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明英那些胡编乱造的顺口瞎话,阿秀有些招架不住,她垂下眼硬着头皮回道:“我们无门无派,不过讨些生活罢了,劳烦大人费心。”想到今日来这儿的目的,她顿了顿,接着道:“范大人,你昨日…”

她的话未说完,晋阳打断道:“昨日那信你看了?”虽然信里有诱哄之意,但他到底是付了一点真心的。

阿秀将视线从压手杯上移到对面那人的脸上,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范晋阳腼腆笑道:“那你可知道我的心意了?”他的笑容其实和顾怀丰的笑靥非常不一样,没有那种清冷倨傲如孤剑之色,反而是温暖和煦犹如春风拂面。

阿秀不敢多看,她重新低下了头,“嗯”了一声,婉拒道:“谢过范大人厚爱,不过,我今日是来辞行的。”

“辞行?”范晋阳下意识地惊呼。他正矛盾着呢,没想到这边会抛给他一个意外,猝不及防之下,他喃喃问道:“是因为晚山兄么?”话一出口,他觉得不妥,略有些煽风点火地说道:“阿秀,我瞧你对他倒是极好,只是顾府对你似乎偏见极深,竟然要闹到对簿公堂的地步?晚山也不偏袒你,我实在替你不值得,这样薄情寡性的男子何必要为之伤神呢?”

“范大人,我与他之间…”阿秀刚想要辩驳,但一想到先前种种缱绻,再想到即将无奈的分离,她心中万般不舍,只能艰难回道:“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是顾老夫人和他那位妾室误会了。”她低着头,齐眉穗儿在她脸上落下好大一片阴影,显得那双眼睛更加失神。阿秀想要为顾怀丰留一条后路,他的娘亲那么讨厌自己,若是他们的事传入她耳,那个呆子必然更加为难。

看着她满脸黯然与苦涩,闻着那道幽幽萦绕的檀香,不受控地,范晋阳就难受了。胸膛某处传来一阵并不熟悉的疼,似是心痛,却又无力,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推着他,再往后退一步,就会坠入万丈深渊,他很怕,茫茫然握住她的手,入手冰凉刺骨,他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阿秀,既然如此,你为何非要辞行?我真心想纳你为妾,你不是与顾府结了怨么,我也可替你出头…”

阿秀被他的言行给吓到了,她一脸的不可思议,连忙甩开他的手,起身大喝一句“大人请自重”,话音刚落,她一下滞住,面上忍不住苦笑。真是和那个呆子待久了,自己现在说的和他当时竟如出一辙!

范晋阳亦是一惊,他回味过来,暗骂自己糊涂,怎么能说那么蠢的话,正想要解释时,阿秀拂袖愤愤道:“范大人,你才娶一一为妻,她是个至纯至性的好姑娘,还请务必好生待她。你若是还像这样朝三暮四,你如果无故为难顾府众人,休怪我,休怪我…”对着那张脸,阿秀无论如何说不出后面的狠话了,但她心中依旧震惊不已,她从来没有想过苦苦寻找的阿牛竟会变成这番奸猾模样!

她的声音高了许多,在空旷的山间更显忿然,远处探出一个人影来。不过一闪而过,阿秀却眼尖地一下子瞥见了。离得稍远看不清那人面容,但她知道是个练武之人,和那个车夫一样。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她猛然一愣,为何一个知府旁边要放这么多的练家子。他的官多大,和那个呆子比呢?

阿秀不明白这些,默默发呆之际,根本没料到身后会突然袭来一掌。掌风正劲,当她察觉到的时候,为时已晚,只剩下错愕地回头。面门正好迎上那一掌,不偏不倚,就在额头中间。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快到阿秀避之不及,无处可逃,只能硬生生受了下来。

狠狠劈来的掌心间力道绵绵不绝,阿秀没了千年修为,只能倚仗体内残存的云阳子度来的一道真气勉强与之相抗衡,却终究杯水车薪抵挡不住。真气溃散之际,阿秀再也支撑不住,可她并不吐血,她只是直勾勾望着眼前那人。

面前是一张放大的和尚的脸,他面色悲苦,却毫不怜惜,下手可谓是又快又狠。

过往一一闪过,阿秀唇角勾起一丝笑意,软绵绵栽下去的时候,她脑中最终出现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分别时顾怀丰的模样,他负手立在门前,身姿笔挺又修长,像一棵可以依靠的参天大树,他的笑意清隽,风流倜傥的桃花眼里满是眷恋,像夜空中孤寂的星子,他对她说“去吧”…若那个呆子知道是这么一个结局,可还会让她过来?

阿秀渐渐倒了下去,干涸的眼角又流出了两行血泪,那是一个厉鬼消亡的征兆…

“大师,你疯了不成,好端端地杀人做什么?”

“我早说了她是鬼并非人,是你被蒙蔽了而已…若非被蒙蔽,你刚才怎会糊涂说出那些话?”

“…”

作者有话要说:

、腥甜

这一日,顾怀丰终究没有等到阿秀回来。

从日出到日落,从天明到天黑,他一个人,像悬崖边岌岌可危的孤松,在料峭的早春中努力期盼着一丝生机,没想到最后却只是满地荒芜。

他去范府见到了约她出去的那人。那人给他看了座,正要让下人上茶时,怀丰摆手,直接问道:“阿秀呢?”

“…”饶是有心里准备,范晋阳依旧觉得口干舌燥,浑身发冷。他抿了抿唇,回道:“阿秀跟我辞完行就走了。至于她之后去了哪儿又遇见什么人,我是一概不知。” 说罢,他无奈地笑了笑。

“子正今日将阿秀约在安州城外西郊,西郊只有一条道,不知她辞行后,是继续往西,还是回城?”

“应该回城了。”范晋阳笃定道。这是他一早想好的说辞,反正无人可证实。

顾怀丰久久盯着他,忽然笑道:“我今日问过城西的守卫,说来也算巧,这一整日竟不曾有一个红衣打扮的姑娘进城,又沿路去寻,不曾有任何打斗的痕迹…”

他这话其实有些漏洞,若是仔细思量必然能够察觉,可架不住心虚,范晋阳下意识改口道:“那阿秀似乎是离开了。”

顾怀丰依旧笑,“阿秀家在青州,青州在洛水之东,她无端端为何要往西?何况,她的包袱还在客栈…”

范晋阳没料到这么轻易地出了漏洞,他尴尬地圆道:“不瞒晚山兄,其实我不曾看到阿秀去哪儿。”

“以子正兄对阿秀的热忱之心,且不说没有送她一程,竟连她去了哪儿都不曾留意,岂不不合常理?莫非心里有亏?还是你昨日那封书信是骗人的?”话到这儿,就有些咄咄逼人了。

范晋阳果然忿然起身,拂袖道:“晚山,你话里话外似乎都在疑我?”

“草民不敢,”顾怀丰亦起身,笑着拱手道:“只不过阿秀因你邀约才无缘无故没了,不管是天涯海角,我总要找到她的。”言罢,他面无表情作了个揖离开范府。顾怀丰哪儿去问过什么城西守卫,若不是那人心虚,怎么会在三两句之间就被自己探到了想要的真相?

范晋阳有鬼,他早就想查了!

送顾怀丰出府,范晋阳回了后院,谢一一迎出来,狐疑道:“子正,都这么晚了,顾大人有何要事?”她已经习惯了如此称呼,一时间改不过口,范晋阳纠正道:“一一,他已经不是什么大人了。”谢一一笑着上前,挽住他的手臂:“好吧,范大人,顾公子有何要事深夜来府?”

晋阳拍了拍她的手,又不动声色地抽出胳膊,“一一,夜深了,你快些歇着,我去书房看会儿公文。”

一一嘟着嘴不满道:“范大人,你真是无趣,罢了罢了,我明天大清早就去找阿秀和明英玩儿。”

又一次听到阿秀的名字,范晋阳心底很是不安,“阿秀已经走了。”

“阿秀走了?”谢一一惊呼,眼眶登时就泛了红,“我们才说好的,她怎么能不告而别?”

“是啊,她不告而别了…”范晋阳点点头,在她脑袋上揉了揉,“一一,明日再说吧,我今日有些累,还有公务要忙。”

他的书房很是简朴,不过几排书架,一张长案。案上整整齐齐摆着文房四宝,除此之外,还有个漆雕红木盒,盒上雕着几朵山茶花,格外娇艳欲滴,是这间暗沉屋子里令人一眼就能望见的美好,很是突兀,又显得格格不入。

端坐于案前,范晋阳的目光落在木盒上,过了半晌,他才伸手掀开盒子。里面居然是一颗黑色的珠子,闪着最最幽暗清冷的光,没有一丝的温度,若不仔细看,绝不会在意珠子中间隐隐透出的金芒。将其拈在手里,珠子很冰,范晋阳不禁打了个寒颤。静静端详许久,他终轻轻将黑色珠子放了回去,似不忍打扰着什么…

从范府出来,顾怀丰回到客栈,正巧遇见明英,他身背长刀手握油伞,风尘仆仆的,亦是从外面回来。

两人见面问对方的第一句话均是“见到阿秀没”,只这一句,他们就知道阿秀仍然音讯全无,心下不免焦急起来。

明英手里的青布油伞是常年跟在阿秀身边的幽萦,她今日出门没带而是落在了客栈,如今被他拿着。“阿秀与幽萦戾气相通,我在安州城内城外细细找过了,尤其西郊,可这把伞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明英寒着一张脸,面色不好,连声音都沉重许多,“呆子,我觉得阿秀她似乎凶多吉少…”

闻言,顾怀丰的心直接凉了一半。早上是他送她出的门,亲自将她送进了这般绝境,那个时候她还俏生生地回头,冲着他浅笑…顾怀丰没有想到这一别竟会如此收场!“别胡说,她不会有事的”,他不过只说了一句话,便有些急火攻心,喉头随之涌上一股腥甜。他默默压了下去,又将范晋阳的不对劲告诉了明英。

明英立刻道:“趁着天黑我带幽萦前去探一探,你…”他说着瞥了顾怀丰一眼,怀丰立刻会意:“我不会跟着去添乱,我还有其他的事,需要回府交代一声。”明英点头,他径直往知府府邸去,顾怀丰亦转身回了府,两人在客栈门前分道扬镳。

这一日夜里,明英依旧一无所获。

他翻进范府,在不大的知府府邸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但阿秀的这把幽萦没有任何动静,伞柄上的那抹青色凝滞了,慢慢变淡变暗,毫无一丁点的生气。明英心凉了…

顾怀丰回府之后,来不及去看白氏,而是直接修书几封发往霈州。想了想,他又提笔写了一封信发给京城的老师。交代好下人忙完之后,已是三更天的光景,他并没有困意,索性又准备翻墙出去,谁知道,明英就找上了门。

看着那张黯然失色的脸,顾怀丰心底沉了又沉,好像坠入了无尽深渊。他浑身乏力,喉中不受控地微痒。这一回,没有压得下去,鲜红顺着嘴角蜿蜒而下,落在地上,一滴又一滴,汇聚在一起,开出了世间最娇艳的山茶。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这几天太忙,今天晚了,抱歉。

、七日

在日复一日的寻觅之中,在日日夜夜的煎熬之下,顾怀丰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人心底的希望是怎样一点点变成失望,最终又变成了一种无助奢望的。

如果说他曾经是悬崖边的一颗苍劲孤松,那现在,他则是成了无根的浮萍。

她消失了,除去那些残留着檀香的衣裳和一把晦暗的幽萦昭示着过往,她就像不曾存在过一般,无影无踪,遍寻不着。

阿秀,你去了哪儿?是不是已经…魂飞魄散了?

这两句话近来反反复复被顾怀丰喃喃挂在嘴边,可问题最后的答案他根本不敢触碰,那是他的禁区。只要装作糊涂,就还能维持一丝奢望。因为,他只要一想到阿秀已经不在人世间,孤零零的一个人去了他并不知道的地方,只要一想到最后她踏上马车掀帘而入时的那个回眸,只要一想到曾经的点点滴滴,他就心痛得不能自已。

阿秀,我要怎么样才能再见你一面?

恍恍惚惚间,顾怀丰曾想到过死这个字。可再想到顾府上下数十口人,再看着白氏年迈却无尽担忧的脸庞,他就不敢随便胡思乱想。他是顾家的长子长孙,压在身上的担子千斤重。他现在能做的,除了继续找寻真相之外,就是祈祷阿秀平安无事,这已经是他心底最后剩下的那么一丁点奢望了。

顾怀丰偶尔会安慰自己,阿秀这么一个弱女子,孤独地承受了流转千年的痛苦浮沉,苦苦寻找着她的归宿,如今去了,也算是她的解脱,恐怕是再好不过的安排…

可越是这样自我安慰,他便越会想起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个约定,“等你回来,我送你出城”…他从来都不是心甘情愿要送她走,可这一次,他倒是希望能够亲自履行诺言,送阿秀离开。最起码,他能够知道她是平安的,最起码,这个承诺可以实现,而不是沦落成一辈子的遗憾!

他不甘心啊,实在不甘心,辗转反侧之间,顾怀丰愈发坚定信念,要找出真相,替阿秀报仇!被政敌陷害锒铛入狱,革职归乡,顾怀丰都不愿再多加计较,可他心爱的女人就这么无故消失了,他没有办法置之不理。

他从来都是一把利剑,只不过这次,却不知是要伤人,还是会伤己…

他的突破口,正是在前言不搭后语的范晋阳那儿。

范晋阳与顾怀丰同科,苦读十几载圣贤书,因为家贫没有任何的背景,春闱之后,他居然是去赴任最末首的七品知县,几经升迁,直到现在的四品知府。为官这几年,范晋阳的政绩考核相当好,他为官清廉,爱民如子,口碑极佳,故此去年安州洪水泛滥,他才会被调来安州继任新知府。

纵观他为官这几年,顾怀丰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问题出在去年的洛水之祸上。

朝廷拨了那么大一笔救灾的银子下来,层层盘剥,到了安州知府这儿,他着实是知情的,但一直摁着未上报。范晋阳当时的打算应该就是静观其变,等钦差来处理,谁知一等就等来了顾怀丰。

而当时的顾怀丰意气奋发却又心绪难平,竟被这人给瞒骗了,什么“我初到安州,不过一月有余”,什么“底下盘根错节,他们怎可能真心听我的”,字字句句听着极度委屈,似是忧国忧民,其实只是引他去查,到最后,还不忘在背后给他一刀…

子正早就在心里做出了选择,早就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他竟不自知…想清楚这一点的时候,怀丰止不住叹气,“自己果然不适合官场这种弯弯绕的地方。”

他给霈州去过几封信,主要就是想调查范晋阳与先前被自己端掉的那几个贪官私下的关系,而他写去京城的那封信函,则是想知会贺老一声。

未过两日,顾怀丰陆陆续续收到了回音。

霈州的回信中间写得虽然隐晦,但总能看出一些端倪,印证了他的某些猜测。怀丰更加打定主意,待过完这难熬的七日,就亲自去霈州一趟。

为何是七日?

因为他下意识地觉得那是阿秀的头七,他得去祭拜她。何况,他曾答应过她,以后遇见庙宇就替她进一支香。

这个承诺,他再也不敢忘,他死都要坚守。

到了这一日,天朗气清,有着三月特有的暖意,。顾怀丰起得很早,他睡不着,心一直在抽痛,那把刀子抵在他的心尖上,慢慢地割着,从未停过,一直都在…

没有要任何人相伴,他准备徒步而去,好好地再和阿秀单独度过一天,谁知道刚出府就见到了明英。

明英倚着墙,双手抄在胸前,头耷拉地极低。听到有人唤他名字,他才恍惚抬起了眼,那双蜜色的眸子没有任何的神采,黯了又黯。

明英肩上跨着个包袱,见到顾怀丰来,便递给他,又拍着他的肩膀郑重托付道:“这个包袱里都是阿秀最喜欢的玩意儿,记得通通烧给她,最后再哄她高兴一回,让她去的别那么孤单…我回去替她诵经了。”

顾怀丰默默接了过来,包袱里面叮呤当啷乱响,他面色一滞,登时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了。他似乎又看到了阿秀明媚的笑靥,他的心开始慢慢往下沉了下去,一点一点,到了最底处,就听见自己生涩的声音在问:“明英,她可曾用过?”

“用过。在东州疗伤那段日子里,师妹最喜欢对镜梳妆,每日里神神叨叨,不是问我们石榴红好看,还是海棠红好,呵,真像个不懂事的小丫头…”说着说着,明英自己笑了,可也就是扯了一下嘴角,很快他的面色黯淡下来,“大人,我与她在一起三百多年,从未见过阿秀这么高兴过…”

心痛得更加厉害了,绞在一起,痉挛无比。

顾怀丰只能紧紧拥着曾经属于她的行囊。好像唯有此,他才能找到一线支撑的力量。

将脸深埋在柔软的包袱中间,深嗅一口,里面各色香味杂陈,混在一起,馥郁芬芳,却终抵不住那一缕清清淡淡的檀香。

是的,那是阿秀留给他的…

他曾久久埋首在她的颈窝处,只为了贪婪地攫取眷恋,只为能够永远记着,今生今世,他再也找不到这么好闻的香味了,他再也遇不到能够走进他心里、能够令他全心全意爱慕的姑娘了!

他去的是安州城外一个据说很灵验的寺庙。

庙里无论大神小仙,他均虔诚地上了一炷香,又拜了三拜,心底默念的只有一句“请菩萨保佑阿秀一切安好”。

做完这一切,他为阿秀捐了一盏长明灯。

盘腿席地而坐,看着属于她的那簇幽幽火苗跳着燃着,顾怀丰解开包袱,将里面的东西一个一个烧给了另一头的她。

火光映在他的脸上,衬得他白皙的面容略有些红,可这些都比不过那双桃花眼中的通红,红得有些魔怔,有点吓人。

那双眸子无神地睁着,直直盯住火盆,倏地,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颤抖着,不经意间沾上了一滴晶莹的泪珠,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当所有的泪都止住了,他眼梢下却永远地挂上了一颗,或许那颗泪珠已经镌刻在了他的心里,挥之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

、暗夜

自顾府回了客栈,明英推开房门,不禁愣住。房内坐着一个神出鬼没之客,一身劲瘦黑衣,面色古井无波,看不出是喜还是悲。

桐江手执幽萦,显出身形。见明英回来,他挑眉问道:“阿秀出事了?”声音还是那般的嘶哑,摄人心魂。

明英与他视线相接,只觉得他的目光很寒很冷,锐利极了,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让明英有种错觉,这个厉鬼恨不得在自己身上戳两个冰窟窿。

“你都知道了?”

桐江摇头,“我与阿秀戾气相通,这些日子,我察觉不到她戾气的存在,只当是因为内力尽失的缘故,直到一连多日行五没往回递消息,我才估摸他们一起出事了…”

闻言,明英垂下眼,黯然道:“我们用幽萦找了七日,阿秀音讯全无,恐怕是凶多吉少。已给师父送了信,还望他能尽早过来。”

桐江缓缓起身,黑烟自身下弥漫,他的面容逐渐凝重却又模糊起来,“我去寻她”,话音刚落,幽萦跌落在地。

砰地一声,惊起满地尘埃。

明英弯腰捡起来,暗叹:这世间若是还有一个人能找到阿秀,那亦只能是他了,桐江总比幽萦有用吧?!

且说顾怀丰从寺庙回来,正准备收拾东西去霈州,门房小厮就来了,说是有个灰头土脸的人要见少爷。顾怀丰心疑,他问:“那人可说是什么事儿?”小厮摇头:“少爷,那人不答,只说是要事,又说自己是从霈州来的。”

“霈州?”顾怀丰隐约觉得不妙,连说了几个“快请”,待见到来人时,他的心慢慢不安起来。

那人做普通农夫打扮,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唯独一双眼利如鹰隼,显然历练极多。

见到顾怀丰,他抱拳唤了一声“顾公子”,方正色道:“公子来信一事已惊动庙堂之人,许是他们不想你再查下去,故意伤了几个我们在霈州跑腿的兄弟。”顿了顿,这人又道:“在下这次来,权是因为江湖上的规矩,只想提醒公子一句——适可而止,毕竟民不与官斗,好汉也不吃眼前亏!”言罢,他一抱拳即刻转身离开,似乎一刻都不愿停留,似乎一点关系都不愿沾上。

坐在堂中久久未动,顾怀丰手足冰凉,心中骇然。

他不过是查范晋阳一个人而已,现在刚有一些动作,便连累了其余的人。他不信范晋阳有如此大的能耐,所以…这人后面还有个大靠山。至于到底是谁,他就懒得再猜了,他现在只想将那人扳倒而已。

顾怀丰这么想的同时,范晋阳亦是这么想的,这一夜,他府上亦来了个不速之客。

“为何要如此?终是…太过残忍了些!”他拧着眉,仔细措辞,又抬手将那纸信笺凑到烛火之上。火苗沿着白纸蹭蹭往上窜,不一时,就将那封信函烧成了灰烬。

一干二净,什么都没了!

望着那堆灰烬,座下那人笑道:“京城里快要大动干戈了,拦到这人发往京城的信函,虽不是什么大事,但总担心他碍手碍脚的,所以…”他欲言又止道:“反正他去年秋天因结党营私获罪入狱,圣上根本不会在乎几个草民的死活,谁还记得这个落魄的探花郎?”

“那,需要我做什么?”

“又不需要你动手,莫要担心,最后随便结个案就好。”

那人的话轻飘飘的,好似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范晋阳心头一凉。

案前的那枚黑色珠子闪过一丝幽光,幽幽暗暗,化成一道沁人的凉意。这道凉意掠过他的眼眸,引得范晋阳目光落在它上头。将其轻轻握住手中,他的指腹慢慢摩挲着,似是抚慰一般。

那人告辞之后,他垂着眼,盯着手心里的珠子,轻轻问道:“你听到了?”

他的声音极低,无人回答。

一个人坐了许久,范晋阳吹灭烛火,将闪着幽光的珠子放回雕花漆盒之中方回房去。他的娇妻在等着他,他的未来亦在等着他。

黝黑的房内,漆盒内发出几不可见的微弱青意,倏地,却被一股极强的金芒狠狠压了下去。这是暗夜里的无声博弈,如此反复几次,终是陷入黑暗,只剩一片惨白的月色。

很深的夜里,怀丰睡意全无,他穿着中衣踱出自己的小院子,七绕八绕地,就到了阿秀曾经住过的小院中。三月的乌樟树已经发了嫩绿的新叶,四周萦绕着一股清清淡淡的幽香。他抬头仰望着树梢上挑着的那盏灯笼,隐隐绰绰之间,便又想到了她。

唇角微翘,勾起一抹笑,虽然清冷,却比月色暖人心弦。

一切安静极了,只有料峭春风偶尔拂过的窸窣声音。

在这样的无声无息之际,他没有察觉危险莅临。

暗夜确实是罪行最好的掩护色。

十数个人蒙着面,身穿夜行衣,一个箭步依次跃上墙头,悄悄落地后,四下散去。

整个顾府,没有一丁点人声。

因为,但凡看见他们的人都死在了他们刀下,成了叫不出的亡魂。一刀又一刀,一个又一个,没有感情,没有温度,没有人来凭吊,动作利落极了,杀戮蔓延。

脚步声低低传来,顾怀丰回过神,他扭过头去,后颈处猛然吃痛,他微微眯起眼,根本看不清来人,登时就晕了过去。

翌日,顾家惨案震惊安州阖府,整整三十七条人命,皆是一刀毙命,无一人存活。

三十七具死尸覆上干净的白布,整整齐齐列在顾府堂前,一排又一排,端地渗人。

范晋阳踏入顾府还未走近时,只远远望见这样一个惨烈的情形,他的眼前一黑,忍不住眩晕。幸得身旁的人眼疾手快扶住了,他才没有瘫软下去。

昨夜,三言两语之下,他根本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居然无一人存活,居然就这么断了所有的后路…

风声低低呼啸,轻轻泣诉,宛如一首最纯最痛的悲歌。

愣愣望着这一切,他眨了眨眼,勉强镇定问道:“顾怀丰呢?”

衙役掀开一具白布,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闭着眼,抿着唇,却依旧清冷。若是盯久了,那人好似会陡然睁开眼一般。

他的心一沉,晚山真的死了,可不知为何,他的心里根本没有意料中的畅快,反而很害怕,害怕得不能自已…

这一夜,范晋阳回府之后,仍是先去书房。

刚推开门,他就愣住了,地上散落着几块黑色珠子的碎片。他连忙上前,正要俯身去捡时,一张放大的惨白的脸跃入眼帘,他猛地被吓了一跳,忽的直起身往后避去,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形容枯槁的手准确卡住他的脖颈。他动弹不得,呼吸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