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沈数瞧了他一眼。邬正把这个也字念得特别重,沈数想听不见都不行。

“是啊。”邬正笑嘻嘻地看着他,“王爷不也是舍不得蒋姑娘回无锡吗?”

沈数一怔:“你胡说什么呢!”

“属下可没有胡说呢。”邬正仍旧笑嘻嘻的,“蒋姑娘精通医术,人又极聪明,若是到了西北…”

沈数无端地觉得耳朵有点发热:“蒋姑娘去西北做什么!她生长江南,到了西北如何能习惯。”

邬正险些要笑破了肚皮,强忍着道:“王爷,崔姑娘也是生长南方的…”

沈数微有些不悦:“这如何能相提并论。先生不要胡乱说话,免得坏了蒋姑娘的名声。”

邬正连忙抹抹脸,把表情弄得严肃些:“王爷,并非属下胡言乱语,实在蒋姑娘委实出色。恕属下说句逾越的话,王爷的婚事是先帝所定,必是要娶崔氏为正妃的,可若如王爷所见,崔氏实在不足以主持西北。”

沈数默然一下,缓缓道:“何止不足以主持西北,只怕她去都不肯去,便是勉强去了,大约也是诸多埋怨吧…”他现在早已不求能如舅父舅母一般琴瑟和谐,只要家中能平静周全,不让他有后顾之忧也就罢了,然而就连这一点,也未必能求得吧。

“那王爷看蒋姑娘呢?”邬正认真地道,“王爷是郡王,按例可纳一位侧妃,属下想,若是王爷纳蒋姑娘为侧妃,则不但后宅可以尽付其手,于军中也会有益处。”

沈数心中一动,想起桃华奋笔疾书写药方时的认真的侧脸,竟有几分神驰。然而再想了一想,不由得摇头:“有崔氏正妃压在上头,如何能让她施展?”

“所以才说王爷要以侧妃之位相许啊。”邬正胸有成竹,“侧妃亦是有品级的,非比等闲妾侍,地位卑下,既不足以主持中馈,又不能在外交际。若到了西北,又不比在京城之中,崔氏若不愿为王爷周旋,则侧妃也足以胜任。”

沈数沉吟不语,半晌才道:“蒋三老爷疼爱女儿,恐怕不愿女儿为人妾室。”

邬正不以为然地道:“侧妃岂是普通妾室可比。”他看看沈数的脸色,又道,“蒋姑娘毕竟出身还是低了些…”

沈数眉头微皱,反驳道:“她两位伯父都为官,出身也不算低了。”

邬正叹道:“可蒋三老爷却未出仕呢,若不是有秀才功名,只能归于医或商呢。不过,如今不是说蒋姑娘的出身,而是前有崔氏,蒋姑娘也只能为侧妃了。不过王爷可重礼求聘,并尊崇其位,以示敬重。”

沈数眉梢微动,马车里静悄悄的。蝶衣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邬正颇有几分兴致地打量着沈数的脸色,静等他的答复。

马车走了很远一段路,沈数才慢慢摇了摇头。邬正微有些惊讶地道:“王爷不愿?”他自觉目光如炬,早已看准沈数对桃华颇有几分动心,因此才献此策。

自他来京城,蝉衣蝶衣已经各自向他讲述过数次拜访崔家的情形,虽然一个冷静一个忿然,但其表达的意思却是一样的:崔秀婉,对沈数十分冷淡,看来对这桩婚事并不热衷。

若是换了别家,邬正少不得要建议沈数退婚作罢,可与崔家的亲事却是先帝生前定下的,就是当今皇上,亦不能违反亡父意愿,因此只得退而求其次,让王爷能娶一位自己喜爱的侧妃也好。当然桃华的医术对西北军也大有裨益,可谓一举两得了。

万没想到,沈数居然不同意,难道是他看走了眼不成?

“难道王爷不满意蒋姑娘?”应该不会啊。蒋姑娘既貌美又能干,且还关切西北,桩桩件件,应该都合沈数的心意才是。

“当初,父皇对母妃难道没有尊崇其位吗?”沈数没有回答邬正的问题,反而问了他一句。

邬正的脸色一下严肃了起来:“崔氏与太后不同,其母家管不到西北。”

沈数淡淡一笑:“可是正妃就是正妃,侧妃也只是侧妃。”

邬正沉默了。

当初沈数的生母出身定北侯府,娘家父兄手握兵权,在宫中贵为四妃,仅次中宫,更极得先帝宠爱。可是到了最后,先帝也没有能护住自己的宠妃,仍旧让她产后身亡。崔家的确比不上后族于家,西北也算是定北侯的地盘,然而这就能保万无一失了吗?嫡庶有别,妻妾有分,一旦定了名份,妾室天然就矮人一头,这是无论怎么尊崇其位都改变不了的。

“蒋姑娘是个傲气的人。”沈数淡淡地道,“否则也不会在承恩伯面前那般倔强,我想,她未必肯为妾。”

邬正不死心地道:“王爷不试怎么知道呢?王爷若不好出面,属下去见见蒋三老爷,试探一二?不然,王爷难道——”真要守着崔氏过一辈子么?

沈数有些心烦意乱地摆摆手:“先生不要说了,目前赶紧采购才是最要紧的,夜长梦多,趁着如今太后不适快些将此事办了,不要再出差错才好。”

邬正只能答应,心里却暗暗地想,还是得找个机会去与蒋三老爷谈谈,反正要采买药材,总是要见面的。

被邬正惦记上的“侧妃人选”桃华姑娘,这会儿马车坏在路上了。

蒋府本来就只有两辆马车,平常若无大事,也就只备一辆供太太姑娘们出门用。桃华不愿意叫小于氏知道她出门见沈数,索性叫三七去车马行里租了一辆马车来用。结果这马车有些旧,回去的路上为了图抄近路,在一条不大平坦的街道上辗了一块石头,轮子就咔地一声掉了下来。

车夫一头的汗:“姑娘,实在是小的不慎,这,这——要不然姑娘去旁边那茶楼里坐坐,小的回行里换一辆马车来接姑娘?”

桃华看看天色尚早,也就答应了。若换了在无锡,她或许自己走回去,但在京城还是罢了。

这边坊中多是平民居住,人来人往更加热闹。桃华和薄荷才在茶楼里坐下,就看见楼梯上下来一个戴着帏帽的女子,身边一个丫鬟扶着,也低了头迅速往外走。

“姑娘,那个不是崔家的丫鬟吗?”薄荷眼尖,一眼看了出来,“好像是那个叫银朱的。”

银朱是崔秀婉的贴身丫鬟,她在这里,那么旁边那个戴帏帽的女子十之八九就是崔秀婉了。这主仆两个,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平民所居的坊间呢?

桃华轻咳一声:“别看了,只当不认识。”

薄荷依言低下头,可眼角余光却忍不住跟着,见崔秀婉主仆迅速地上了一辆马车离开,又忍不住去看楼上:“姑娘…”

其实桃华自己也忍不住要去看楼梯:“什么都别说。”

这茶楼虽然也分上下两层,也有些雅室之类,但因在平民坊间,出入的人自然也都是些平民,因此身份气质颇不相同的人,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就容易引人注目。

桃华和薄荷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都落到一个穿着直裰的年轻男子身上。他身上的直裰是青布所制,脚上靴子也极普通,腰间却挂了个天青色的荷包。桃华和薄荷是从桑蚕之地来的,两人都一眼就看出来,那荷包瞧着不大起眼,却是贵重的暗纹锦,其中夹了银丝线,若在阳光之下,当有点点银星闪动,十分美观,与这男子的衣裳颇不相衬。

此人年纪在二十岁上下,生得面如冠玉目如准星,更兼唇红齿白,倒是极俊俏的一个年轻书生。

薄荷心里好奇得要命,却不敢说话。桃华却忍不住想:原来崔秀婉喜欢这种的,难怪不愿意嫁沈数。这书生文质彬彬,沈数却带着些悍气,气质上简直天差地别,崔秀婉既然欣赏这样文雅男子,自然会不悦沈数了。

这年轻男子也很快出了门,往另一个方向走了,薄荷才忍不住小声道:“姑娘,崔大姑娘难道是——”出门来见外男的吗?

“看见也当没看见,更不要乱说。”桃华看了看周围,因为她们坐的位置在屋角,倒是并没有人能听见她们说话。

“可是——”薄荷忍了又忍,还是道,“崔大姑娘就要嫁给安郡王了呀,她怎么还能…”

桃华叹了口气: “这不关我们的事。”

薄荷却不是很同意:“但难道就让安郡王这样被蒙骗了吗?”近来,与沈数接触得多了,她已经快忘记在无锡药堂里发生的不快事件了,倒有些替沈数打抱不平起来。

“那你想怎么样呢?”桃华低声反问,“难道现在去告诉安郡王,好让他跟崔家闹起来吗?”

薄荷有点懵了:“可是——”闹起来安郡王的脸面当然是丢定了,可是就这样让他什么都不知道,似乎也不合适啊。

桃华很头痛地捏了捏眉心。在上巳节听见那个秘密已经很讨厌了,为什么还要让她遇见啊!听了那个秘密的时候,她还可以当做不知道,因为毕竟与安郡王也没有什么接触。可现在情况不同了啊,她跟沈数至少也算合作伙伴,如果要告诉他这件事,是有很多机会的。

朋友的另一半出轨,说还是不说,这真是个好问题。

不说,似乎良心上过不去,桃华虽然觉得沈数还算不上朋友,但一个能在西北守境戍边的年轻人,也不该让他戴顶绿帽子啊。

可是说了就一定好吗?崔家的亲事是先帝所定,而且崔秀婉出来与人会面,未必就会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也未必今后就真的不会嫁给沈数。以现在这个世界的惯例来看,她或许会折腾一段时间,但最后还是会乖乖出嫁的。那么她说破这件事,其实就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桃华纠结无比的时候,崔秀婉的马车已经回到了崔府。

崔夫人今日带着崔幼婉去江家探望文氏了。前些日子崔秀婉病势缠绵,京中许多相识人家都未能去拜访,这几日大有起色,崔夫人也就稍稍放下了心,开始出外交际,这个时候尚未回来。

银红欢喜地过来接着:“姑娘回来了。”这位蒋姑娘的方子真是管用,姑娘用了药,又出去疏散了两回,眼瞧着就好了许多,除了还略有点咳嗽,竟是不呕不吐了。

崔秀婉胡乱应了一声,摘了帏帽就一头扎到床上,把银红吓着了,连忙拉住银朱问:“姑娘怎么了,怎的连衣裳都不换——可是又病了?”她一向不如银朱得崔秀婉欢心,自从来了京城更是动辄得咎,现在都不大敢跟崔秀婉说话了。

银朱其实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酒楼的时候姑娘不许她进隔间里去,她只能在门口守着,提心吊胆地听里面的动静。姑娘出来的时候鬓发略有点乱,已经叫她心里阵阵发紧了,只是不敢问。这时听了银红的话,也只得含糊地道:“天气热,略有些中了暑气,你去厨房要碗酸梅汤来吧。”

银红不由得担心起来:“天气确实有些热了,姑娘不然就别去街上了…”一面嘀咕,一面被银朱推出去了。

银朱关了门,才小声道:“姑娘,怎么了?”

崔秀婉半晌才翻过身来,嘴唇还微微有些发红,小声道:“银朱,他,他亲我了…”

“啊?”银朱半张着嘴尚未反应过来,崔秀婉已经颤声道:“银朱,你说我会不会有了身孕?”

银朱的嘴张得更大了:“身孕?”

崔秀婉点着头,一半是兴奋一半是害怕:“话本上都是这么说的,你还记得那年奶娘也说过的,成了亲就是亲嘴儿,生娃娃…”

银朱吓呆了。她当然记得那件事。崔秀婉身边原来的大丫鬟银白与一个仆役成亲,崔秀婉那时还小,向奶娘询问何为成亲,奶娘就是因为回答了这句话,被崔夫人听见撵了出去,说她带坏了姑娘。

“可是,姑娘…”银朱觉得自己腿都软了,“若是,若是真有了身孕,那你还怎么嫁给安郡王啊!”

☆、第79章 心机

桃华的纠结一直持续到回了蒋家,薄荷一边替她解头发,一边发愁地问:“姑娘,那到底是告不告诉王爷呢?”

桃华想了半天,道:“要么我下次见了王爷,就装做闲谈说在那里曾经见过崔大姑娘——不,是见过崔大姑娘的丫鬟,除此之外,我们什么都没看见。”沈数如果想查,总该有办法的吧。不管怎么样,反正她得早点回无锡了,哎,也不知陆盈现在怎么样了。

桃华并不知道,陆盈所居的听雨居里,这时候来了个客人:“陆妹妹。”

陆盈喝了几天药,就觉得咳嗽已经平复许多,虽然喉咙里还会有些作痒,但已不会止不住地要咳,也能在床上坐起来看看书了,闻言抬头看去:“吴姐姐?”

来的人正是吴宝林,一见陆盈便落下泪来:“妹妹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前些日子我早想去看你,可赵充仪规矩大得很,天天拘着我。我说想去探望你,她便斥我是想将病气带回来过给了她,我被她拘得一步也动不得…”

陆盈忙道:“姐姐别哭了,我已经好得多了。”

吴宝林从手帕后面看了看她的脸色,这才盈盈走到床前,伸手拉着陆盈的手:“这样还说是好多了,瞧你瘦得都要脱形了。”

“我现在已经不怎么咳了。”陆盈笑了一下,“姐姐坐,樱桃上茶。”

吴宝林看一眼端上来的茶,茶水清碧,茶叶上根根银毫清晰可见,显然是今年的新茶。她不动声色地端了茶,环视四周:“这听雨居如此偏僻,妹妹真是委屈了。也怪这些太医没本事,竟硬生生拖了这许久,谢天谢地,最后这一个方子总算起了效。”

陆盈话已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道:“或许前头的方子也起了效,总之如今是好了。”

“是啊,如今是好了。”吴宝林目光转动,“也是妹妹福气大。我听说妹妹是痨病的时候简直要吓死了,天天求菩萨保佑妹妹快些好起来,可见妹妹命里有福,连菩萨都肯保佑的。”

樱桃在旁边听得有点不大自在,奉了一碟点心上来:“宝林吃块点心吧,是奴婢刚做的,手艺平平,宝林别嫌弃。”

吴宝林捡了一块拿在手中,却并不往嘴里放,只管称赞:“妹妹这个丫头真是巧手,这点心做得跟桃花似的。实在新鲜。”

陆盈自己也拿了一块吃着,笑道:“樱桃别的不行,点心倒做得不错。”

吴宝林进屋这半晌,并没听见陆盈咳嗽一声,又见她脸色确实跟好人无异,这才咬了一小口点心,微微诧异:“这桃花酥怎是咸的?”一般这样点心总是甜的。

陆盈忙道:“我喉疾不宜吃甜食,樱桃就做了咸的,想来不合姐姐的口味,樱桃快去再做一盘来。”

吴宝林便拦道:“这可不必。我是来探望你的,怎么倒要丫头给我单独做起点心来了。”又试探着问,“你方才说,喉疾不宜吃甜食?”

“正是。喉疾最畏甜,甜则生痰。便是食辣,也不要食甜。”陆盈顺口回答了,又道,“我在家中时也不爱吃咸点心,这几日用了,倒觉得渐渐吃惯了。”

吴宝林追问道:“是太医说的?这倒有趣,我从没听过。”

陆盈怔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这些话当然是桃华跟她说的,适用于她的咽炎,而不是肺痨什么的。

桃华这次前来给她看病的事,不单桃华嘱咐她不要说出去,就连杜公公派来的小内侍,也隐晦地暗示了樱桃。陆盈自己也明白,这次所谓的误诊,背后肯定有人在指使。只是她实在不大会撒谎,虽然前面说的都没有破绽,但后头却又不知不觉地说漏了。

好在樱桃很快地接道:“不是太医,是奴婢听宫里的姑姑们说的,说咳嗽就该少吃甜食,不然就不易好。奴婢想姑姑们久在宫中是有经验的,听了总有好处,所以就改做咸点心了。”

吴宝林哦了一声,一面小口吃着点心,一面目光向外看去,只见一个打扮得颇为精致的宫女,正拿了柄剪子在园中修剪枯掉的芭蕉叶,一脸的不痛快。

这个宫女吴宝林是认得的,正是陆盈带进宫的陪嫁丫鬟,名叫枇杷。

因进京就与陆家人租了同一处宅子,选秀时又在一起,以吴宝林的精明,对不少事情都了如指掌。这个枇杷原不是陆盈身边的人,还是中选入宫的时候由陆家大太太硬塞进来的,可想而知并不得陆盈喜欢。

偏这个枇杷自觉生得不错,虽不敢太出了格,但也总是打扮得格外精致,与寻常宫女不同,其目的为何,简直再明显不过了。

陆盈是得了肺痨被迁到听雨居的,外头人都说她相当于进了冷宫,即使侥幸不死在听雨居,从今以后也再别想复宠了。可是吴宝林方才进来就发现了,听雨居的陈设虽然简单,却十分舒适,哪里有冷宫的荒凉之感?更不必说端上来的居然是今年的新茶了。

还有这个枇杷,也十分可疑。若说这茶可能是从前皇帝赏给陆盈的,那么枇杷在冷宫之中还打扮成这副样子,岂不是做无用之功吗?除非是——她觉得还有被皇帝看上的可能,也就是说,她至少还有见到皇帝的机会。

这一瞬间,吴宝林心里已经转过了无数的念头,表面上却只笑着让宫女拿东西出来:“妹妹知道的,赵充仪苛刻,我也实在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只有这根参是从外头带进来的,给妹妹补补身子。”

陆盈与她在宫外就相识,知道她也是因家中继母不容才来选秀的,这根参还是她已出嫁的姐姐想办法买了来给她傍身用,哪里肯收:“我还有参可用,何况我这病并不宜用参的,姐姐快留着。若是将来我要用了,再去向姐姐讨。”

两人推让了一会儿,吴宝林便起身告辞:“不敢多坐,只怕赵充仪又要寻我麻烦,改日再来看妹妹。若我不能来,也让绿绮过来。”

出了听雨居的门,吴宝林便对身边宫女道:“这几日你就多过来几次,看见院里剪花的那个丫头了吗?多向她打听打听,这些日子皇上是不是过来了,是不是——还请了别的太医来给陆宝林诊脉?”

绿绮是宫里给吴宝林配的宫女。吴宝林参选的时候身边当然也有个丫鬟,可那是她继母的眼线,索性进宫的时候就一个人也没带。绿绮虽是宫内指派过来的,可从前只做杂务,并未能伺候过哪一宫的嫔妃,到了吴宝林这里,才算出了头。

在这宫里,伺候的主子有了出息,奴婢才能有脸面,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此并无靠山的绿绮对吴宝林十分忠心,甚至远远胜过她在家里时用的丫鬟。吴宝林将她视做心腹,自然也是无话不可说的。

“奴婢倒听说玉卉阁的蒋婕妤来过一次,可太医院那边再没人过来了。”绿绮疑惑地道,“宝林,您是说皇上给陆宝林请了别的太医?”

“不然,陆宝林的病怎的忽然就好了?”吴宝林肯定地说,“那可是肺痨!你见过几个肺痨治得好的?”

宫里得过肺痨的人还是有的,绿绮自然听说过得一肺痨最后只能咳死,不觉就跟着点头:“定然是的。不过,太医要入宫很难的,皇后娘娘一定知道…”谁不知道皇后将陆宝林移宫就是想她死,哪里肯让皇帝再请太医来给她医治呢?

吴宝林在家中的时候虽有继母管着,但她生性聪明,总是能尽量打听到外头的事,比宫内的绿绮还是要知道得多些:“不一定是太医,可能是外头请来的郎中——对了,蒋婕妤的祖父不就做过太医吗?”

绿绮想了一想:“奴婢也听说过,蒋家当初是有两个太医在宫里的,医术了得。”

“那你就去找那枇杷好好打听打听,告诉她,若是能帮上我的忙,将来我若得了宠,就能帮她在皇上面前露脸。”吴宝林说完,又连忙补充了一句,“绿绮,你别跟这丫头一样傻,宫里头有名分的嫔妃,皇后娘娘怎么也要顾忌一二,可若是宫女与皇上——皇后抢在皇上给位份之前,说打死也就打死了。这么多年,你见哪个宫女最后坐了高位的?也就是枇杷这样不知深浅的东西,才会如此糊涂。宫女若想得名份,须得有靠得住的人做主,至少也要像于昭容赵充仪这样位列九嫔的,才能护得住身边的人。”

绿绮倒是没有这种想头。她容貌平平,尤其与吴宝林弱柳扶风般的风姿相比,自己也知道不是那块料,忙道:“奴婢没有那些想头,只想好好伺候宝林,将来宝林得了皇上的宠幸,奴婢自然跟着有脸面。”

吴宝林笑道:“这是自然。我在宫里只有你可信任,将来我若能得势,自然要替你安排好前程。”

绿绮小声道:“奴婢也不图别的,就想等到三十岁出宫的时候,手里能多有几个钱财,免得出了宫就没着落。”本朝规矩,宫女到三十岁可出宫,但那时青春已过,家中又多不容,若是手里没钱,后半生只怕凄惨。

“钱财算什么。”吴宝林眼睛亮亮的,“我若得宠,多少钱财不能给你的,就是置房子买地也未为不可呢。”

主仆两个憧憬了一下美好未来,话题还是转回正途:“奴婢想,蒋婕妤自己也病着呢,若是有好郎中,怎不先给她自己治病呢?”

这点吴宝林倒懂些,轻嗤了一声:“她那不是病,治不好的。”生育后身子走形,她父亲的妾室就是这样的,无论用什么法子都瘦不回去,“看她那样子,怕也难再得宠了,自是要想法子讨好皇上。”

绿绮又不明白了:“那奴婢纵然打听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傻丫头。”吴宝林轻轻拍了她一下,“你想想,能治好肺痨,此人医术一定十分出色。现在太后的病连太医院院使都没法子,若是我能推荐一人治好太后的病,自然就在太后面前得了脸。”

绿绮还是怔怔的:“可是那人是蒋婕妤请进来的…”

“可是蒋婕妤并没有将人荐给太后娘娘啊。”吴宝林一笑,不再多说了。绿绮虽忠心,可有些事也不必说得太透的。譬如说,她可以只在太后面前略露一露这件事,那么皇后一定会记得,是蒋婕妤请人来医好陆宝林的,太后也会记得,蒋婕妤只请人来医陆宝林,却没有想过医一医她的病。

至于这个人能不能医好太后,倒不是很要紧。若医好了,是她吴悦兰惦记着太后,若医不好,那就是蒋婕妤找来的人不中用了。总之,她吴悦兰反正是没有什么错处的。

吴宝林越想,就觉得这法子越是稳妥。入宫虽然才三四个月,但她自觉已经看清了形势:不管前朝后宫,都是于氏一族得势,因此太后和皇后,才是最大的靠山。不然,为何三人身边的太监都有贪污之罪,可凤仪宫和寿仙宫的太监都岿然不动,只有皇帝身边的两个大太监没了命?别的不说,吴宝林可听说了,寿仙宫里那个黄公公,他的人命罪责可都是皇帝身边的太监背了呢。

吴宝林最拿手的,就是从些许消息中推断出形势。从前在家中的时候,尽管继母手段厉害,她仍能借着下人们的些许言语与之周旋,现在来了宫里,她觉得自己仍旧能够用这个方法,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当然,跟所有新入宫的嫔妃一样,吴宝林最初想的也是得到皇帝的宠爱,从而在后宫站稳脚跟。然而不久她就发现,皇帝于女色上并不怎么上心,且似乎并不喜欢她这样出水莲花般的类型。

遍观六宫,吴宝林很快就发现,皇帝似乎偏爱脸儿略圆,性情开朗的女子。比如迄今唯一生下皇帝骨肉的于昭容,比如宠冠六宫的袁淑妃,再比如新得宠的陆宝林。就连那位如今身材已经走形的蒋婕妤,也是一张端庄的鹅蛋脸。而似她这样生着尖尖瓜子脸儿的妃嫔,则基本上难得皇帝一顾,唯一例外的,只有中宫皇后而已。

性情可以改变,开朗这东西很好伪装,只要脸上时常带笑,多说几句话就行了。吴宝林自忖可以做得比陆宝林更天真更甜蜜,可惜她不能把自己的脸揉成圆的,更不能平白地戳出一对酒窝来。

既然如此,想着皇帝的宠爱就是极不切实际的了,就如同在娘家的时候想着继母能替她选一门实惠的亲事般不靠谱。吴宝林很快就转移了目标,她要讨好皇后和太后,因为只有这两位,才是真正掌控后宫的人。

君不见那位袁淑妃,尽管在皇帝处得宠,可至今仍未生下一子半女。如今她已经二十七了,再过几年色衰老去,后半生还剩下什么呢?宫中妃嫔——不,天下所有的女人都一样,都是要有个孩子倚靠的。

当然,吴宝林绝不会学蒋婕妤。据她打听来的消息分析,蒋婕妤刚入宫时走的也是太后路线,可是她一朝得宠心就大了,竟想着抢在皇后头里生下儿子,结果——现在大家都看到了不是?所以想生儿子可以,但一定得有皇后首肯。

但是皇后什么时候才肯让别的嫔妃生下皇子呢?那得在她自己实在不能生,而又确实需要一个儿子来稳定后宫的时候。吴宝林轻轻地笑了笑,即使是娘家再有力的正妻,也不能让丈夫绝后。现在皇后还不到三十岁,自然没有放弃希望,但是再过几年,如果她还没有生出儿子,就必须让别的妃嫔生了。

那么,皇后愿意让什么样的嫔妃生下儿子呢?是袁淑妃那样本来就得皇帝圣宠的,还是蒋婕妤那样心大不听话的,抑或是赵昭容那种自己也有得力娘家的?

答案是:都不会!

皇后绝不愿意给自己找个有力的敌人,哪怕赵家与于家是姻亲。相比之下,于昭容或者还有可能,毕竟是自己族妹。但吴宝林觉得,皇后应该愿意找一个位份不高亦不十分得宠,在后宫之中要依靠她才能活下去的妃嫔,因为这样更好掌控,当然,还得找个年轻能生养的。

吴宝林觉得,自己就很符合这个条件,只是要耐心再等几年。当然,皇后是很难讨好的,吴宝林觉得这个女人根本蠢得毫无做皇后的资格,她根本没有理智。不过没关系,皇后没理智,太后却有,所以她现在要做的就是一点点接近太后和皇后,然后——等机会。

桃华丝毫也不知道,她已经被人盯上了。这些日子她忙得很,先要跟蒋老太爷和蒋锡一起商量出西北军需要的药材:金创药已经搞定,但祛寒除痹的方子却要再确定一下。蒋锡的意思是做成膏药,这样取用保存都方便,但是相应的就比采购原料花费更多。另外,还要考虑在何处制作的问题。

京城里头消息最灵通的人已经知道了,安郡王将采购药材一事交给了蒋家,声言这正是蒋家二房“赎罪”的机会,且他在兴教寺还曾救过蒋家女,就为了这个,蒋家也得尽心竭力,采购到又多又好的药材。

采购这样大宗物品,里头往往有油水可捞,然而现在蒋家拿到了几万银子,却没人羡慕了。谁都知道蒋家与安郡王的过节,安郡王可是已经说了,他既要好的,还要便宜的,蒋家世代行医,必有进药的渠道,总之若是有半点不满意,他唯蒋家是问!

于是桃华很忙,人在忙的时候,总是不大喜欢有人来打扰的,譬如说,蒋杏华。

“这是我给柏哥儿做的衣裤,也不知合不合身。”蒋杏华拿出两套夏布小衣。

不用试桃华也知道是合身的,蒋杏华女红比蒋燕华还要好,只用眼睛一看基本上就能知道尺寸,根本不必量体,简直像个老道的裁缝。

“四妹妹不用尽着给他做了,他还有衣裳呢,都是太太和燕华做的。”曹氏近来总算清醒了,又像从前一样对蒋锡嘘寒问暖,也想得起来给儿子做衣裳鞋子,倒是让桃华颇为满意。

“我闲着也没什么事。”蒋杏华堆着笑脸,小心翼翼地道,“听说三姐姐近来忙得很?”

“四妹妹若是不忙,还是给伯祖父做点针线吧。燕华前两天给伯祖父做了一双鞋子,本还想多做两双袜子的,只是没忙得过来。”桃华简直不明白蒋杏华想什么呢,连蒋燕华这个陈家女都知道给蒋老太爷做点针线,蒋杏华怎么就不知道给亲祖父做呢?尽逮着她这个隔房的堂姐献什么殷勤呢。

蒋杏华的心思不在这上头,听了桃华的话也没往心里去,只是道:“上回三姐姐进宫看大姐姐,她可好些了?三姐姐几时再去看她?”前生这个时候,桃华已经常常进宫去做药膳了,如今这是怎么了,怎的再也不去了呢?

“大姐姐大好了,用不着我再去了。”桃华现在很烦说什么入宫的事。她疑心蒋杏华是不是也想进宫,只是她的年纪比较尴尬,今年的选秀她年龄不够,到了下一次说不定就已经定了亲不能参加了,难道是想着也去探望一下蒋梅华,借机入宫?

这样的事自来都是有的。宫中嫔妃的姐妹入宫探望,被皇帝碰见,然后就留下了。这不大合规矩,但也没人会反对。

果然蒋杏华下一句话就问:“三姐姐上回见着皇上了吗?”

桃华沉下脸:“皇上哪是轻易能见的。听说皇上并不多到后宫,大姐姐如今住的地方也偏僻,哪里能见着皇上。”蒋梅华都没讨着好呢,蒋杏华恐怕更不行。桃华真是想不通,进宫做妾就那么好?

殊不知蒋杏华也想不通呢,怎么听桃华的意思,竟然对皇上没半点向往?这,这到底是哪里不对了啊?

姊妹两个正在大眼对着小眼,薄荷从外头进来,笑嘻嘻道:“姑娘,四姑娘,三少爷过了府试了!大家都在大太太那里道喜呢。”

☆、第80章

薄荷口中的三少爷指的自然是蒋榆华。他今年开始参加童子试,二月里考过了县试,前些日子又去参加了府试,现在府试过了,就是童生了。

桃华正不想跟蒋杏华鬼扯,闻言立刻起身:“这真是喜事,该去向大伯母道贺。”

别看只是个小小的童生,这可是科举的起点,不知道有多少读书人运气不好,一辈子就停在童生的位置上呢。蒋榆华今年才十四,虽算不得天纵英才,也要算聪明会读书的了。

桃华过去的时候,众人已经都聚在了正院里。于氏搂着蒋榆华眉开眼笑,景氏近来心情好,也是凑着趣地夸奖蒋榆华,几句话说得既新鲜又喜庆,逗得于氏对这个素来看不顺眼的庶子媳妇也露出了笑脸。

蒋榆华自己倒是不当一回事似的,笑嘻嘻地道:“这算不得什么。童生又不是功名,总得秋天过了院试,那才算有个功名呢。”

过了院试就是秀才了,就有了最低的功名。于氏笑得合不拢嘴:“好,好,我们榆哥儿有志气。”

景氏将手一拍道:“这么着再过些日子榆哥儿和松哥儿就是一起去考试了,若是都过了,我们家岂不一下子多了两个秀才?到时候母亲更要欢喜了。”

于氏果然笑得更开心:“就你会说吉祥话儿。”

蒋松华站在一边,脸上既有欢喜,又有些忧虑的模样。

桃华怪可怜他的。虽然二房的下人不是包打听,但也知道蒋铸对蒋松华不大满意。去年他没考中秀才,蒋铸就不高兴,今年蒋榆华都中了童生,想来他的压力就更大了,万一今年院试蒋榆华过了他却没过…

“二哥哥,其实很多人都是大器晚成,学问扎实了,时机一到总有施展的机会。”

蒋松华感激地看了桃华一眼:“谢谢三妹妹。”

小于氏也听见了这句话,脸却一下子沉了下来,待众人都散了,便拉了蒋松华到一边:“松儿,别听桃姐儿混说,你今年一定能中秀才!”

“母亲——”蒋松华连忙看看四周,幸得除了荷素之外并没别人,“三妹妹也是宽慰我。”

小于氏怒冲冲地道:“什么宽慰,分明是咒你!”她说着便要红了眼圈,“什么大器晚成,你休要听她的。母亲知道你读书刻苦,定能中秀才,中举人,中进士,跟你爹一样!”她也知道蒋铸对长子寄予希望,蒋松华科举越是不顺,身上的压力便越大。

蒋松华有些无奈:“母亲,我知道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将亲热的“娘”换成了正式却略有些疏远的“母亲”,不是他不想跟母亲亲近,而是母子之间越来越多地说到科举、考试、中举之类的话,他的生活里似乎除了这些已经没有别的了。

“你好好回去念书。”小于氏抹了抹眼角,拉着长子的手舍不得放开,“叫凌霄和长春好好伺候,有什么想要的,只管来跟母亲说,你只要好生读书就行了。什么都别想,今年一定能中的。”

蒋松华只得答应着走了,小于氏望着儿子高瘦的背影,心里打算着叫儿子房里的两个丫鬟熬些什么补汤做消夜,半晌才转回去,只见蒋榆华还在于氏面前撒娇,蒋丹华坐在一边,嘟了嘴看着双胞兄弟。这些日子她被小于氏忽略了不少,大约又抽了一点儿身条,看起来就瘦了些。

小于氏心里不由得有些心疼,忙上前拉了女儿的手道:“你弟弟中了童生,多好的事儿。娘晚上给你做龙井虾仁吃好不好?”

蒋榆华笑嘻嘻转过头来:“娘,是我中了童生,为什么给丹姐儿做虾仁吃,不应该是给我做吗?”因为姐弟两个前后只差一盏茶的时分出生,蒋榆华顽皮起来就不肯叫蒋丹华做姐姐。

小于氏看着机灵的小儿子,脸上忍不住浮起笑容:“你又不爱吃虾仁,娘给你做冰糖蹄膀好不好?今年你们两个生辰也没有好生过,等你过了院试,娘还给你做最爱吃的菜。”

蒋榆华拍手笑道:“好啊!娘做的冰糖蹄膀最好吃,厨娘做的味道都不对。”说罢又道,“娘,我在书院里识得了一位庶吉士,他告诉我好些院试的事儿,今年我一定能考取秀才!”

小于氏惊讶地道:“你识得一位庶吉士?书院里还有进士?”

一般考中了进士都能做官,很少有转去教书的,大部分给人教书的先生都是举人或秀才。蒋榆华读书的书院虽然不错,但也没有进士教书,而是有好几位饱学的老举人。

“是位姓刘的进士,他中了进士之后就在翰林院里做庶吉士。”蒋榆华细细地道,“如今他有空闲,书院就请了他来,给后年参加春闱的举人们讲课。”

书院里的先生都只是举人,对春闱自是少些心得,能请个进士来讲一讲,自然大有裨益。连于氏都不由得点头:“你们山长想得周到,也难得能请到人。”

蒋榆华笑道:“听说这位刘先生家中清贫得很。他中了进士之后,因为没钱打点,便候不到缺,索性考了庶吉士,进翰林院里再读三年书。只是京城米珠薪桂的,少不得要再找些事情贴补家用。横竖庶吉士没什么正当差事,来书院讲学也是一举两得。”

“果然是不易。”于氏点头道,“如今风气就是这般,不打点,任你有才学怕也要埋没。”

蒋榆华道:“可不是祖母说的这般。刘先生给我讲了些应试的门道,我听着大有帮助呢。”

小于氏不由得欢喜道:“这可真是太好了。”转念又道,“若是今年你过了院试,便该给这位刘先生送份谢礼。难得你识得一位进士,若能多多指点,必有好处。对了,你哥哥呢,难道他没有听?”

“我自然也叫了哥哥去听的。”蒋榆华一拍胸脯,“刘先生本是只给举人们讲课的,也是跟我投缘,才特地讲给我和哥哥听的。”

“你哥哥方才怎的没跟我说起…”小于氏喃喃自语了一声,又把这心思抛开了,“罢了,你们兄弟两个都好了才好。”

蒋丹华才高兴一下,母亲的话题又转到了弟弟身上,不由得把脸又拉了下来。可惜并没人注意到她,于氏和小于氏又絮絮问了蒋榆华好些话,才让他走了,回头才见蒋丹华沉着脸,不由得道:“这样的喜事,怎么拉着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