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初一十五而已,同一个地方,他又遇到了她。

快一个月没见过她了,凌小萌还是一如既往地穿着最简单的淡色T恤,立在那里垂头描画,抬头看他的时候眉眼都没有动过。

还没有对答一句他就觉得吃惊,感觉中上次见面时她还是记忆中那个安静羞怯的女孩子,可是刚才抬头匆匆一瞥而已,她的表情客气而疏离,仿佛眼中看到的只是一个路人,直接视他为无物。

吃惊过后他开始在心中咬牙,凌小萌,你可以用一万种方法来表达对我的怨恨,但是绝对不包括这一种,绝对不。

第六十七章

苏凝已经迎上来,挡在他身前没话找话说,随便聊了几句,他又看着凌小萌说话,“小萌,我有些事想跟你单独聊两句,行吗?”

“单独聊,董先生你不是这么不给面子吧,我一个大活人在这里,当着我的面就想私聊了呀,呵呵。”苏凝抢着回答,脸上是笑着的,眼睛里却已经开始飞刀子。

姓董的,挺厉害的啊,居然想当着我的面抢人,别做梦了,除非我死。

直接跳过她的眼神,董亦磊微微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啊苏小姐,我只是想和老朋友叙旧而已。”

说着又看凌小萌,“小萌,月初的时候我偶然在你们公司附近的小区里看到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女孩子,也开着一辆黑色的polo车,是不是很有趣?”

“是吗?”问到头上来了,凌小萌不得不再次抬起头来,敷衍地答了一句。

“是啊,”这么寡淡的回答,可董亦磊仍旧是饶有兴致的样子,“还有更有趣的呢,当时有人来接她,那个男人说起来我们还都认识,想不想猜猜他是谁?哦,苏小姐也要一起猜一猜吗?”

苏凝忍不住了,别过头去翻白眼,直接对着空气骂了声无声的“无聊”。

可凌小萌却听得清楚分明,这时停下手中的笔笔直看过来,隔空与他打了个正正的照面。

凌小萌看到的是这个男人死死盯着她的眼神,里面赤裸裸写着千万句话,但在她眼里却只觉得苍白。

“苏凝,我和董先生单独说两句话就回来,你稍等一下。”

苏凝惊诧,但是凌小萌已经开始往另一个方向走,董亦磊对她耸肩笑笑,抛下一句解释,“不好意思苏小姐,我和小萌老朋友了,难得遇到总要叙叙旧。”

他们走到中庭,会展中心是环形而建的,中庭有小花园,夏日里香气馥郁,也有树木,但绝不高大,绿叶低垂触手可碰,亲和无比的样子。

“你要跟我说什么?说吧。”凌小萌停下步子回头。

董亦磊是走在她身后的,表情有些恍惚,他不记得凌小萌曾经走在自己身前过,过去她总是走在他的旁边,掌心里就是她的手,他比她要高出许多,一侧头就能看到她黑色而且顺滑的头发。

“小萌,我一直没有问过你,这两年你住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有必要吗?我记得上次你说自己已经打听过了,我是有名的独来独往,朋友都没几个。”她天生拖来拖去的嗓音帮了倒忙,本来是很干脆的回答,到了她嘴里就是余音袅袅。

“是,你是有名的独来独往,可是这世上从来没有独来独往,朋友都没几个的人能够在两年之内做到一个大公司的首席位置,说实话,我从一开始知道这个消息就很好奇。”

“现在已经不是了。”

“听说了,你不是辞职了吗?正好,到我这里来吧,上次我的提议仍旧有效,如何?”

“董先生,我记得上次我就拒绝过了,你忘了吗?”

“那是上次,现在你还要拒绝我?”

“为什么不?我不认为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能够让我答应你。”

为什么她能够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仿佛面前只是一个不相干的路人,只是驻步随口说了几句,又对聊的话题全无兴趣,只想着迅速结束。

恨急了,董亦磊终于直接说出口,“顾正荣都走了,你还在想什么?难不成短短两个多星期,你又找到了新人?”

隐约已经猜到他要说些什么,只是没想到董亦磊居然会如此直接,凌小萌眼睛睁得大,瞪着他不说话。

他的眼光毫不避让,“让我猜猜,是裴加齐?凌小萌,那个男人能给你什么好处?你又看上他什么?”

他们在花草葱茏中对视,记忆里那个瘦高少年的羞涩笑容已经远去了,她知道每天都有人失去初恋,每天都有人告别过去,在自己看来惨绝人寰惊天动地撕裂世界的痛苦,在别人眼里不过只是成长的一个部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凌小萌,别装了好不好?没有他,你能站在这个地方?”

最后看了他一眼,凌小萌扭头要走。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顾正荣不是已经走了吗?你连一个已婚的男人都要,为什么不考虑回到我身边?”

这种心态她明白,我可以丢弃你,但是当我想要捡的时候,最好你还乖乖在原地等,别让我费太多功夫。

她明白的,但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在面前,却还是恍如一场梦。

梦里有自己的青葱岁月,还有在一起的他,那个时候世界是完美的,但是后来,一切烟消云散。

真的烟消云散倒也好,但现在却是同一张脸下的全然陌生,死死在眼前徘徊不去。

“说完了吗?我要走了,苏凝还在外面等。”

他却不放手,凌小萌用力挣了一下,耳边突然听到急促脚步声,一条人影冲到面前,一把将董亦磊拉了过去。

跑过来的是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子,凌小萌得救之后抚着自己的胳膊看过去,觉得很眼熟,但是仓促间又想不起来是谁。

直到董亦磊叫了她的名字,“商子祺,你又跑出来发什么神经?”

想起来了,这是商子祺,她前公司的老板千金,不,前前公司的老板千金。

然后那两个人开始争吵,一眼都不想多看,凌小萌回头继续往外走,但是一声尖叫在后面响起,“是不是她?是不是因为她?”

那声音太尖锐了,没办法不注意到,凌小萌强迫自己放弃掩住双耳的欲望,加快步子离开。

她没有好奇心,不想管闲事,一切都和她无关,上帝让她顺利消失吧。

当然,后来发生的情况再一次验证了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才走到门口身后就有人追上来,有经验了,这次凌小萌回身的时候迅速后退一步,抱着胳膊才看过去。

果然是商子祺,匆匆一个对面,她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女人了。虽然记忆中也她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像,但永远都是下巴微抬,趾高气昂的样子,走过她身边的时候从来不会多注目一眼。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仿佛要把她身上盯出两个洞来。

凌小萌从未希望过自己被任何人这样注目,尤其是商子祺。

两年前她和董亦磊亲昵纠缠,还时不时刻意从自己面前走过,身边所有人都在不动声色地看着,窃窃笑着等待精彩,明明每个人都安静地做着手头的事情,但在她回忆里却是连空气都涨满了压抑的叫好声。

暴露在这样无声的压迫中,凌小萌每次连隐藏情绪都做得很艰难,面无表情做不到,百般踌躇之下只好微笑。

只是为了掩饰而已,微笑的时候还要欲盖弥彰地自然看着前方,可眼前总觉得一片模糊,后来捞下了病根,每每看似专注地看着一个方向的,实际上却总是视而不见。

商子祺在那里摒着呼吸看她,这是凌小萌,她认识的女人,她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的女人。

两年前她轻轻松松就从这个小老鼠一样的女人手里将董亦磊夺了过来,赢得太不费力气,所以她连凌小萌何时消失的都没怎么放在心上。

两年不见了,这个女人好像一点都没有变,还是记忆里那么小心翼翼,灰尘一样撒在地上都看不清的样子,可是为什么天地陡变,那个一直都围在身边打转的男人居然会对这样的女人重燃旧情,一挥手先将她甩在清冷的孤独里。

她不信,就算是刚刚亲眼目睹这两个人的纠缠,还是不信!

这个女人,这个怎么看都不起眼的女人,她凭什么?

商子祺不是什么豪门贵女,但是家道殷实,父母宠爱,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激怒之下反而冷笑起来,又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凌小萌,你好样的。”

这真是——从何说起啊。自从和顾正荣在一起,凌小萌也想过有朝一日会有这样的情景突然发生在自己身上,偶尔做梦还会梦到,但是因为顾正荣的太太和小孩形象清晰,对她态度又一向古怪,没了想象空间,在梦里太太出马大骂她下流无耻的场面反而很模糊,根本就没办法成型。

没想到最后自己所幻想过的事情还是成型了,成型是成型了,可人物却大走乌龙道,居然冒出来一个早八百年就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商子祺。

想开口解释,又觉得解释就是火上浇油,刚刚迟疑一秒钟,身后就有干脆响亮的声音响起来,“这位小姐,你不要搞错好不好,看看清楚再说话。”

是苏凝,喘了口气,凌小萌回头望的时候正看到苏凝炯炯发亮的一双眼。

苏凝是跑过来的,不过对这种场面观察了两眼便有些门道,又是最知道上场气势重要性的人,所以最后的几步路走得缓慢有力,下盘扎得稳,说话也多了几分力道。

“你是谁?”商子祺也不是好惹的人,一时气急有些失态,这时场上来了陌生人,常年端习惯的架子又出来了,说话口气很冷。

“我?我还要问你是谁呢?来参观的吗?可现在展会都还没开始呢。”苏凝本来说话就快,这时候句子简短,更是好像一阵凉风刮过,尾巴都是利落的一收。

“展会有什么好看?我是来参观的一个被人丢了一次还不甘心,隔了两年又阴魂不散跑出来想把男人再抢回去的极品女人的,这才叫精彩,你懂不懂?”

什么叫做被人丢了一次还不甘心,隔了两年又阴魂不散跑出来想把男人抢回去的极品女人?脑子里把她说的话过了一遍,苏凝仍旧有些糊涂,不过这时候董亦磊已经走过来,眉头皱得紧,声音都是冷的,“商子祺,我们出去谈。”

商子祺脸颊上浮起两抹仿佛廉价胭脂的突兀红色,和她刻意精致的打扮很不相称,可想而知是急怒了,最好的粉底都掩不住飞升的火。

看了看她又看董亦磊,被人丢了一次,隔了两年又想把男人抢回去——难不成这个疯女人嘴里说到的男主角指的是这个男人?

大概想通了,又觉得荒谬,苏凝直接笑出来了,手指朝董亦磊点过去,“你说——他?”

凌小萌在旁边说话,“苏凝,我们走吧。”

“想走?被说中了就想走?不想让人知道你是这种人了对吧?”商子祺还在那里继续说。

原本已经想走了,这时候苏凝倒不动了,回头扫了一眼那两个人,“这位小姐,这种人你喜欢喜欢也就算了,别以为全世界都给你眼光一样好吧?”

“我刚才亲眼看到他们两个拉拉扯扯,再说这里轮得到你说这句话吗?”商子祺又抬起了下巴,对着苏凝冷眼看过去。

“苏凝,我们走吧。”凌小萌又出声。

“拉拉扯扯?我看你刚才是眼花了吧,要不就是正好看到董先生对我们小萌动手动脚,别的我是没什么好说的,可是他?别笑死人了。”

“你说谁动手动脚?说话注意一点,别侮辱人。”刚才还恨得咬牙切齿,可这时候的商子祺突然犹如被逆着捋过毛的动物,猛地炸了起来。

苏凝摇头了,然后对凌小萌叹气,“小萌,真该让他们看看追你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水准,免得有些人嚣张得那么可笑。”

“别说笑话了,如果有人要她,她还要跑来把自己的前男友从别人手里抢回去?”

本来已经打算走了,听完这句话凌小萌和苏凝一起回头看过来,表情徊异。

凌小萌还比较含蓄,又对刚才苏凝所说的话不是很认同,原本是打算低头走人等出去后再跟苏凝讲的,这时候听完商子祺的话觉得有点难以相信,看她的眼光就变成了不可思议。

苏凝就比较直接,心里的意思在脸上写得清除分明,就三个字——蠢女人!

人可以自视甚高,可以以自我为中心,但也不能夸张到这个地步好不好?大概这就是她和董亦磊能够走到一起的原因,这两个人分明就是绝配嘛。

最后商子祺是被董亦磊硬拉走的,苏凝忍不住对着那两个人的背影翻白眼,凌小萌站在旁边张口刚想说话就被她阻止,“别说了小萌,不就是年少无知的时候遇到一个烂人吗?我们女人要向前看。”

向前看——

她向前看了啊,所以现在能有这样的结果,否则她凌小萌何德何能能够站在这个地方,筹划自己的展台?指了指自己展台的方向,凌小萌决定放弃对那两对突然来去的男女作任何解释,直接回答了一句,“我向前看了啊,过去的事情我都忘记了。”

“少来,那些都是你应得的,还有,董亦磊这种人对他这么客气干什么?看人家都欺负到你头上来了。”还是有点气咻咻的,苏凝难得瞪了她一眼。

凌小萌有点发愣,说实话她不知道为什么苏凝的表现会那么激动。她们两个的确最近相交甚好,但是苏凝是城市里长大的女孩子,八面玲珑,照理说就算是为她打抱不平也不可能上来就和圈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撕破脸皮。

“看着我干什么?做事做事。”没在意她想些什么,苏凝抬腕看表,又恢复了风风火火。

第六十八章

从会展中心出来以后又去了工作室,展会快要召开了,手上的工作千头万绪,虽然想好了要逼供,但苏凝到最后也没顾上把话题再发展下去。

一切结束已经很晚,她们两个都不是什么特别讲究的人,忙的时候一人一个汉堡包也就打发过去了,最后走出工作室的时候楼下都已经结束营业,但是广场上仍然热闹,很远就听到酒吧里传出的阵阵音乐声。

凌小萌直接往前走,边走边眯着眼睛看路口出租车情况如何,“苏凝,今天太晚了,你直接回家吧,我叫出租。”

“太晚?这才几点啊,我今天好想喝一杯,陪我吧。”

喝一杯?从来没有这种习惯,凌小萌又想起了之前喝酒之后的惨痛经验,立刻就想摇头。

可是苏凝跟她在一起时间长了,这时候就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一把就抓住她的手先防止她人间蒸发。

“不管啊,今天我好歹救了你一次,过来白鹤报恩。”

又白鹤报恩?对这个词很敏感,凌小萌的嘴唇在夜色里抿成一线。

不过的确感觉到苏凝今天的情绪有些不对,凌小萌最终也没怎么坚持,还是跟她一起去了附近的一个酒吧。酒吧里并不是很吵,有人在台上唱jazz,高高的圆桌和椅子,玻璃碗里点着蜡烛,朦胧的一团光。

“小萌,你跟那个烂人是怎么认识的?”

“苏凝。”不愿意多谈,凌小萌的声音又开始拖。

“你不想说?那我猜猜看,是你同学吧?青梅竹马对吧?”

有点意外,凌小萌双手搁在桌上拢酒杯,勉强笑笑,“你怎么知道?很早的事情了。”

“多少年?”苏凝问得直接。

从来没有跟人讨论过这些,凌小萌只是顺着她答下去,“八年,不过后来他和商子祺一起出国,我们已经有两年多没见了。”

“八年——这么长!”苏凝吸了一口气,眉目间就有了些钦佩,“小萌,你比我厉害,我初恋是大学里的,才四年。”

这也有可比性?凌小萌没话说了。

苏凝继续问下去,“那个女人就是商子祺?”

“是她。”很简短地答了一句,至于后来所发生的事情,凌小萌实在不清楚,也不想知道。

“那个男人就为了商子祺跟你分手?也太可笑了吧?”回想起商子祺苏凝仍旧嗤之以鼻。

为什么分手? “我不记得了,没有关系的人,所以不会想太多。”

“骗人。”苏凝喝酒喝得很快,杯里转眼就快要见地,这时候半趴在桌上支着手肘看她,脸上的阴影在烛光里摇曳不定,很突兀地吐出这个词。

凌小萌却不像从前那样很容易地就被吓一跳,还是用很轻但是很确定的口气回答她,“真的,我已经忘记了。”

倒是苏凝觉得意外,看着凌小萌稍微安静了一会。

她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子变了,虽然凌小萌仍旧是那个素净无妆,穿着简单随意,说话轻声细气的小东西,但是这些天来,有些难以形容的特质,原本无声无息掩埋在她安静外表深处,现在却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渗了出来,渐渐让她发出了光。

苏凝知道自己今天是有些失态了,实在是董亦磊和商子祺出现的场景让她似曾相识得可以,让她想起自己的过去,想起自己的初恋,想起另一个男人。

她的初恋是大学里的林荫道上透过茂盛叶片在地上闪烁的阳光,是舞会后操场上仿佛永无止境的漫步,是扣在一起的潮热十指,还有小树林里颤着双唇的亲吻。

她是川人,生性泼辣,并不是这个城市里土生土长的女子,最初来这里只是为了那个男人。这里是他的家乡,是他生长成人的地方。

毕业后她想尽一切办法,一年后才千辛万苦地在这个地方找到工作,满心欢喜过来与他团聚,但是仅仅在一年前还握着她的双手信誓旦旦的男人看到她表情局促,也没有带她回家的意思,找了一个最简陋的小旅馆就算将她安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