阿秀,还请告知,或者,能否让我见她一见?”

明英依然不理他。顾怀丰只好再三告罪,他从未有过如此伏小做低的时候,可现在也顾不得了。

明英被烦的忍无可忍。他一双眼微眯着,对着那人吼道:“你莫再胡搅蛮缠,否则我对你不客气!”端地是骇人气势。

顾怀丰难得被人这样粗鲁对待,他尴尬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怔怔立了半晌,他复又作揖,正欲再做央求,身后低低传来了一声“大人”。非常熟悉,顾怀丰的心没来由得轻松下来,他暗自吁了一口气。

可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区别于往日的明快和清亮,好像多了一份哀婉,和化不开的愁绪。

怀丰一回身,果然就看到了阿秀。

她穿着惯常的红裙,立在廊檐下,一手扶着围栏,另一手裹在宽袖中。不过几个时辰未见,她的脸色愈发苍白和虚弱,而身形似乎也消瘦了一些,好像被风一吹,就会消散不见。

顾怀丰心疼不已,他匆匆上前,“阿秀,你…”

阿秀也不等他,转身往廊檐里头去,口中道:“大人,请随我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顾怀丰有些困惑,但又连忙追了上去,两人并肩往旁边的偏院去。一红一白站在一块,浓烈又素雅,都是这世间纯粹的颜色。

“阿秀,你…我是来接你回府的,你身子不好,应该好好休养…”

一路上,怀丰喋喋不休。阿秀在他旁边静静听着,唇角忍不住上翘。可笑着笑着,最深处的绝望又会溢出来。

眼前这个男人带给了她苦苦寻找的希冀,却又狠狠被摧毁。一道被摧毁的,还有支持阿秀度过漫长千年的信仰。从昨夜起,什么都崩塌了,一切都凌乱了。

她心底酸楚,忍不住偷偷瞄了他一眼。

顾怀丰这个时候倒不呆了。他亦回望过来,眨眨眼,喟叹笑道:“阿秀,我真是担心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他的笑意清隽,是这世间最好看的笑颜。

作者有话要说:祝小长假愉快^_^

、往事

“阿秀,我真是担心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样的话,配上世间最美的笑颜,能够让人甜进心里去。顾怀丰的笑容十分好看,眉目分明如画,嘴角微微上翘,带着几分属于他的骄傲,犹如料峭山崖上孤芳自赏的大朵玉兰,实在让人心动。

阿秀看呆了,体内戾气四下乱窜,她险些控制不住,默默撇开眼,正好望见无垠的阴沉,像极了她此刻的心绪。阿秀只好又默默垂下眼,她扶着栏杆,倚着长廊里的美人靠坐下,一手搭在围栏上,一手仍裹在重重宽袖之中,耷拉在腰侧。她的身形消瘦,此刻病怏怏倚着,别有一股慵懒和风韵。

顾怀丰收敛了笑意,静静望着她,不明所以。阿秀抬起眼,长而浓密的睫毛簌簌轻眨,像是娇弱的蝶翅。

四目相接,阿秀道:“大人,我有话对你说。”

轰的一声——

伴着她的话,这一日憋了许久的闷雷终于炸响。天空陡然昏暗,像是进入了黑夜。轰隆隆,又是一声,接着是第三声,第四声…不多时,豆大的雨珠哗啦啦倾盆而下,打在飞檐上,噼里啪啦作响。有些雨丝落在她的睫毛上,那娇弱无助的蝶翅,偶然眨一下,像蝴蝶在雨中飞舞。

顾怀丰坐在阿秀旁边,将她拉回来一些,“别淋雨,你还病着呢。”语气极其的宠溺。隔着柔软服帖的宽袖,他寻到她的指尖,紧紧扣在,不准备再放了。

阿秀点头说了声好,又抽回那只被他握着的手。

怀丰的手里霎时落了空,他呆呆愣在那儿,有些错愕,不解地看向阿秀。而那人亦在看他,目光坦荡,毫不回避。她的嘴角挂着顾怀丰再熟悉不过的寻常笑意,往日都是温暖又轻快的,可今日却透着一股子疏离和苦涩。她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怀丰与她对视越久,心底沉得越低,“怎么了?”他的脸色不禁凝重。

阿秀却仍是笑,除了这一种表情,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人。

阿秀原本想一走了之,再去重新寻找阿牛的,可在听见他声音的那一刹那,她方寸大乱,一切崩溃,甚至情不自禁地唤出了声。

事已至此,阿秀决定,这个错误既然是由她开始,也该由她亲手结束,“大人,我想…与你说一说我的事,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权当解闷。”

阿秀的事?顾怀丰竖起耳朵,拱手道:“请讲,怀丰洗耳恭听。”

阿秀踌躇许久,终于盯着顾怀丰,平静说道:“大人,不瞒你说,我其实不是人,而是一个千年厉鬼…”

这句话堪比天际的一道闷雷,可顾怀丰并没有转身而逃,或者慌不择路,他仅仅是双眼圆睁,满脸不可置信。如此这样,阿秀已经非常感怀了,若是寻常之人听到,恐怕早就吓得屁滚尿流。

顾怀丰张了张口,始终未说出一句话来。如此反复之下,他咽下一口唾沫。那枚漂亮的喉结微动,怀丰皱眉:“阿秀,你不会是因为不想嫁我,所以才说这些胡话来打发我吧?”

阿秀被他逗乐了。她主动牵起他的手,“大人,你瞧我手是凉的。”说着,她又将他的手覆到自己脸上,“你瞧我的脸也是。”

顾怀丰的手背挨着她冰凉的掌心,手心紧贴着她没有温度的脸庞,指腹来回摩挲之间,他心中所有困惑的地方随着她这句话一一解开。

怀丰的心,在这一刻,坠到了极致。

他原本满腔的热意,在她淡然的笑容里,在这句残忍的真相中,渐渐冷却,最后都化作嗖嗖的寒意,沿着体内血液肆意流淌,不多时便蔓延全身。那些寒意在桃花眼中重新凝结,夹杂着外头打进来的雨珠,水气氤氲之下,眼梢下的那颗浅痣就化作了一滴泪。

阿秀放开他的手,偏头凝视外面混沌的雨幕。透过这些,她好像又看到了那些过往,“大人,我生前是家里的长女,底下有数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家中日子穷困潦倒,幸得隔壁人家帮衬,才度过不少难关。他家有个儿子,唤作阿牛,与我自小一道长大,我们感情极好…”

阿秀笑了笑,面上有凄苦,亦有甜蜜。落在顾怀丰眼里,他实在不知该回应什么,只能静心听完这好比天方夜谭的事情。

“十八岁那年,爹要将我卖给城里一个大户做妾,可没过几日,又听说城里教书先生家的公子死了,还未娶妻。教书先生想要给他儿子结一门阴亲,出的银两极高。此事被我爹知晓了,便又反悔不卖给大户,直接将我卖给那家。我爹急匆匆定下了亲,就这么让我嫁给一个死人…”

说到这儿,阿秀不忍再说下去,她一只胳膊搭在栏杆上,下巴尖儿抵在胳膊上。迎面就是瓢泼大雨,浇得她眼睛都快睁不开了。雨水顺着长长睫毛滴下,变成一道水帘,像是她流的泪。

怀丰见她这样近乎自残,心中跟着难受。从阿秀的话中,他预感到后面的悲剧,此时像是有一把锐利的刀子,抵在他的心尖处,然后开始慢慢割。他很想将她搂住怀里宽慰,可又不敢造次,思来想去,怀丰抬起手臂,另一手撩起袖子,固执地遮到阿秀头上,替她拦下密密的雨珠。阴阳相隔,这是他能为她做的不多的事。

阿秀回过头来,望着他,嗔道:“你真是个呆子。”

顾怀丰闻言笑了,他说:“我只是想照顾你罢了。”

阿秀心中越发悲戚,“我出嫁那一日,也是下着这样的大雨。惨淡的很,连个吹吹打打的人都没有,只有两个轿夫,和一顶花轿。倒不是对家不愿好好办,只是难得有姑娘家愿意,而我爹又生怕被大户知晓他出尔反尔,所以才这般仓促…”

她轻轻叹了一声,嘴角勾起一丝无奈,“大户终究是知晓了,气我爹做两头的买卖。那一日,他命数个壮汉在半路拦下了花轿。两个轿夫早就吓得腿软跑了,剩我一人孤零零坐在花轿里…”她之前的语气一直很平静,就像是在说旁人的故事一样,可直到这时,阿秀终于闭上眼睛,不愿再多说一个字。她双手抱臂,紧紧搂着身子,慢慢蜷缩在一起,止不住瑟瑟发抖。

怀丰一瞬间明白过来,他终是红了眼。怒气勃发,隐忍不住,胸膛起伏之间,他双手紧攥,不管不顾一拳砸在了栏杆上。

砰地一声,手臂震麻了,他却不觉得痛,只恨不得能手刃那帮人。他根本不敢设想当时的情景,亦从未如此憎恨自己为何现在才遇到她,为何让她受了这么多的苦!

阿秀仍蜷缩在那边,顾怀丰将她扶起搂入怀中。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处,双肩颤抖,后背战栗,一下一下,像是在剜他的心。顾怀丰轻轻拍着,安慰着,宛如在哄一个婴儿,用尽了他所有的柔情。

阿秀心安。那种紧张与害怕,还有颤抖一并消了下去。她抬起脸,怔怔望着这个男人。她是要继续寻找阿牛的,这一次与他分别,不知何时会再相见。他终将转世轮回,她却注定还要在世间游荡。她与顾怀丰,一个天一个地,怎么都够不到一起的。

他们共处的日子本就不多,千年间不过沧海一粟。随着斗转星移,她也许会忘了他的模样,却不会忘记有过一个呆子曾对她这样好过。

想到此处,阿秀复又垂下眼睛。她仍是靠在他胸膛处。不多时,她的心随着他的脉搏,扑通扑通跳动起来。阿秀情不自禁地伸手环住他的腰际,她原就奢望的不多,此时只希望能够静静相拥,便足够了。

顾怀丰亦拥着她,郑重许诺:“阿秀,不管你是人也好,是鬼也罢,我只想尽我最大的能力来护着你。阿秀,留下来让我照顾你。”

阿秀浅笑,尽量轻松道:“大人,你莫要为我伤心。那一日我投河自尽,化作了厉鬼,将那些人一个一个折磨至死…这是我做过最痛快的事了!”顿了顿,她又笃定道:“大人,我不会留下的。我得去找我的阿牛哥。”

“我死了之后,爹娘只当少生了一个。唯独他,千辛万苦将我尸首捞到,好生埋了。我做鬼之后去捉弄他,他竟猜到是我在旁边!”阿秀回忆起那段往事,笑得格外甜,顾怀丰心里却在滴血。所谓先来后到,便是如此了…

“阿牛他为了我终身未娶,我们就这么一人一鬼共度了一生。旁人还只当他疯了,总是一个人胡言乱语,没人知道他是在说给我听。阿牛死后与我埋在一处,我们生同寝死同穴,早就和一般夫妻无异。可惜,我当时修为不够,他被鬼差带走投胎转世去了…”

阿秀叹了一声,无尽怅惘。她松开手,直起了身子。顾怀丰虽不舍,也只有撒手,他听得明白,阿秀不过寥寥几句,却道尽了她与那人的刻骨铭心。

“大人,我发过誓的,一定要找到他,不管是一千年,或者三千年,我只想再见到他,然后永远与他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哎,阿秀,你是我最可怜的女主,我都于心不忍~

、雨后

雨停之后,阿秀送顾怀丰出府,正巧遇见了回府的范晋阳。

范晋阳见那二人的模样,均是眉眼低垂没什么精神,尤其晚山的眼睛居然红红的,他的心里便有了诸多猜测,也不多问,只在一旁静静立着,看他们告别。

要说的话先前都已经说完了说清了,就连自己请阿秀再去府中休养,都被她婉拒掉。顾怀丰明白这是阿秀要和他划清界限,饶是有所准备铺叙,可真到了这种时候,他心里仍是难受的要命。怀丰拱手告辞,下了台阶沿街走出几步,到了一个转角处,才借着墙挡去身形,微微探头张望。

范府门口,范晋阳比了个请的手势,阿秀略微欠身应该是道了谢,方与他一并转身进府。二人身影摆在一块儿,一个高大魁梧,青衫温润,一个柔弱纤细,红衣火热,倒也极其般配。

顾怀丰看在眼中,心里酸涩难平,眼窝里不可遏制地泛起潮湿,而鼻间却忍不住深嗅。秋风阵阵,送来了雨后的爽利、泥土的厚重,甚至还有街上不知名的香味,却始终没有出现那道熟悉的檀香。等了许久,依然捕捉不到一丝一毫,他耷拉下脑袋,掩饰不住的灰心丧气,和从未有过的挫败之意。

这一刻,顾怀丰忽然觉得,阿秀的人犹如这味雅致的香意,将彻底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与自己生生断了干系。他再也见不到,再也闻不到,再也无处关切,再也无处寻觅…

这个念头起来的时候,他心里不曾放下的刀子又开始慢慢割了,一刀又一刀,一下又一下。钝痛弥漫,痉挛不止,顾怀丰终扭头匆匆走了。他这一回府,躺了足足一日,起来后,不顾白氏阻拦,径自去了溃堤之处,美其名曰监视河工、体察民情,能够早些回京复命。

且说那边厢,范晋阳与阿秀顺着抄手游廊往后院去。这是他二人头一回单独相处,二者间无话可说,气氛有些沉闷。幸好时不时有水珠顺着碧绿的树叶滑到灰瓦青砖上,滴滴答答的,缓解掉一点尴尬。

“阿秀姑娘,你身子可好些了?”范晋阳琢磨了半晌,终开口问道。昨夜之事,他不大清楚,只听府里管家说什么明少侠带回一个昏迷的女子。到今日早上,范晋阳才知道原来那个女子是阿秀。至于她为何去了顾府又昏迷着回来,他心下虽好奇,却又不便多打听。

阿秀一直低着头,凝视着眼前一个个的小水坑。她仍沉浸在往事中,所有过往一一幕交错出现,唯独没有阿牛的模样。而阿秀没有料到,最后停留在眼前的,却是顾怀丰。那张俊脸倒映在水坑里,冲着她微笑,眉目舒展,最是清亮。随着一滴水珠落下,他的容颜中荡漾衍生出一道道涟漪,倏地又再次合拢。阿秀有些恍惚,亦微笑回应。

听到范晋阳的问话,她抬起头,脸上的笑意未退,只不过眸子里多了几分哀婉与伤怀。

这样子落在范晋阳的眼里,他不由愣住。反复掂量揣摩,他估计是阿秀姑娘与晚山之间出事了。古往今来,男女之间还能出什么事?再联系先前晚山眼眶泛红,难得的失态之姿,他就猜出了一个大概。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一时间,范晋阳再看阿秀的目光中便多了一丝深意。

“多谢范大人关切,我已经好多了。”阿秀回道。顿了顿,她又欠身说:“范大人,实在不好意思,这几日要在府里打扰,不多时我便会走的。”

阿秀说话之间,范晋阳闻到了与她初次见面时的那道檀木香。绕人鼻尖,沁人肺腑,却比之那回要清淡许多。他心下不解,于是又低头看了那人一眼,未见到什么香包,目光最后定在阿秀的脸上。她的面容姣好,但没什么血色,放在他曾见过的一众女子中,只能称得上寡淡、清丽,没什么特别出挑和亮眼的,却不知为何晚山会对她情有独钟。

抱着这份不解,范晋阳口中应道:“阿秀姑娘客气,多住几日也是无妨,就是常住下了,我也欢迎。”语气豪爽大方,配上他浓眉大眼的正直模样,令阿秀心上一暖。

范晋阳特地送她回了后头偏院,又亲自问过谢一一现在瘟疫如何,才告辞离开。明英对着阿秀偷偷咬耳朵:“这个人估计对一一没安什么好心,丝毫不知道避嫌,还凑得这么近!”

阿秀斜乜他:“你这是关心则乱,他若真是对一一有什么不轨之意,就不会光天化日之下坦坦荡荡相处了。”

明英正要嗤之以鼻,忽然刮起一阵寒风,凛冽之中夹杂着一道腥咸。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转口说:“杀气很重。”

阿秀点点头。她此时仍立在廊下,到处张望,就见到对面屋顶上一团模糊的黑影。她冲着他微微一笑,以示安抚,又别过明英等人,转身往房里去。果然,到了四下无人之地,那道黑影飘然跟了过来。

他的声音还是如豁口一般,喑哑的很,“你伤了?”

阿秀低低嗯了一声。过了好半晌,他又说:“对不起。”

这下子轮到阿秀好奇了。她瞥了眼桐江,疑道:“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技不如人罢了,是该长长教训。”说到最后,她无奈摇头轻轻一笑。

桐江默默跟着她走到房里,才显出身形来,黑衣劲瘦,面无表情,和原来一样冷得很。

随着他的到来,幽萦上青芒渐起,又好似活了过来。从昨夜受了重创之后,幽萦一直灰蒙蒙的,半死不活,和一般油伞无异。

阿秀盘腿坐在榻上,重新运气,继续顾怀丰来之前未完的调息之事。桐江飘然上前,也不问她的意思,探手凝滞于她的头顶之上,他一抬手,带起滚滚黑烟。阿秀抬眼看他,桐江亦俯视着她,目光如鹰隼。

“你伤的很重。”他说着,收回了手,又是一股黑烟飘过。

阿秀点头:“先和枚烟打了一架,没打过。又跟和尚打了一架,还是没打过…”她的语气轻快,像是在说什么好玩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似的,末了,还能哧哧笑出声来,露出俏皮的虎牙。

桐江不发一言,只看着她,等阿秀好容易笑完了,他冷着脸道:“你这回的伤我帮不了,可你这回的仇,我要亲自帮你报。”

阿秀怔住了。当年,她和朝云在外面闯了祸,他会替她俩收拾那些烂摊子,可亲自出手的机会并不多。

她望着他,淡淡一笑,“枚烟你收拾了也好,至于那个和尚,他厉害得很,能解开我师父的咒,不是常人,你千万别找他麻烦。”关于枚烟,阿秀存了一个私心,她自己以后不能在顾怀丰的身边,却又怕枚烟会回去找呆子的麻烦。所以,现在让桐江解决了枚烟,也能一了百了。

桐江撇开眼,目光落到一旁的幽萦上。他上前,蹲下身子,张开掌心对着伞柄处,缓缓送进一道真气。

做完这一切,他回头看她,“阿秀,你该明白的,你只能毁在我手里,其他人只是找死!包括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什么顾大人,你这次若是为了他遭遇不测,我自然也不会放过他…”

阿秀呆呆滞住,她垂下眼,望着地上的青砖,轻声说:“桐江,原来他不是他。”她一垂下脑袋,耳旁的蝉鬓随之动作,轻轻飘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桐江看在眼里,觉得那几缕发丝,就要飘到自己脸上,荡进自己的心里。他默默移开眼,轻哼一声,“那个人确实不怎么样!不是也好,你还是早些跟我回去才好。”

阿秀抬起眼,“桐江,那你答应我,别去找那个和尚,留着命等我回去!”

桐江冷哼未答。目光对峙之间,他直起身,黑烟缓缓散去,瘦高的身影一并消散。忽的,灵光一闪,在常人看不见的虚空之中,他悄声道:“阿秀,那个人有些眼熟…”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回来啦,继续继续~~

、掷果盈车

洛水堤岸连绵不绝,今年决堤的好几个大缺口用泥浆沙袋等匆匆堵住。现在水退下了,河中水位也低了不少,顾怀丰便命河工加紧时间重新修筑,以免到了冬日洛水沿岸土地冻结,以至于无法动工,延误明年的工期。

顾怀丰到了之前溃堤的那个郡县,才待了不过两日,就收获颇丰。

凡是他到之处,那必然是人头攒动,人山人海,男女老幼,均列其中。百姓此举完全是发自肺腑、自发而成,可并不是为了夹道欢迎什么钦差,而只是简简单单的想要泄愤。

百姓泄什么愤?

还不是因为之前顾怀丰下令烧毁了所有的尸首,而他们的至亲至爱之人都在其中,这一下子家人没了全尸,不得善终,自然惹了百姓的众怒,犯了他们忌讳。

围观之人各个怒目圆睁,怨气重重,或拿着菜叶子,或举着烂鸡蛋,毫不客气地通通招呼了过去,口中谩骂着,大有要将其抽筋扒皮之势。

顾怀丰是何等爱干净的人,他虽然是坐在车里,但一袭白衫上,仍沾上了一些蔫了吧唧的烂菜叶,幸亏他出门戴了软脚幞头,否则头上也会遭殃。

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形的时候,顾怀丰让车夫停了下来。他掀起帘子,探身下了车。

看见钦差他不避不让,反而坦荡荡直接下来,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周围百姓不免更加愤愤。群情激奋之间,有些直接就朝他脸上砸了过来。顾怀丰微微偏头,躲去了一些,却抵不过众人的恶意。

那日他的衣摆上绣了几朵素心梅,花瓣淡黄,花心洁白,出尘又美好。蛋液顺着长衫蜿蜒而下,到了那星星点点的梅花处,不断浸染,不断渗透。那几朵素心梅就仿佛变成了真的,多了几分狰狞的世俗气息,却越发显得他孤傲和清冷。

顾怀丰淡然扫视过众人,看着那一张张悲愤的脸,他拱手作了个揖,方才直起身。他的后背端地极直,像秋风中一棵飒飒的劲松。怀丰伸手抹去脸上的污秽,又自顾低头掸了掸身上,这才重新回了车上。他的这番动作翩然,含着大家公子的自持与贵气,面上也并无任何不悦,竟好似此刻不是自己在受辱一般。众人皆是一怔。

衙役们起先还抓几个带头闹事的,后来人越来越多,所谓法不责众,顾怀丰就让衙役放了那帮百姓。这样一来,众人越发肆无忌惮。此后,只要一见到钦差的马车,百姓便会投掷那些恶心的物什,臭气冲天,熏得人作呕。

顾怀丰回到驿馆,在澡盆中默默泡了许久。直到确认那股味道没了,他才作罢。他就着了一件雪白中衣,墨发盘在头顶成髻,浑身上下黑白分明,唯一的装束便是发髻中的那根竹簪子,翠绿打眼,风骨桀骜。

房中水汽弥漫,有些沉闷,他支开窗户,秋风飕飕,卷了进来。桌上的烛火跃动,而墙上那道瘦长孤寂的身影,亦随着幽幽烛火一明一暗。

怀丰挑了挑烛火,房内更加亮堂了一些。他端坐下来,提笔开始写奏折,可不过写了一个字,他又搁下了笔。室内安静极了,只听一声低低悠扬的长叹,怀丰起身,又缓缓踱步到了南窗下。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皎洁无暇,几点璀璨星子,闪闪发光。

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入怀中,手指尖触到一个柔软之物,顾怀丰心中一窒,清浅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闷。轻轻将其勾出来,正是一方熟悉的朱红。他静静盯着掌心的嫣红,就仿佛看到了那个人,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言一语,皆在他的脑海里灵动起来。怀丰嘴角上翘,浅浅一笑。

月色下,秋风中,那抹朱红微微发颤,瑟瑟发抖。他心中不舍,于是紧握在掌中,过了少顷,又将其小心翼翼地揣回了自己怀中。她有千年光景可以给那个人,而他只有这抹残红。

翌日,顾怀丰还在驿馆内,就接到了京城发来的密函。送信的,是安州顾府的人,而写这封密函的,是他的老师贺大人。信中所写,无非是一连好几个人在圣上面前告了他一状,斥责顾怀丰办事不力,又搅得民心不安。

怀丰知道他这回的差事得罪了不少人,特别是霈州贪污那件事,底下盘根错节,他不过是挖出冰山一角,对于其他人而言,却动了他们的利益,自然看他不顺眼;再加上自己固执己见,非要焚烧尸首,又得罪了一些人…

他摇头,叹了一声,一把火直接将那密函烧了。

顾怀丰今日的安排是去河堤看看,可他一脚刚踏出驿馆,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个烂橘子…啪地一声,汁水淋漓,生生在他的白衫上留下了一块蜜黄。

怀丰蹙眉,低头看了看,转身正欲回馆内。后头突然有人高声朗朗,唤道“晚山兄”,他顿住步子,连忙掸了掸胸前的污迹,这才尴尬回身道了一声“子正兄”。

来人正是范晋阳,他听闻这两日顾怀丰在此地的遭遇,今日便赶来了。此时,他上前几步,目光上下打量一番,面色忿然,口中道:“晚山兄辛苦了。”

怀丰淡然应道:“无妨,小事一桩罢了。”

二人说话之间,范晋阳身后又来了一辆驴车,嗯昂嗯昂,驴子叫唤个不停。赶车的身着蓝衣后背长刀,正是明英,再后面的车棚里,坐着两个妙龄姑娘,一个笑意盈盈,是谢一一,另外一个苍白如霜,则是受了重伤的阿秀。

顾怀丰眼梢的余光掠去,看见那袭红裙时,他的心便不受控地猛然一跳,胸口有个地方慢慢灼烧起来,烫的他的心尖很热。怀丰垂下眼睛,正好看到胸前那滩蜜黄…他和范晋阳告了辞,匆匆往后头去。他不是不想看见她,他只是不愿她看见自己这般狼狈。

阿秀自然看到了这一幕,她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忽然就难受了。

范晋阳朝着他们三人走过来,对着明英拱手道:“明少侠,我这就去命人备船,送少侠和阿秀姑娘上船东去。”原来,阿秀的身子一直不见好,亏损的厉害,明英便想带她回青州找师父。安州在西,青州在东,两地相去甚远,明英又顾忌着阿秀的身子无法颠簸,他这才放下面子,拜托了范晋阳。

明英点头,可后头的阿秀却开口央道:“范大人,可否稍等一夜,明日再做安排?”范晋阳看向说话之人,她的面色哀婉,一双明眸盈盈,竟像是泛起了点点水光。

明英刚要抗议,阿秀只望着范晋阳,又问了一遍。

范晋阳点头,“姑娘愿什么时候走,在下就什么时候安排。”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今天更新晚了,整个人心塞

、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