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数也笑了笑:“在西北的时候,人饿极了什么都会吃。”皇帝到底还是在宫中长大的,锦衣玉食必不会少,想来不会知道外头的百姓灾荒年间能挖到虫子也是一顿美食了。他身为皇子,虽则也没吃过这样的苦头,但毕竟在军中见识多些。

皇帝神色微微一肃:“你吃过什么?”

沈数想了一想:“我还好,只吃过生肉。”最难的一次也不过是跟舅舅失散了,在野地里晃了几天。军中干粮用尽,火也不能生,就吃生蛇肉。因他的身份,部下将最好的蛇肉给了他,并没让他吃蚯蚓,已经是极优待的了。而自那之后,他经验丰富了些,就再也没有出过这样的事。

尽管他说得很含糊,皇帝还是表情微有些扭曲地咂了一下嘴:“罢了,不说这个了,你匆匆赶来,去明光殿坐坐再出宫吧。”

沈数正要说话,一个小内侍匆匆跑来,见杜太监站在殿门才停下了脚步,小声道:“承恩伯要进宫来看太后…”

“承恩伯?”皇帝厌恶地皱了皱眉,“他到了哪里?”

“在宫门。”

沈数眉头微动:“皇兄,臣弟还是先告退。”

“怎么,你这会儿出去,岂不是又要跟承恩伯碰上——”皇帝话说到一半,忽然仿佛明白了什么,“蒋姑娘出宫了吗?”

杜太监算了算:“蒋姑娘走得慢,这时候大概也刚到宫门…”

桃华的确走不快,因为她跪得两个膝盖都青了,于氏则是站了整整一上午,都折腾得够呛,还得在大太阳底下再走出宫去,实在也是够难为人的。

沉香扶了于氏将他们送出去,小心地窥探了一下桃华的神情,才道:“老太太,其实婕妤娘娘这样说,也是为了皇上…”

桃华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为了遮掩皇帝对陆盈的另眼相待是没错,但蒋梅华更多的是为了在太后面前推卸自己的责任吧。不过这些话说出来也没意思,何况也不是能在宫里说的话,因此桃华只当没听见,闷着头往外走。

沉香也不敢说太多。宫里看着安静,可不知道在哪儿就有一双眼睛一对耳朵,随时等着把你的话传出去呢。好在三姑娘也不过是个闺阁女儿家罢了,就算再恼怒,其实也做不了什么。

好容易走到宫门,蒋家的马车还在那里等着。薄荷已经急得在地上转圈子了,一见桃华有些跛脚似地走出来,脸色顿时变了:“姑娘怎么了?”

“没事,就是膝盖不太舒服,回去再说。”桃华正要由她扶着往马车上爬,就听鸾铃声响,一辆华丽的马车驶过来,正好挡住了蒋家马车的去路,惊得两匹拉车的马都打着响鼻倒退了几步,把车内弄得乱糟糟的。

华丽马车却是一掀车帘,探出个脑袋来:“蒋姑娘,又见面了,真是巧啊。”

所谓冤家路窄,一定就是这个意思了!马车里的人居然是于思睿!

“承恩伯。”桃华淡淡地行了个礼,才要上马车,于思睿却已经跳下来了:“蒋姑娘急什么,正巧在这儿见着了,也不向你表姐行个礼吗?”

表姐?桃华诧异地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粉红衣裙的女子跟在于思睿后面下了车,先是伸手抻了一下于思睿的衣襟下摆,柔声细气地道:“伯爷怎么就这么跳下来了,仔细衣裳乱了,进宫见太后不恭敬。”之后才抬起头来对桃华笑了笑,“表妹也进宫啊?”

“曹萝?”桃华是真的惊讶了。曹萝为什么会跟着于思睿,而且看她的发髻,已经是妇人的打扮了,却又穿得这样轻薄,教人一看就觉得有失庄重,眉宇之间更带着轻佻,乍一看那风韵竟然跟胭脂差不多了。

一想到胭脂,桃华就明白了,曹萝显然跟胭脂一样,已经是承恩伯府的妾室了。原来拿不到银子,她就卖身救父了?

“表妹至少也该叫我一声表姐吧?”曹萝轻轻地笑着,眼睛却冷冰冰的。要说落到现在这个境地,她最恨蒋燕华和曹氏,其次就是桃华了。但现在蒋燕华和曹氏不在眼前,她的仇恨就都转移到桃华头上了。她现在已经是个妾了,桃华却居然还能出入后宫,凭什么呢!

桃华没说话,只管往蒋家的马车上爬,于思睿却抢先一步扯住了马缰:“蒋姑娘急什么呢?好歹我们现在也是亲戚了吧,不多说几句话吗?”

“是呀,表妹急什么呢?”曹萝也上前一步,伸手也来拉桃华的衣裳,“几日不见,我很思念表妹呢。”

这真是有点麻烦。桃华后退一步,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承恩伯有太后撑腰,在宫门外头怎么闹都没人说的,但她只是个平民之女,说个喧闹也是有罪的。

不过就在此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让于思睿的脸一下子就拉长了:“承恩伯府上,都习惯跟妾室家里攀亲戚的吗?或者这是于家的习俗?”

“安郡王。”于思睿皮笑肉不笑,“真巧得很哪。”

“是很巧。”沈数大步走过来,冷淡地看了一眼曹萝,“承恩伯来探望太后怎么还带着这些人,若是太后知道恐怕又要生气了。承恩伯也知道,太后如今可不能动气。”

妈的,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思睿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自从端午节他撺掇太后罚沈数抄《孝经》之后,他也被太后叫进宫骂了一顿,还指派了宫里的姑姑过去,把他府里那些莺莺燕燕们都整治了一顿,不许她们缠着他,只有胭脂因为有身孕而幸免了。

姑母对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唯独在他的身子上不好说话,所以他也老实了一段时间。不过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自他新得了曹萝,难免又颠狂起来,今日来探望姑母,顺手也就把曹萝带在车上伺候了。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桃华,更没想到还会碰上这个讨厌的安郡王。

于思睿能在京城里横行霸道,一方面有太后撑腰,另一方面也是他霸道得有分寸,譬如说从来不会去惹惹不起的人。就好像这位安郡王,他可以挑唆着太后来整治他,但不能跟他正面对上。

“我正要去探望太后姑母。”于思睿把扯住蒋家马车缰绳的手收了回来,嘿嘿一笑,“倒是安郡王,听说最近正忙着采买,居然也来了?”

沈数也笑:“不管怎么忙,来向母后问安是不能省的。”他意有所指地看一眼桃华,“本王正劳烦蒋家采买药草,承恩伯若也要买什么药,不妨告诉本王,也可以捎带着给承恩伯采买。”

给老子采买金樱子膏吗?于思睿恶狠狠地想,冲沈数龇龇牙:“我倒不劳安郡王了。不过安郡王倒是好算计啊。”难怪在兴教寺演一出英雄救美,原来是为了叫蒋家替他出力。

曹萝在一边站着,双手紧紧地攥着手帕。方才沈数斜瞥她那一眼,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似的,冷淡中藏着厌恶。从前她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跟在靖海侯府的姑娘身边,走到哪里人家也都要客客气气的,甚至还能跟着学宫里的规矩。可是现在——落到这个地步,都是因为蒋家不肯借那一千两银子!

于思睿瞪着蒋家马车远去,沈数也上马走了,这才骂了一句:“妈的,要不是定北侯,你神气个屁!”

沈数已经走远,当然听不见他这句话。于思睿骂完了自己也觉得没什么趣儿,拉着脸问门口来迎接他的内侍:“蒋家丫头进宫来干吗?”

内侍一面向里引他,一面道:“是来给太后娘娘诊病的。”

“她还真会治病?”于思睿一脸的不相信。

小内侍在寿仙宫并不能进内殿伺候,所知不多,只将陆宝林误诊之事讲了,听得于思睿半信半疑:“碰巧了吧?”嘴上虽是这么说,心里却不由得有些嘀咕,仿佛当日在兴教寺,那丫头也是一语就道破了他在服用金樱子膏,难道说她真懂医术?那么她说他阳虚,难不成也是真的?

一路想着到了寿仙宫,太后已经换了衣裳,正倚着罗汉床养神,见了于思睿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怎么这些日子都没有进宫来看姑母,莫非还为了上回的事跟姑母生气?”

于思睿有些心虚。原本他只要在京城,隔十几日就会进宫探望太后,只是前些日子新得了曹萝,难免又胡天胡地一番,遂把太后抛到脑后去了。

这些话他当然不会说出来,只笑道:“侄儿哪里会跟姑母生气,姑母还不是为了我好。”说着从怀里摸出个小匣子来,“在外头寻了件小玩艺来,不值什么钱,不过给姑母摆在案头瞧着玩。”

宫人连忙接了奉到太后眼前,只见匣子里是一块巴掌大的青白玉,还有几点杂色,论玉质的确只是中上,但却巧妙地依着颜色变化雕成几株水仙,白的是花,绿的是叶,黄的是芯,更有几点黑褐色乃是球茎上的枯皮,真可谓维妙维肖。

“这心思不错。”太后虽是见惯了好东西,不过这是侄儿孝敬的,又的确颇具匠心,便也笑着夸了一句,“就在那窗边摆起来。”

宫人们急忙寻了白瓷钵盂来,一边摆设一边恭维这玉雕得好,于思睿又孝顺,说得太后终于开了颜。

不过太后才露了笑容,眉头就又皱了起来,看着门口露出厌恶的神色,于思睿有点疑惑地转过头,就见一个小宫人捧了一碗药进来。他还当太后是吃药吃烦了,忙笑道:“姑母,这药还是要吃的——”

话犹未了,太后便按住了胸口,没等于思睿反应过来,后头一个宫人已经上前一步,急声道:“太后,是换了药了,这是蒋家姑娘开的新药。”说着,一张方子就递了过来。

于思睿认得这个是太后的贴身宫女,见她急急将一张药方送过来,情急之下居然连他也挤开了,不由得有些瞠目结舌。蒋家姑娘开的新药就怎么了,难道是济世金丹不成?

“太后您看,这方子换了几味药呢。”宫人大声地念着,“夜明砂换为蚌粉,木香换为——”

太后打断了她:“夜明砂换了什么?蚌粉是什么?”

“蒋姑娘说,蚌粉就是那平日里吃的蚌的壳子,洗净后炮制成粉,其功效与夜明砂等同。”宫人一边说,一边窥探着太后的脸色,“蒋姑娘说,这蚌粉还治反胃,治痰湿,宋徽宗有宠妃患了痰嗽,就是用蚌粉调青黛麻油服了治愈的。”

太后紧皱的眉毛慢慢舒展了开来,手也不知不觉从胸口上拿了下来:“之前太医们怎么不用蚌粉?”

宫人小心地道:“听说夜明砂贵重,而蚌粉素来价贱,且那都是民间的方子,太医们都没多见,并不敢用…”

“什么没多见!太医没多见,一个小丫头倒见了?分明就是要用贵的药材?”太后哼了一声,“传我的话,贬他一级!”

“是。”宫人陪笑应了,又端过药来,“太后——”

太后接过药来便喝了下去,又含了一颗蜜饯在口里,便转头又向于思睿道:“你家里那个有孕的妾怎样了?”

于思睿已经听小内侍说太后喝了药就会吐,颇有几分胆战心惊地坐到太后跟前:“她还好。姑母派的人,自然照顾得精心。”若是太后突然作呕,吐他一身怎么办?

然而,直到他辞了太后离开寿仙宫,太后都没再呕吐。

☆、第83章 揭破

不说寿仙宫里宫人惊讶于换了一味药就能有如此神效,也不说皇后在凤仪宫连洗了好几盆水搓得脸都红了,更不提太医院里连续有几人被贬,以及曹萝在宫门外头满心怨恨,只说桃华在蒋家的马车里,也是一股子怒火压都压不下去。

“桃姐儿——”于氏才开了个头,就被车窗上笃笃两声打断了。

桃华掀开帘子,沈数骑在马上,稍稍弯腰对她笑了笑:“于思睿已经进宫,不要紧了,从这里再往前几条街就是蒋家,我不送了。”

桃华怔了一下,才发现沈数已经送了她们很长一程,而她光顾着在马车里生气,居然没有发现。不过没等她说话,沈数已经又问:“太后的病,你有把握吗?”

“没什么问题,以后只要别再有人提夜明砂,她就不会再吐了。”桃华下意识地回答,随即就见沈数笑了一笑:“那我就放心了。”

他轻轻一提马缰,马儿轻快地撒开四蹄跑离了马车,只留下他的声音还在窗口回荡:“有什么事,让人给我捎个信。”

于氏吃惊地看着安郡王带着随从离开。她一直以为这些日子家里忙着采买药材的事是安郡王逼迫的,但看安郡王刚才说话的语气,分明不是!

“桃姐儿,你和安郡王是怎么回事?”她忍不住问,连自己刚才想说的话都忘记了。

桃华冷冷地看她一眼:“我倒想先问问,婕妤娘娘是怎么回事。”

于氏顿时尴尬起来:“那个,你也知道,太后催得紧,你大姐姐不过是,不过是暂时推搪一下…”她也知道自己这话太难有什么说服力,只得低下声音道,“宫里日子难过,你不进宫并不知道,太后和皇后——”

桃华打断她:“既然知道宫里日子难过,为什么要送她进宫?知道太后和皇后难说话,她又怎么敢抢在皇后前面有孕?”

于氏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你说什么?你知道什么?”她仿佛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忙又补了一句,“你小姑娘家的,知道什么!”

桃华上下打量着于氏。其实本来她只是随口问一下的,但看于氏这反应,好像真的有点什么。

这打量人的目光完全不像在看长辈,于氏不由得恼怒起来:“桃姐儿,你这是什么规矩!我是你伯祖母,你知不知道对长辈该是什么样子?”

桃华毫不客气地看了她一眼:“那先要长辈有长辈的样子。”从上辈子起,她就不是会被长辈这两个字压住的人,否则也不会用了十六年的时间来报复爷爷,并且毫不犹豫地跟家里斩断了关系。

于氏被气得按住胸口,但桃华根本不看她,马车一到蒋家侧门,她就先跳下车,带着薄荷走了。

“这,这孩子简直无法无天了!”于氏抖着手指着桃华的背影,大丫鬟银柳却小心地道:“老太太,三姑娘是不是——找老太爷去告状了?”老太爷可是很喜欢她的,在这个家里,唯一能压住老太太的人也就是老太爷了。

于氏抿紧嘴唇不说话了。不过事情还真被银柳说对了,她回到正院刚刚换了衣裳,蒋老太爷就走了进来,对着屋子里的丫鬟们一摆手:“都出去。”

屋里的丫鬟有点犹豫,但于氏同样摆了摆手,她们就都退了出去,只留下老夫妻两个在屋里相对无言。

过了很久,于氏才慢慢地道:“你是替桃姐儿来兴师问罪的吧?别忘了,梅姐儿才是你嫡亲的孙女,桃姐儿不过是个侄孙女。”她开始还说得平静,后头声音却逐渐地高昂起来,“你带着朱氏那个贱人搬出我的院子这么多年,现在为了桃姐儿又来了?怎么松哥儿去考试没见你来,梅姐儿入宫没见你来,连她小产了都没见你踏进过我这院子一步,今天却来了?真是奇了!”

“有什么可奇的。”蒋老太爷等她把最后几句话几乎是喊出来一样地讲完了,才冷冷地说,“我才觉得奇怪,梅姐儿这样利用她的堂妹,毫不犹豫就把桃姐儿推出去顶罪,是不是就跟二十年前你把二弟推出去一样?”

于氏的脸唰地白了,比在马车上被桃华质问的时候还要白得可怕,她甚至倒退了一步:“你,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蒋老太爷的声音却仍然平静,“二弟制的助产丸是你做了手脚吧?他知道宫里有人不愿意看着贤妃顺利生产,也知道贤妃如果出事连带着我们一家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所以他特地给贤妃做了助产丸,甚至不敢在太医院里制做而是带回家来做。结果他的助产丸导致贤妃血崩不止,他怕连累一家人,在牢里就自尽了。”

他的声音始终不高不低的,非但没有像于氏刚才一样越讲越激动,反而越说越慢了:“二弟自尽,二弟妹也跟着去了,那时候锡儿还小,你看着锡儿,不觉得内心有愧吗?”

“你,你胡说什么…”于氏好像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二弟和二弟妹刚死那半年,你时常的噩梦惊醒,我还当你是被吓着了。”蒋老太爷平平地说,双眼在有些昏暗的光线里亮得慑人,“后来我翻遍了二弟的行医手稿,又托人弄到了贤妃的脉案,发现二弟用药完全没有错误,我才怀疑到那助产丸上去。毕竟贤妃孕中所服的药物,都有先帝的人亲自经手,只有那助产丸是二弟在家里做的,如果不是先帝用的人不忠,就是这助产丸被人做了手脚。”

于氏觉得自己牙关在不停地打战:“你,你也说了,说不定是先帝用的人不对…”

“贤妃当天生产,只用过助产丸。若是之前被人做了手脚,二弟每天去请脉,一定能察觉。”蒋老太爷紧紧盯着于氏,“何况当时宫里传出来的消息也说,是助产丸里活血的药量过多,才致血崩,但是二弟绝对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那你就能怀疑我吗?”于氏用力挺起后背,“你不过是给宠妾灭妻找借口罢了!当年你就想让铸儿学医,让老二去念书,你就是想让老二当官,你——”

蒋老太爷打断了她的话:“那你悄悄在莲花庵给二弟和二弟妹点了长明灯,是为什么?”

于氏陡然没了声音。

莲花庵不是什么有名的寺庙,且远在京城外的山上,不过据说那里曾经显过一次圣,说是一个村子里的人曾在灾荒年间易子相食,之后死去的婴孩魂灵回来作祟,让整个村子的人一个个死去。剩余的村人们齐到莲花庵忏悔,当夜鬼魂围住莲花庵,正要将其中的村民都抓出来的时候,庵中光明大放,一朵莲台冉冉出现,将所有鬼魂超度,救下了村民。

当然这传说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莲花庵香火兴盛了一段时间之后又渐渐衰落,直到现在传说都快要被人忘记了,莲花庵也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偏僻的尼庵罢了。如果有什么事,比如说做法事道场,点长明灯之类,大家一般都选京城内的三大寺,没有人会跑到那么远的莲花庵去做。

“你,你怎么知道…”于氏双腿一软,坐倒在椅子上,声音里透出了绝望和无力。这下,真的不能抵赖了。

“从你在屋里给二弟和弟妹设灵位的时候起,我就怀疑了。”蒋老太爷的声音里也透出无力,“我真没想到,害死二弟的居然是你…”

妻子害死了亲弟弟,这让他怎么做才好?杀妻偿弟?那儿子要如何自处呢?所以他能做的也只是疏远妻子,除此之外,无能为力。

“我更没想到,十几年后,你们居然还能因此把梅姐儿送进宫里去。”蒋老太爷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厌恶,“你对老大说,你毕竟是太后同族,太后自然会多看顾梅姐儿。老大醉心仕途,就真的相信了,其实你倚仗的不是于姓,而是当年你替太后做过的事。你怎么能厚颜无耻至此!”

“我——”于氏瑟缩了一下,颤颤地道,“我也是没办法。当初你也在宫中侍奉,太后随便就能给你定个罪名。我,我没办法,我只能保住你…”

“那时候是没办法,后来送梅姐儿入宫也是没办法?现在梅姐儿利用自己堂妹向皇上讨好,事到临头却又把桃姐儿推出去,也是没办法?果然是你的好孙女,一脉相承!”

于氏呆呆地坐着,半天才勉强道:“梅姐儿也难。原本她有孕也是太后默许的,谁知道皇后会——”谁知道皇后会悍妒至此,连太后的暗示都不肯听。又有谁知道梅姐儿吃了这个亏,竟然会自作主张要投向皇帝?以至于事情发展到现在,她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

但是最要紧的还是——于氏张开口:“桃姐儿真能治好太后?”如果治不好,在宫里的蒋梅华怕是第一个要倒霉了。

蒋老太爷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觉得没什么可说了。他转身走到里屋,一把掀下墙上佛龛里的帏帐,伸手去拽柜子上的小锁。别看年纪已到花甲,他的手劲却极大,几下就把锁硬生生拽开了。

“老爷,你做什么——”于氏终于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赶进来。

“你没有资格给二弟和弟妹设灵祭香。”蒋老太爷冷冷地说,抱着两块牌位走出去了。

于氏瘫坐在地上。当初蒋老太爷以清静为名搬去百草斋的时候,她愤怒,嫉恨朱姨娘,打着主意要跟蒋老太爷冷战到底,可是那时候她至少还是有活力的,而不像现在一样,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坠深窟…

蒋老太爷没有把这两块灵牌带到桃华面前去。二十年前的事,在他当年查明真相的时候没有揭破,现在又怎么能揭破呢?而且揭破了又怎样呢?他又能为弟弟和弟妹做什么呢?

桃华也没有等着蒋老太爷给她答案,她知道蒋老太爷给不了。蒋梅华当初入宫,就已经标志着蒋家的事脱离了蒋老太爷的管辖,就算蒋老太爷再有本事,还能管到宫里去吗?她也就是把今天的事向蒋老太爷说一说,好泄泄心里的火气罢了。若不然,难道去说给蒋锡让他担心吗?

不知道怎么的,桃华总觉得她跟蒋老太爷之间仿佛达成了什么默契似的,很多不能跟蒋锡说的话都可以来给蒋老太爷说,虽然说了也未必有什么结果。

“姑娘,这事到底要怎么办?”薄荷一边给桃华膝盖上擦药酒一边忿忿,“大姑娘真是忘恩负义!姑娘当初就不该进宫给她诊治!”

桃华淡淡一笑:“恐怕在她心里,我那根本就不算给她治了病吧。”没能让她立刻恢复从前的容貌身段,对蒋梅华来说,治好了什么也不算数。

“那——”薄荷没听明白,只觉得着急,“现在怎么办?”

“现在没什么好办的了。”桃华坦然地道,“我治好了太后的病,自然就没事了,至少暂时是没事了。”太后总不能把给自己治好病的人立刻拉出去打杀了吧。

薄荷有些糊涂,她并没有跟着进宫的资格:“姑娘真的治好了太后的病?”

桃华肯定地点头:“放心吧,皇上说不定还要赏我呢。回头我们赶紧离开京城,这事就算完了。”皱皱眉头,她有些迟疑,“或许,应该劝伯祖父跟我们一起回无锡去。蒋梅华这样,迟早要出事。”

薄荷丝毫也不觉得这样直呼蒋婕妤的名字有什么不对:“这样不顾姐妹情义的人,肯定不会有好结果。”

桃华苦笑。大家可都姓蒋,蒋梅华不好,恐怕也要连累他们啊。

“姑娘,四姑娘来了——”桔梗儿在外面说,随即蒋杏华就走了进来。

“四妹妹有什么事?”桃华现在不愿意看见她了。

“听说三姐姐今天进宫给太后诊脉?”蒋杏华两眼发亮,这么说,桃华还是要进宫的吧,虽然跟前生好像不大一样,但不管怎么样,她只要能进宫,能做贵妃就行了,“三姐姐真是好福气…”

“什么?”桃华觉得她说的话简直让人听不懂,“什么福气?”

“不,我是说,三姐姐真有本事…”蒋杏华有些拙劣地掩饰着自己的失言,“三姐姐,我给柏哥儿做了——”

“四妹妹不要再给柏哥儿做东西了。”桃华直截了当地说,“柏哥儿有我,还有燕华,还有亲娘,他的针线自有我们来做,不好再劳烦四妹妹了。”

蒋杏华的手停在半空,不由得有些发慌:“三姐姐,我只是喜欢柏哥儿…”

你不喜欢柏哥儿,否则怎么从来不见你逗逗他抱抱他?桃华心里反驳,嘴上却还要留些情面:“我知道,但四妹妹有空应该给伯祖父或者伯祖母,或者大伯和大伯母做针线才对。再说,我们很快就要回无锡了。”

“回无锡?”蒋杏华惊讶起来,“你都进宫了,怎么还要回无锡?”

“进宫跟回无锡有什么关系?”桃华怀疑蒋杏华是不是脑袋坏了,怎么说出来的话都莫名其妙的,“我给太后治了病,就要回无锡了,有什么不对吗?”

蒋杏华脑子急急转动着:“那,太后定然要奖赏你,一定会把你留在身边的。”

“太后留我做什么。太医院有的是太医。”桃华没好气地道,“四妹妹是不是很想进宫?”

“不不不——”蒋杏华急急摆着手,她可没有桃华那样的福气。不过,桃华是为什么就被皇帝看中了呢?若说美貌,其实她也差不多的。

蒋杏华立刻掐断了这才冒头的念头,她可不会做药膳啊。

“如果四妹妹不想进宫,以后就少念叨什么宫里的事了。”桃华跪了大半天,实在没力气跟搅不清的人多说,“你难道没看见我膝盖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进宫难道是好事不成?”

蒋杏华刚才还真没注意,看见两大块乌青不由得吓了一跳:“这,这是怎么了?”

桃华翻了个白眼,刚要说话,就有小于氏院里的丫头惊惊慌慌地跑进来:“三姑娘,三姑娘!宫里来赏赐了!”

桃华不得不拖着两条乌青的膝盖又去跪了一回。赏下来的是宫缎十二匹,宫制首饰十二件,最后还有一道口谕,让桃华五日之后再进宫去给太后请脉。

放赏来的小内侍笑嘻嘻地恭喜桃华:“太医院院使都贬了,太后现在就信蒋姑娘呢。”

这有屁好恭喜的!桃华强装笑脸把他送走,连小于氏和曹氏等人羡慕嫉妒的目光都不想看,一头就栽回床上了——这还怎么回无锡!妈的蒋梅华,真是害人不浅!

宫里的赏赐让整个蒋家都有些激动起来,不说下人们忍不住要议论,就是主子们都忍不住。

小于氏极想问问婆母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于氏却病倒了,根本一句话都不想说的样子,于是她只能等到丈夫晚上回来,才絮絮地念叨起来:“…如今竟是桃姐儿得了太后的眼,幸好梅姐儿无事,可也没得着赏…”

蒋钧也有些意外:“没想到桃姐儿真有好医术…”

“如今怎么办?”小于氏担忧起来,“原想着送桃姐儿进宫帮着婕妤娘娘,可如今——”桃华真进了宫,蒋梅华恐怕还要仰她鼻息了吧?

蒋钧断然道:“这是不能了。”之前他也没料到桃华真的医术高明,只觉得堂弟一个秀才,女儿入宫自然要以蒋梅华为主,但现在看来,这个堂侄女自有本事,若真入宫,断然不成。

“那婕妤娘娘怎么办?”小于氏忧心忡忡,“上回救治了陆宝林,刚在皇上面前…这回又…”任是她再怎么偏向自己女儿,也知道这次蒋梅华在太后面前干的事不怎么地道。

蒋钧默然片刻,道:“娘娘的容貌当真——”

小于氏心里一酸,险些掉下眼泪来。蒋钧看她这样子就明白了,不是很确定地道,“不管怎么说,桃姐儿总是婕妤娘娘的堂妹,若是——”

小于氏的眼泪直接就滚下来了:“老爷不知道,桃华那丫头——她若得了势,绝不会帮着娘娘的!”

“那能怪谁?”蒋钧没好气地道,“把她荐给皇上也就罢了,转眼在太后跟前又将她推出去,换了是谁也不肯帮她了。”

小于氏眼泪落得更多:“梅姐儿也是没办法。皇后嚣张,明目张胆地就把她肚子里的孩子害了,皇上不也没办法么?如今太后问她,她自然更不敢隐瞒了。说来说去,都是那个吴宝林不怀好意!”

蒋钧明知这事儿的问题并不在吴宝林把人推到太后面前,但看小于氏泪落如雨,也不由得心软。他这个妻子是自小青梅竹马的表妹,父亲并不喜这门亲事,乃是他自己坚持求来的,这些年也只因故收了春蕙那一个妾室,此外夫妻二人从来相得。如今看小于氏哭成这个样子,什么事他也不想追究,只得安慰道:“纵然桃华不会帮着婕妤娘娘,想来也不会有意害她。”

小于氏哭道:“可现在婕妤娘娘怎么办?”

这个蒋钧也实在没办法:“莲华是不成的。”那是蒋铸的女儿,就算得势也首先要顾着她的父亲,“若不然,让杏华去?”

“那不成!”小于氏断然拒绝,“杏华那丫头呆呆的,能成什么事!”春蕙那个贱婢的女儿,休想入宫享荣华富贵。

“那还能怎么办?”蒋钧有些焦躁,“总不能把丹华也送进去吧?”

小于氏忙道:“那不成!”蒋丹华的性情她是知道的,今日桃华得了宫中赏赐,她气得在自己屋里摔摔打打,这样子哪能应对得了宫中事?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说怎么办?”

小于氏哪有办法,只能抹泪。蒋钧只能道:“如今别想送人进宫的事了,你还是对桃华好些,到底是年轻姑娘,你竟哄不住她不成?若是她不怪婕妤娘娘,后面的事自然就好了。”

小于氏有些心虚,但也只能点了点头,又道:“母亲病了。听说今日与父亲吵了一架,之后就——不过也许是从宫中回来又吓又累,那时我便见母亲脸色不好。”

蒋钧脸色很是难看,只是孝字在上,他无论如何对父亲不满,都不能宣之于口,只能把那口气吞了回去,狠狠地说:“今年院试,松儿必须考中!”

☆、第84章 夏氏

桃华在五日之后又进了宫,这次,她的待遇就比上次好得多了,刚刚才一下跪,太后就温和地让她起了身,再不用跟寿仙宫的地砖亲密接触了。

“给蒋氏赐座。”旁边传来皇后不是很情愿的声音。

“谢皇后娘娘。”桃华屈膝行礼,站起身来的时候倒是一愣——皇后脸上有种反常的潮红,但又不是胭脂的颜色,倒像是——脸被大力搓过,有点搓伤的样子。

迅速低下头,桃华在一瞬间已经想明白了这原因,赶紧把冒上来的那一点儿笑意狠狠掐死在了肚子里,过去给太后诊脉,同时轻声问:“不知太后这些日子可还有什么症状?”

宫人连忙回答:“娘娘已经不再呕吐了,只是偶尔还有些胸口翻涌,但都未曾吐出来。”

偶尔胸口翻涌么——想来曾经喝过好几个月的蝙蝠粪,一时是肯定不可能忘记的。桃华心里嘀咕,脸上不显:“天气热,药喝多了便不思饮食,总是对身子不宜。太后不如将治脾胃的药停了,只用清淡饮食养着。所谓药补不如食补,夏日尤其如此。只要继续喝治眼疾的汤药便是,这药却是停不得的。”太后有白内障先兆,这个病中药断不了根,但不喝就怕症状发展得太快,桃华可没有给她做手术摘取的本事。

太后立刻问道:“我的眼睛如何了?”

桃华沉吟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太后年轻之时操劳太过,五脏俱有损失。肝主目,肝伤则目损,故渐生白翳,此与太后仙寿同长,非人力可逆转,只能用药缓其势。便如日常保养可令人较实际年纪更为年轻,但终不能令白发重黑,青春再来。”

太后还从来没听过如此直白的话,却又无可反驳。时光的确一去不复返,太后也算保养得好的,可也知道自己无论用什么好药都不可能再变成二十岁的模样,因此对于桃华所说的话也挑不毛病。何况桃华说她这病起于年轻时操劳太过,这一点还真说中了她的心思——先帝做皇子时处境艰难,她自然是要多加筹谋的,如今坐稳了江山却得了目疾,可见人生有得必有失,怪不到做医者的头上来。

桃华就是打算推卸掉责任的。这些贵人们不会跟你讲理,如果现在粉饰太平,将来太后眼疾严重了迁怒怎么办?还不如现在就说清楚了,反正她又不是太医,觉得她医术不精的话,找太医治好了。

正殿里一时静悄悄的,谁也不敢乱说话。桃华趁机悄悄用眼角余光扫了一圈,只见陆盈坐在远处,衣饰并不显眼,脸色却是不错,连前些日子瘦得脱形的脸也圆了一些,顿觉放心。

蒋梅华的位置比陆盈高,脸色却是更憔悴些,且脸上的色斑似乎又重了。自桃华进殿,她就殷切地注视着桃华,似乎很想跟她用眼神交流点什么。

桃华如果这时候还会跟她来眼神交流,那她就是傻了。因此只是在蒋梅华脸上一掠,就转了开去。之后,她就看见了吴宝林——哦,现在应该叫吴彩女了。

不过,虽然在殿内身份最低,但吴宝林的脸色却不错,虽然不能说是容光焕发,也不像被皇帝贬到最低级的丧气模样,且身上的穿戴并不比陆盈差,可见在这后宫里讨好太后和皇后真是比讨好皇帝更有用。

“过些日子,皇帝要去南苑围猎。”太后对自己的眼睛纠结了一会儿,似乎暂时放开了,不过桃华马上就知道这是错觉,因为太后接着又来了一句,“蒋氏,你随驾吧。”

随你妹啊!桃华心里几乎都想掀桌子了,表面上还不得不恭敬地道:“是。”反正药就是这些药了,她也开不出仙丹来,等过些日子太后发现眼疾并没有更多改变的时候,估计也就对她失去兴趣了。

反正现在天气热,这时候返回南边也很辛苦。桃华只能这么自我安慰了。

“皇上到,安郡王到。”外边的内侍声音响了起来。皇帝带着沈数一前一后地进来,笑道:“蒋氏来了。母后的脉象如何?”

太后笑了笑:“我自然已经好了,皇帝日日都过来,看在眼里的,又何必今日再巴巴的过来。”

皇帝在太后身边坐下,笑道:“虽说看着母后好了,总归还是要诊了脉才能放心。正好安郡王今日进宫,他的婚事也该定下日子了。”

“哦?”太后露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崔大姑娘的病好了?”

“正是。”皇帝笑着说,“前些日子朕让钦天监算了几个吉日,如今崔大姑娘已经好了,郡王府也能入住,不如就把日子定下吧。安郡王今年都二十了,再拖下去也实在不像样子。”

太后点点头,仿佛也很高兴的样子:“阿弥陀佛,崔大姑娘这病总算好了。如此,皇帝就定下日子来,好好操办。只是崔大姑娘进京竟病了这么久,可见身子也还是有些弱,合该仔细将养,否则日后成婚,只怕开枝散叶也不易呢。”

殿中嫔妃有些附和着,有些却是噤若寒蝉。太后这话说的,简直就是在诅咒沈数婚后无子嗣啊。当然,皇帝到现在都还无子,太后自然是不愿意看见沈数先生子的,不过当面说出来,也实在是…

沈数却好像根本没听出来太后的意思似的,很恭敬地答道:“谢太后关怀。我定会请人给她仔细调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