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桃华轻轻吁了口气,“多谢王爷了。我家原有一块类似的旧物,后来流落出去,一直想找回来。在宫里乍见时,还以为是——现在看来不是了。”

“那东西是如何流落出去的?可知如今在哪里?”沈数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或许我可以帮忙?”

桃华犹豫了一下:“这个——我也不知道…”继母偷了亲娘的陪嫁这种事,家丑不可外扬,“多谢王爷了,不过不必劳烦,我自己会想办法的。”沈数就算是郡王,也不可能跑去靖海侯府把那玉雕要出来的。

不过他这一片关心,桃华倒是十分感激:“王爷大婚,蒋家没什么东西好送,只能再送西北军五千包止血散。区区薄礼不成敬意,王爷别笑话。”

邬正一心二用,一边算着账一边还笑着接话道:“蒋姑娘这份贺礼可送到王爷心坎上了,哪里会笑话呢。”老实说,他还是想让郡王爷能纳了蒋姑娘做侧妃,只是王爷不肯松口,他倒不好自作主张。唉,若是定北侯在就好了,以舅舅的身份去跟蒋三老爷谈谈总是合适的,不比他只是一个幕僚,要出面都不够身份。

桃华笑笑:“邬先生这么一说,我就不好意思了,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倒是王爷受了许多委屈。”现在想来沈数这个皇子也实在做得不易,为了西北军要受这样的委屈,于家也实在太嚣张了。

邬正哈哈一笑,把最后一批数目字算完,写下总数,抛了笔道:“若无蒋姑娘费心费力,又慨然相赠药方,事情也不会这般顺利。若这还算薄礼,这世上便找不到厚礼了。时已近午,蒋姑娘不如用了饭再回去?”

桃华看看天色果然不早了,便摇摇头:“不必了,我还是回去的好。”

邬正还想挽留,沈数却已经起身道:“我送蒋姑娘出去。”未出阁的姑娘家这样跑来已经容易落人口实了,怎么还能再给她添麻烦。

看着蒋家马车驶出侧门,邬正才低声道:“王爷,其实——”

沈数坚决地摆了摆手:“先生不要说了。”

邬正用恰好能让他听见的声音“自言自语”地道:“若是无意,又何必次次都要来见呢…”听说今天是蒋姑娘来对账,就特地留在府里,听说蒋姑娘哪天进宫给太后请脉,就找借口进宫去,哪怕进去了就是受皇后和太后的冷眼…

沈数苦笑了一下:“她过些日子就要回无锡了。”或许是越没有希望就越眷恋?似乎就在他决定不求娶桃华做侧妃之后,倒是越来越想看见她了。而且这看一眼或许就少一眼,等她回了无锡而他回了西北,那就真是天各一方,只怕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

“王爷——”蝉衣窥探着沈数的神情,细声慢气地道,“下头人来问,崔府准备什么时候来送嫁妆?”

本朝习俗,婚前数日,女方会将新娘的嫁妆装箱送至男家,并请全福夫人以嫁妆铺陈婚房,借以祝福新娘婚后夫妻相得子女双全。这个日期早则是婚前五日,最晚则是成亲前的头一天。沈数是郡王,宗人府自然会按制给王妃准备一批嫁妆,但崔家肯定还要给女儿添加的,总得要准备。

沈数微微皱了皱眉:“你去崔家问问,到时候安排着接下便是。崔家从福州过来,想来也不会有太多的东西。”远了带过来不方便,崔家到时候可能更多地陪嫁现银及衣料首饰。不过他并不很关心,这都是崔秀婉的东西。

蝉衣低头应了一声:“那奴婢今日午后就去崔府。”

崔家现在当然也忙得如陀螺一般。虽说远道而来,但在福州时崔夫人特意给女儿置办的几件家具都搬了来,尤其是一张千工床,是上好的木头,请了工匠做了两年才做完。小心翼翼地从福州运了来,再过几日便要运往郡王府去。

崔夫人心里其实还有些遗憾。在她看来宗人府那边置办的嫁妆都不怎么合心意,可是郡王娶妃是有规制的,所以她也只能想办法再给女儿塞一些实用点的东西进去。

“你姐姐呢?”崔夫人忙得脚不沾地,一回头看见崔幼婉正在帮着检点送来的首饰,便问道。

崔幼婉头也不抬地道:“在房间里呢。姐姐害羞,一说嫁妆她就缩回去了。”说着,双手捧起那顶郡王妃的珍珠翡翠冠,出神地看起来。

“仔细别把上头的雉羽弄坏了。”崔夫人实在忙得不行,“这时候若坏了,拿回去修可就来不及了。”

崔幼婉眼里闪过一丝阴霾,轻轻将翡翠冠放了下去,又低头登记起别的首饰来。

珍珠翡翠冠的主人这时候却在屋子里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打转,慌得银朱张着手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姑娘,姑娘您先坐下,别走了…”

崔秀婉抓着自己的裙摆,哪里坐得下来:“怎么办,这个月的月事到现在都还没有来…”

银朱几乎要哭出来了:“或许就是晚几天呢?姑娘别着急——”

“怎么可能!”崔秀婉也要哭了,“我的月事一向准时,这个月都晚了十五天了。银朱,我定是有了。这可怎么办!”她是不想嫁给沈数,可也没想过要未婚先孕哪。

银朱哪知道怎么办,她现在满心想的都是:完蛋了完蛋了,我要死了。若是此事被崔夫人发现,崔秀婉也就罢了,她这个丫鬟是非被打死不可。

“姑娘,不然,不然奴婢去抓副打胎药来吧…”崔夫人御下甚严,银朱还是极偶尔地曾听说过打胎药这种东西,然而实际上究竟是些什么药组成的,她却一无所知。

“不!”崔秀婉虽然并没想过要有孕,但现在听银朱说到打胎药,她却本能地护住了小腹,“这,这是我和卫郎的骨肉!”

“姑娘,你是要嫁给郡王爷的…”银朱快哭了,“若是郡王爷知道了——”恐怕一家子都要完了。

“不,我不要嫁给他!”崔秀婉坚决地反驳。

银朱已经无力再跟她辩驳什么了:“那现在怎么办,告诉夫人吗?”夫人知道了,我就要死了。

崔秀婉大力摇头:“不能告诉母亲!母亲一定会让我打胎的。”

她在地下茫然地站了一会儿,下定了决心:“我要跟卫郎走!”

银朱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姑娘,这不合规矩!卫家都没有上门提亲呢。”要有媒有聘才能成亲,这个她还是知道的。

崔秀婉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聘为妻,奔为妾,无媒苟合,夫家完全可以不予接受,这也是她为什么一直以来都只是缠磨母亲,却没有跟心上人私奔的原因。可是现在不同了——

“我有了卫郎的骨肉,卫家就是为了这个孩子,也不能薄待了我。”崔秀婉坚决地握紧了手,“卫郎今年二十三了,仍旧不肯成亲,卫家人都十分着急,若是知道我有了孩子,定然会看重的。”

银朱哪有什么主意,昏头昏脑地道:“可,可如何走呢?”

“不是要随驾去西苑围猎吗?”崔秀婉眼里闪着光,“你去给卫郎送封信,让他去西苑外头接我。到时候我在山里失踪,皇上也不能怪罪父亲。”西苑颇多野兽,失踪之人定然会被视为已经葬身兽吻,何况还是皇帝让她们母女随驾的,崔家就不算抗旨。

“那以后呢?”银朱呆呆地道,“姑娘就不回家来了?”

“自然要回的。”崔秀婉胸有成竹地道,“安郡王总不可能再不娶妻。等他成了亲,我们就可以回家了。就说当初被野兽追赶迷失方向,被人救了。”

“这能行吗?”银朱眼巴巴地看着她。

“自然能行。”崔秀婉自信地道,“父亲母亲总是疼爱我的,过几年我与卫郎带了孩儿回去,他们自然就会高兴了。”

银朱觉得这事儿好像不那么简单,但她一个丫鬟又能说出什么更好的法子来呢?何况照崔秀婉这种法子,她还可以跟着一起逃走,若是让崔夫人现在就知道崔秀婉有了身孕,非马上打死她不可。

“但是——姑娘真的有身孕了吗?”银朱怀着最后一点儿希望问道,“若不然,我们悄悄去找个郎中诊诊脉吧?”

崔秀婉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就说我想出去散散心。”

崔夫人正在忙着,听说崔秀婉要出门,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病都好了,也该收收心在家里做做针线。虽说嫁衣是宗人府准备,可总也该给太后孝敬点什么…”

崔幼婉笑嘻嘻地道:“哎呀,娘,皇家跟我们普通人家怎会一样,又不是敬茶,哪里还用孝敬什么针线呢。再说姐姐这病刚好没多久,就让她出门疏散疏散吧。嫁妆的事,总不好让姐姐自己来张罗,她留在家里也不能做什么呢。”

崔夫人叹了口气,摸摸小女儿的头发:“还是你懂事。罢了,让她去吧。”

崔秀婉带了银朱出去,先找一家客栈,换梳了少妇的发式,捡了一家医馆进去。坐堂的是个花白胡子的老郎中,将她左右手都诊过,有些沉吟:“娘子这脉有走珠之象,可并不明显——敢问娘子,莫不是这个月月事未来?”

银朱连连点头:“可是有身孕了?”

老郎中见多了急于有孕的年轻妇人,捋着胡子笑道:“娘子莫急。依娘子所说,即使现在有孕亦只有一月多些,脉象不显,娘子再过二十日来,方好确诊。”

再过二十天,人都在西苑了,别说那时候没地方诊脉,就是诊了脉,怕也错过了出逃的机会。崔秀婉沉吟一下,问道:“若是有孕,会有些什么反应?”

“这却因人而异。”老郎中耐心地回答,“有人会晨起呕吐,有人忽喜食酸,有人见荤腥便作恶,各有不同,甚至也有人并无甚大不适。不过一般而言,总归有些反应的。”

崔秀婉付了诊金出去,又回了那家客栈换妆。银朱忧心忡忡地道:“姑娘,这可怎么办?”

崔秀婉也是心乱如麻,半晌才道:“不管怎样,你先给卫郎送信,做好准备。若是这些日子没有反应——”她说到这里忽然不吭声了。若是没有反应怎么样呢,就嫁给安郡王吗?眼看她的婚期只剩下不到两个月了,再不逃,就永远没有了机会。可若是逃,她却又好像还没有下定决心。

手不自觉地摸上了小腹。若是这里面真已经有了个孩子,那倒好了,那样,她就可以不必再犹豫,下定决心逃跑了。

时已近晚,小客栈里开始做晚饭,一股子油烟味道顺着风吹进了窗子。这小客栈简陋,厨房里端出来的饭食自然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不知用的是什么不大新鲜的鱼肉,扑面就是一股腥膻之气。

银朱都忍不住想掩起鼻子,崔秀婉反应更加强烈,哗地一口就吐了出来。

“姑娘!”银朱吓得直叫,可这简陋的房间里,连口热水都没有。

崔秀婉弯着腰不停地吐,胸口难受极了,可她心里反倒踏实了——她肯定是有孕了,那么就只剩下一条路——逃!

☆、第87章 曹府

南苑围猎因皇帝要考较勋贵子弟,因此在京城中反响颇大。

勋贵比起科举登第的官宦人家而言,地位似乎更稳固些,尤其是那些世袭罔替的爵位,只要子孙不干出什么篡位谋反的大事来,就能永保富贵。

可万事有利就有弊,爵位只有一个,一个儿子袭了爵,另外的儿子怎么办呢?且这些勋贵人家多是军功起家,传了几代之后,无军可领,无兵可带,儿子们学武无甚大用,若学文却还不如书香人家方便,闹得高不成低不就,许多人都只是在混日子而已。

此次皇帝提出考较,傻子都知道这是个机会,若能在皇帝面前挂了号,至少宫中十二卫还是能找个位置的,如此慢慢做上去,机会便比在家中闲逛不知好了多少。一时间各勋贵人家子弟又是挑马又是选弓,甚至还有现打制刀剑软甲的,弄得京城之中好一股子尚武之气。

靖海侯府自然也不例外。

靖海侯夫人生有二子,长子不必说是可袭爵的,可幼子怎么办呢?

原本靖海侯曹希林是想二子都读书的。长子读书是为了将来可以当差,而不是做一个闲散勋贵。次子则要科考,只要能有个举人的功名,再有哥哥帮忙,也能谋个官职的。

可惜不需要苦读的长子曹鸿读书不错,而需要苦读的次子曹鸣却偏偏不爱读书,倒好弄个弓马骑射,真真是让曹希林夫妻苦恼。难得这次竟然有了机会,曹鸣十七岁,若能入了皇帝的眼正好就可以选进宫做个侍卫,自然是阖府上下都为此忙碌了起来,恨不得处处都给他备上最好的。

“夫人,太夫人又难受起来了。”丫鬟匆匆过来,面带愁容。

靖海侯夫人放下手中账册:“又吐了吗?”

“是。”丫鬟愁眉不展,“只是也吐不出什么,还有些腹痛,又泻不出…”

“王太医的药也不管用?”靖海侯夫人一面往外走,一面皱眉。

“不管用的,昨晚太夫人就不曾更衣——”丫鬟含蓄地说了一句,“今早太夫人说腹痛,可方才在马桶上坐了半晌都不曾排出什么…”

“这可如何是好。快去把王太医再请来。”靖海侯夫人并不喜欢这个婆母,但面子上的功夫却是要做的。从二十余日前太夫人觉得排便有些困难之时起,她就叫人拿了曹希林的帖子去请太医来诊脉,各色药材补品不断。但也不知怎么的,这已经是换了第二位太医了,太夫人的毛病却越来越重,开始只是有些不适,现在已经成了时常呕逆,腹中如有硬块却排泄不出了。

太夫人房里味道不太好,靖海侯夫人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但看见太夫人的模样,这点子厌恶的心思就被担忧掩盖了:“母亲觉得怎样?”

太夫人脸色苍白,显是方才在马桶上坐了一会儿颇耗费了力气。双手按着小腹,旁边丫鬟正取了个汤婆子来替她暖着,连回答靖海侯夫人的力气都没有,还是丫鬟代答道:“太夫人只觉得腹中难受,却排不出来…”

靖海侯夫人仔细看看,觉得太夫人脸上似乎有些肿胀。难道竟是什么大病不成?须知太夫人若去了,一家子都要丁忧,曹希林手头的差事立刻就要卸了,就连曹鸣,即使在西苑能脱颖而出也是白搭了。

一念及此,靖海侯夫人的焦急就真实了许多:“快去催,太医怎么还没请来!”

王太医最近挺闲。他原是太医院院判,正六品的官衔,却因治疗太后目疾用药不慎,如今被撸了院判的职位,只是个普通太医了。

别看太医好像人人争请,怪荣耀的,可是一旦宫里头对你表示出不满来,京城里这些高官显爵们也就跟着把人往泥里踩,都不上门了。王太医在家里闲坐了好些日子,才有靖海侯府来请去诊脉,自然是要极上心的,恨不得一帖子医好了人,好显示自己是有真本事的。

没想到靖海侯太夫人不过是个肠胃不适罢了。老年之人,肠胃原本就不如年轻人,一则胃气虚弱,又在盛夏,若一贪凉物不免损伤,呕吐也是常事。至于说排便不易,那就更常见了,这些富贵人家的女眷,久坐少动,自然排便难些。

因此王太医根本没怎么放在心上,虽听说前头已经请了一位太医来诊过脉,用了七八日药却不见成效,但那位太医不过是新进太医院的后辈,素来不被王太医放在眼中的,因此亦不上心,只随手拟了个方子。因觉太夫人脉象有些弱,便将其中药力凶猛者去除,换了温和之药便罢了。

谁知这过了四五日了,靖海侯府又来请,说是病势不减反增,他这才有些紧张起来,连忙赶了过来。一进门便见靖海侯太夫人面色痛苦,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连忙一边诊脉,一边询问情形。

丫鬟自是细细答了,太夫人半躺在床上,又呻吟着补了一句:“头有些痛…”

靖海侯夫人两道眉紧锁着:“王太医,这是怎么回事?明明已经用了四五日药了。原是因王太医做院判数年,一直侍奉寿仙宫得当,我们才特地请了来。怎么——”

这是要兴师问罪了。都知道王太医善医老人,若是连这点富贵病都治不好,这招牌也就算彻底砸了。

王太医忙道:“夫人莫要着急,原是怕太夫人体弱,减了些药,想来是药量不足之故,先用些温和的缓泻之药吧。”

太夫人只觉得腹中难受之极,所谓病急乱投医,现在只要能先解了这痛苦便好,忙道:“快开药!”

缓泻之药甚多,也是老人常用。王太医大笔一挥便开了麻仁丸,此药他家中便有成药,当即取来让太夫人服下,果然过了些时候,太夫人腹中乱响,在马桶上坐了一坐,排出一点粪团,便觉舒服了些。

靖海侯夫人脸色这才舒缓些,吩咐人封了脉敬将王太医送回去。只是才到晚上,太夫人那里又呻吟起来,腹痛比之上午更甚,却是再用麻仁丸也不顶用了。

王太医大半夜的又被叫了来,看着太夫人这样子也是直冒冷汗:“若不然,再用些泻药吧…”

靖海侯夫人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再用泻药,太夫人身子可还受得了?”

太夫人哼哼唧唧,听见这句话便叫了起来:“已经用了那什么丸了,根本不顶用!再用泻药,怕我这条老命也要没了!什么庸医,快打发了,再请好的!”

曹希林在外屋听见,为难起来。说起来王太医在太医院多年,虽有些毛病,但医术还是好的,否则也不会侍奉太后多年了。此次太后贬他,说的是他刻意用些贵重药材,意思便是指他从中牟利了。这是品德问题,却不是医术问题,若打发了他,却未必有更好的了。即以太医院院使而言,其最精的是妇人科,而医治老年之人,却也未必就比王太医更强。

靖海侯夫人也知道这个道理,无奈太夫人难受之极,根本不讲理,只翻来覆去地骂他庸医。王太医被骂得头上青筋爆起,见太夫人骂了几句又忽然干呕起来,顿时灵机一动,道:“若说起来,倒是有一人善治这呕吐之症,府上何不请了来?”

曹希林连忙问道:“不知是哪一位?”他是孝子,眼看母亲受苦,真是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王太医哼了一声道:“怎么侯爷不知道,就是前些日子治好太后呕逆之症的蒋家姑娘呀。老朽可是听说,蒋家姑娘与府上还是亲戚呢,侯爷和夫人何故舍近求远,倒找了老朽呢?”

靖海侯夫人两道眉毛便锁了起来。她自然也是听说了桃华治好太后的事,但总觉得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家,能有多少本事?治好太后或许也不过是碰运气。这王太医现下把桃华推出来,可未免太不对病家负责了。由此看来,太后贬他,恐怕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曹希林也有些犹豫。自来大家都觉得,年纪越大的郎中越是有本事,桃华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怎能让人放心?

靖海侯夫人却是有些动心了,忙道:“既这样,快去请呀!”在她简单的想法中,能治好太后,那必定能治好她的。

“母亲——”靖海侯夫人有些无奈,“蒋姑娘年纪还小…”

“年纪小怎么了,她能治好太后呢!”

这话真是无可反驳,饶是靖海侯夫人都觉得一阵无力。王太医嗤笑了一声,起身道:“太夫人说得是,蒋姑娘年纪虽小,医术却精,如今太后都不用太医,只要她在身边了,还要随驾去西苑。府上正是亲戚,合该请她来诊治。”能随驾出去是极大的荣誉,皇帝几年不去西苑,这好容易要去了,又没他的份了。

靖海侯夫人沉了脸:“既然王太医治不得病,那我们也不勉强了。”这太医可恨,分明是恨蒋家姑娘顶了他在太后面前的体面,却拿着别的病人做筏子。这般的人,即便有些医术,以后曹家也断不能再请他来治病了。

王太医说完了,才发觉自己有点忘形,这下子可是得罪了靖海侯府。只是此时后悔也来不及,只得含糊说了两句场面话,便有几分狼狈地出去了。

这里靖海侯夫人忍不住向丈夫道:“此人可恶!只是眼下怎么办?”

曹希林关心母亲,便道:“既然说是有本事,就先请来给母亲诊治便是。”

靖海侯夫人不禁迟疑起来:“这大半夜的…且一个小姑娘,究竟是不是真有本事…”更主要的是,上回她虽然不是冲着桃华去的,也等于是折了蒋家人的脸面,那蒋家姑娘肯不肯来呢,会不会还怀恨在心?

可是这些话却不好向丈夫说,太夫人上回更是根本没品出味来,还觉得有亲戚关系在更方便呢。

曹希林此刻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待天一亮就去请来,先给母亲看看再说,若是不行,再请别人。”

于是天色才亮,蒋府侧门就被人拍响了。

桃华起得一向早,正跟蒋锡一起在廊下打五禽戏,听见靖海侯府来请人不由得一怔:“请我做什么?”

因蒋锡起得早,曹氏也得跟着早起,听了来人说的话,顿时有些幸灾乐祸:“靖海侯府也有求着咱们的时候?这会子想起是亲戚来了?”

蒋锡却微微皱了皱眉道:“医者不可怀私怨之心。”

桃华无奈地对他笑了笑:“爹,我知道,这就去。”

“这才是呢。”蒋锡拍拍女儿的肩头,“有别的什么事,先治了病再说。”

桃华有些好笑,也有些敬佩。她当然要去,不过更多是因为那块玉雕水仙,倘若治好太夫人,就可将母亲的陪嫁讨回来。可蒋锡并不知此事,他说让她去,那是真正的医者父母心。从这一点上来看,蒋锡虽然不会给人治病,可从医德上来说,比很多人都更合格。

曹氏有些讪讪地回了屋里,见了过来请安的蒋燕华忍不住小声抱怨:“你爹爹也是真是——还有桃姐儿,也忒是大方了。”

蒋燕华却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曹氏忍不住打量女儿道:“这是怎么了?”

蒋燕华犹豫一下,看屋中无人,白果在外头收拾桌子预备摆饭,便小声道:“前些日子大伯父不是请了那位刘翰林…”

“是啊。”曹氏也知道这件事,只是内外院不通,并没能见着人,“那又怎样?”

蒋燕华揉了揉手里的帕子,终于还是道:“萱草去找三七的时候远远见着了——就是那日在兴教寺,送我们回来的那位公子。”

“竟然是他?”曹氏回想了一下,“你怎不早说,也该谢他一句的。”

蒋燕华想的可不是这个,见母亲不开窍,便不好再说。曹氏过了半晌才回过味来:“那日刘公子是与他母亲一起来寺中游玩的,如此说来,莫不是尚未娶妻?”

蒋燕华脸上微微一红,随即心里却又是一阵难受,低头道:“他娶不娶妻,又与我们何干?他是翰林,将来还要选官,自然是要娶官家女子为妻,关我们什么事呢!”越说越是心酸,竟真的红了眼圈。

“哎——”曹氏也长长叹了口气,坐下来发呆。若是从前,她或许还要觉得蒋燕华是郎中的侄女,也有几分身价。可自打在靖海侯府吃了那一顿排头之后,她便知道蒋燕华再怎么改姓,也还是平民之女,与那位刘翰林自然是差得太远了。

母女两个对坐愁城,桃华已经上了靖海侯府的马车,往曹家去了。

太夫人这一夜实在熬得难过。本是年纪已经不小,全仗着年轻时劳作练出一副好身板来,倒是还支持得住。但养尊处优这些年,却是受不得一点罪,哼哼呀呀的折腾了半夜,好容易见着桃华来了,如同捞着救命稻草,连声就叫请进来。

桃华无暇跟靖海侯夫人说什么,便进了太夫人的屋子,见她头发散乱,两眼无神,显是折腾得不轻。旁边丫鬟也有了经验,不待问,便连忙将这几日用了什么方子,是个什么情形,一一地说了出来。

桃华伸手搭了太夫人的脉细细诊过,又请太夫人张口伸出舌头看了看,还按了按她的腹部,随即就坐下来提笔蘸墨,写了三行字:“按这方子抓药,立刻熬了喝下便是。”

靖海侯夫人接纸在手,一眼看去不由得脸色古怪起来:“蒋姑娘,就这三味药?”

纸上就写了三味药:苍术,升麻,荷叶,怎么看也不像张正经方子。靖海侯夫人也略知道一点药性,晓得荷叶是清泻的,忍不住道:“昨日太夫人用了麻仁丸,似乎并无效用。”开泻药不行啊。

桃华笑笑:“麻仁丸润肠,自然无用。”

曹蕙已经在祖母身边侍奉了好几天,也熬得心浮气燥的,见这方子如此简单,忍不住道:“就这几样东西就能治病吗?前头两位太医开的方子可都用了至少十几味药材。蒋姑娘,你若是不愿给我祖母诊治,不如直说就是了。”那天蒋家人来,她虽然被母亲送去了舅舅家,但回来之后也听说了当日的事,“若是你还记恨着那日之事,我代我母亲向你赔罪如何?”

桃华略有点好笑,但看曹蕙似乎真的要行礼的模样,又觉得她倒也孝顺,便抬手阻拦道:“曹姑娘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我若记恨,又何必来呢。若开了方子却治不得病,难道不是损了自己的名声吗?”

曹希林在外头听了半天,忍不住也进来了,看了方子小心地道:“蒋姑娘,这药方…家母似乎有些受寒,这——”

桃华微微一笑:“太夫人并非受寒呀。此乃是脾虚而致肠胃不适,升麻解百毒,苍术强脾,荷叶助胃中清阳上行,乃是以甘温辛散之药升发邪气,邪气去了,自然就好。太夫人先服一剂吧。”

人都请了来,这时候再质疑也没意思,靖海侯夫人与丈夫对视一眼,只得叫下人立刻去抓了药来熬上。但看桃华并没有走的意思,倒是闲闲在一边坐着,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倒又稍稍安定些。

不一时丫鬟把药熬好端来,太夫人早已经等不及了,接过来就喝。桃华看她喝了药,坐过来一边给她诊脉,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南边的风景来。

太夫人初时腹中难受,听桃华说话也没耐烦,只在床上来回翻腾,答话也没个好气。桃华却并不以为意,只管不紧不慢地说着。渐渐地太夫人竟安静了下来,桃华的声音也越放越是低柔,曹蕙在一旁听着,竟然也觉得眼皮子有些沉重,不知不觉地阖了起来。

忽然间头往前一点,曹蕙猛然惊醒,才发觉太夫人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还打着小小的鼾,不由得又惊又喜:“祖母——”

桃华一笑起身,轻声道:“太夫人许久没有休息好了,让她睡一会儿罢。”

太夫人的确已经好几天没有睡好了,现在居然睡得这样熟,连旁边人说话都吵不醒她,那自然是病已经好转的表现。靖海侯夫人也露出了笑容,曹希林更是激动:“蒋姑娘,家母这是——”

桃华退到外屋,笑道:“侯爷放心,其实太夫人此症虽有些磨人,但并非重症,现在药已对症,很快就会好的。等太夫人醒来,应会解手,之后清淡饮食,最好是熬些山药鸡丝粥来,暂时不要吃太过坚硬的食物。”

曹希林已经一迭连声叫去厨房传话,靖海侯夫人也命人取了个封红来,含笑道:“多谢蒋姑娘了,只是明日,能否再请蒋姑娘来给太夫人诊脉?”

桃华笑着把那封红轻轻推开:“这封红不敢领。这药需吃三天,便能痊愈,那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那时我只想请夫人将曹五太太送来的玉雕水仙做为诊金,不知行不行?”

靖海侯夫人怔了一下,表情有些古怪:“玉雕——水仙?蒋姑娘为什么,要那件东西?”

桃华以为她是觉得那是送给太夫人的寿礼,不宜转赠,想了想还是道:“不瞒夫人,那是先母的遗物,因故落到了曹五太太手中。”

靖海侯夫人恍然大悟,表情却更尴尬了:“蒋姑娘,并不是我不肯,实在是——前时曹五下狱,曹五家的上门纠缠,我——便将那玉雕水仙还给她们了。”

“还给她们了?”桃华失声问了一句,顿时许多线索都在她脑海里串了起来。

靖海侯府为了跟曹五划清界限,把玉雕水仙还给了曹五太太。沈数所说拿着玉雕水仙去承恩伯府开的当铺里抵押的女子,十有八九就是曹萝。所以她进了承恩伯府,曹五出了狱,而玉雕水仙落在于思睿手里,最后送进了宫。

太后在宫里拿出来的那块玉,就是李氏最心爱的那枚玉雕。桃华只觉得一阵无力——现在,大约是更没有机会把它拿回来了…

☆、第88章 南苑

南苑其实就是秦岭的一部分,猎场圈得极大,里头飞禽走兽不知有多少。平日里若皇帝不来,也许百姓进去拾柴狩猎,不过一到春秋两季就禁止出入,只待皇帝临幸。

这次围猎,因着是数年间的头一次,又有许多勋贵随行,因此场面特别浩大,单是车马就排了个浩浩荡荡,看了头就看不到尾。

桃华因是太后特召的随驾医女,因此分到一辆小车,还许带一个丫鬟帮手。不过这辆小车也不是她自己用的,而是放了许多东西,只留下一小块空间让她坐着,薄荷就只能坐在车辕上了。

不过桃华已经很满意,虽然车在路上颠簸得厉害,但比起那些步行跟随的宫女内监们来说已经强得多了。

“姑娘,还要走多久呢?”早晨出皇宫,现在已经是午后了,队伍的最前端已经入山,连绵的秦岭像画卷般在眼前铺开,有种无形的压力。薄荷自幼生长在南方,从未见过北方的高山,虽然瞧着新奇,却又有几分胆怯,“这山好大…”

“应该没有多久了。”桃华趴在车窗口,也望着前方渐渐出现的山脉,“你有没有感觉到,风都比刚才凉了。”

“真的呢。”薄荷又惊又喜,但看看周围的车马,又连忙把声音压低,“姑娘,等到了猎场,我们能去看皇上狩猎吗?”其实她是想问问,能见到皇帝吗?

这个时代的人,对皇权终究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崇敬,桃华随驾的事一定下,阖府的下人们都对薄荷羡慕起来,主要是就是觉得她有机会看见皇帝。

桃华笑了一下:“估计能远远看一眼吧。”男子狩猎,女子也就在后方看看罢了。尤其太后年纪不小,根本不可能近前,她是随太后御驾的,自然也只能在后边呆着。

薄荷却很满足地叹了口气:“能看皇上一眼,奴婢这一辈子也不算白活了。”

这句话声音不大,但因为她坐在车辕上,所以声音无遮无挡地传了开去,旁边的一辆马车里,忽然传出一声轻笑来。

桃华虽说是侍候太后,但太后身边自有宫人内监,皇帝还要来凑热闹,他的从人更多,桃华就只能往后排,并不能紧跟在太后的车辇旁边。加上出了城道路也没京城里那么平整,车队免不了有些乱,皇后的凤辇,嫔妃们的车驾,都想往前赶,离着皇帝近点再近点,像桃华这样来随驾的医者,就得频频给他们让路,现在这辆几乎与她们并行的马车,就是刚刚被她们“让”上来的。

薄荷转头看去,那马车十分宽大,几乎把他们的小车挤到了路下头,两车紧紧挨在一起,所以里头传出的笑声才能听见。

桃华也转头去看,只见那马车窗帘轻轻一挑,露出一张下巴尖尖的脸儿来,盈盈一笑:“蒋姑娘。”居然是吴才人。

马车很大,至少比起桃华她们坐的这辆车来是很宽大了,可见吴才人的待遇实在不错。而且她看起来也的确是容光焕发的模样:“蒋姑娘怎么没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却落到我们队里来了?”

她说着话,目光就肆无忌惮地在桃华脸上扫来扫去,又打量着薄荷:“这是蒋姑娘的侍女吗?”

“是。”桃华对她欠了欠身,“旅途之中,不方便下车行礼,吴才人恕罪。”

吴才人笑得一双眼睛眯得像弯月一般:“别客气别客气,蒋姑娘现在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我怎么敢怪罪呢?”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的,桃华不打算接话,便吩咐车夫:“让一下,请吴才人先走。”

吴才人清脆地笑了一声:“那就多谢蒋姑娘啦。”她哗一下将窗帘放下,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车夫猛地一甩鞭子,啪地一声在桃华的的马车边上甩了个响鞭,正响着拉车的马眼睛旁边。

只听一声马嘶,薄荷的惊呼声中,桃华被一股大力甩得直撞到车厢边上,耳中听着车夫呼喝连声,还有唰啦唰啦树枝划过车厢的响动,最后砰地一声大响,桃华再次被往前甩去,车不动了。

车厢里装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根本无处可抓,幸好桃华身后就是装着换洗衣服的包裹,总算给她垫了一下。但车撞上大树停下来的时候,那些东西又因为前冲之力全部倒下来,几乎将她埋在了里头,等她挣扎出来,吴才人的马车早就走得看不见了,后面跟上来的马车里还有人好奇地伸出头来看热闹,却没一个人停下来帮忙的。

车夫脸上被树枝划了两道血痕,嘴里骂骂咧咧,却不敢大声说出来,只是回头道:“姑娘,没伤着吧?”

桃华身上有好几处都在疼,但活动一下就知道没有大碍,急忙探头回视:“我的丫鬟呢?”

“那姑娘被甩下车了,应该就是摔一下,也不会有啥事。”车夫伸手来扶桃华,往地上啐了一口:“幸好这里有个坑,车陷进去了,不然得被这马拉着直闯到山坡下头去。妈的,那混蛋有意惊我们的马——哎,姑娘你得下来了,咱得想办法把这车弄出来。”

桃华一提裙子跳下车辕:“等等,我得先去看我的丫鬟。”

“哎,来了——”车夫回头就见一个人影一瘸一拐地跑来,倒松了口气,“看样子没事。”

薄荷三步两步地跑过来,身上衣裳已经撕破了一处,还滚了一身的土,不过确实并没有受什么重伤:“姑娘,你怎么样?那吴才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