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冷笑了一声:“她竟也知道脸面了。”身边的大太监险些也被处置掉,皇帝给皇后留了脸面,才换来了陆盈没有进冷宫。

杜太监躬身站着,低声道:“去给陆宝林诊脉的几个太医,开的都是痨病方子,或许——”或许陆宝林真的是肺痨呢?如果那样,皇帝可不能再去看她了。

“这些太医有几个管用的!”皇帝有些焦躁。到了今时今日,他终于可以痛快一点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了,“再换个太医过去!”

杜太监腰弯得更低:“前头这几个,都是太医院里长于内症的太医,若再换,就怕要惊动到院判了。”宫里嫔妃能用的太医也是有分级的,如陆宝林这等低位妃嫔,也就只能用用普通太医,如院使、院判这些太医院的正副头领,素来是只伺候皇帝皇后以及太后的,平常连袁淑妃都不敢随意唤他们来请脉。若是陆宝林用了,别的不说,皇后立刻就可以给她扣一个张狂逾越的罪名。

皇帝抬手想拍一下几案,手才提起来,又缓缓放了下去。他自幼在太后面前就被教着各种各样的规矩,到登基之后,更是刻意收敛。到如今足足十年,谨慎二字已经在这日日夜夜之中深入骨髓,即使如今可以放松些了,仍旧下意识地不会忘形。

“皇上,依奴婢的愚见,不如想办法从宫外召个懂医术的来给陆宝林诊一诊脉。”

这个建议很好,然而操作起来十分困难。后宫是妃嫔所居,太医院的太医们入宫请个平安脉尚有手续,若妃嫔们临时请太医更是需要上档存记,想从宫外悄悄弄个人进宫,几乎是不可能的。

“如何想办法?”皇帝苦笑了一下。现在只是除掉了身边几个眼线,离着他能事事做主的时候还早着呢,难道说他又得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女子离他而去吗?

“把那盒高丽参给陆宝林悄悄送一支去,另外,也去敲打一下太医院,叫他们用心给陆宝林治病!”一国之君,现在也只能做做这个了。

宫里没有什么事是能够真正瞒过所有人的,玉卉阁离听雨居不远,杜太监去了听雨居的事,玉卉阁是第一个知道的。

“娘娘别急。”檀香看蒋梅华坐在镜子前面端详自己,以为她因皇帝关切听雨居而难过,“皇上也没有去听雨居呢。再说,陆宝林得的怕是女儿痨,皇上多照顾着她点,也是…”得了痨病的人怕是没有多少活头了,就照顾一些又能怎么样呢?

“你以为我是在嫉妒陆宝林?”蒋梅华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对着镜子里人自嘲地一笑。铜镜新磨,能清楚地看见里面那个女子,虽比前些日子苗条了些,可还远不到最初时梅花般的骨瘦神清,“我这样子,还能嫉妒谁呢?”

沉香柔声道:“娘娘怎说这样丧气的话?娘娘自用了这药,奴婢们眼瞧着娘娘气色就好了许多,老太爷送进来的信不是说了,娘娘照着信上说的那个——锻炼,体形自然会纤瘦下去的。”

蒋梅华沮丧地摇了摇头。她是缠过足的。

缠足,其实不完全是后世所谴责的那种硬生生折断脚趾骨,甚至还要让它烂上一烂,以求骨肉瘦削的残忍方法。那种方法一般用于半路出家的女子,脚已经长大,硬要让它看起来小,遂不得不血淋淋。

如今一般的讲究人家,乃是自女孩子四五岁起便时时用布将脚裹起,以使其不要恣意生长,尽量长得纤如月钩。这种缠足法没有那么痛苦,但毕竟也是阻碍了双足的自由生长,虽能走路,却终究是及不上一双天足那么健康。

蒋梅华自幼喜静不喜动,那时一双新月莲钩,盈盈细步,自然美观。可现在让她锻炼,每日在院子里走半个时辰都是困难之极。不要说像信中所说一息至少走两步的速度,便是慢慢地走,一天下来双脚也疲惫疼痛,连小腿都要酸胀难耐,她受不了。

“娘娘慢些走也可以的呀。”檀香忙道,“奴婢瞧着,娘娘现在这样也瘦了好些的。”

蒋梅华还是摇头。檀香识不了几个字,并没有仔细看过那信,信中写得明白,这所谓的“锻炼”,必得达到信中所写的要求,才能有极好的效果。这道理她懂得,就如用药一般,若药量不够,药效便不佳。她这样“偷工减料”的锻炼,固然还是有效的,却永远不能达到自己所希望的目标。更何况,就算最后能达到,那需要多久?不要说三年五年,就是半年,也怕皇帝不知将她忘到哪里去了。

沉香扯了一下檀香,将她打发出去熬药了,自己关了房门,小声道:“娘娘,还是得让夫人带三姑娘入宫才好。”

蒋梅华略有些烦躁:“我何尝不想?可祖父就是不肯!”她已经托人传话出去,示意小于氏再带桃华入宫,可被蒋老太爷挡下来了。

因为金樱子膏的事,太后不但派人去申斥了承恩伯府的姬妾,还叫人传话给于阁老,叫他约束着于思睿,不许再肆无忌惮地去花柳丛中厮混。因此这段时间,于思睿也老实了许多。再赶上太后因为黄太监的事心情正差,他不敢这个时候撩虎须,居然都不怎么出门了。

既然如此,桃华当然不想再进宫了。蒋老太爷虽然觉得略有些不太稳妥,但看桃华十分反感进宫的样子,也就替她挡了。任由小于氏干着急,各种理由都想了出来,只是没用。

“这,如今可是机会…”沉香有点着急,“钟秀宫那边,可是已经召家里人进宫一回了。”

钟秀宫指的是袁淑妃,袁夫人前几日又带了一个本家姑娘进宫,说是妹妹们想念姐姐,其实为的什么大家还不是心知肚明。

蒋梅华不由得焦躁起来:“我岂不知道这是机会!可祖父不肯又能怎样?”皇后因为身边大太监的事也被打了脸,这些日子都不大好意思在嫔妃们面前作威作福了。且太后身子不适,她既是儿媳又是内侄女儿,正要去侍疾。

沉香想了一想,低声道:“奴婢倒觉得,或许有个法子能让三姑娘自己要来。”她抬手指了指听雨居的方向,“上回三姑娘进宫,曾经向奴婢打听过陆宝林的消息。她说是在无锡的旧识,可奴婢看,若仅仅是相识,不会如此。”

蒋梅华眼睛一亮:“你是说,告诉三妹妹,陆宝林病重?”

“三姑娘会诊脉,若知道这消息,定然想进宫来看陆宝林的。”

“这个主意不错。”蒋梅华喃喃道,“三妹妹懂医术,若是她能求着祖父治好陆宝林的病,我在皇上面前也算是立了一功。”

比起让姐妹得宠来稳固自己的位置,自然不如自己在皇帝心里留下位置的好,哪怕不是宠爱。

“陆盈得了女儿痨?”桃华吃惊地看着荷素,“你说的是真的?”

“奴婢怎么敢哄骗三姑娘。”荷素规规矩矩地站着,“是宫里婕妤娘娘递出来的消息。陆宝林如今已经从群香殿偏殿挪去听雨居了,就是怕病气过了于昭容和大公主。婕妤娘娘离听雨居近,因听说三姑娘跟陆宝林是旧识,打发沉香去看了陆宝林。陆宝林咳得撕心裂肺的,听说婕妤娘娘是三姑娘的姐姐,还说,还说让三姑娘不要惦记她…”

桃华呼地站了起来:“大伯母前几日不是说要进宫吗?”

“原是预备要进宫的…”荷素垂下眼睛,“因老太爷不喜欢,又放下了。”

“我现在就去见大伯母!”

荷素抬起眼睛看了看桃华:“三姑娘,痨病怕是要过人的…”

“我会仔细。”桃华抬脚就走,才到门口,桔梗儿就跑了来,“姑娘,五太太带着表姑娘来了,哭哭啼啼的,看着怪狼狈的。”

“五太太?”桃华这会儿可顾不上她们,“让白果瞧着点,等我从大伯母院子里回来再说。看好了柏哥儿,别吓着他。”蒋柏华从上次在兴教寺里被于思睿吓了一回之后,虽然没生病,胆子却变小了,听见有人哭喊叫唤的声音就会害怕,桃华没办法,也只能慢慢哄着他,希望等他再大一点儿会把这件事忘记。

桔梗儿在读书识字上笨,于这些事上却细心,听见曹五太太的哭声,早就把蒋柏华哄到房里去玩识字卡片了。这会儿得了桃华的话便退出去,顺道在曹氏窗下走过,只听里头曹五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妹妹,这回你可一定要救救你哥哥!”

此次贪污事件数额并不惊人,不过几万两银子,但因此而掀起的风波却范围极广,尚宝司也被波及了。

尚宝司管着宫内御宝,什么玺、印、符、牌,全由他们经手,以及使用这些御宝的事务及活动,他们也都能插一手,算得上是个有油水的地方。既然有油水,岂有不贪的?尚宝司的正卿和少卿本来不和,借此机会相互倾轧,曹五的顶头上司就被踢了下来,连同他这个狗腿也不曾幸免,一并下了狱。

说起来曹五也不算什么大罪,他分的那点银子算是九牛一毛,只要把银子赔出来,再给主管本案的官员打点一二,也就无事了。偏偏曹五太太没钱。

曹五自进京之后,的确捞到一些好处,然而他要拿钱来给上司送礼,曹五太太又要往靖海侯府里去孝敬太夫人并打赏下人,一家子还想要好吃好穿,哪里攒得下银子来呢?

自上回那玉雕水仙的事被揭破之后,曹五太太再登门,靖海侯夫人就以身子不适的借口拒见了。这次再求上靖海侯府去,靖海侯夫人索性将她们母女拦在了门外,遣人明白地告诉她们:靖海侯府绝不包庇违法之人,叫她们赶紧去赔银子。可曹五太太手里连五百两银子都凑不起来,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又来求曹氏了。

“妹妹呀,嫂子我有千般万般的不是,你哥哥对你却是一片真心。”曹五太太拿帕子掩了脸大放悲声,这倒不是假哭,想到男人若出了事,一家子都要完蛋,她是真哭得撕心裂肺了,“如今上头说,交上两千两你哥哥就没事,可我手里——把衣裳首饰都当了,拼拼凑凑也只有五百两…妹妹,你若不帮忙,你哥哥怕就得流放了!流放呀,西北一流三千里,那地方可是人呆的么?你哥哥那身子,怕是用不了一年就死在西北了呀!”

曹氏虽恨曹五太太,却还是关心兄长的,闻言不由吓得呆了:“流放?怎么就,就流放了呢?”

曹五太太暗恨小姑糊涂,听话都听不到重点,怎么就流放的有什么可问的,不就是因为贪了钱吗?

“妹妹,现在要紧的是筹银子救你哥哥出来,我昨日去看过,他人都瘦了一圈了。那狱里头又脏又臭又有耗子臭虫,再耽搁些日子,只怕不用流放他就受不了了!”

曹氏手足无措:“两千两!怎会那么多?”

☆、第75章 决心

曹五来京城才半年多,又是无名小卒,哪里贪得到两千两银子,真正所得其实也就一半,加上打点上下人等,大约有一千三百两也就足够了,其余的数额,乃是曹五太太多报的。因若真是按着一千三百两筹备,曹五出来,他们也是身无分文了。

多从曹氏这里要一点,等曹五出狱,就算不能留在京城,至少也还有钱返乡过活不是?曹五太太算盘打得噼啪响,脸上哭得泪流成河:“妹妹,要赔多少银子,还不是由着上头说?你哥哥不过是替人跑腿的,哪里有什么钱可拿,可如今出了事,上头硬要两千两,咱们能说什么呢?”

“我,我也没有呀…”曹氏是真没有。从前她就只拿月例银子,不过在蒋家账房里还有权力支取十两以下的散碎钱,若有出外逛街或上香,蒋锡也会给她一些银子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加上日常所需都有公例,曹氏没什么钱,却也并不觉得手头紧。

可如今她剩下的那点嫁妆都已经陆续贴补给了曹五一家,因着屡次办的那些糊涂事,蒋锡已经不跟她亲近了,更不必说掏银子。至于说账房——蒋家二房的账房远在无锡,这里是蒋家长房,她可没权力去支银子。如此一来,手头不说捉襟见肘,也是没有多少余钱的。别说一两千两,就是一百两都没有。

“白果,咱们还有多少银子?”

白果不用去看账就能答得出来:“太太,还有二十两整的,并三四两碎银和几百钱。”

这差得简直太远。曹五太太呜地一声就要放开嗓子:“妹妹,凑不上钱,你哥哥就完了!你那些首饰呢?去当一当,凑一凑呀!再,再求求妹夫…”

“舅母又来缠着我娘说什么呢?”蒋燕华冷冷的从门口进来,“如今不是当着靖海侯太夫人拿我们娘儿俩取笑的时候了?舅母这般奉承靖海侯府,如今有事怎么不去求太夫人和侯夫人呢?”

要是能进得去,早就去了啊。靖海侯府可是门禁森严,只要侯夫人一个示意,她们母女的消息根本就递不到太夫人耳边,更别说求了。曹萝还曾想过去见曹蕙,可是侯府小姐出门前呼后拥,哪里能让她凑得上前?

“燕姐儿,舅母那也是不得已…”曹五太太硬着头皮,这个外甥女儿可不像小姑那么好糊弄,心硬得很,“那都是靖海侯夫人搞的鬼,非逼着我当面…这就是想让咱们自己闹起来啊。”

“舅母不想让我们进靖海侯府,也是靖海侯夫人逼的?哄着我娘拿玉雕水仙去给舅母送礼,也是靖海侯府逼的?让舅舅在外头捞银子贪钱,也是靖海侯府逼的?”

“这——”饶是曹五太太脸皮再厚,也答不出来了。

曹萝在一边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姑姑,如今且别说这些,先把我父亲救出来才是最要紧的啊!”一家子已经好几天吃不下睡不好了,曹海天天跑衙门打听消息,人都瘦了一圈,晒得脱了皮,再不把曹五捞出来,一家子都要完了。

曹氏想起哥哥,心里一阵发慌:“这,这,可我真是没有钱啊…”

曹五太太连忙道:“妹妹,你那些首饰呢?妹夫总给过你不少好东西,拿出来当一当,先救救急。”眼角余光扫到蒋燕华一脸冷笑,忙补了一句道,“等你哥哥出来,好歹总要想办法给你赎回来。”

曹氏正犹豫,蒋燕华已经冷冷地道:“娘,你可有能当一两千银子的首饰?”

这怎么可能有。蒋家不是什么大富之家,药堂和庄铺一年出息加起来不过三四千两,虽然家里人少,蒋锡手也松些,时不时的给曹氏些东西,但她毕竟才嫁过来几年,所有的东西加起来,不过值个五六百两银子,要送进当铺还只能抵得一半,去哪儿找一两千银子。

曹五太太心里急急一算:曹氏的首饰,该能抵得三四百两,若再加上蒋燕华的,至少也有七八百。若是说动了曹氏,再去向蒋锡讨一些…心里想着,手上悄悄掐了女儿一下。

曹萝往前膝行两步,抱了曹氏的腿哭道:“姑姑,如今只能求你了。就看在当初姑姑在家里住过几年的情份上,救救我爹吧。等我爹出来了,我宁愿卖了自身还姑姑的银子。”

曹氏素来心软,又真是疼爱侄子侄女,闻言不禁也红了眼圈:“萝姐儿,姑姑实在是没有这许多银子。”

曹萝哭道:“求姑姑想想办法吧,不然我爹就要死在牢里了。”

蒋燕华冷笑道:“表姐说得好生轻松,两千两银子,舅舅当着差事都没有这许多钱,我娘一个内宅妇人,去哪里筹来?”略顿一顿,讥讽地道,“若是当初我娘那些陪嫁不曾拿去给舅舅捐监生,大约今日还能凑几百两罢。”

曹五太太被她刺得脸红,忍不住道:“燕姐儿,你也太狠心了。只计较着那点陪嫁,却不想你和你娘从陈家出来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若不是有你舅舅,你们母女两个怕早就饿死街头了,哪里能嫁到蒋家,享这样的福?”

说着,又转向曹氏:“妹妹,燕姐儿看她舅舅不亲,你难道看着你哥哥也不亲?你和燕姐儿的首饰拿去当一当,怕也值个七八百两,再向妹夫讨一些,先把你哥哥救出来再说。难道将来我们还会欠着不还不成?”

曹氏犹豫不定,蒋燕华却是心硬如铁,冷笑道:“娘,你觉得姐姐肯拿银子出来吗?”

这一句话打消了曹氏所有的念头。蒋家的银钱都握在桃华手里,让桃华拿出几百上千的银子来救曹五?曹氏就是再傻,也知道这不可能。

曹五太太却叫了起来:“为什么不肯?妹妹,你是她的继母,你哥哥就是她的舅舅,对舅舅见死不救,说出去她的名声也不好听!”

蒋燕华嗤笑了一声:“舅母这么理直气壮,自己去跟姐姐说好了。”

曹五太太噌地跳起来:“妹妹,我知道你为的是什么。可是你别忘了,当初那玉雕水仙是你亲手给我拿出来的,这事儿真要是传出去,你偷盗原配的陪嫁,一样要被休回家!”

“怎么,五太太买通下人偷了我母亲的陪嫁,现在还要诬赖太太吗?”声音从门口传来,白果打起帘子,桃华就走了进来。

她是带着一肚子气回来的。小于氏前几天千方百计想带她入宫,这次她找过去,小于氏反又拿起了架子。桃华忍气听了她一番教训,心里明白,曹五太太能进门也是小于氏的授意,这是特意来恶心她的。

本来就恼火着,一到门口还听见曹五太太这泼皮无赖的话,桃华那股子火真是腾腾往上拱:“五太太是不是觉得青果母女已经被卖出去,就死无对证了?五太太倒不妨出去说,看看大家是不是会相信,有人傻到拿了前头原配的陪嫁不留给自己儿女,倒去贴给侄子侄女的?倒是五太太买通下人偷盗别人家的东西,听起来更可信些吧。”

曹氏缩了缩身子。这几句话她倒听明白了,桃华分明就是在骂她傻呢。

曹五太太却是噎得说不出话来。曹氏就是这么傻,可是偏偏这听起来真的不如她偷盗更能让人相信。毕竟继室偷盗原配的陪嫁可是极难听的名声,为了自己的儿女倒也罢了,为了侄子侄女…实在难以让人相信会傻成这样。

桃华淡淡地看着她。这半年她又长高了一些,曹五太太则本来就身材不高,现在两人几乎是一样高,桃华腰身笔直,甚至还有点儿居高临下的意思了:“白果,拿二十两银子给五太太,权做返乡的程仪吧。”

“不用了!”曹萝突然从地上站起来,一张清秀的脸都扭曲了,尖声道,“我不要你们的银子!娘,我们走!”

她生得身材娇小,此刻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把不情愿的曹五太太硬拉了出去。曹氏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却被蒋燕华死拽住了。

白果随着出去,过了片刻回来道:“五太太走了。”

桃华点了点头,转头看一眼还在发呆的曹氏:“太太这些日子在做什么?”

“啊?”曹氏茫然,“我,我只在房里,没有出去过…”

“太太就整日闲坐着?”桃华不得不又点了一句。真是不经事不知人,曹氏刚嫁进蒋家的时候只围着蒋锡转,现在蒋锡对她如此冷淡,她居然只会坐在屋子里发呆,难道真要逼得蒋锡再纳个人回来照顾自己起居吗?

妾是很麻烦的,不到万不得已,桃华实在也不愿意自己家里出现这么个生物,没办法,只能她来点一点曹氏了。就算是算盘珠,拨一下也该动一动了。

曹氏怔怔地看着桃华走出去,脑子里还乱昏昏的,不自觉地向蒋燕华道:“燕姐儿,你舅舅——”

“娘还是先想想自己吧!”蒋燕华快气死了,“若我不过来,娘是不是就打算把首饰都拿去当了?那娘今后是打算光着头出门见人吗?还是以为姐姐还会让人给娘重打首饰?”

曹氏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蒋燕华续道:“刚才姐姐说的话娘你没听懂吗?姐姐是问你,这些日子你都没给父亲做过什么针线吧?父亲仿佛已经好些日子没过来了。”

说到这个,曹氏就低下了头:“就因那水仙的事,你爹——老爷他恼了我…”

“娘还知道是水仙的事害了娘?那水仙不是舅母撺掇着娘偷的吗?如今父亲都疏远娘了,娘还在想着舅舅,是不是想哪一日我们就像从前被陈家赶出去一样,还要去舅舅家住?”

“不不不!”曹氏可不想再被赶出去,“我,我有柏哥儿…”

“不赶出去,可也不见得就能过好日子。”蒋燕华冷冷地说,“娘,我们现在只能靠着父亲了。”走一趟靖海侯府,让她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身份,同时也发现,能像蒋锡这样接受继女的,也是很少见了。

“那,那我…”

“您怎么还不明白呢!”蒋燕华快要没有耐心了,“从前姐姐对我们还好的时候,您是怎么做的,现在就还怎么做!”

曹氏被女儿展望的冷酷前景吓住了,终于想起来自己从前是怎样服侍蒋锡的,连忙去翻针线:“天热起来了,该给老爷做几身夏布的中衣替换了…”

于是蒋锡这一日才回屋子,曹氏就带着布料过来,要替他量身做中衣。蒋锡虽然冷淡以对,但曹氏就像没看见他的冷脸似的,嘘寒问暖,小意逢迎,又如刚嫁进蒋家时一般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且说曹五太太母女从蒋府出来,一路才回到住处,就见院门大开,有人在搬东西。曹五太太吓了一跳,连忙上去拦:“你们是什么人!”

“五太太——”院子里走出个婆子来,“过些日子府里还要来几个亲戚,夫人打算把人安置到这里,东西自然是要换一换的。”

“这,可是我现在住在这里——”这宅子是靖海侯府名下的,里头的摆设当然也是靖海侯府的,想怎么搬就怎么搬。

“哦,夫人说了,太太可以住完这个月,六月之前把宅子空出来就可以了。”婆子笑着,指了指屋里,“夫人还让奴婢送了件东西过来,还给五太太。”说罢,带着下人们扬长而去。

屋子已经被搬空了一大半,只剩下几件笨重的家什,桌子上放了一个小匣子,曹五太太打开一看,里头有两张五十两的银票,银票上压着一块玉雕水仙,正是她当初送给靖海侯太夫人的寿礼。

“这个——”曹五太太一怔,随即惊喜起来,“快,咱们把这个还给蒋家去!”

曹萝一把压住了匣子:“还给蒋家又怎么样?”

“都是这块玉闹出来的,还给了蒋家,这事也就过去了。”之后就可以向蒋家借钱了呀。

曹萝冷笑起来:“娘,你觉得把这东西还了蒋家,蒋家就肯出钱了吗?别忘了,燕姐儿现在恨我们可不是因为这块玉雕呢!”

曹五太太蓦然想起来自己曾经说过的话,脸又白了:“那怎么办呢!你爹若是真被流放,我们一家子都完了!”

曹萝的手死死压着匣子,压得指节都泛了白,半晌冷笑了一声:“爹有没有罪,还不是刑部那几个官儿说了算。只要找个比他们官更高的替爹说话,自然就没事了。”

“哪里有这么个人啊。靖海侯府是根本不让我们登门了。”现在连玉雕水仙都还了回来,明摆着是要撇清关系。

“自然会有的。”曹萝几乎是恶狠狠地说,“我听说顺城街上那家最大的当铺,是承恩伯开的。”

曹五太太怔了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萝儿,你是想…”

“不用求蒋家,我们也能把爹救出来!”

曹五太太嘴唇颤抖,片刻才道:“你,你要,要如何做?”承恩伯拈花惹草多年,也不是个随便就能上钩的,若是露了痕迹,只怕偷鸡不成还要蚀把米。

曹萝低头看着匣子:“去当铺,自然是要当东西的。”

桃华并不知道曹萝是怎么进了承恩伯府的,甚至不知道曹五是怎样从牢里出来的,毕竟曹五这个无名小卒在这场贪污风波中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有更多的事在吸引着大家的注意力呢。首先一件就是:安郡王要将那些内监们贪污的修建郡王府的银子捐给西北军买药材。

他的理由十分充分:郡王府已经翻建得差不多了,这时候再重新改建,花的银子更多,倒不如不要建了,将从那些内监处抄出来的赃银捐给西北军。至于说宅子粗糙点,他在西北的时候还住不到这么好的宅子呢。

这件事宣扬出去实在有点不太好听。安郡王在西北住在哪里?当然是定北侯府了。而统率西北军的定北侯府宅子还不如这偷工减料的郡王府,那西北军是个什么情况就更不必说了。

安郡王这话一说出来,南华郡主的郡马先伤感起来。众所周知,江家也是军功起家,江郡马的父亲是在西北战场上受伤去世的,江郡马本人还在西北军中呆了好几年,自是免不了有感情的。安郡王捐银子,江郡马也跟着要捐。不过江郡马本人并没有多少家财,真要是比着安郡王捐的这笔修宅子的银子,恐怕就要过穷日子了。

虽说尚了郡主,但江郡马并不肯用南华郡主的陪嫁银钱,南华郡主这些年都拗不过他,又怎么舍得他过苦日子,索性想出了个办法——举办一场赏花宴,将江郡马多年来培植的一些名贵花卉拍卖出去,所得的银子捐给西北军。

这消息一传出来,皇帝首先称赞南华郡主能体国之难,不让须眉,并且立刻捐出宫里几株名贵花木来参加拍卖。皇帝都发了话,还有谁不捧场?赏花宴还没开始呢,请帖已经成了人人求之不得的东西了。

不但如此,皇帝还将查抄的两名大太监的家产也拿出来充了军费。且因这些日子太后身子不适,还指示此宴会上拍卖的宫中花木中最名贵的一株,卖得的银钱要拿来在兴教寺里为太后祈福。

这事儿其实有点不伦不类,因为捐军费的赏花宴又弄出给太后祈福来,实在有点乱入的感觉,不过,在阁老府中的一场秘密聚会,却因皇帝这个奇怪的举动,比较平和地收了场。过了几日,于阁老夫人入宫探望太后,又与太后密谈了几句话。

这两次密谈的内容外人无从得知,但在坊间流传的说法或许能让人推想一二:西北军民贫苦,皇帝身边的太监却如此贪腐,实在让皇帝没脸,为了收买人心,更不愿安郡王专美于前,才支持南华郡主举办赏花会,否则,又怎么会还要在这样的事里拍出银子来给太后祈福呢?谁不知道,宫里花木才能卖出最多的银子呢。

在赏花会开办前三天,桃华跟着小于氏进了宫。闹得沸沸扬扬的赏花会与蒋家关系不大,因为以蒋家今时今日的地位,还没资格接到赏花会的帖子。

小于氏对此倒是乐见其成。很显然,去了赏花会就是要掏银子的。那些名贵花木不必说至少也得上千银子,就算是不买花木,也总得捐一点儿。如今她一文钱都恨不得能掰成两半来花,哪里舍得出这笔银子呢。

因为太后身子不适,皇后与高位嫔妃们都在轮流侍疾,这次她们只须在寿仙宫外行个礼,就可以去玉卉阁了。一见蒋梅华,小于氏又是高兴又是忧心。高兴的是女儿看起来气色好得多了,忧心的是身形远未恢复到原来的纤瘦,忍不住张口便问:“那药吃着如何?”

蒋梅华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母亲别急,已是好多了呢。”

“那这——”小于氏目光在蒋梅华腰上转了一圈,“桃姐儿,娘娘瞧着这,这腰身仿佛没多大变化,是怎么回事啊?”

桃华冷冷地说:“那要问问娘娘每日是否按照方子上所说有足够的运动量。”

运动量这个词儿蒋梅华没听过,但听见足够二字,已经足够她猜出桃华的意思了,忙道:“母亲,这哪里是能急得的事情,当初三妹妹不就说了,至少也要半年呢。”

桃华淡淡地道:“是说完全按照方子来,大约半年。”如果做不到——其实她觉得蒋梅华也做不到,减肥是件很辛苦的事情——那别说半年,两年三年都未必减得下来。

蒋梅华止住小于氏要说的话,含笑道:“既然三妹妹今日进宫,就麻烦给我再诊诊脉吧。”

桃华默然坐下来,给她仔细诊了脉:“大姐姐是每日早晚各走半个时辰吗?”

蒋梅华轻咳了一声:“目前实在体力难支,不过至少是走一次的。”

“走一次也比不走强。大姐姐比上次已好得多了。”桃华端详了一下蒋梅华的脸,“再过一两个月,大姐姐脸上的肤色大约便可恢复,只是若想身形也恢复,只能照着方子来。”她说完话,再也不想跟小于氏母女敷衍,直截了当地道,“我想见见陆宝林,不知道婕妤娘娘现在是否能安排人领我前去?”

小于氏又要说话,蒋梅华再次用目光止住了她,含笑起身:“这次让三妹妹入宫就是为了陆宝林,自然是现在就去。”

听雨居离玉卉阁不远,更为偏僻窄小,院子里种的是竹子和芭蕉,盛夏里倒也阴凉,可因为长久不住人,杂草丛生,就显得阴气森森了起来。

门口本该有守门的内侍,但现在门半掩着,人也不知哪里去了,能听见里头有隐隐的咳声。小于氏忍不住抓住了蒋梅华的手,低声道:“那,那是痨病啊…”痨病是会过人的!

蒋梅华摇了摇头:“母亲不要担忧,我自有主意。”如果她没猜错,陆宝林未必就是痨病,而且她既然向皇帝荐了桃华,自己也该表示出对陆宝林的关切才是,这一趟是必须走的。再说,就算是痨病,去看一看也未必就会过得上,总之这一把必须赌了。

☆、第76章 误诊

桃华根本没注意蒋梅华母女两个在后面说什么,她已经掏出一块手帕把口鼻蒙住,一面往里走一边对引路的沉香道:“让婕妤娘娘和夫人不要进来。”肺结核可以通过飞沫传染,蒋梅华和小于氏没做任何防护措施,还是别进来的好。

听雨居的房屋都小,因为窗外有疯长的芭蕉遮了日光,又不敢开窗见风,屋里的光线就格外地暗,桃华要稍稍适应了一下,才能看清里面的人:“陆盈!”

“咳咳——桃,桃——咳咳——桃华?”靠在床头正咳个不停的人抬起头来,一张圆圆的脸已经瘦成了尖下巴,显得一双杏眼格外的大,“你,你怎么——咳…”

正在床边喂水的樱桃也呆住了,半晌才喜悦地叫了起来:“蒋姑娘!”

“这是怎么回事?”桃华抬脚就往屋里走,却被樱桃拦住了,“蒋姑娘别进来,宝林她是——”

“别担心,我这不是做了防护吗?”桃华指指脸上的手帕,“让我把把脉。”

陆盈瘦得快成了一把骨头。她本来是个高挑健美的姑娘,有张满月般的脸,一笑两个甜蜜的酒窝,所以现在瘦下来看着就格外的让人吃惊于这种变化。对着桃华,她勉强笑了一下:“能再见你一面,我也瞑目了。就是我娘,她在外头——你能不能帮我照顾她一下…”

“你别说话。”桃华已经把手搭在她的手腕上了,只诊了片刻,她就皱起了眉,“平日都是谁给你诊脉开药?”

陆盈惨然一笑:“太医院已经换了三个太医过来,开的方子都是一样的。我知道我治不好了,桃华你——”

“把衣服脱了,我听听你的后背!”桃华不容置疑地打断她,“不许说话,快点脱!”

陆盈不明所以,但她听桃华的话惯了,乖乖地脱下外衣,按桃华说的坐在床上,深深呼吸,不过才呼吸了两下,就又咳嗽起来。

樱桃眼里含泪看着桃华:“蒋姑娘,能不能至少让宝林别咳得这么难受,宝林好些日子都不能好好睡一觉了。”她也瘦了许多,陆盈夜间不能安睡,她这个伺候人的自然更睡不好了。

桃华的脸色阴得能刮下一层霜来:“把前头开的方子拿来给我看看!”一面说,一面又随手推开窗户,将陆盈转向迎着光的位置,“让我看看你喉咙。”

“蒋姑娘,太医说不能见风的!”樱桃吓了一跳,正要阻拦,陆盈却摆手让她去拿药方:“听桃华的。”

“别说话,张嘴!”桃华拿起旁边药碗里的勺子,压住陆盈的舌头仔细看了一会儿,沉声问,“你胸口痛吗?”

陆盈点点头。桃华追问:“是刚开始的时候就胸痛,还是后来咳得厉害了才痛?若不咳的时候痛吗?方才我让你深深呼吸的时候,痛吗?”

陆盈犹豫着道:“不咳的时候似乎不痛的,但咳起来就…”

“有咳痰或咳血吗?”

樱桃已经拿了药方跑回来,闻言忙道:“并没有咳血!痰也少。”也就是因着这个,她一直劝说陆盈坚持,说只要没有咳血,就一定还没治好。其实她自己心里并无把握,可这时候听了桃华的问话,却不由得又升起一丝希望。

“最初是怎么起来的?”

樱桃想了想:“是端午那日看竞渡,本来头一日夜里有点着了凉,后来在曲江畔吹了风,回宫就咳起来。”

“是不是觉得似乎有痰堵在喉中,既咳不出也咽不下?”

“是。”陆盈点了点头,“好生难受。”

桃华一手抢过药方看了看,啪地一声拍到床头小几上,“混蛋!这是谁开的药方!你根本不是肺痨,是梅核气!”陆盈深呼吸的时候,肺部甚至并没有明显的炎症。

肺痨者,肺结核也。梅核气者,咽炎也。陆盈得的分明是咽炎,最初或许就是着凉吹风而起,却被人按肺痨治,且一连三个太医都开着一样的方子,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陆宝林不是肺痨?”低沉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樱桃吓了一跳,连忙跪下:“皇上——”

桃华愕然回头,只见蒋梅华和小于氏都跪伏在地,两扇洞开的门中间只有一个人负手而立,身上明黄色的常服映着阳光,似乎把整间房间都照亮了。

“皇上,咳咳——”陆盈想下床来,皇帝却紧走几步按住了她,转头问桃华:“你方才说,陆宝林不是肺痨?”

“是。”桃华没想到皇帝会亲自来,初时吓了一跳,但很快就醒过神来,“回皇上,陆宝林并不是肺痨,她咳嗽不止乃是梅核气所致。”

不知是不是房间里光线阴暗的缘故,皇帝的脸色看起来特别阴沉,当然也没人敢仔细看他的脸就是了:“为何数名太医都说是肺痨?且陆宝林除咳嗽外,还有消瘦潮热胸痛之症?”这些都是肺结核的常见症状。

桃华立刻回答:“陆宝林最早只是咳嗽,但太医院所开药方根本不对症,且是治疗阴阳两虚型肺痨之方。皇上定然知晓,人体之阴阳以平衡为佳,虚固不可,过旺亦是不宜。陆宝林所得梅核气,本应以疏导化逆为主,可所开药方却是滋补之效,正是反其道而行之,不但于原病无益,反而有害。”

她一手拿过药方:“皇上请看,此三药方中皆用鹿角胶,此物为温补之物,实热内盛者却不宜服用。陆宝林正是内盛,服用了有害无益。正因用了这些温热之药,才使肺热致咳。夜间咳得厉害,人无法安眠,自然消瘦。咳得太多,胸腔震动,自然疼痛。至于潮热,亦是剧咳所致,看似是肺痨症候,其实完全不然。”

皇帝的声音冰冷:“那依你看,该用什么药?”

“若初犯之时便对症下药,半夏厚朴汤三剂即愈。如今咳得太久,已经伤及肺脏,少不得要用乌梅汤多调养些日子了。不过陆宝林身子本强健,只要用对了药,此病并不复杂,最多一个月即可痊愈。”陆盈根本没大病,全是被庸医坑了!

“你立刻开方吧。”皇帝的声音这才缓和了一些,低头看了看桃华,“脸上蒙帕子做什么?”

桃华有点尴尬地扯了下来:“原以为陆宝林是肺痨之症,此症以咳出飞沫过人,所以蒙了条帕子,也是自我保护一法。”

“医者父母心,怎的却只想着保护自己?”皇帝虽然说着谴责的话,语气却很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