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者若能在救治病人的同时保护自己,便能救治更多的人。”桃华理直气壮地回答。

皇帝似乎笑了一下:“伶牙利齿,难怪能驳倒承恩伯。罢了,开方吧。”他说着,对跪在门口的蒋梅华也点了点头,“都起来吧。你这个妹妹的确医术过人,治好了陆宝林,有你举荐一功。”

蒋梅华垂着头细声道:“妾不敢居功。陆宝林年纪这样轻,却被太医们误治了病,弄成这个样子,不单皇上挂心,妾看着也实在是不忍。如今病能治好,妾也就放心了。”

桃华已经坐到桌边准备写方子了,闻言猛地转头盯着蒋梅华。难怪皇帝这时候亲自来了,居然是蒋梅华举荐她来给陆盈治病的?

其实蒋梅华传出陆盈病重的消息时,桃华就知道这是蒋梅华放出的诱饵,无非就是要让她进宫。如果说上次入宫是单纯地为蒋梅华诊脉,那么这一次桃华已经猜测蒋梅华是有别的目的了,但她实在没有想到,蒋梅华居然直接向皇帝“举荐”了她!

蒋梅华仍旧垂头站着,从皇帝那个位置看过去,正有一个花架挡住了她的身体,只露出半张侧脸来,倒是颇有几分楚楚动人的风姿。

可惜皇帝现在并没注意她,而是伸出手来拨了拨陆盈颊边垂下来的一绺散发,叹道:“如此说来,朕叫人送来的高丽参用着也不相宜了。”

桃华从蒋梅华身上收回目光,答道:“高丽参现在确实不宜服用,不过这是好东西,留着总比没有好。”

皇帝笑了一声,见外头杜太监已经在看时辰了,便起身道:“朕去太后宫里,你好生养着,方子开了就让人去取药。”说着回头示意,杜太监连忙推了个小内侍进来,“这是奴婢的徒弟,就留下来伺候宝林,宝林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

杜太监的徒弟,自然也是皇帝信得过的,放在听雨居,陆盈再要什么东西都方便,且不必担心有人中途捣乱。

陆盈要起身谢恩,皇帝一手按住她不让她起来,自己走了。他一走,樱桃就乐得流下了眼泪来:“宝林,宝林你没事了!”

肺痨在这个时代几乎就是绝症,樱桃虽然一直都极力劝慰陆盈,其实自己心里也怕极了,现在桃华说这只是梅核气,顿时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想了一会儿,转头又去给蒋梅华磕头:“多谢婕妤娘娘。宝林现在不能下地,奴婢代她给您磕头。”

蒋梅华矜持地一笑:“快起来吧。都是姐妹,我怎么能见死不救?再说,也都是我三妹妹的功劳。只是——既然三妹妹一诊就能诊出是梅核气,为什么换了三名太医,都说是肺痨呢?”

这倒真是个好问题。樱桃沉默了。她从前或许只是个不经大事的奴婢,但进宫没几个月,便已经成熟得多了。太医误诊是可能有的,但三名太医一起误诊,且开的方子都几乎一样,那就很有问题了。或者说,后面的两位太医,都是以第一名太医的诊断结果为结果,保持了高度的一致。

往好里说,这只是太医们一种自保的方式。往坏里想,这是有人一定要把肺痨的帽子扣在陆盈头上,好以此为借口将她挪入冷宫,之后就在冷宫里自生自灭了。

陆盈的脸也白了。桃华几笔写完了方子,站起来道:“不要再想了,你现在应该放宽心思,好好养病。肺是娇脏,虽然你没有肺痨,但咳嗽了这些日子也有所损伤,要好好调养,不许多虑多思。”

既然皇帝留了人在听雨居,后续的一切也就用不着人操心了,蒋梅华也不宜在听雨居久留,免得引起注意,便向陆盈告辞,转回玉卉阁。

桃华一路上都沉默着,等回到玉卉阁,房里除了沉香檀香之外再无宫人,她才开口:“大姐姐可还记得,先帝曾经亲口说过,蒋家二房不配行医?”

蒋梅华早已料到会有这一问,微微一笑:“三妹妹在外头不是也给人治过病吗?”她扳着手指一一地算,“江家少夫人——哦,现在要称江大夫人了——她的喜脉是三妹妹诊出来的吧?前些日子,三妹妹还去了崔家,是二婶娘求着妹妹去给崔大姑娘瞧病了吧?还有在兴教寺,三妹妹给承恩伯府的妾室也诊了脉——”

“那都不是行医!”桃华冷冷地说,“行医,不只是诊脉,还要开方。更不必说兴教寺里那一场闹剧,大姐姐也应该知道才是!”

蒋梅华笑道:“行医可不只是诊脉开方,还要收诊金才算呢。三妹妹在听雨居只是为旧识帮了个忙,怎么算是行医呢?”

“给陆盈诊病当然可以,但大姐姐向皇上推荐我,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呢?”蒋梅华笑吟吟地道,“妹妹本来不就是要帮陆宝林的吗?妹妹行善,我替妹妹扬名,也让皇上知道妹妹的本事,这难道不是好事?”

桃华盯着她看了片刻,收回了目光。蒋梅华是利用了她在皇帝面前卖好,这事实现在已经无法改变了,她也不必再多费口舌。

桃华不说话,蒋梅华倒笑得更温柔了:“妹妹别担心,我这也是为了三叔父好。当初叔祖父出了事,也连累得三叔父没了前程,若是妹妹能在皇上面前露了脸,皇上出面,说不定三叔父就又有了前程呢。”这个堂妹的脾气果然不好办,看来是不能让她入宫的,真得了圣宠,就不是自己能压服得住的,倒不如今日救了陆宝林,在皇帝面前立下一功对自己更有利。

桃华再没有说什么,只等小于氏跟蒋梅华说了几句私房话,时辰一到就出了宫。

一回到蒋府,桃华径直去找了蒋老太爷,将今日宫中事说了一遍:“伯祖父,婕妤娘娘想要在皇上面前建功我完全理解,事实上她知道我与陆宝林是旧识,只要我听说陆宝林重病,是定然要去为她医治的,她完全不必到皇上面前去明白地举荐。她今日的举动已然是十分的急功近利了,我且不问她有没有想过二房从前在先帝面前得的断语,只说她有没有问过我能不能治好陆宝林的病?如果我治不好陆宝林呢?”

蒋老太爷沉默。治不好怎么办?做为一个太医,他太知道治不好宫中贵人的结果是什么了。蒋梅华根本没有过问桃华的意思就直接在皇帝面前举荐,她不但把自己赌上,还连桃华的命运也一起赌上了。说得更尖刻一点,倘若陆宝林不治身亡,蒋梅华只是举荐不当,至多是降位份,桃华却有可能被皇帝迁怒,若是有人再提起先帝当年的话,说桃华违背先帝旨意私自行医,还医死宫妃,那别说桃华,就连整个二房都可能丢了命。

“伯祖父,当年婕妤娘娘为什么会入宫呢?”桃华是真觉得奇怪。本朝采选秀女要求并不是如清朝那般严格,只要有适龄女子都必须参选,不参选根本不许自己择亲。若是不想入宫的女子,只要申请免选,再进宫走个过场即可。除非皇帝非要选此女入宫,太后或皇后才会驳回申请。

当然这种事不会摆到明面上来说,而如果皇帝对某家女表示过兴趣,这家人也不会非要跟皇帝顶着干,硬要申请女儿免选。不过以蒋家的位置,皇帝显然不会非要蒋梅华入宫不可,也就是说,如果蒋家自己不愿意,蒋梅华可以免选。

“你大伯父,他不听我的。”蒋老太爷终于长长叹了口气。说实在的,桃华现在说的这番话,实在不是她的身份应该说出来的,以侄孙女的身份来质问伯祖父——是的,桃华虽然语气柔和,但这并不能改变这番话的实质——严重点说,这都是有点忤逆的嫌疑了。不过,蒋老太爷仍旧是回答了。

这个答案简直是在桃华意料之中的,不过,她想知道的是另外一件事:“皇上登基多年,宫内妃嫔多有小产之人,可见皇后势大,送女入宫,又有什么好处呢?”没见靖海侯府就不让女儿进宫吗,而只有陆家那样想攀附想疯了的,才会想方设法把女儿送进去,至于女儿进宫之后过成什么样子,他们是不管的。

蒋家情况又略有不同。蒋铸虽然热心仕途,可蒋梅华毕竟是嫡长女,小于氏和于氏又显然也是很宠爱她的,若是这两人舍不得,蒋铸即使不听妻子的,也得听一听母亲的吧。

送女入宫,当然是想得宠,而得宠的结果,就是要生子。很显然,蒋梅华也是往这条路上走的,可她如果有脑子,就该看到前头小产的嫔妃们的前车之鉴,该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究竟是什么,让她觉得自己能走好这条路呢?要说美貌,她也没有到艳压群芳的程度,要说精明,也没有能保住自己的孩子呀。难道就是因为不够精明,所以才错误地有了自信?桃华总觉得不太对劲儿。

蒋老太爷又沉默了,过了许久才说:“你伯祖母也姓于。”

就因为是同族?可是也没见于家提携蒋铸啊?

“这都是从前的事了,现在再说也无益了。”蒋老太爷长长叹了口气,“你现在如何打算的,是想——回无锡?”一旦回了无锡,山高皇帝远,就算蒋梅华再想利用她也鞭长莫及。

这下轮到桃华犹豫了:“总要等陆宝林好了…”现在她可真是不放心陆盈,虽然也知道帮不上什么大忙,可总要看着她痊愈了才走得安心。

蒋老太爷又叹了口气:“你若治好陆宝林,皇上那里定然是欢喜的,可是皇后就…”他原想将侄孙女留在京城,给她找门好亲事,可若是桃华真被皇后记恨上,那可不是件好事。

桃华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心:“等陆宝林好了,我们立刻回无锡。”本来她还想看看有没有办法把玉雕水仙从靖海侯府弄回来,现在看来也只能放弃了。

桃华离开后,蒋老太爷在椅子上坐了良久,终于站起身来,往里屋走去。屋里墙上有个暗格,打开来,里头是两个牌位。蒋老太爷看了一会儿牌位,苦笑了一下:“二弟,当初害了你,如今又要害了桃姐儿吗?我这个大哥,无能啊。”

桃华并不知道蒋老太爷屋里还供着自己祖父祖母的牌位,回了房,就吩咐薄荷悄悄地开始收拾东西。陆盈的病治起来并不困难,只是咳得久了要好好调养,想来也用不了一个月。到时候,她一定要赶紧离开京城了。

薄荷一边收拾一边道:“奴婢一会儿去与白果姐姐说一句,还有萱草那里。”说着,向曹氏屋子的方向看了看,“老爷在屋里呢。”

“她总算明白了?”桃华今天憋了一肚子的火,回来总算听见了一个好消息。

“太太这些日子可殷勤呢,对老爷嘘寒问暖的。”薄荷见屋里无人,便小声道,“老爷前几日都是冷冷的不爱理人,今儿一回来,太太说做了新衣,把老爷请到屋里去了。”

桃华叹了口气:“谢天谢地。但得她有这一项好处,也就够了…”终于不用考虑老爹后半辈子没人体贴怎么办了。

“姑娘——”桔梗儿从外头走了起来,“三七送了封信过来。”

“是无锡来的信吗?”桃华随口问道,伸手接了过来,却见信封上的字并不是宋账房的笔迹,拆开一瞧,里头一张纸上铁划银钩,倒是一笔好字。

“姑娘,信里写了什么?”薄荷在旁,见桃华看了信脸色复杂,连忙问道。

“是——安郡王写来的。”桃华微微皱起眉头,“他约我过几日在外头见面,要——谈一笔生意。”

☆、第77章 相约

南华郡主的赏花会举办得极其成功,所有的花木都卖了出去,其中当然是皇帝送出来的一棵一人多高的状元红牡丹卖出了最高价——整整八千两银子!

按皇帝事前所说,这笔银子是要送到兴教寺为太后祈福的,不过即使将这八千两银子划出去,此次赏花会筹到的银子也有十万六千二百两之多。

“这笔银子都算是你筹到的,比安郡王所捐的五万两多得多了。”南华郡主看着一叠银票,虽然身上疲惫,精神却十分兴奋。

江郡马看的却不是那叠银票,而是在看南华郡主。于夏日里忙活了一天,虽然屋里都摆着冰盆,但花木毕竟都摆在院中,少不得要去外头观看,南华郡主面上的脂粉已经被汗水冲得略有些痕迹,声音也微微沙哑。

“郡主喝杯茶。”江郡马提起茶壶,倒了一杯微温的茶水,“这些银子都是郡主的功劳。”倘若不是南华郡主,赏花会未必有这样的规模和成绩。

“什么你的我的,还不是一样。”南华郡主接了茶杯,很是高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连忙补充,“银子就捐给西北军,你可不许去西北!”

江郡马略有几分无奈:“郡主,皇上的意思,是让我负责将这些银子购买一些粮食和药材…”

南华郡主拉长了脸:“皇上只是让你买,并没说让你跑一趟西北。”当年江郡马就是被上司派回京城献捷的时候,被她看中的,从此再未能回西北。南华郡主很知道他对西北的眷恋和对纵马杀敌的向往,所以这些年来可以放他长时间住在江南,可是绝对不许去西北。

“我只是去送一趟东西,犒一犒军。”

“不行!”南华郡主发起脾气来,蛮横地道,“我说不许去就是不许去!皇上把这差事交给你,不过是为了不让那安郡王出风头罢了,并不是真要你这样费心。咱们家的铺子上自然有会做生意的人,让他们出去采买,再送过去就是了,到时还不是你的名义吗?”

江郡马嘴唇动了动,终于把争辩的话咽了下去,只道:“这笔银钱若是让我们的人去采买,难免有人怀疑我们中饱私囊,郡主费了这许多的力气,可不值得再被人这样指点。我想,不如让安郡王找粮商药商,我们只管看账付钱,到时候西北那边也没话可说。”

“这主意好!”南华郡主只要他不去西北,就满意了,“定北侯年年都为什么军粮军衣的事来打麻烦,现下叫他的外甥采买,好与不好,都不关别人的事。”

南华郡主是个使力不使心的,银子既然到手,她便不管后头的事了,只叫人将银票送到江郡马的书房去,自己只管拿着祈福的八千两银子,准备叫人去兴教寺定法事了。江郡马看着那八千两银子,心里实在觉得可惜,随口问道:“太后这些日子怎样了?”

南华郡主对太后是有真情的,虽然在筹备赏花会期间,也不忘时常进宫问疾,闻言便道:“是脾胃不适,时常作呕。太医们已经换了两次方子,不知怎的就是无效。”

江郡马微微皱眉道:“不是说太后眼睛不适,怎么又多了脾胃的毛病?”

“说的正是呢。大约苦夏之故吧。如今赏花会的事也完了,我明日再进宫去瞧瞧母后。”

江郡马轻轻叹了口气:“郡主有孝心自是好的,只是天气炎热,郡主也要仔细自己的身子。”

南华郡主听他关心就觉得欢喜了,眉开眼笑地道:“我不过进进宫,宫外乘着马车,宫里自有冰盆,倒是郡马要出外忙碌,才要仔细身子呢。”

江郡马笑了笑:“我也不过是见见安郡王,不算什么劳累事的。”

南华郡主受太后影响,自然是很不喜欢沈数的,哼了一声道:“要不是他掀起这场事来,郡马也不至于受累。如今倒弄得太后皇后和皇上都没脸,朝廷上也是乱糟糟的。”

江郡马淡淡一笑:“朝廷上也是该清理一下了,这些人,贪的还不都是皇上的银子么。修建一处郡王府就能贪几万两银子,想想别的地方还不知贪了多少。长此以往,恐怕朝廷的银子都搬到这些人口袋里去了。”

南华郡主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这次清理的人当中也有于氏一党,所以太后心里很不痛快,现在身子不适大概也与心情不畅有关。但是南华郡主就算再偏向,也不能说贪污银子就是对的。

江郡马只当没看见她的神色,续道:“这些人当中竟然还有于氏族人。这些人借了太后娘娘的势才能为官,却不想着替娘娘挣脸面,反而偏要做些丢脸的事。娘娘恐怕就是被他们气到了,才会身子不适。”

“这倒也是…”南华郡主犹豫着,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至少这些事闹出来,太后的确是很恼火,“这些人也真不省心,就连母后身边那黄公公也——真是给母后丢脸!”

“郡主入宫多劝劝太后。其实这些人做错事也不关太后的事,皇上自会处置的,太后如今正该在后宫享清福,何苦为这些无谓的人操心。于氏族人太多,不成材的自然免不了,太后若是沾了于姓便操心,也实在是顾不过来。眼看圣寿节就要到了,这些人也该早些处置了,若不然难道还要让他们影响圣寿节不成?”

南华郡主觉得丈夫说的话句句有理:“你说的是,我进宫便劝劝母后,这时候正该享福了,何苦费心。”

第二日南华郡主果然吩咐人备了车马入宫。江郡马也同样吩咐下人备车,才走到门口,就见小儿子笑嘻嘻从路边上岔了过来:“父亲,这是要出门?”

知子莫若父,江郡马一见江恒便板起脸:“你母亲不是让你在书房读书吗?”

江恒嘿嘿笑道:“父亲,书已经读完了。”见江郡马板着脸,连忙再补上一句,“父亲不是常说不要死读书,也该出门见见世面,儿子已经闭门读书好几日了,今天该出门见世面了。”

江郡马又是好笑又要板脸:“胡说!明年就该下场了,还不认真些。莫以为明年秋闱还远,你这般不珍惜时光,时光便一转眼就过去了。”

江恒自幼受宠,既不害怕母亲也不害怕父亲,仍旧猴上来拉了父亲的袖子道:“父亲不是要出门见安郡王吗?儿子也想去。”

江郡马神色略和缓了些,道:“你见安郡王做什么?”

江恒认真道:“儿子听说他在西北还上阵杀北蛮的,儿子想听他讲讲西北的事。之前没什么机会,母亲不喜,儿子也怕贸然与他接近会给家里招来麻烦,可现在…”他小时候就常听江郡马讲西北故事,心里其实觉得西北军十分了不起,只是跟着南华郡主进宫多了,便知道宫里从太后开始就不喜欢西北人事,所以纵然心中有一二向往,也不表露出来。如今江郡马名正言顺要去见安郡王,便有些忍不住了。

江郡马神色更加缓和,抬手如在他小时候一般摸了摸他的头顶:“那就走吧。”

江郡马与安郡王相约之处在酒楼之中一间雅室,江郡马带着江恒进去之时,沈数已在相候了。彼此见过礼,两个丫鬟斟上茶来,江郡马便取出一叠银票道:“赏花会账目都在此处,王爷清点一下吧。”

沈数接过来仔细看了,递给蝉衣:“将宗人府查出来的四万六千两加进去。”这是他追回来的修建王府的钱。

“西北军所最需,无非粮食、被服、药材三类,王爷打算在何处采购?”江郡马虽说不愿用南华郡主手下的人,江家却还有几个惯于采买的,“我在江南住过些日子,无论米粮还是丝绵,其价都较北地便宜,只是运送太远,难免损耗。至于药材,我却不太懂得了。”

沈数点头笑道:“我也有意往江南采购,不过暂且稍等,我今日还约了一人,来商谈药材之事。”

正说着,雅室门上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先是慢慢敲了两下,接着是急促的三下,沈数一笑,亲自起身开门:“人来了。”

桃华没想到来开门的居然是沈数,才怔了一下,就听见屋子里连续响起两个声音,一个略年长的咦了一声,另一个年轻些的直接叫了出来:“蒋姑娘?”

江恒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桃华,先叫了一声又听见父亲的声音,不由得怔了一下:“父亲?”

“果然是蒋家姑娘。”江郡马也立了起来,“蒋姑娘可还认得我吗?”那天白鹿在兴教寺认出了蒋锡,之后江郡马曾让她去打听一下桃华的身份,但桃华总不出门,白鹿也不能一天到晚的守在蒋府外头,没想到今日倒在这里见着了。

“哦,是在九江口——”桃华不能说自己早就猜到江郡马的身份了,只能装糊涂。

“九江口?”江恒睁大眼睛,“父亲,难道您说的看出您是痛风之症的就是蒋姑娘吗?”

沈数失笑:“原来都是相识的?那就更好了。郡马,我请蒋姑娘来就是商谈采购药材之事的。”

不要说江郡马和江恒没有料到会在此处见到桃华,就连蝶衣和蝉衣事前都不知道,蝶衣眼睛睁得大大的,勉强忍住了冲到嘴边的一声惊呼,低头斟茶。

桃华自己也没料到。沈数送来的信上语焉不详,她还以为是要问问金创药或者番椒的事儿,没想到又说到采购药材。不过赏花会之事闹得沸沸扬扬,现在两下里联系起来一想,也就知道是要用这批银子来购药了。

虽说大家其实都是见过面的,沈数还是向桃华介绍了一下江郡马的身份:“我于江南不甚熟悉,粮米及棉布的采购都要劳烦郡马,只是药材之事,需有个内行掌眼才好,且最好制些成药,送入军中也方便使用。”

桃华一听就明白了,要一个内行来帮忙掌眼药材是真,但更多的是为了把那一万包金创药的事加进去,免得让外人知道蒋家人自己送了西北军一批药材。

沈数这考虑是极周到的。由他出面让蒋家人购药,外人知道了只会说当年蒋家因医治贤妃不利而获罪,因此安郡王使唤蒋家,蒋家不敢不听。而蒋家制出的金创药成本便宜,也可以推脱说是安郡王拼命压价。总之便宜是安郡王占了,蒋家只是白跑腿干吃亏,就是太后知道了,也得说一声蒋家倒霉,而不好嫌蒋家太过用心出力。

总之这种做法,沈数会拉走后党绝大部分的仇恨,既得到了便宜的药材,又最大限度地保护了蒋家。

桃华轻咳了一声:“既然王爷相信蒋家,我们自当效力。”这会儿她都有点惭愧以前对沈数的敌意了。虽然贤妃的死是后宫争斗的结果,而他的眼睛应该也不是孕中用药失误所致,但在不懂医术的人看来,蒋方回是脱不了干系的。在这种情况下,沈数还能替蒋家着想,已经很难得了。

投桃报李,桃华自然要再为沈数多考虑些:“药材之事,我还要回去与父亲商量一下。”还有二伯父蒋钧,他做药材买卖多年,应该渠道更多一些,不过金创药是一定要蒋家药堂自己炮制的,这样也可以保住配方不外泄。

相比之下,购买米粮和棉布更简单一些,需要考虑的主要是如何运输才能方便快捷,减少损耗。江郡马几乎每年都要在江南住几个月,对这些情况十分熟悉,只要定下购买数量,他立刻就可以差手下人去办。

沈数最后推了个人出来:“之后的事宜,烦请郡马派人与邬先生商谈即可。郡马也不宜亲自出面。”这次赏花会虽是南华郡主出面,但却是因江郡马也要捐银引起的,难说于氏一党不记恨江郡马。

江郡马笑了一笑,想说什么,看见江恒,又把话咽了回去,只向邬正点了点头:“我会派人与邬先生联系。蒋姑娘倘若有什么不便,也可遣人来寻我。”瞧瞧时间已经不早,估摸着南华郡主快从宫中出来了,便起身告辞。

江恒本来想跟桃华说几句话的,但因商讨起药材的事来,他插不上嘴,只能在旁边听着,倒是越听越安静了。直到江郡马起身告辞,他才匆匆跟桃华说了两句话,就跟着父亲走了。

江郡马因腿不好,出门都是坐马车的,来时江恒一直缠着他说话,回去的时候马车里却静悄悄的。江郡马坐了一会儿,转头看看儿子:“怎么不说话了?之前还说想见见安郡王,怎么见了安郡王也没听你说话呢?”

“父亲——”江恒也转头看着他,“方才安郡王说父亲不宜出面,是为了避着母亲和太后吗?”

江郡马沉默了一下,还是点点头:“是。”江恒是幼子,从小又聪明又俊俏还爱读书,且幼子又不比长子有立家之责,因此不单南华郡主爱如心头肉,他也是宠爱为多。江恒平日里书画皆宜,但对朝廷政事却知之不多,今日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倒叫江郡马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了。

江恒也沉默了一下,又问:“都说太后忌惮安郡王,难道因此也要排挤西北军吗?”

“定北侯是安郡王的舅父。”

“可是多年来西北军一直在守护西北,即使当年贤妃故去,定北侯也没有表示过什么呀。”

江郡马沉吟了一下:“或许定北侯如果肯放弃兵权,西北军便不会被排挤了。”

“可是朝中有人能比定北侯更好地率领西北军吗?”

江郡马肯定地说:“没有。”不说本人领兵作战的能力,单说威望,定北侯数代镇守西北,两军阵前死伤多少子弟才能威镇西北,单论这个,就算是在东南抗倭名声赫赫的陆大将军过去,也取代不了定北侯,更不必说如今于氏一党中那些所谓的将才了,大部分都根本没有上过战场,领兵剿个匪就算是战绩辉煌了。

“那母亲——”江恒说了三个字,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江郡马摸了摸儿子的头:“你母亲不懂政事,她是太后抚养大的,自然亲近太后。”

“可是西北军是抗蛮卫国…”这总该懂的。

江郡马笑了笑:“你看,这次不是你母亲主持赏花会,才募来了这许多银子吗。”

江恒默然。南华郡主主持赏花会,为的并不是西北军,这点他还是能看出来的。

“但是蒋姑娘就懂得…”江恒不由自主地溜出了这么一句话。

江郡马苦笑得更深了:“蒋姑娘——与你母亲是不同的。”

“蒋家还因为先贤妃获罪呢…”江恒又嘀咕了一句,随即又兴致勃勃起来,“父亲,原来看出你是痛风之症的就是蒋姑娘啊,我早就说过,她医术是极好的。之前宝姐儿一直身子不适,这几日好了,也是因为蒋姑娘给大嫂出了主意。她连宝姐儿的面都没见过,却能治好宝姐儿的病,大嫂十分感激呢。”

“原来这几日宝姐儿身子好了是这个原因?”江恒也诧异起来,“连宝姐儿的面都没见就能治病,果然不凡。究竟是怎么治的?”

“说是乳母吃得太油腻了…”江恒也不是很清楚,因为文氏不好意思在成年的小叔子面前直说什么乳汁之类的话,当时只是含糊说了几句,江恒也没有深究。

“父亲没有看见,望月桥塌那晚,她救了好几个人呢。”江恒比手划脚,“接起骨来又准又快,有人伤得血肉模糊,我瞧着都有些心悸,她却丝毫不惧…”说了一番,最后才叹道,“母亲总说京中贵女这个好那个好,我瞧着都是一样的,哪个有她的本事?”

江郡马目光一闪,打量了儿子一下,方道:“京中贵女不曾学过医术,自然是不行的。”

江恒摇摇头:“倒不是说学没学过医术,而是——哎,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总之这些贵女们,就是让她们去学医,她们也不敢的吧。”

江郡马沉吟了一下,问道:“你与蒋姑娘很熟?可我看今日蒋姑娘也不曾与你多说什么,仿佛也就是泛泛之交吧。”

这个江恒也只能略有些遗憾地承认:“蒋姑娘性情开朗,不过——总归是男女有别…”

江郡马嘴角微微抽了一下。男女有别?蒋姑娘如果是拘泥于男女有别的人,就不会学医了。看她刚才与安郡王的交谈也是十分自然,而且自己告辞之后,她仍旧还留在雅室中与安郡王商议药材的购买事宜呢。只能说,这位蒋姑娘是在与江家有别吧。

想起南华郡主,江郡马不由得问了一句:“赏花会上,靖海侯府的姑娘也来了,听你母亲说,她如今更出挑了,且知书达礼,谁家若是娶她为媳,倒是有福气。”

江恒不在意地道:“是吗?她是靖海侯的女儿,自然是不愁嫁的。”

江郡马看看儿子,沉吟一下还是道:“我看你母亲也十分喜欢她。”

江恒这下反应过来了:“父亲,你不是说母亲想要——”

“你也十六了。”江郡马摸摸儿子的头顶,“你大哥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成亲了。不过,你母亲现在也只是在物色,靖海侯府是否肯答应还不可知。”老实说江家虽然有郡主,可并没有实权,且郡主并不能带来爵位,如靖海侯这样的人家能不能看中江恒还不一定呢。

江恒却不管这些,忙道:“父亲,我还小呢。再说明年还要下场,哪里有心思说亲事呢。”

“这自然有你母亲操心,又用不到你。”

江恒傻了眼:“可是,可是,既然是给我娶亲,怎么也要我自己看中的吧?大嫂不就是大哥自己挑中的吗?”

江悟当时娶亲,可是闹过好久呢,江郡马忽然预感到二儿子恐怕也不会安生,只得道:“难道你有看中的人不成?”

“没有——”江恒嘴上否认,耳朵却有点发红,见父亲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终于扭过头去小声嘟哝,“我想找个性情开朗,处变不惊的…”

“听说曹姑娘性情就十分开朗。”

江恒马上反驳:“可她小时候见条毛虫就吱哇乱叫,肯定不能处变不惊!”

“你也说了那是小时候,她现在自然不会如此了。”

“那也不见得。”江恒不服气地道,“现在让她看见虫子,肯定还要叫的。不然——听说上回在西市,有人拿假的乌梢蛇欺骗安郡王,还是蒋家人看破的,若是我也拿条死蛇去给她看看,保证吓得她又哭又叫。”

“哪有这样胡闹的!”江郡马哭笑不得,“娶妻难道只看怕不怕蛇?若是如此,那山间采药打猎的,或是田间地头的女子,她们都不怕蛇,你也要娶来不成?”

江恒低头不说话了…

☆、第78章 商谈

酒楼上的雅室之中,江家父子离开之后,气氛便有些古怪的沉寂。半晌,还是桃华先打破了沉默:“多谢王爷了。”

沈数笑了一笑,并没问她为什么道谢:“该是我谢过姑娘才是。那番椒种子要到秋天才得,倒是先给了些去年收的干番椒,照着姑娘给的法子做了出来,果然颇为下饭。”那股辣劲儿一开始吃在嘴里实在是刺激,蝶衣和蝉衣都叫吃不消,但几个男人却是越吃越喜欢,尤其邬正,最近竟然有点无辣不欢的意思了。只可惜兴教寺种的番椒并不多,根本不够他敞开来吃。

“番椒是从南边海路传进来的,想必也有别的人家种植,王爷可以派人去搜罗一下。这东西种植起来也不甚难,只是此物也刺激肠胃,并不可食用太多。”

邬正摸摸鼻子,干笑道:“姑娘说的是。爽口物多终做疾,快心事过必为殃,有理,有理。”得了蝶衣一个小小的白眼,最不节制的可不就是他吗。

桃华忍不住微微一笑。想想后世开遍大中国的川菜馆,辣椒的魅力可见一斑,有人抵挡不住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至于金创药——”沈数犹豫了一下,“我想请姑娘尽量多制些。”

“可以。”桃华一口答应,沉吟了一下又道,“我可以将药方给王爷。”这种简易型金创药最大的用途还是在军队里,看她之前做的药销路不佳就知道了,这方子留下来对蒋家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还不如推广到军队里去,倒能造福一方。

邬正的山羊胡子微微一动,蝶衣已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谁都知道秘方这东西的珍贵,各家都是如此,祖传秘方是传男不传女,传媳不传婿,哪有肯把方子随便就交出去的?

邬正反应快些,忙问:“不知姑娘想开价几何?”

桃华不由得又笑了:“开什么价。我已经说过,这金创药为求成本便宜,效力上是不如那些上好的药的,这方子也没什么特别稀奇的。西北军在边地苦战,保家卫国,我们既不能出力,也没有多少钱可出,送个方子又算什么呢?”

邬正激动起来:“难道姑娘是要将药方捐给西北军吗?”

“说捐也成吧,只要王爷替我们保密就行了。”

邬正嗖地站了起来,向桃华举手一揖:“邬某代西北军将士谢过蒋姑娘了。”那条狗在伤口保证清洁的情况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在战斗之中,清洁条件或许不能完全保证,但蒋家这金创药止血的效果已经明白地展示了出来,对军中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若是向蒋家买成药,无论如何都不如自己掌握了药方制作来得方便。

桃华被他猴子一样的跳起来也吓了一跳,连忙起身避开:“邬先生不必如此。王爷替蒋家考虑周全,我不过略有回报罢了。”

邬正激动得直搓手:“此药或能多救许多人性命,姑娘功德无量。”

桃华笑笑,拿起纸笔将药方写了下来,又写了制药需要注意的事项:“受伤之人,以伤口清洁为最要,盐水或烈酒清洗伤口都十分有效,不能单靠金创药。”这是止血的,消炎功能可不是太好,“至于制药之时,更要洁净,保存亦是如此,否则不是救人之药,倒是害人之毒了。”

邬正连连点头,将药方珍而重之地收好,叹道:“不过三几味药,便有如此效果,果然世代医家,出手不凡。”

桃华觉得这赞美有点受之有愧,便起身道:“关于采购药材之事,我回去跟家父商议。正好过些日子我们就要回转无锡,出发之间先敲定所需的药材,就好回去着手采购了。”

沈数微微一怔:“你要回无锡?”

“是。原本进京就是为伯祖父祝寿,现在伯祖父寿辰已过,我们也该回去了。”京城这地方麻烦太多,还是远离为妙。

“是因为承恩伯?”沈数敏锐地问,“若是为他,我倒可以想想办法。”比如说让于思睿坠个马,摔断一条腿什么的。之前他没有合适的人手,现在殷忠行几个人来了,随便哪个都能不着痕迹地办了这事。

桃华笑了笑:“倒不是为了他。”她笑得有几分嘲讽,“承恩伯如果还照从前那样沉迷酒色,用不了一两个月自己就倒了。”

“那是为了什么?”沈数下意识地追问,“药堂炮制金创药,也不一定要你亲自回去吧?”

桃华犹豫了一下:“京城多事,我不想久留。王爷也知道,我父亲只是个秀才,而京城却多权贵,即使没有承恩伯,也可能还有别人…”

沈数皱了皱眉:“难道蒋姑娘遇到了什么事?”桃华说的是事实,可是蒋家算得上安分守己,平白无故的怕什么呢?

桃华苦笑一下,没有回答,只起身告辞:“我这就回去跟家父商议一下该采买什么样的药材。”让她怎么说?说自己的堂姐为了讨好皇帝硬把她推出去,说不定将来就会惹来什么麻烦?家丑不可外扬,她跟沈数也还没熟到那种程度呢。

沈数也起身相送,直到看着桃华的马车走远,才长长吁了口气:“我们也回去吧。皇上给的那些银子都送往西北了?”

这说的是抄宫内几个太监的家所得的财宝,按皇帝许诺全部送往西北军前,给军士们发饷银用。

“已经启程了。”邬正跟他坐同一辆马车,捋着山羊胡子笑道,“这一次所得颇丰啊。”

几名太监的家产除田地之外,还抄出价值数万两的金珠古董等物,其中田地有些归了原主,有些归为皇庄,而古董是西北军用不着的,一时又换不了现银,沈数索性献给了皇帝。据说皇帝因此而在寝殿中发怒,说安郡王这是“得志便猖狂”,变相地下皇帝的脸面,索性吩咐内库将这些古董折价成现银,全部“甩到了安郡王脸上”。

总之如此一来,这一次西北军得到了约二十万两银子,其中四分之一拿去发饷,其余四分之三则去采购了。

“看着数目不小,可也不过是解一解燃眉之急罢了。且有了这笔银子,恐怕今年户部的粮饷又要找借口拖欠了。”西北有十万大军,平均每个人也就是二两银子,算得了什么呢?

邬正笑道:“总会更好的。”即使没这笔钱,难道户部就不拖欠了吗?所以有总是比没有好。

“再说,有了药方,以后在金创药上就可以节省下不少开支,军士们也能有更多的药可用。等番椒种植起来,冬日里也好过些。”邬正摇头晃脑地捋着小胡子,“这样一想,属下也很舍不得蒋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