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垂下眼,不知该如何安慰了。

她方才话里心存侥幸的想法,其实是最最典型的自欺欺人,只不过她一向没有明英正视现实的勇气。不过话说回来,不管是或者不是谢一一,于她而言,再没什么区别。

她找寻千年的那个人,终于要娶妻了!

阿秀不得不承认,与她生同寝、死同穴的那个人,早在千年之前,就化作了一抔黄土…

不论是三百多年前的小和尚,还是现在的范晋阳,都不再是她青梅竹马的阿牛,都不再是那个趟着河替她殓尸的傻子了…

所以,这千年来无谓的寻找,莫非到头来,只是她这缕孤魂不甘孤苦的一厢情愿?

阿秀不敢再想,她怕再想下去,会发现这一切都没了意义!

明英沉色道:“阿秀,咱们应该去送份贺礼的。”说罢,他自顾牵着马向前去了。

望着他无比笃定的背影,阿秀忽然由衷体会到何谓无望、何谓可悲,如他,亦如她。

远处的顾怀丰瞧在眼里,吩咐身旁的小厮速速跟着,免得他俩会出什么事,转念一想,他又唤回先前那个小厮,只道要自己亲自过去一趟,让他去和老夫人说一句。

今日的知府府邸,正门口挂着柔软的红绸,贴着大红喜字,在冬日一派的萧肃之中显得格外喜气,但在有些人的眼中,确实格外扎眼。

往来之人络绎不绝,很是热闹。明英和阿秀双双上前,门口迎客的管家认识他二位,熟络地打着招呼:“二位回安州了?可是来参加我家大人今日的喜宴?”

明英作了个揖,卸下肩上的包袱,当做贺礼送了上去。管家从未见过这样随便的贺礼,但依然不露声色接了,口中喊道:“青州明英送…”

管家说话的同时,远处鞭炮噼里啪啦震天响,一群爱凑热闹的小孩子跑来跑去,不停拍手叫道“新娘子来喽,新娘子来喽”。

原来,吉时到了!

忽然间,许多的人乌泱泱从府里涌了出来,人群正中间拱着一个身穿大红喜袍的男人。他长的本就是相貌堂堂,现在一袭红袍衬得他愈发精神,英气勃发。

阿秀看得贪婪。

将眼前这个喜笑颜开的男人与记忆中那个总是灰布麻衣的阿牛相比,她只觉惊诧,他们虽然长的是一样的脸,可分明就是两个不同的人!再与那个雪夜狰狞的小和尚相比,阿秀就止不住战栗,她生怕下一秒那人就扑过来朝她嘶吼说自己死不瞑目!

她惶恐极了,难道这一切真的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难道天道轮回,他们就没了缘分?

阿秀盯着范晋阳发呆的时候,范晋阳亦发现了明英和阿秀。经过他们身边时,他满脸惊喜又坦荡,“明少侠,阿秀姑娘”,接着无比喟叹道:“你们竟回来了,一一原先还担心你们赶不及呢。她若是知道了,定然高兴极了。”

明英苦笑着正欲回应,范晋阳就被人拥着往那顶八人抬的轿子去了,他还不忘回头对他们抱歉地笑了笑,用口型让他们进去歇着,待会空了再叙旧。

鞭炮又放了好几响,在喜娘和丫鬟的簇拥下,穿着大红嫁衣的新娘子终于下了轿。花开并蒂的红盖头蒙在新娘子的脸上,看不清里面那人具体如何,但阿秀心想,一一肯定是高兴的,像自己这样凄厉的新嫁娘,世上只怕少之又少了…与此同时,那个与阿牛长相一模一样的人,笑得酣畅淋漓、意气奋发。那种明媚灿烂的笑意在冬日温暖的阳光之下,终于刺痛了阿秀的眼,令她窒息又难受。

阿秀不愿再看,她悄悄从人群中挤出来,正好撞见了偷偷跟在他们后面匆匆赶来的顾怀丰。

两人不期然遇见,皆是一滞。

怀丰上前作了个揖。明英陡然从旁边窜出来,见到他来,也不再顾及什么,直嚷嚷道:“呆子,你来的正好,咱们喝酒去。”说着就拉着他往酒肆去。顾怀丰还没闹清楚何事,就被明英扯着往前,他连忙回头看身后那人,见阿秀愣了愣亦跟了上来,他才吁出一口气。

范晋阳迎了新娘往正门去,途中没发现阿秀和明英的踪影,他不禁来回张望,就看见了那三个结伴离开的背影,而其中一个,就是曾与他有同科之谊、又缘起于他的一纸奏折终被革职罢官的顾怀丰。一时间,他的心底也不知该是何滋味,好像有许多东西真的彻底离开了自己。

范晋阳很早就清楚,他与晚山是不一样的。那人自小锦衣玉食、生活无忧,随便考个功名便轻轻松松中了个探花,而他则需要寒窗苦读十几载才走到今日,他心中于此一向愤愤不平。而谢一一给了他一个拉平的机会,因为她是祁南谢家之女,虽然只是个旁支,但也算和世家搭上关系,娶了她,便多了一分机会。

哪怕从头到尾,他都知道明英钟情于谢一一,他亦知道阿秀对自己有些异样,而他对她…似乎也有些莫名,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娶了。何况,男未婚女未嫁,谢一一又是个至纯至真的好女孩,他为何争取不得?

再一次偏头眺望那三人,晋阳抿唇笑了,眉眼之中隐约有些畅快之意。无论官场,或是现实,人不为己,恐怕真的会天诛地灭!

安州城最大的酒坊内,明英将银子拍在桌上,毫不客气地叫了三坛烧刀子。顾怀丰听了,脸色擦得白了,他不大喜饮酒,尤其是这么烈的,但看着眼前愁眉苦脸的二位,他想了想就没有出声拒绝。

明英从未喝过酒,他是个琥珀幻化成的人形,如今为求一醉,便听了老板的推荐,意气用事要了这儿最烈最辣的烧酒。

老板拿来两个碗,偏偏明英吵着又加了一个,这样一来,桌上摆了三个海口大碗。阿秀唬了眼,明英重重拍着她的肩膀,“师兄知道你心里苦,来,咱们一醉方休,我掏银子。”

阿秀笑了,她替三人斟上酒,端起一碗,道:“师兄,其实我不苦,他什么都不记得,是我自己糊涂。”说罢,她仰面要喝了,没想到斜方插来一只素手,生生拦住眼前。阿秀正错愕着,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下她手中的碗,仰着脖子一口气闷了,阿秀瞠目结舌。

顾怀丰饮得太急,辣的烧酒入喉,像点了一把火,从喉头一路烧到五脏六腑,他被呛得只能掩面咳嗽。

明英拍着桌子笑,“呆子平时斯斯文文的,这个时候像条好汉,来来来…”他端起碗和前面的轻轻碰了碰,咕咚咕咚通通喝了下去。怀丰深吸了一口气,亦豁出去舍命陪君子了。

这一碗下去,他略黑的脸上也开始泛起了红晕。阿秀有些心疼,劝道:“大人,你身子不好别喝了。”

怀丰很是快慰,他看着她,眼睛亮晶晶地笑,“我早就不是什么大人啦,算算我已经被革职三…哦,四个多月了!”

阿秀吓了一跳,她正欲再问,明英紧接着又倒满了三海碗,催道:“莫说闲话,今日不提伤心事。”

怀丰饮了自己面前那碗,待见到阿秀正仰面喝酒,他连忙抢下来,难得态度强硬,说一不二,“你是一个姑娘家,不能碰这些。”说着,他又闷头全都喝了。

从阿秀这儿看过去,他的唇正好碰在她先前沾过的碗沿上…阿秀有些不自在地撇开眼。

明英兴致起了,他刷刷刷再倒三碗。顾怀丰和先前那样如出一辙,先喝了自己的,又喝了阿秀面前的海碗…不多时,他就饮下好多烈酒。

怀丰脑中昏沉沉的,他半撑着脑袋,看着眼前三碗明晃晃的黄汤,里面已经在打着旋儿了,他腼腆道:“可否要些佳肴,光是喝酒,我实在是有些难受。”

言罢,他竟打出个酒嗝来。酒气熏人,蒸的他满脸醉如酡颜。怀丰闭眼细细轻嗅,忽的憨憨笑了,呓语道:“阿秀,你身上的味道真好,我很是喜欢,又极为欢喜。”

阿秀呆住。原来,这便是那一夜他未曾说完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实在忙,抱歉,又晚了

、醉酒

这一场酒从天明喝至天黑,闹到最后,真正醉得其实只有顾怀丰一人。阿秀在他的严防死守之下,就沾了开始那么一丁点,而明英则根本不会醉。愿望落了空,明英很是不甘,他又非常霸气地一连要了好几坛,假装自己能醉一小会儿,假装自己不那么清醒。

其实,身为一颗琥珀,明英一直都清楚,所谓的娶媳妇是一个奢望,只不过这个奢望在遇见谢一一时,成了最明亮的希望。如今,希望落了空,只剩下满怀的失望,明英难受不已。再转念一想,那个范大人也是个好人,肯定会对一一好的。

这样自我宽慰着,他心里难受去了不少,可喝酒的速度却没停。

阿秀瞪眼看着这二位,一个是一言不发、闷头大口喝酒,另一位则已经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他空出来的那只胳膊还紧紧抱着两个大海碗,生怕有人会抢似的。这两个碗,一个是顾怀丰自己的,另一个自然是阿秀的。

“这人还是探花郎呢,为何做出来的事,总是无端端透着一股傻气?”阿秀摇头暗叹不已,又觉得十分好笑。“大人,时候不早,该回府了。”她拍了拍那人肩膀企图让他清醒些。虽然这人已不再是什么大人,可阿秀依旧改不过口。

“回府?”

顾怀丰迷迷糊糊睁开眼的瞬间,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全是氤氲水汽,点点滴滴柔和极了,在他那张冷峻清寒的面容对比映衬之下,尽显勾魂之意。水汽迷蒙里,一双漆黑的眸子越发深邃,像极了冬夜苍渺的夜空上偶尔点缀着一两颗璀璨的星子。

阿秀看惯了这个呆子平日里正人君子的模样,如今他陡然这样,风流倜傥自不必说,眉间眼梢里还略带了些旖旎,她被惊艳了便忘了其他,只傻傻看着。

顾怀丰呆呆问她:“我好看吗?”

阿秀瞠目结舌。

这呆子从哪儿学会这些调戏姑娘的轻佻之言了?不会是他那个姓梅的妾室教的吧?

她越想越生气,正欲发作,脑中忽然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一张非常模糊的脸,转瞬即逝。她来不及细想,只记得那人笑着问道:“我好看吗?在你们阴森恐怖的鬼界,是不是排得上第一?”

阿秀一时怔住,待回过神,眼前这人一动不动,还是呆呆盯着她,她没好气道:“快回府去,你家里人还等着呢!”

顾怀丰这回倒是听话,他半撑起身,一手搭在桌沿,怀中还是傻傻地拥着那两只碗。他看着阿秀,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笑道:“好,咱们回府。”说着,便来牵她的手。

阿秀愈发气愤,她拍下他的手,“大人,你家小厮就在外面候着。”

顾怀丰想了想,认真点头,固执道:“对啊,我们一起回府啊。”

阿秀目瞪口呆,“大人,我和明英住客栈里,你自己回。”言罢,她还用手指在几者之间比划了一番。

“为什么?”顾怀丰蹙眉,满是不悦。

阿秀知道这人彻底醉了,跟一个醉汉讲不清道理,她起身,准备直接将外面顾府的小厮喊进来。之前白氏派了几个人来寻顾怀丰回府,结果这些个小厮被顾怀丰吩咐在外面候着,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了。

顾怀丰这次手疾眼快,他揪住阿秀的衣袖,哼道:“你莫不是想偷偷溜走?”他的力道很大,阿秀挣脱不开,“大人,我要喊你府里人进来呢。”

“好啊,我们一起回去。”说来说去,又绕到这一句上来了。

阿秀无奈笑了,“大人,你这是真醉还是假醉啊?”

“我真醉了!”

顾怀丰将碗拍在桌上,身子摇摇晃晃,他居然笑道:“你看,我站都站不稳了,你来扶我一下。”说着,他朝阿秀招了招手。这动作、这表情,像是在召唤某个阿猫阿狗,哪怕他眼神里宠溺的能淌出蜜来。

阿秀打了个寒颤,这人今夜难道被什么风流鬼、采花贼附身了?

明英心里头受着伤滴着血,如今实在看不下去这唧唧歪歪的一幕,他嚷嚷道:“师妹,速速将这呆子送走,省得妨碍我喝酒!”

若不是被顾怀丰拽着,阿秀真想蹦过去给他个爆栗子,她也懒得再争执,索性扯着嗓子对外面吼了一句:“顾府的人快进来,你家少爷醉了。”没想到,顾怀丰紧接着也抻着脖子喊了一句:“不许进来!”

阿秀哭笑不得,她又问了遍:“你真醉了?”

顾怀丰点点头,身子摇着摇着,眼看就要扑下来了,阿秀连忙用手抵住他的胸口。倚仗着这样的触碰,她的心、她的人果然又随着他的力量开始有了知觉,连带着最末梢的指尖也有了触感。他身上这件袄子的用料柔软,摸在手里软绵绵的,再往里,就是清瘦的胸膛…

阿秀不好意思,她连忙松手,转而去搀胳膊,这样才将他半拉半扯送到门外。

可顾怀丰不乐意了,他死活不肯松开阿秀的衣摆。

在众人面前拉扯了小半盏茶的光景,阿秀狠狠心直接对着他的后颈敲了下去,那人果然安静了。他软绵绵地栽了下去,阿秀抄手将他扶住,递给顾府一众小厮。那些小厮看阿秀的眼神又惊又怕,却又不敢多说什么,连忙扶着顾怀丰回了府,唯独另外一人按着吩咐偷偷跟着他们。

随着顾怀丰的离开,体内的喧嚣重新归于平静,阿秀有些失神。

这一日于她而言不算好过,可有这个呆子在,她至少可以少想许多的烦心事。如今他走了,发生的一切便又涌了上来,尤其那一片刺目的红,还有那张一模一样的脸…

阿秀和明英对坐,见他已经抱着酒坛直接牛饮了,阿秀问道:“师兄,你有何打算?”

明英愣了愣,回道:“我想尽快回去,师妹,你呢?”

“…我去找桐江,给朝云偿魂。”

明英滞住,蜜色的眼眸里浮上了一层朦胧水烟,“阿秀,这一回你与和尚斗法,修为、内力尽散,唯独还剩几分戾气护住了三魂七魄,好容易才…非要这样前功尽弃么?不过,”他轻轻一笑,“桐江似乎不会真要杀你…”

阿秀摇头,“不管他杀不杀我,我也执意如此。师兄,我欠他们兄妹的,就算是灰飞烟灭也偿还不尽!”

明英叹气,“你若执意如此,只怕真的要魂飞魄散了。”他顿了顿,似有些不忍,“我知道师父他私下也曾劝过你,所以,你如果就这么走了,他也会伤心的。”

阿秀黯然无言。

过了好半晌,她终于喃喃道:“我明白的,可这是我的劫难,三百多年前如果不是师父收留,世上早就、没有我这个孤魂野鬼了。如今,能再见他一面,知晓他过的好,我千年的夙愿便算了了,再无什么遗憾…”

明英突然静默,他长长一叹,仰头喝光了坛中的烈酒。

“师妹,我在翠虚山,会日日为你念经超度的。”

阿秀笑了,像个无忧无虑的姑娘,眸子里难得有些水汽流转,也不知是先前留下的,还是现在淌出的。

翌日,顾怀丰醒来时只觉得脖子后头极痛,他伸手揉了揉,忍不住嘶气,一抬眼,枚烟进来了。

顾怀丰醉酒后虽然睡了一夜但脸色依旧苍白,如今,更是没什么血色,白的可怕。他把被子往上提了提,道:“梅姑娘,你来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枚烟反驳:“公子,我是你的妾室,怎么来不得了?何况你昨夜醉得厉害,老夫人不放心那些粗手粗脚的下人,便让我来照顾着。”

顾怀丰无言怔住。正巧,外头进来一个小厮,覆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登时爬起来,穿上衣衫,简单洗漱一番,匆匆往外去。

枚烟看在眼里,止不住地叹气。昨夜她难得可以光明正大来他房里待着,结果这个呆子就算醉了,也硬是要将她赶走,嘴里说的念的,无非是什么“姑娘请自重”。院中的动静很大,以至于惊动了白氏,白氏便又将她安排走了。枚烟气急,如今只能在口舌之争上占占他的便宜。

顾怀丰去的是城中的一家客栈,而先前那个小厮过来禀报的,自然是阿秀和明英要走一事。

待他紧赶慢赶到了那儿,他二人早已经收拾好牵了马一副要离开的架势,若不是顾府的人拦着,说不定早就走了。

顾怀丰心焦,他连忙上前还未开口说话,远远一人道:“明少侠,阿秀姑娘,你们这是要走?”

众人齐齐偏头,就见范晋阳携着谢一一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踏青

陡然见到范晋阳和谢一一,阿秀那三位都有些不大自在。偏偏这一对新婚伉俪笑容满面,尤其是单纯的谢一一,根本不知如今的尴尬。为了不让一一为难,他们三个也只好勉强维持着笑意。

待走近了,范晋阳好似才见到顾怀丰,与他互相拱手见了个礼,寒暄道:“一别数月,晚山兄何时回来的?”

对于眼前这人,顾怀丰现在的心里有点复杂。谈不上什么怨恨,因为官场本就如此严酷,但也不想与他多有牵扯,毕竟自己身陷囹圄一事,与这人有着千丝万缕分不开的关系。顾怀丰微微一笑,不咸不淡回道:“谢过子正兄关切。顾某昨日才回安州,还未来得及至府上恭贺兄台大喜。”

两人又略略寒暄了几句,范晋阳对着明英和阿秀拱手道:“二位昨日不告而别,内子知晓了很是伤心,今日便吵着出府,要请二位过府一叙。”

“是啊,是啊,”一一早就上前挽起阿秀的胳膊。她轻轻摇了摇,亲昵道:“阿秀,这几个月我可担心你身子了,没想到你到安州了竟不来寻我!明英,你也是…”她偏头看向另一侧的明英,目光愤愤,还如原来那般吵吵闹闹。

明英从先前起就只敢望向旁处不相干的地方,如今察觉到一一的目光扫过来,他尴尬地与她对视了一眼,扯着唇角笑了笑,继而又迅速转开视线。

谢一一继续道:“阿秀,明英,去我们府上住个十天半月再走,当是陪陪我,可好?哎,你们不知道,这人一天到晚就知道忙,着实无趣…”她边抱怨,边抬手指了指对面那人。

阿秀顺着一一指的方向看过去,入眼是一身天青色的锦袍,袖口和领口围了一圈狐白毛边,比他原来的那些布衣青袍华贵许多,再抬眼,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他正对她颔首微笑。一瞬间,他的笑容穿越了千年,将她与阿牛生前死后的所有种种都带了过来。跨过那么长的时间河流,依旧清晰如昨。那是支撑着她走到今日的动力,那亦是摧毁了她信念的源泉。

阿秀错乱不堪慌不择路,只能低下了头。某一刻,她忽然觉得对不住身旁仍在叽叽喳喳没心没肺的谢一一。

范晋阳自然看到了阿秀慌乱的眼神,但同时也抓到了这人目光中的一丝深深眷恋。他弄不明白,所以偷偷藏了些疑惑。

这一切悉数落在顾怀丰眼中,他心中酸酸涩涩的,很不是滋味。

暗流涌动之下,依旧只有谢一一没有察觉到任何的一点异样。

最后,为了不让谢一一起疑、伤心或其他,阿秀和明英答应在安州多呆上几日,只是坚持住在客栈里。谢一一也不再勉强,立马约好了每日来寻他们玩儿。范晋阳看她笑得开心,又邀他们过府吃顿便饭。

明英和阿秀对视一眼,齐齐摇头。他俩正想编个合适的借口,一旁的顾怀丰解围道:“不瞒子正兄,顾某已经请他们二位…”瞥了一眼那两匹马,他难得胡诌道:“顾某已经请他们二位出城踏青,所以…”

明英与阿秀同时吁了一口气,和顾怀丰待着,也比与那二位待着强。

被拒绝了,范晋阳面上有些挂不住,可倏尔又好了。谢一一恍然大悟,“难怪你们牵了马,原来是要出城踏青啊,可是,”她眨眨眼,狐疑道:“如今二月刚到,哪儿有什么青可踏?子正,我也想去凑热闹,你先回衙门,不用管我…”

明英扶额。这回再想拒绝,可就难了!

话不多说,两匹马和一辆顾府的马车慢悠悠上了路。出了安州城继续往西,群山环绕,一眼望过去,还是光秃秃的一片,明英心不在焉,他挥着马鞭,一下子就跑远了。谢一一看在眼里,跃跃欲试,就让骑在另外一匹马上的顾怀丰下来。她翻身上去,双腿一夹大喝一声,追着前头那人去了。

阿秀吓白了脸,连忙让车把式去追,没想到马车却停了下来,只见先前被迫下马的顾怀丰慢悠悠爬了上来。

看她着急担忧的模样,他劝道:“你别担心,子正兄派了人在。”他的话音刚落,后面飞驰过来一匹骏马,马上的人模样看不甚请,他的速度极快,沿着谢一一的方向追过去了。阿秀这才放下心来。

顾怀丰眯着眼向前张望了一会儿,这才收回视线,看向身旁那人。他不是练武的,所以此时有些疑惑想要问问阿秀,但细细思量,不知为何他却没有问出口。

阿秀见他打量过来,便有些局促了。

他们两个在马车里共处的回忆太多太多,以至于她不自在地撩起车帘跳了下去,剩顾怀丰一人哭笑不得,他未做多想便跟着她跳下来。白色的袍子上溅了一点残雪,黑乎乎的,他根本顾不上了。

沿着盘山道往上,阿秀走在前面,顾怀丰跟在她三四步开外的地方,到了一条颇陡的通天台阶处,顾府马车便停了,他二人继续往上。不多时,顾怀丰累的气喘吁吁,看前面那人没有丝毫的停歇之意,他只能咬咬牙,继续跟着。

待到看一个稍稍平整点的山坡处,他再也支撑不住,也不管干净与否,索性靠着一棵碗口粗的大树盘腿坐下来歇息。一沾着地,他整个人恨不得瘫倒在地,舒舒服服躺着才好。

“阿秀,你不累吗?”顾怀丰偏头问她,暖阳从树杈间落下来,照到他白净的脸上,他的眼睛略微眯愣着成了一条弯弯的小溪,其间流淌点点碎金。

阿秀走回几步,亦靠着树干抱膝而坐。那人又固执地问了一遍,她才笑着答道:“不累,倒是忘了你身子弱…”

顾怀丰自怨自艾,“百无一用是书生,果然不假!”

阿秀这才问起他被革职的前因后果。顾怀丰只捡了些重要的说,其中就省去了范晋阳的一道折子,毕竟那人在阿秀心里是尽善尽美的,他不想破坏。

见她还想深究个清楚,顾怀丰索性先发制人问阿秀:“他成亲了,你以后有何打算?准备跟在他身边,还是…”

阿秀摇头,“我原本是这么想的,可现在留在他跟前反倒多余,只要他和一一过得高兴就好。”

听到这句话,顾怀丰暗暗松去一口气,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又紧接着疑道:“那你今日准备去哪儿?”

一怔之下,阿秀隐约有些不想告诉他最后的那个答案。沉默片刻,她冲着他大笑,露出俏皮的虎牙,还有近日难得一见的洒脱。

“回翠虚山静心修炼,我不会再出山了。”

“…那我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阿秀哑口无言。其实她很想说,他确实会再也见不到她了,因为她一心要回去偿三百多年前欠下的一场债。

她低下头,喃喃道:“大人,你以后必定能与夫人恩爱百年,一世平安。”

“我早就不是大人了!”顾怀丰稀罕地发了脾气,声音清清冷冷,透着一股彻心的寒意,“还有,你会算命?”

“是我拜托我师父算的,他是个得道散仙。”阿秀如实回答。

“如此说来,就算他娶了旁人,你也不愿嫁我为妻?”许多的话憋在怀里,不知该说什么好,百转千回之间,却也只剩这一句了。

阿秀抬眼,正好与他四目相接。他的目光冷极了,她苦涩道:“我已经嫁过人了。”

“你嫁过谁了?”顾怀丰冷哼,极是不屑,“那个阿牛?你与他根本没有三媒六聘,怎么算嫁给他?还是说那位病死的教书先生家的公子?你与他是结了亲,但只不过是阴亲啊,又未拜过堂…”

阿秀被他说的毫无还口之力,她气愤不过,只能背过身,“你做什么咄咄逼人?”她越想越愤恨,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再者你都有了一个小妾,将来还有不知多少房妻妾,何苦来纠缠我这一缕孤魂?”

作者有话要说:

、劝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