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许轻忽大意。”小于氏怜爱地替儿子理了理鬓发,“累不累,饿不饿?我叫团素去给你做点心吃?”为减少开支,她院子里虽设了小厨房,却除了做些点心之外几乎从不开火。

“我不饿。”蒋榆华随意摆了摆手,问道,“三叔今日到了?我听说来了两位美貌的姐妹?”

“你这孩子…”小于氏有些啼笑皆非,“说的都是什么话!那是你的堂姐。”蒋榆华从小就有个喜欢美貌丫鬟的毛病,如今大了仍旧不改。

“三叔的那个继女又不是我的堂姐妹。”蒋榆华毫不在意地道,“我什么时候能见见?”

小于氏微微沉下脸:“榆哥儿,如今你不是小孩子了,再有几个月就满十四岁,也该知道避嫌才是。”

“母亲刚才还说,那是我的堂姐妹,有什么可避的…”

小于氏板起脸:“可你自己也说了,那个燕姐儿可不是你堂妹,她该姓陈。”

“哎呀母亲,儿子都知道。”蒋榆华笑嘻嘻凑到小于氏面前,“虽说她本姓陈,但现在入了三叔的户籍,就算是我堂妹了呗。我知道母亲你不喜欢她,不就是因为曹家嘛。”

小于氏哼了一声:“那是我不喜欢她吗?曹家仗着有靖海侯这块招牌,硬把你爹爹挤到户部,若不然,你爹爹多半是能进鸿胪寺的!”

“哎呀——”蒋榆华好笑地摆摆手,“母亲,那个未必做得准的。爹爹原先是从五品,就是升也就升到正五品,不可能一下子连升三级,变成正四品的。鸿胪寺除了正卿是正四品之外,最高的少卿不过是从五品,所以就算没有靖海侯,爹爹也不可能进鸿胪寺啦。爹爹生气,是因为靖海侯那个亲戚,他以为爹爹想当尚宝司的正卿,所以私下里把以前叔祖父的事拿出来宣扬——其实这种小人懂什么,尚宝司的正卿也不过是个正五品,说好听是管着一个司,其实没什么前途,也就只有想捞油水的人才往里挤呢。爹爹是想做重臣的人,哪里会去争这个什么正卿!”

小于氏听着儿子侃侃而谈,心里说不出的自豪,替蒋榆华拉了一下衣襟,笑道:“我的榆哥儿真是聪明。不过,我听说那个姓曹的才是个捐的监生,他难道能做这个什么尚宝司的官儿吗?”

“他算什么!”蒋榆华豪气地把手一挥,“一个捐来的监生,做个八品官就算到头了,他是帮着别人来争这个位子呢。讨好了上司,自然他也有好处。官升不上去,油水一定能捞到的。尚宝司那个地方,听说还算是肥缺。”

“原来如此,娘都不知道呢。”小于氏笑得越发舒畅,“不过不管怎样,总归都是你那位新三婶婶的娘家哥哥干的好事,娘是看在你三叔面子上才不理她,你也仔细些,你三堂姐也就罢了,那个燕姐儿,你给我离着远些!有那样的哥哥,这曹氏也不是个好的,教出来的女儿定然也是一个样!”

蒋榆华嬉皮笑脸地搂着母亲的肩道:“好好好,儿子都知道了,离她远点。其实儿子天天在外头读书,根本也近不了啊,不过是想见见人罢了。怎么说也是三叔的女儿,过几日二叔也要回来,难道姐妹们就不见了不成?”

“娘说不过你!”小于氏在他额头上戳了一指头,“晚上合家团宴就见着了。好了,快回你屋里温书去吧,一会儿点心做好了,让团素给你送过去。”

蒋榆华往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对了,儿子刚才在二门上,怎么听见下人们说四妹妹落水了,是三堂姐救回来的?”

小于氏不在意地摆摆手:“你三堂姐是学了些医术,不过也是你祖父先给杏丫头施了针。以后再听到这些话,叫那些下人们都闭上嘴,谁再擅传此事,别怪我打了板子发落到庄子上去!你也该知道,前些日子还传你叔祖父的事呢。”

“儿子懂,娘放心吧。”蒋榆华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小于氏含笑看着儿子的背影,轻轻吁了口气:“榆儿这机灵劲儿,像老爷。”

荷素抿嘴笑道:“瞧太太说的,难道二少爷就不像老爷吗?”

小于氏叹了口气:“我的儿子我自然觉得好,只是松哥儿太老实,却缺了这点机灵。”

荷素替她倒了一杯茶,道:“奴婢觉得,二少爷那是踏实。老太爷都说过,做学问就要踏实,二少爷不急不躁,是有出息的。”

小于氏想起蒋老太爷对蒋松华的评价,唇角泛起笑容,但想到蒋钧对长子的不满,又不由得蹙起了眉:“可老爷总嫌松儿不够聪慧…唉,老爷自己打小就会读书,难免要对松儿有所不满。尤其松儿还——”她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改口道,“我去歇一会儿,你去厨房瞧瞧,晚上的家宴不可有误。”

荷素答应着,伺候她歇下,悄悄退了出去,心里却还在琢磨方才小于氏说的话。做为小于氏的贴身丫鬟,几乎没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蒋钧对长子的不悦,不仅是蒋松华读书慢,还因为蒋松华跟着蒋老太爷学过医。

蒋钧在读书上极有天赋,打小就立志要读书考功名,光大蒋家门楣,对家传的医术并无兴趣。尤其在蒋方回行医失误,全家都被连累之后,更是对医术痛恨起来。

蒋松华出生之后,作为长房的嫡出长孙,蒋老太爷对他比对蒋铸的长子蒋楠华更为重视,亲自带在身边。蒋钧那时候正忙着做官,也顾不上儿子,直到蒋松华八岁,蒋钧才发现他竟跟着蒋老太爷学了些医术。

荷素还清楚地记得,那次蒋钧是如何发怒的,居然冲到蒋老太爷住的百草斋里,当面指责蒋老太爷耽误了蒋松华念书,之后就再也不许蒋松华住在蒋老太爷身边了。

那次蒋钧的怒气吓坏了小于氏,甚至连于氏都被惊动了,生怕儿子因此落下个不孝的罪名。可是蒋老太爷却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看着蒋钧指挥下人,把蒋松华的东西都搬了出去。

那之后蒋钧亲自教导过蒋松华几年,但一直嫌他读书不够聪慧。后来蒋榆华显露出了天赋,蒋松华就越来越沉默。

荷素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是打定主意一生不嫁,永远在小于氏身边伺候的,所以她也不可能有子女。蒋松华是她看着出生长大的,在她心里,几乎就是自己亲生的一样。每次看见蒋松华在父亲母亲面前沉默着,她就觉得心疼。可是她只是个丫鬟,就算再得小于氏倚重,也不过能关心一下蒋松华的生活罢了。

蒋榆华今年要考童生,若考上了自是好事,可蒋松华比弟弟大了三岁如今也只不过是个童生…

荷素站在廊下,默默地合起双手向天上神灵祈祷了几句:保佑二少爷今年考中秀才吧,我愿每月初一十五吃斋,并去庙里多多布施…

☆、第42章 家宴

小于氏给蒋锡一家安排的这个偏院还挺宽敞,只是院子里不似南边又是湖石又是水渠的,瞧着就有些单调,不过有两棵并生的高大梧桐,此刻枝头生出小巴掌似的嫩绿叶片,倒是带来一片生机,想来再过几天桐花开放,必定可观。

薄荷将桃华和蒋柏华的东西都归整好,捧了一个匣子过来:“姑娘,这些簪子…”

出发之前,桃华将南华郡主赏的那串珊瑚珠拆了十粒下来,去银楼打了五支钗子,其中三支是预备做曹氏给蒋家其余几个姑娘的见面礼的,谁知蒋杏华这一落水,闹得根本就没有来见礼,这东西自然也就没送出去。

“拿两支出来交给白果,让她给两位妹妹送过去。另拿一支给燕华,等二叔一家来了之后再戴。”虽然不是多么值钱的东西,但也不比小于氏给的镯子差多少。

薄荷应了一声,挑出三支另装好,送到曹氏屋中,将话交代了,便仍旧回到桃华身边:“今日可把奴婢吓了一跳,怎么大好的日子,倒出了这事…”

桃华暗想来之前老爹还说过,蒋丹华脾气不好,看来老爹虽然有点天真,在某些地方却还是看得很清楚的。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蒋丹华虽然长大了,可还是原来那个蒋丹华。

“横竖我们只在这里住几个月,等伯祖父寿辰之后就回去,不管出什么事,只当不知道吧。对了,柏哥儿呢?”

“老爷带着,去老太爷院子里了。姑娘放心,桔梗和三七都跟着呢,老太爷那里也有人,不会有事。”

桃华笑笑:“爹是拿着他的《草药纲》去的吧?”

薄荷也抿嘴一笑:“可不是。白果姐姐说,东西才搬进来,老爷就急巴巴的翻出那书来,跑去老太爷处了。”

桃华都能想得出蒋锡急切要向蒋老太爷献宝的模样,忍不住好笑:“走这么远的路,爹也不知道先歇歇。得了,东西都归整好了?你也歇歇,一会儿大伯下了衙,晚上还有家宴呢。但愿爹爹别跟伯祖父谈得忘了时间,到时候连衣服都来不及换。”

所以说桃华对自己老爹还是很了解的,蒋锡进了百草斋就不出来了,直到小于氏派了丫鬟来告知家宴即将开始,桃华才无奈地让薄荷去将蒋锡和蒋柏华接了回来。

“柏哥儿在伯祖父那里做什么呀?”桃华把手伸进蒋柏华的衣服里,摸了摸他的后背,只觉得肉乎乎的小脊梁上全是汗。

桔梗忙着绞了热帕子来给蒋柏华擦汗,皱着眉道:“老太爷那边没有热水,奴婢想给哥儿擦擦也不成。老太爷给了哥儿一只风筝,让那院里的小厮叫个甘草的放给哥儿看,这半日就跟着跑了。老爷拿着那写草药的书,跟老太爷说了一下午的话——”

她说着抬头冲桃华笑笑:“奴婢听着,老爷一个劲地跟老太爷夸姑娘呢,说那书都是姑娘给抄出来的。”

桃华摇了摇头:“爹爹总说要拿这《草药纲》给伯祖父做寿礼,我还当他能忍到伯祖父寿诞那日才拿出来呢。”

桔梗直笑:“老爷也这么跟老太爷说的,说本该等过些日子再拿出来的,但恐怕其中有什么错漏,所以要先请老太爷给瞧一瞧。”

“哪有这样送寿礼的…”桃华哭笑不得,“得了,随爹爹去吧。你看老太爷喜欢那书吗?”

“喜欢!”桔梗马上回答,“奴婢还听老太爷夸老爷呢,说是什么现在的医书里没有写这个的,老爷能想到写一本,是什么——善什么大什么,反正就是做了大好事的意思。”

“善莫大焉。”桃华用手指虚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也该学学识字,就是不为读书,也有好处。”

桔梗不好意思地笑笑:“奴婢这一路上也跟薄荷姐姐学认字来着,只是奴婢实在太笨了,还,还没有哥儿认得快…”

薄荷正捧了衣服过来服侍桃华更衣,闻言笑道:“你好意思说。哥儿跟着姑娘认字的时候,你跑哪里去了?但凡用心点,也不会连哥儿都不如。”

桔梗笑道:“那是因为哥儿聪明,对不对?”

蒋柏华听得半懂不懂的,但最后一句话很明白,马上挺起小胸膛:“对!”

“你听懂了吗,就说对?”桃华捏捏他的脸,“好了,换了衣服去吃饭,一会儿会有大伯父要回来,要叫人知道吗?”

几人说说笑笑,换好衣服出去,正好曹氏和蒋燕华也从另一间屋子里出来,一见蒋柏华,顿时眼睛就盯着不肯放了:“柏哥儿,让娘抱抱。”

桃华松开手,没有阻拦。她也不是一定要把母子隔开不许亲近,只是不让曹氏插手蒋柏华的教育罢了。何况在长房派来的丫鬟面前,她也不愿让人看出一家人不睦来,这丢的是蒋锡的脸面。

曹氏抱了蒋柏华就心满意足。她虽然不太敏锐,但今日也感觉到小于氏对她有些冷淡,若不是蒋老太爷说了她一句老实,恐怕她就会被蒋家人全体忽视了。她自知只是继室,尚未进门就觉得气矮三分,唯一的依仗就是蒋柏华这个儿子了。方才她很怕长房派来的丫鬟看出蒋柏华与她不亲近,幸好桃华没有阻拦,这会儿胖墩墩的儿子抱在怀里,手臂上的重量似乎能传到心里,让那颗轻飘飘的心也踏实了下来。

一行人走到正院厅上时,蒋钧已经换下官服,在厅里等着了。他跟蒋老太爷生得完全不像,据说是更像于氏的父亲,也就是他的外祖父。三十多岁的年纪,身材倒是像了蒋老太爷,生得修长高大,穿上官服定然十分体面。

蒋锡跟这位大哥看起来可不怎么亲近,只是照礼数行了礼,寒喧也十分的模式化,完全没有看见蒋老太爷那种发自内心的欢喜。

桃华等人也上前给蒋钧见礼,蒋钧照例问了几句,只对蒋柏华亲热些,对桃华和蒋燕华则只是随意点了个头。

又一个重男轻女的。桃华瞬间就在心里下了个结论,淡淡地拉了一把蒋燕华,跟着曹氏往女眷座位上走去。

才走了两步,就有个少年从斜里出来挡在两人面前,先向曹氏做了个揖,唤了一声三婶,接着就转向桃华和蒋燕华,笑嘻嘻道:“这两位姐妹,哪位是三姐姐,哪位是燕妹妹呀?”

桃华略微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蒋钧只有两个儿子,这个显然就是次子蒋榆华了,只是怎么说起话来一副油腔滑调的模样?

于氏身边坐着蒋丹华,一见蒋榆华便招手笑道:“榆哥儿这里来。你这皮猴,别吓着你三姐姐。”

蒋榆华笑嘻嘻地站着没动,眼睛在桃华和蒋燕华身上溜来溜去,道:“祖母别急,孙儿今日在书院读书,还没见过叔父婶娘以及姐妹们呢,总要行个礼才是。我猜,这位穿桃红衣裳的就是三姐姐了吧?那这位就是燕妹妹了。”

桃华淡淡回了个礼:“三弟。”蒋燕华将半边身子隐在她身后,也福了一福。

“好了好了。”小于氏瞥了蒋燕华一眼,不动声色地招呼儿子,“去你父亲那边坐着。”

于氏却有些舍不得:“这是家宴,还分什么里外呢,让榆哥儿到我这边来。”

小于氏只得不语,转头见蒋老太爷慢慢走了进来,连忙道:“父亲来了,团素,去吩咐厨下,可以上菜了。”

蒋老太爷一来,席间的气氛立刻又僵滞了几分。蒋钧除了蒋老太爷刚进来的时候问候了一声之外,席间几乎不跟蒋老太爷说话。倒是蒋锡满心欢喜,坐在蒋老太爷身边,又是斟酒又是挟菜,旁人简直插不上手。

蒋家世代行医,不似一些读书人家那般讲究食不言,席间也可以略说几句话,只是不要大说大笑,因为进食之时太过兴奋会分心,不利于养生。

蒋柏华坐在曹氏与桃华中间,他已经会用小勺子,只要将菜挟到他碗里,分成合适的小段,他就能自己用勺子舀了来吃,连曹氏想喂他,他也不肯。

“柏哥儿真是乖。”小于氏看着蒋柏华皱着小眉头把桃华挟给他的青菜舀到嘴里嚼啊嚼,不禁笑道,“榆哥儿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不爱吃青菜,给他喂进嘴里都要吐出来。”

蒋榆华脸上一红,抗议道:“母亲,小时候的事,还说它做什么。当着姐妹们的面,母亲也给我留点面子呢。”

曹氏想说句话,又不知说什么好。一到吃饭的时候蒋柏华就显出了对她的疏远,想吃什么菜只扒着桃华要,即使桃华挟给他不爱吃的,也会乖乖吃下去。她虽然也连连给蒋柏华挟了几次菜,但总觉得小于氏看向她的目光里带着了然,似乎已经发现了蒋柏华跟她并不很亲近的真相。

桃华倒是很从容地笑道:“柏哥儿有时也犯小脾气的,不过还好,跟他讲讲道理,大半时间还是会听的。若是实在不听,也只好打打手心了。”

曹氏顿时一阵心疼,蒋柏华自打出生,她可是从来一指头都没碰过他,想不到去了桃华院子里,还要挨打?可怎么挨了打,他还跟桃华这样亲近?

小于氏用眼角余光瞧着曹氏的脸色,口中笑道:“这么可爱的孩子,亏得弟妹也打得下手去。”

曹氏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桃华却笑道:“母亲倒是从来舍不得动手的,总要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才好教他知道分寸,所以要打手心,都是我这个狠心的姐姐来。”

于氏听得笑了起来,道:“严师才出高徒,你这虽不是师,但长姐如母,也是该严格教导才是。将来柏哥儿出息了,少不得要谢谢你呢。”

曹氏刚有些欣喜桃华又呼她为“母亲”,就听见于氏说的长姐如母四个字,未免有些刺心,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边蒋锡听见了,却笑道:“桃华也只是说说罢了,每回拿了戒尺也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跟她娘一样,都是嘴硬心软。”

桃华笑道:“爹爹净拆我的台。被柏哥儿听见,以后要不怕我了呢。”

众人一起又笑起来,气氛便欢快了不少。小于氏本来有心再说两句,却觉得桃华方才说到白脸红脸的,似乎有些意有所指,便谨慎地闭口不言,只随着众人微笑。

有这几句笑谈,席间气氛轻松不少,连蒋钧也露了点笑容,向蒋锡询问起无锡的生活,并提到去年蒋锡搜罗的那批上好药材,随口道谢:“若是在京城里,一样的银子可买不到那般好的药材,多谢三弟费心了。”

其实那批药材里,蒋锡还填进去不少银子,闻言也不说破,只道:“大哥哪里话,都是自家人,应该的。不知梅姐儿如今身子可好些了?”

说起这件事,满屋子的人都沉默下来,半晌小于氏才道:“梅姐儿如今身子是养好了许多,只是——毕竟之前是受了重击才小产,太伤身…过年的时候我曾入宫去看过一次,脸上才有点血色。”

蒋锡叹了口气:“大嫂也不要太担心了,小产虽伤身,仔细调养还是可以养回来的。若是还缺什么药材,只管直说。”

“多谢三弟。”小于氏面露感激之色,“若是还要什么,少不得要向三弟开口了。”

蒋丹华偎着于氏坐着。大约是自知犯了错的缘故,她今日格外老实,连话都没说几句,这时才小声道:“娘,我也想去看看姐姐。”原本于氏入宫总是带着她的,可蒋梅华小产之后,于氏就总是一人独自入宫了。蒋丹华跟姐姐感情颇好,这足足有小半年没见,的确有些思念。

小于氏轻轻叹了口气:“再过些日子吧。今年进了三月就要选秀,宫里也乱糟糟的,不方便带你去。”

说到选秀,众人就更沉默了。本来蒋梅华有孕的机会极好,然而这一小产,却是极其不利。三月里选秀,最晚到四月,一干新秀女就会陆续入宫。那时蒋梅华纵然已经养好了身子,也难与这些新人争锋了。毕竟她已经入宫三年,说得难听一点,已经不新鲜了。

蒋丹华嘟了嘟嘴,不说话了。刚刚活跃起来的气氛又沉下来,唯有蒋老太爷似乎并未受到影响,慢慢将碗里米粒全部吃光,端茶漱了口,才缓缓道:“既已入宫,能保全自身为第一要务,平安就是福。”

说罢,蒋老太爷起身,在席间看了一圈,伸手点了点桃华:“桃丫头吃完饭跟我去百草斋。”

桃华其实已经吃完了。上辈子工作学习都太忙,吃饭都恨不得几下就扒拉进肚子里去,穿越过来之后虽然已经尽量改正,但吃起饭来还是比别人要快一点儿,只是因为长辈都在,不能随意离席罢了。这会儿听见蒋老太爷的话,便连忙起身,交待了薄荷照看蒋柏华,自己跟着蒋老太爷走了。

蒋丹华瞪大眼睛,看着桃华的背影,忍不住道:“祖父叫三姐姐去做什么?”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儿。祖父对她们这几个孙女虽然温和,但从未有过叫去单独说话的时候,尤其还是去百草斋——自打祖父搬到那儿之后,连祖母都不能随意进去呢。

小于氏轻咳一声:“祖父叫你姐姐过去,你问这许多做什么。”她隐约猜到,怕是跟桃华救了杏华有关系,多半是蒋老太爷看重了那个吹气的偏方——如此说来,那偏方还真管了用不成?

于氏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蒋老太爷高瘦的背影,口中淡淡道:“桃丫头多年不曾回来过了,你祖父自然要关心一些。”她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当年就是蒋丹华将桃华推倒,摔成了个傻子,后来回了无锡听说是忽然好了,蒋老太爷大约是觉得心中愧疚,所以要特别关切一番吧。

蒋钧也盯着父亲背影看了一眼,转头便对一直沉默不语的蒋松华道:“吃完了没有?吃完就去读书。我今日见了榆儿书院的先生,他说榆儿今年考童生并无问题。若是你弟弟中了童生,就跟你这做哥哥的平起平坐了,你可还安心?”

蒋松华从看见父亲就一直不吭声,没想到最后还是逃不过挨骂,只得放下饭碗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小于氏看得心疼,又不敢当面驳了蒋钧,只得叫过团素,吩咐她给蒋松华送两样点心过去,免得他饭没有吃好,读书到晚饿得慌。

厅中这些事,桃华自然都听不见。她跟着蒋老太爷走了挺长一段路,才走到百草斋。这居然是整个蒋宅里最偏远的院子,与其说是院子,不如说是从原来的园子里圈了一块出来。从院中的房舍就能看出来,这里不是长年居住的地方,倒像是供人消夏的轩楹之类。不过也有一项好处,就是门窗轩朗,采光极好,对俯案写字读书是极方便的。

朱姨娘没有在家宴上出现,这会儿见蒋老太爷回来,已经从屋里笑吟吟迎了出来,只看见桃华的时候略略怔了一下,随即就笑容满面地又倒上一杯茶来,不等蒋老太爷说话,就识相地退了出去。

桃华略有一点儿意外。本来今天朱姨娘给曹氏荷包的时候,她还以为朱姨娘在蒋家十分得宠,因此有意炫耀呢。可家宴时朱姨娘根本没有出现,现在到了百草斋里,朱姨娘做的又是丫鬟的差使,倒让她对之前自己的猜想有点怀疑了。

蒋老太爷端起茶杯轻轻晃了晃:“听你父亲说,如今无锡流行喝花茶,你母亲那个庄子,也改种窖茶的花了?”

“是。今年用福寿草的花制了新茶,给伯祖父带了些来。如今还搁在箱子里,晚上让丫头送过来。”

蒋老太爷点头:“你父亲说你聪慧,果然是不错,居然想到用福寿草花制茶。”

桃华略有些汗颜,心想这可真不是她的发明创造。不过蒋老太爷也不要她回答,拿茶说话不过是为了挑起话题罢了,续道:“听说你父亲编的这本《草药纲》,是你替他整理誊抄的?你对草药知之甚详啊。”

“不过是誊抄罢了…”桃华有点摸不着头脑。

蒋老太爷眼中露出一丝笑意:“你父亲的字,我是知道的,一写到高兴之处,说好听的是意兴湍飞,笔走龙蛇,说不好听的就是潦草一片,神鬼莫辨。若不是懂药之人,做不了这整理的活计。”

桃华也忍不住想笑。蒋老太爷说得一点没错,蒋锡的字其实写得不错,然而他平生没挂牌行过医,写字却深得大夫开方的精髓——鬼画符!桃华给他整理的那些手稿,至少有一半都是写得龙飞凤舞,一般人认不出来。

蒋老太爷含着笑意道:“从你父亲这一代起,到你们兄弟姐妹,唯有你继承了咱们蒋家的天份。”

桃华在不太好意思的同时,也感觉到了蒋老太爷藏在笑容下面的一丝哀伤。

“我正在编写一部医案集例,”蒋老太爷很快将这点哀伤压了下去,看着桃华,“你得闲的时候,来帮我抄写吧。人老了,眼睛不好用,抄写起来吃力,写的字也不够工整啦…”

“是。”桃华欣然。蒋家的医案虽多,但基本上都是行走于市井之间,而蒋老太爷是宫廷太医,其医案必定与宫中有关,就算不敢详细写出,从里头也能看出点不一样的东西来。

蒋老太爷看着桃华的模样,忍不住微微一笑:“你父亲编写的这本《草药纲》可是极重要的东西。现在世上医书虽多,却并无一本完整的专写草药的书籍,《草药纲》若是完成,可算是一项大功劳。不过你父亲所接触的草药虽多,有些极贵重的却是不曾见过,而我在太医院供职,对这些药物有些心得,都在我这本书里了。你一边整理,一边可将其中关于药物的部分提取出来,充实你父亲的书。这件事,也只有你适合做了。”

☆、第43章 反抗

桃华原本以为,到了京城之后的日子会有那么点儿无聊。毕竟京城规矩大,又是寄住于亲戚之家,要想再像在无锡时那般出入随意,是根本不可能了,只能跟着小于氏出去串串门。可蒋钧不过才是五品官,平日应酬来往应该也不太多,再加上她最近一心都放在蒋梅华身上,也不可能有心情带着侄女出去走动,所以自己平日大概只能在屋里读读书绣绣花,熬到蒋老太爷寿辰过后,再离开京城就是。

没想到才到京城第一天,就被蒋老太爷交代了这么一项任务,顿时日子就充实起来了。每天早晨起身,先去给于氏请安,之后回房用过早饭,就可以直奔百草斋了。在那边消磨大半日,用过午饭后还可以跟蒋老太爷一起打一套五禽戏,在天近黄昏的时候才回现在住的东偏院。如此有规律的生活,居然有点像前世上班的时候了。

对请安这件事,桃华实在有点不习惯。在无锡并没这规矩,不过是早晨一家人都聚在一起用早饭罢了。而到了京城,大清早的还要先去见了于氏,再回自己住处吃饭,实在是折腾。幸而现在已经开春,若换了是冬天,灌了一肚子冷风再回去吃饭,准得消化不良。

蒋柏华对此更不习惯。在无锡的时候他起得都晚一点,桃华觉得小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睡眠要充足,因此都是让他睡到自然醒的。可惜现在不成,于是每天早晨叫他起床,都成了一场战斗。

“柏哥儿醒一醒,到了伯祖母的院子啦。”桃华晃一晃怀里昏昏欲睡的小家伙,觉得两条胳膊都是酸的。到了这时候就庆幸蒋宅不大了,如果是高官显贵家那种巨大的宅院,又没有轿子,桃华觉得自己两条胳膊非断了不可。

柏哥儿像只小胖猫似的哼哼了两声,把脸钻到桃华脖子上蹭来蹭去。幸而小家伙并没有起床气,虽然困得不行,还是努力睁开眼睛,从桃华怀里下了地,拉着她的手走进院子里去。

曹氏在后头跟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那日在家宴上,桃华在众人之间称她为母亲,她还当从前的事就一笔勾销了呢,谁知道等回了东偏院,桃华依旧还是呼她为太太,且态度还是淡淡的,根本没一丝一毫的改变。

那会儿她才知道,桃华不过是为了在长房众人面前维护蒋锡的脸面,不愿叫人知道蒋锡家中有不和罢了。就连蒋柏华,也是在众人面前才让她领着,可一到吃饭睡觉的时候,就又自动自发地找桃华去了。

曹氏轻轻地叹了口气。她算是看明白了,蒋家长房对她这个继室根本不放在眼里,连着她带来的蒋燕华,虽然已经改姓了蒋,仍旧是个外人。还是女儿说得对,蒋家长房现在也是靠不住的,她得赶紧把信送给哥哥嫂嫂,若能让他们带着去靖海侯府去拜访一下,那就好了。

于氏已经梳洗完毕,在屋里等着众人去请安了。小于氏要服侍蒋钧去衙门,还要在早饭前把一天的事情都吩咐下去,难免要来得晚些,蒋杏华今日却是已经过来,陪伴在于氏身边了。

“三姐姐。”蒋杏华那日虽然及时灌了袪寒的汤药,仍旧发了两日低烧,这会儿脸色还是苍白的,幸而穿的是一件杏红色褙子,才映得脸上略有些血色。见了曹氏等人,站起来见礼完毕,便向桃华靠了靠,“那日,多谢姐姐了。我听紫藤说了,若不是姐姐费心费力,说不定我就…”

“妹妹不必这样客气,人命大事,哪有见死不救的。何况也是祖父先施了针,否则我做的也未必有用。”桃华客气地对她笑笑,略有点儿怜悯——一个庶女,在蒋丹华这里恐怕没什么好日子过,蒋丹华可不管是不是姐姐。

蒋杏华望着眼前这张脸。跟前生一模一样,还是那样微微向上飞起的两道浓密的长眉,带出几分爽朗的英气,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眼眸中没有半分心事,顾盼之间都透着自在随意。这都只有备受父母宠爱,无忧无虑的生活才能养成的,不像她自己,眼睛里总是蒙着雾似的,看什么都是灰色一片。

“姐姐送的那支簪子,我也特别喜欢,本该今日戴来给姐姐瞧瞧,只是想着过几日二叔一家就回来,到时候跟姐姐们一起,戴了出门去踏青。”蒋杏华记得,前生曹氏也是给姐妹几个准备了一样的簪子,不过她的那支当时是被蒋丹华的丫鬟送过来的,打开之后发现簪头上的花都毁坏了。她没敢声张,也没敢戴出去,似乎蒋丹华也没戴,所以并不知道那簪头上居然是镶了两颗鲜艳的珊瑚珠。

想来前世是被蒋丹华把珠子抠去了吧,蒋杏华有点出神。蒋丹华生在五月,蒋家儿女的名字均取自出生那月的花卉树木,蒋丹华出生之时,正是牡丹盛开,遂以丹为名,她的性情也与那艳丽的牡丹花一般,张扬娇纵,最爱红色。那珊瑚珠红艳夺目,该是她最喜欢的,难怪经了她的手就保不住…

而自己那时候实在糊涂得可以,还以为只要忍让,就能换来嫡母的怜惜,至少在为她寻亲事的时候肯费一点儿心思。可谁知道,最后蒋丹华风光出嫁,她却像件货物似的,被父亲拿去换了爱惜人才的好名声,嫁去了刘家那种地方…

“四妹妹?”桃华见眼前这人不知怎么的就眼睛发起直来,试探地叫了一声。

蒋杏华猛地回过神来,连忙歉意地一笑:“三姐姐见谅,我这几日总有些心神不定的…”

“是病未痊愈,所以精力不济。”桃华倒很理解。这不仅仅是病一场的问题,而是溺水给人带来的恐惧感。所以旧时小孩子落水,多有家人出去叫魂的,虽然办法是荒诞不经,但也从另一方面说明,溺水会带来巨大的恐惧,有很多人其实是被这恐惧硬生生吓病的,“妹妹若是晚上睡不好,可以跟伯祖父说说,让他给开点安神汤喝。”

蒋杏华感激地点头:“多谢姐姐,我知道了。”这样明明白白不带半点隐晦之意的关心,她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了。这位三姐姐就是如此,对谁都是坦荡荡地关切,似乎不知道忌讳什么。或许皇帝就是看中了她这一点,才将她留在宫里的吧?若是她能与未来的贵妃交好,是不是父亲和嫡母也要顾忌几分?

“哟,四姐姐今日也来了?”蒋丹华从厢房走了过来。她就住在于氏身边,每日里省了走来走去的工夫,倒是能多睡一会儿,“四姐姐看起来气色不错,想来是大好了。”

“多谢妹妹关心,我好多了。”蒋杏华看了蒋丹华一眼。她病着的那几天,听紫藤说,这位五妹妹也蔫了一段时间,想来是被她落水的事吓着了,心中发虚才老实下来。可是这还没几天呢,就又故态重萌了。

“四姐姐今日这褙子颜色倒好。”蒋丹华目光扫一扫蒋杏华,再扫一扫桃华,“三姐姐这褙子也挺亮眼的…”

今儿三个姑娘仿佛约好了一般,穿的都是红衣。蒋丹华是耀眼的石榴红,桃华是明媚的海棠红,连蒋杏华都穿了鲜艳的杏红色,实在有点出乎蒋丹华意料之外。

“是去年秋天母亲赏的料子。”蒋杏华微微笑了笑。

但凡有衣料首饰,小于氏也并不克扣她的,只是必定要蒋丹华先挑过了,才有剩下的给她。蒋杏华还记得,当时每人是两匹料子,蒋丹华挑走了一匹大红一匹茜红的,剩下这杏红色她嫌里头带着点儿黄,便没要,并另一匹青碧色的,都给了蒋杏华。

虽说是蒋丹华挑剩下的,蒋杏华做了衣裳也还是没敢穿,今日紫藤找衣裳,她却想起了这一件。

“虽说病好了,脸色还是差些,怕祖母和母亲看见了担心,穿件艳色的衣裳看着好些。”蒋杏华摸了摸脸,冲着蒋丹华有点沉下来的脸色,柔柔地解释。

她的心砰砰跳得很快,当时穿上这件衣裳的冲动已经稍稍褪去,心里不由得有点发虚。毕竟是积威之下,即使是下定了决心要反抗一二,仍旧有些畏怯之心。

蒋丹华嗤笑了一声,走到于氏身边坐下:“难怪我看四姐姐今日脸色很好呢,还以为是早就病好了,正想着病好了为何不早来给祖母请安呢。”说着,抱着于氏的手臂撒娇地晃了晃,“祖母说是不是?”

于氏拍了拍她的手背,没说什么。这个孙女自幼养在她膝下,是什么脾气她最清楚。若换了别的时候,看着蒋杏华穿红,蒋丹华早就想点办法把她的衣裳弄坏了,今日却只用这样迂回婉转的语言攻击,还要借助于氏,还不是因为蒋杏华落水与她有关,心里有些底气不足么。

于氏的确宠爱蒋丹华,但说起来蒋杏华也是她的孙女,虽说小于氏是她的侄女,论血缘也是蒋丹华更亲近,然而对蒋老太爷来说,两个孙女除了嫡庶之别,并无太大差异。蒋家又不是什么勋贵人家,嫡庶的规矩也没有那么重。这次蒋杏华险些没命,蒋老太爷那里已经明白地表示出不悦了,大家也都该收敛一些才好。

蒋杏华鼓足勇气又笑了一下,细声道:“我怕若是病未全好,会过了病气给祖母和妹妹,所以不敢贸然过来。只等祖父说了没事,才敢来给祖母请安。”

蒋丹华的眉毛顿时竖了起来。这还是头一回,蒋杏华不但敢反驳她,还抬出蒋老太爷来压她和于氏,简直是要造反了么?

蒋杏华觉得自己手心里湿湿的,嘴唇也发干,几乎是用了全部的勇气才维持住脸上的笑容。不过于氏竟然只是看了看她,便摆了摆手道:“你有心了。既然病刚好,就回去歇着吧,请安也不急在这一时。”

蒋杏华只觉得一口气似乎哗地就泄了出去,心从喉咙口咕咚一声落回原位,站起身的时候腿都有点软:“多谢祖母疼爱,孙女不耽搁祖母用饭,先告退了。”于氏的话是不能当真的,既然今天来请安了,以后就得日日都来。不过于氏没有顺着蒋丹华的意思责备她,就已经是一大胜利了。

既然开了个头,桃华一行人当然跟着告退。柏哥儿虽然还记得于氏给他的点心,但因为没睡醒,小脑袋里还有点迷糊,也就不曾跟于氏亲近,扒着桃华的腿让她抱着出去了。

人都走光,蒋丹华才噘起了嘴:“祖母——”

于氏叹了口气:“我记得衣裳料子都是你先挑的,既然是剩下的,她穿穿也无妨。”

“那是因为大姐姐那次就赏了四匹料子,母亲说总得给她两匹!”蒋丹华不悦地鼓着嘴,“我本来让母亲换一匹的,母亲不肯!”

“你母亲做得对,这是规矩。”于氏怜爱地摸了摸孙女的头发,“你要知道,你母亲身为正妻,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的。四丫头再怎么也是你父亲的骨血,那就是你母亲的女儿,若是做得过了,不但外头要说她不贤,还会连累你的名声。你大姐姐在宫里,无风还要有人生浪,若是再落下什么话柄,就更要被人指指点点了。”

蒋丹华抿着嘴不说话了。这个道理她还是知道的。虽然蒋家对外应酬不多,但毕竟也是有的。与她来往的那些小官家的姑娘们里,也有嫡母对庶女十分苛待的,外人当面虽不说什么,背后却会说那嫡母善妒,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女,想来女儿也不会宽容云云。

“所以啊,你母亲都是为了你们兄妹。”于氏轻轻叹气,“你是我从小抱过来养的,平日里跟你母亲就有些疏远,其实你母亲疼你的心,跟疼你哥哥们是一样的。”

蒋丹华低了头,扯着手里的帕子,半晌小声嘀咕道:“我看爹爹就不是…”蒋钧的心思都放在两个儿子身上,对女儿几乎是视而不见的。蒋丹华虽跟蒋榆华是龙凤胎,在父亲面前的待遇却是天差地别。

“这男人家和女儿家是不一样的。”于氏耐心地给孙女讲着道理,“男儿家将来顶门立户,要考功名,要做官,要有出息才行。不说别的,将来等你出了嫁,在婆家也还要靠哥哥们撑腰呢。若是娘家哥哥们有出息,婆家也不敢轻视你。你父亲当然要多多督促他们了。”

蒋丹华抿着嘴唇,手指在帕子里绞来绞去,低声道:“那女儿家就没出息了吗?大姐姐进了宫,她升了位份有了龙胎,父亲不也脸上有光吗?”

这话真是说得于氏无可反驳。蒋钧是有才华的,可是有才华的人多了去了,在京城简直是一抓一大把。蒋钧多年来都困在从五品的闲职上,这次能去户部,也是因为蒋梅华小产,皇帝这是给蒋家的补偿呢。从这方面来说,这还真是蒋梅华的“出息”。

可是这话万不能说出来。于氏也不由得庆幸,这个孙女心思没有那么深,并没想到蒋钧的升官究竟是为的什么。

“这个自然也是有的。所以女儿家就是勤修四德,将来嫁个好人家,自然就给父母长了脸面。”

“既然都能给家里长脸面,为什么父亲对儿子女儿又不一样呢?”蒋丹华抬起头来锲而不舍地追问。

这下连于氏都有些辞穷了,半晌才道:“因为女儿家要学的,都是做母亲的来教,男儿家学的却只有做父亲的来教,所以你父亲就要多放心思在你哥哥们身上。若是他也来教你,那能教什么呢?教你如何读书做文章,你将来难道用得着吗?你看看你母亲,是不是也不大过问你哥哥们的学业呢?因为她教不了啊。”

这一番话总算是把蒋丹华说服了,低下头应了一声。于氏松口气,摸摸她的脸:“好了,快些用早饭吧。祖母知道,这些日子你母亲顾着你大姐姐,不免疏忽了你。再过几天你二叔一家就回来了,等三月三,祖母带你们出去踏青。”

若是于氏祖孙这番对话被桃华听见,她大概会狠狠啐上一口。原来即使在这个时代,女孩儿也是对重男轻女的习俗有过质疑的,只是长辈的教导,让她们自己把这疑问在心里扼杀,然后慢慢地也就习以为常了。

老实说,除了蒋锡之外,桃华来到这个世界,还真没碰到过第二个不重男轻女的男人。就算苏老郎中那样对她还有几分倚重的,也不过是因为她是蒋家二房的嫡长女,而柏哥儿年纪太小,很长一段时间里蒋家都需要她来打理支撑罢了。

当然,这与桃华自己的态度也有关,当你自己都表示出你很重要的时候,别人也就会受到影响,觉得你确实是有点重要的。而如果你自己都觉得自己无足轻重,那么别人也顺理成章会看轻你。所谓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桃华觉得也可以这样解释吧。

总之这会儿桃华并没有听见这番话,因此她还是能高高兴兴地在百草斋里整理蒋老太爷的手稿,一边摆着蒋锡的《草药纲》,时刻准备对照着添补一些信息。

蒋老太爷的手稿在医案部分十分零碎,基本都是独立的东西,且有些地方还有空白,标注着“待定”。桃华看了几例就猜到了,这应该都是宫里贵人们的医案。

宫里的东西是不能带出宫外的,蒋老太爷应该是根据记忆整理的,因此其中难免有些模糊疏漏之处。还有些大概是他从同僚的话里得到的信息,空白之处就更多。不过从这些里头,也能找出些挺有趣的东西。

桃华先浏览一遍,把写得最清楚的那一部分挑出来整理,已经抄了两卷。这些大都是蒋老太爷进太医院之前的案例,其中对于病人除了详细的病情描述之外,还记录了姓氏和大略的居住地点,颇像后世的病历。

抄完几张病案,桃华放下笔,一边活动手指,一边看下面那一例病案。别的病案都只写了一两张纸,这一例却有十多张纸,写得密密麻麻,全是药方,桃华看了看,前头的就是一般补气血的方子,后面的却是安胎保胎的药方,显然是给一位孕妇用的。

这些方子看起来也没什么特殊。桃华翻了翻,虽然用药贵重,但份量都下得很小心,并没有脱出一般的用量范畴,可见这位孕妇无论是怀孕之前还是怀孕之后,都挺平安健康的。

写这么一份医案有什么用?桃华不免有些疑惑。蒋老太爷对诊治过的病人都建立了这么一份医案,但是那些普通病例他都另外存放,要用来编纂此医书的这些手稿,要么就是病人情况特殊,要么就是用了稀罕少见的药物,总之是要有点特殊的价值才会被他挑出来。而这份医案简直普通到不能再普通,根本没有录入医书的价值啊。

桃华怀疑自己看漏了什么,于是逐字逐行地往后看,然而直翻到最后一页,她才发现几行比前头更大的字:婴儿出生,双目有恙,究竟是何药所致?

这“何药所致”四个字写得比前头的字又大了一号,可见蒋老太爷心中的疑问之强烈。后头又有一行小字写道:疑为不可见红色。

不可见红色,这是什么毛病?桃华竭力思索了一下,想不出这是什么病。不可见红这种描述太模糊了,是说看见红色就眼睛疼?红色的确是容易让眼睛疲劳的颜色,但是也不至于连看都不能看吧?或者是说,婴儿的眼睛对红色光非常敏感?但是有这种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