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她这段时间还挺忙的。买下的新宅子总要收拾,而且看起来是要在京城长住,自然要收拾得更仔细些。

这件事上,春华轩的掌柜帮了不少忙。春华轩虽是卖纸笔的,但他在京中多年,与各个行当的人都打过交道,有他帮忙,桃华省了许多工夫。

另外,就是准备过年的事了。京中过年与无锡规矩不同,虽然大多都是小于氏来准备,但女孩儿们多少也得搭把手。何况各房还要准备新衣新首饰,总之琐碎的事情还是不少。

宫里内侍来宣召的时候,桃华一家子正在看打制好的新首饰。这也是春华轩掌柜推荐的银铺,名气不大,手艺却精致,可谓物美价廉。

“太太看这副头面可好?”桃华示意薄荷把打的一整副镶珠头面捧到曹氏跟前。

因为才进京的时候桃华和蒋燕华各自从景氏处得了一副头面,因此桃华也特意叫人给曹氏打了整副的头面,以备过年时插戴。

今年蒋家药堂虽然送出去了一大批止血散,替西北军采买药材也没有留多少赚头,但因为治疫得的封赏,打一副头面还是足够的。且玳玳花茶今年产量大增,无锡那边除了置办一批年礼之外,还捎来了五千两银票,桃华荷包丰满,心情又好,索性大方了一回。

曹氏自嫁进蒋家,虽然逢年过节都有新首饰,但这般一整副的头面却是极少的,若换了旁的时候,少不得满心欢喜仔细把玩,今日却似有些心不在焉,只就着薄荷的手看了几眼就叫白果收起来了。

桃华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自打那日蒋老太爷说了年后分家一事,曹氏似乎就有些心不在焉起来。只是这些日子桃华心情太好,也没注意曹氏在做什么。

薄荷知道桃华的意思,当即向白果使了个眼色,两人借故退出门外,薄荷便低声道:“姐姐,这些日子可是有什么事?”

白果眉头微皱:“如今太太和二姑娘都用茯苓,有什么事不单我不大知道,就连萱草都防着似的。只是杏姑娘进宫之后,大太太来过一次,跟太太关起门来说了些话,我只听着刘家什么什么的,倒似是给二姑娘说亲呢。后头太太又拉了二姑娘关门说话,这我却半点也没听到了。”

“原来是说亲…”这下不用多说,薄荷也明白曹氏心不在焉的原因了,只是不知道小于氏会给蒋燕华说门什么样的亲事。老实说,薄荷现在对小于氏可不怎么信任。

“瞧太太的样子,怕是不错的亲事。只是这几日大约忙着过年,大太太那边又没下文了,太太才这么心不在焉的…”

“这可就更奇怪了…”薄荷嘟哝了一句,“不是我没规矩,实在是大太太对我们姑娘是个什么样儿,姐姐也看见了,我可真不相信她有这般好心…”

白果素来不多言多语,闻言也微微点了点头:“我再仔细瞧着就是,若有消息就告诉姑娘。只是如今太太只要茯苓在屋里伺候,有些事我也听不到。”

两人正嘀咕着,二门上传话的仆妇已跑了来:“快快,宫里召三姑娘呢。”

桃华回房去更衣入宫,曹氏则带了蒋燕华回了自己屋里,关上门就忍不住道:“大嫂怎么这些日子都不给回音了?”

蒋燕华心里也急,却还是道:“娘急什么,想来是年前事忙。若有什么消息,大伯母自然来告诉。”

曹氏叹道:“我还不是怕夜长梦多?若能赶着年前定下来就好了。若到了年后,咱们搬出去住了,你大伯母可未必肯替咱们出这个力。再者到了那时候——”

蒋燕华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爹爹也是皇上亲口封的药师,见了四品官都不必下跪的,比大伯父还强呢。”

“那终究不是官。”曹氏说起这个就不痛快,“皇上怎么就不肯给你爹封个官呢。”

“听说,皇上觉得爹爹不适合做官,才让他奉旨修书的。”

“也不知道你爹在皇上面前怎么说话的,居然让皇上这样觉得。”曹氏心里懊恼极了。一家子妯娌,她本就是个继室矮人一头,如今两个嫂子都是官夫人,唯她身上连个安人都没有,坐在一起越发的抬不起头来,“这做官有什么难的,就是你舅舅都——”

屋里有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半晌,蒋燕华才冷冷地道:“娘是生怕别人记不得我有个被流放了的舅舅?”

“不——”曹氏自知失言,可想起被流放到西北去服苦役的兄长一家就忍不住红了眼圈,“娘就是可怜你舅舅,如今这样冷,西北那更是天寒地冻的,他如何受得了?”

蒋燕华冷笑起来:“那娘就去救他们呀。若实在舍不得,跟着他们去可好?”

“燕姐儿,你怎这么说话…”曹氏伤心起来,“那是你亲舅舅!”

“够了!”蒋燕华被她整天亲舅舅亲舅舅的说得早烦了,“既然这样,当初他家流放的时候,娘怎么不去说这是你亲哥哥,看官府会不会连你都抓了!如今在家里哼哼唧唧的是做什么?若不然现在娘就去刘家,跟他们说我有个流放的亲舅舅,看这门亲事还成不成!”

曹氏顿时没了声,半晌才讪讪道:“娘没这个意思…”

蒋燕华沉着脸并不理她。曹氏自知失言,讷讷半晌方道:“若不然,我现在去寻你大伯母,问问这事?”

蒋燕华心里其实也是着急,但好歹还有理智在:“不必。若刘家有意,自会上门。”

曹氏却有些坐不住,过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寻了个理由去了正院。

小于氏正忙着安排除夕晚上的团圆宴,闻听曹氏来了,便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不由得也有点头痛。

这事也怪了,前几日她刚去曹氏处提了刘家,刘家那边就没动静了。蒋榆华去过刘家两次,再未见到那幅画,有意无意地提起二房的堂妹已到了寻亲事的年纪,刘之敬竟也不接话,弄得蒋榆华还以为自己会错了意。

他这一错不要紧,倒把小于氏撂岸上了,听见曹氏来,也只得叫人接进来,随口扯些过年的琐事敷衍,盼着曹氏自己没趣走了就好。

可惜曹氏再不是个会看人心思的,扯了几句闲话之后终于忍不住道:“大嫂前些日子说的那事…”

小于氏本来是看不上她的,若不是因觉得刘之敬自己看中了蒋燕华,又怎么肯替蒋燕华说亲事。此时见曹氏不识相,便有些不耐烦起来:“一家有女百家求,一家有好男子,自然上门说亲的人也不少,总也要看看人家的意思。”

曹氏一听这个更心急了,忙道:“可那天大嫂不是说,刘翰林也看中咱们家么?”

那天小于氏说这话,是因为蒋榆华笃定了刘之敬自己挑中蒋燕华,她只怕曹氏不信,故意说得颇有把握的样子。谁知这才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如今曹氏直通通的问出来,倒叫她无法回答了。

“咱们家的姑娘,也不止燕姐儿一个。”小于氏被问得急了,灵机一动扔出一句话来,“就不说我们,单只弟妹你们一房,可就有两个姑娘呢。”见曹氏不说话了,小于氏悄悄松了口气,“弟妹瞧瞧,我这儿可有的是事。不如弟妹先回去,总要我忙过了年,再去探探刘家的口风。”

曹氏昏头昏脑地回了房。蒋燕华说是不让她去问,其实也急着听消息,见曹氏这般神色,直觉不好:“大伯母可说了什么?”

“你大伯母说,咱们这一房也不止你一个女孩儿…”曹氏还有些不大明白,“可是人家看上了桃姐儿?”

蒋燕华的脸顿时白了,半晌忽道:“我说不要去问,娘这岂不是自取其辱!”

曹氏委屈道:“我怎知他家是这个意思。那日大嫂来,明明的话里话外说的都是你!”

蒋燕华只觉得心里冰凉,不想再听曹氏说什么,无力地道:“罢了,总是我没那个命。姐姐如今名声这样大,也难怪刘家…”

曹氏眼巴巴看着女儿,不禁落下泪来道:“你也别急,这姻缘天注定,后头自然还有好的。”

蒋燕华苦笑道:“好的?还能有什么好的?难道还有个翰林等着我不成?”

如今这年头,考中进士已是不易,似刘之敬这样二十几岁就中了的,若是未成婚,只怕榜下捉婿的都有,更不必说他已经做了三年庶吉士,出来就可授官的。蒋燕华自来京城,也算是看得清楚,如她这样门第,能碰到一个刘之敬已经是烧了高香,哪里还另有一个青年进士等着呢。

这母女两个满怀愁思,却不知刘之敬此刻也是一肚子忿闷,自翰林院出来,阴着个脸回了家中。

刘太太正在给儿子做过年的新衣裳,见儿子拉着个长脸进来,不由得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刘之敬抓过桌上一杯半凉的茶水灌了下去。下等茶叶的苦涩味儿充满了口腔,伴着凉意,总算让他冷静了些:“没什么。不过是我谋的那个缺被人顶了。”

刘太太顿时变了脸色:“怎么回事?是谁顶了?”

刘之敬冷冷地道:“于阁老一个门生的亲戚。”这个缺他整整谋划了两个月,谁知眼瞧着要成,又被人夺了去。

刘太太听说是于阁老,顿时丧了气:“这可如何是好?可还有别的缺没有?”

“虽有,却不是我能弄到的。”刘之敬也有些丧气。翰林院里有的是人,不少人不是家世比他好,就是资历比他老,他现在谋的这个缺是他最有可能拿到的,也是最好的一个。现在被人顶了去,剩下的要么是穷乡僻壤的县令,要么就是他够不着的地方。

“这天杀的于——”刘太太骂了半句,把后头的话又咽了回去,“这可如何是好?谭氏还有些东西,不然去送份儿礼?”

“不成。”刘之敬断然摇头,“我自进了翰林院,人人都知我家中清贫,绝没有送礼的道理。”他辛苦维持了三年的寒门学子形象,绝不能因为小小的一个缺就断送了。如此一来,人人都会觉得他表里不一,再想塑造能让世人所信服的形象,那就难了。

刘太太在这上头是丝毫也不能出什么有用主意的,只能眼巴巴看着儿子:“这可如何是好呢?当初,当初你也该去于阁老家中拜一拜才是…”

刘之敬不悦地皱起了眉:“娘你不懂。于阁老现在看着煊赫一时,其实他已经老了,下头又没有特别出色的儿孙——于家得意不了多久了。”

“这怎么说?”刘太太很是不明白。当初儿子应春闱的时候,正赶上于阁老的一个得意门生做主考,那些取中的进士们,有不少除了去拜座师之外,还去拜过于阁老,唯有刘之敬只拜了座师,且未送厚礼,只送了手抄经文九卷并一幅观音像,说是送给座师信观音的老母亲。

总之这份礼,座师的母亲倒是颇为喜欢,因观音像画得栩栩如生,据说到如今还供在小佛堂里呢。但未拜于阁老,却令得刘之敬被人有意无意地排挤。当初皇帝看他殿试文章写得颇通民生,是打算外放他一个县令的,却被人暗地里操作,将他挤了下来。若不是他考中了庶吉士,现在怕更是候缺无望呢。

“于家太得意了。”刘之敬一杯茶灌下去,心也定了,头脑也清醒了,“其实于家本来也没有什么根基,虽说是世代官宦,但于阁老的祖、父两代,都不过只出了四五品的官儿。”

这些,刘太太倒还知道一点:“都说于阁老是有那什么龙的功劳…”

“从龙之功。”刘之敬轻轻一哂,“当初先帝在众多皇子中并不出色,不过是前头几位皇子太能耐了,夺嫡闹得天翻地覆,最后竟致起兵谋反——母亲可要知道,夺嫡若是不成,还有个退步,横竖都是皇家血脉,做个闲散亲王也能度日,可这一旦动了刀兵,便没了回头路——几位能耐的皇子都或死或囚,最后倒是先帝登了基。”

“若说于阁老本人,倒的确也是个有本事的。趁着众人都争东宫那位子,他倒稳扎稳打,一面帮着先帝办差事,一面自己也露了脸。英宗皇帝被几个儿子闹得头痛,越发看那扎实的好。先帝尚未出头呢,于阁老已经入了英宗皇帝的眼。如此到了先帝登基,几个皇子的势力都被清除,于阁老便大肆提拔了自己人,几乎占了半个朝堂,才有了后头的显赫。”

“这个娘都知道。”刘太太街头巷尾的,也听过许多消息,“既如此,现下这朝堂上人都说还是于党的天下,你又怎说他家要不成了呢?”

刘之敬冷笑了一下:“因为所谓的于党,于姓人少,倒是姻亲门生为多。这些人,好的时候自然抱做一团,可若有了利害,却也可以各自为战的。”

他看刘太太一脸不解的样子,便道:“譬如皇后至今无子,可如今后宫里有位赵充仪,乃是于家姻亲之女,若将来这位赵充仪生下儿子,母亲觉得,赵家是会帮着于家呢,还是会捧自己的外孙继位?”

☆、第113章 蹊跷

刘之敬这一句话,刘太太就明白了。不过她倒不怎么关心于家,她更关心她儿子:“所以你不去拜见于阁老?”

刘之敬扬了扬头:“于家不缺我一个,只有跟着皇上才能出头。”党附于阁老的人太多了,他不过是个无根无基的寒门学子,有什么是能让于阁老看得上眼的呢?倒是皇帝这里,还有出头的机会。

刘太太一脸愁容:“可眼下…”

一提到眼下,刘之敬也沉默了。

他是个有野心也有计划的人。早在他才中了举人的时候,就已经将日后的路思索过了许多遍,最终选定了做一个寒门孤臣,效忠皇帝的路。就目前来看,他这个寒门学子的形象维持得很好,但不幸翰林院里人太多,他至今还没有能进得皇帝的眼。

所谓人算难如天算即是如此。倘若一切都如刘之敬所计划的,他能在做庶吉士期间得皇帝青眼,那今时今日也不必发愁谋缺了。然而世事不如人意者常八九,三年时光一晃而过,他有些等不起了。

“我去书院走走…”刘之敬终于还是抬起了头,仿佛下定了决心。

“啊?”刘太太怔了一下才明白儿子的意思,“可是那蒋家女她——我听说蒋二老爷也有个女儿,且蒋二老爷已经是官了,二太太娘家又是大茶商…”何不选了这一个呢?

刘之敬却摇了摇头。一则蒋铸已然身居官位,就未必看得上他这个穷翰林。二则听说蒋大老爷和蒋二老爷一嫡一庶,并不怎么和睦,若是他求娶蒋铸之女,则蒋钧那里怕就要生分了。三则娶一个嫁妆丰厚的官家女,不符合他将来要在皇帝面前经营的清贫自守,不慕权势的孤臣形象,这个,才是最要紧的。

都说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父死从子。刘太太虽然没有念过什么书,可是对这“三从”却是遵守到了极点。既然现在儿子还是想娶蒋家那个去给男人看过病的丫头,刘太太便也就不再说话,只是目送儿子出门之后,有些犯起愁来——真要娶那么个媳妇来家,能安分吗?

被怀疑会不安分的桃华此刻正坐在进宫的马车上,而马车在穿过一条街道的时候,险些撞上一个人。

“不长眼睛的吗!”坐在车辕上的内监尖声斥责,啪地挥了一下鞭子,“还不快滚开!”若不是急着要把车上的人带进宫去,他现在就抽这个不长眼的女子几下——突然从一条巷子里转出来,仿佛根本没看见马车似的就撞了上来,险些把马都惊了!若车上人出什么事,他如何回宫交差?

跌倒在车前的人似乎也没受什么伤,一言不发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走到一边,倚住了一棵树。

桃华早在马车猛然停下的时候就掀起了车帘,便见一个戴着顶旧毡帽的女子从车边过去。毡帽已经歪了,裙角也被撕破了一块,但那女子却仿佛全没发觉,眼睛发直地扶住了那棵树,失魂落魄的侧脸好像有点眼熟。

从女子走路的姿势上就能看出来,她只是跌了一跤,并没有受什么伤。这主要是因为宫里的马性情都极其温驯,赶车的内监技术也不错,女子不过是在车辕上挂了一下,并没有被马踩踏。

桃华放下窗帘,却还忍不住要想——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子?说起来自到了京城,她去的地方也不多,这女子虽然穿得都是旧衣,但脸颊白皙,走起路来是急趋无声的小碎步,倒像个大户人家的丫头。

“银朱!”桃华脱口而出,急急又撩起窗帘,但树下的人已经不见了。

“蒋姑娘有什么事?”随在车旁的小内侍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问道。

“哦——没什么…”桃华向后看了看,确定人已经找不到,只得放下了窗帘。

崔秀婉的丧事之后,棺木被送回了崔家的家乡。桃华虽然没去过崔家,但景氏去过,回来之后曾经提到,崔秀婉的两个贴身丫鬟都跟着扶柩南下了。但是现在,她却在京城里看见了银朱,并且绝对不是她眼花!

但是银朱如何会在这里呢?难道她是做了逃奴?这胆子也实在太大了。

桃华到了这个世界不久,就发现这里虽然不像她所生活的那个世界,但在身份证明方面也是颇为缜密的。譬如说人出生之后须到衙门里去上户籍,之后婚丧嫁娶乃至读书应举,都需要这东西。而若是出远门呢,则须有官府办的文书,上头注明你是何处之人,要往何处去,若过重要关卡没这东西,很可能被抓起来。

如银朱这种,其身份在崔家户籍内注为奴籍,除非崔家拿着她的身契去衙门里销籍,否则她就永远是奴婢,想嫁给普通人都不行,因为律法中明文规定良贱不婚,而成婚之时要去官府办婚书,那上头是要写明男女双方身份的。

如果银朱要单独出门,那得崔家有人去给她办文书,贱籍自己是办不了的。倘若她是逃走,那么她就会成为一个黑户,被人发现是要抓起来送还崔家的,除非她逃到偏远的小村庄或者山里,那些地方对户籍什么的要求可能更宽松一些。

总而言之,银朱是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更不应该穿成这样子的——她穿得像个市井中的妇人,显然是不想让人认出来。这是为什么呢?

桃华这些疑问显然得不到答案,她还没来得及思索很久,就已经到了皇宫门前。

说起来也真是巧,桃华下车的时候,承恩伯府的马车也正好抵达。于思睿由人搀扶着从马车上艰难地下来,一抬眼看见桃华,顿时笑了起来:“蒋姑娘。”

他气色明显好了,不再是原来蜡黄的颜色,然而与之成为明显对照的,则是人瘦了一大圈,颧骨都突显了出来,所以一笑起来竟然有几分诡异。

桃华瞥了一眼,对这效果觉得颇为满意,于是也福了福身:“承恩伯能下地走动了。”

“是啊。多承蒋姑娘妙手回春。”于思睿语气里有几分古怪,目光在桃华身上来回扫视。

其实他现在很想把眼前这个丫头攥在手里狠狠捏上几下。一个月的药吃下来,他吐得辛苦之极,以至于有时候居然也会希望这药不会起效,那就可以狠狠惩治蒋家丫头了。然而天竟不遂人愿,尽管他吃个饭都要吐两次,身体却硬是好了起来。

于思睿现在还行走不便,宫里已经安排了软轿给他,桃华却没有这个待遇,只能步行进去。所以等她到了寿仙宫的时候,里头已经有了不少人。

于思睿坐在太后下首的椅子上,显然他已经在太后面前走过几步了,因为太后正眼眶通红地拉着他的手在说话,不外乎是什么这次吓死人了,以后再不许出这样的事之类。

皇帝在太后另一边坐着,含笑劝说:“承恩伯已然好转,母后也可以放心了,这段日子都没有好生用膳,如今亲眼见了承恩伯,母后也该好生保养身子了。”

一说到用膳,太后脸上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古怪的表情,不过随即被她隐藏住了,转头向桃华看过来,口气难得地温和了许多:“这都是你的功劳。来人,赏!”

旁边的宫人早有准备,立刻流水一样捧出两盘金银锭子,并一对檀木镶玉的如意,一副点翠头面。太后含笑看着桃华:“接下来承恩伯该用什么药?等承恩伯大好了,我还会赏你。”

桃华福了福身,平静地道:“谢太后赏。不过承恩伯不必再服药了。是药三分毒,何况此药行险,服过三十日就不宜再用。”

“我知道啊,所以说接下来该用什么药?”太后急切地问,连于思睿都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身,等着桃华的回答。

皇帝却隐约有了点预感。果然下一刻桃华就回答道:“民女刚才说了,承恩伯不必再服药了。接下来就是逐步进补,并每日走路,循序渐进,大约有三个月就可以自行走动了。”

这听起来是好事,可太后的神色却有点不对了,沉声道:“如此,承恩伯就能恢复如前了?”

桃华很自然地反问道:“太后所说的如前,是如哪个前呢?”

太后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道:“自然是说如未病之前。”当着皇帝和皇后的面,她实在不好意思直接问于思睿还能不能跟人行房。

桃华侧头想了想:“如果太后说的是行宫发病之前,那倒是可以的。日后只要戒绝房事,至少还有二十年之寿。”

“什么!”太后的脸色整个都黑了,“这是什么恢复如前!我要的是他恢复如常人一般!”

“那就不太可能了。”桃华神色不动,“承恩伯阳虚已久,早就该戒房事。若说要恢复如常人——民女尚且未见过承恩伯如常人时的样子,但据兴教寺中所见推断,承恩伯早在五六年前就该保养身体了。”

“胡说!”太后急了,“那时候承恩伯明明精神健旺,哪有什么病症!”

桃华沉吟了一下:“太后见过花匠催花吗?以硫磺等物置于花根,催促花朵于严寒之中亦能开放。承恩伯就如同这花一般,因用了药,看起来十分健旺,其实乃是体内阳气被催促外放之故,掩饰住了内里的空虚。”

把于思睿比起花,这比喻未免有些好笑。然而这时候谁也顾不上笑,都在聚精会神听着桃华的话。

“花开过之后,花根便被硫磺烧坏,这株花便死了。正如承恩伯体内阳气被药力催促,消耗殆尽之后,便会发病是同一道理。多亏院使以独参汤吊住了最后一丝阳气,因此能够保住承恩伯性命,民女也能下药医治,然而毕竟根本已坏,若想恢复如常人——大约只有得天上仙丹脱胎换骨方能做到了吧?”

于思睿的脸跟太后的一样青白起来。这些天他吃了吐吐了吃,比怀孕的妇人还要辛苦,然而觉得身上渐渐有了力气,不由得满怀希望。现在却有人告诉他,他根本已坏,再也别想跟平常人一样了,就连寿命也只剩下大概二十年,简直好比迎头挨了一棒子,几乎连坐都坐不稳了。

太后比他还不能接受——于思睿还没子嗣呢!

皇后在旁边撇了撇嘴:“这话说得倒稀奇了。那花根就是烧坏了,还有能种活的呢,你医术这样高明,怎么就治不好承恩伯了?”

打从皇帝进了寿仙宫,皇后就一肚子的不悦。皇帝这哪儿是来看承恩伯的,分明是惦记着蒋氏才跑来!宫里已经有了两个蒋氏女,皇帝还对这一个念念不忘!

皇后虽然出于自己的私心,可这话倒说到了太后心里,于是并不说话,只用眼睛盯着桃华。桃华却仍旧是神色不动,只道:“虽说将花喻人,但花与人毕竟是不一样的。花匠只要将花根处萌出的芽掰下另种,便可再长出一株花来。可若砍下人的手臂,却不能再变出一个人来。”

桃华一边说一边暗暗地想:其实也是能的,比如说克隆…

但是很显然的,在座的各位都不可能体会到她这话里的深意。皇后不说话了,太后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召太医来!”

召太医来,这就是不相信桃华的话了。桃华并不说话,只是默然站到了一边去。

太医们不一会儿就来了,同来的还有个人——沈数。

太后看见他就没好气:“你怎么来了?既说要给崔氏守一年,虽是没过门的,也少走动的好。”

妻孝与它孝不同,并没有守孝期间不宜出门拜客的话,何况崔秀婉这还是没有过门的,沈数所谓的守,不过是一年之内不再婚娶也就是了。不过太后这样的态度也是司空见惯,沈数只道:“虽说少走动,也不能误了来向太后问安。”

太后无话可说。她才不稀罕沈数来请安,尤其是这会儿。然而沈数占了个孝字,她总不能说用不着他来。幸好太医们也一同进来,太后方找到了台阶下:“你们都给承恩伯诊一诊脉!”

能到寿仙宫来的太医自然都是太医院里数得上的,以院使为首共四人,给于思睿诊过脉后便都露出惊讶之色,由院使上前道:“承恩伯身子恢复得极好,蒋姑娘用药,为我等所不及。”

这话可不是太后想听见的:“如今蒋氏说只能为承恩伯治到如此程度,你们可还有办法?”

四人面面相觑,片刻之后还是院使道:“承恩伯此次病疾太甚,能治愈至此,已然是圣手了…”言下之意,他们不可能治得更好。

太后的脸色更阴沉了。刚才她兴致勃勃叫人拿出来的赏赐还捧在几个宫人手里,明晃晃地扎着她的眼。她总觉得蒋氏能把于思睿治得更好些,但是——她找不到什么理由和证据。

于思睿今天走了好几步路,在椅子上又坐了半天,已经明显地累了。皇帝看他身子直往下滑,轻咳了一声:“母后,承恩伯大病初愈,还是早些送他回去休息吧。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急不得。”

桃华很适时地屈了屈膝:“皇上,太后,民女这里有一个补养的药膳方子,承恩伯每隔一日用一次,对身子有好处。”

太后阴沉着脸:“拿纸笔来!”

“不必了。”桃华从荷包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民女今日本来也要着人将这方子送去承恩伯府的,已经写好了。”

太后一口气就噎在胸口。皇帝倒是欣然道:“你有心了。”随即就有内侍巴巴地过去接了药方,捧来给太后过目。

太后几乎是咬着牙打开那方子的,暗自发誓如果这里头再有什么这砂那砂的,她就要——然而方子中规中矩,不外乎人参黄芪灵芝之类,精确注明了用量,半点毛病也挑不出来。

“果然有心了。”太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将纸交给照顾于思睿的宫人,“送承恩伯回去。”

于思睿既然走了,桃华当然也该告退。皇帝关切地看了看太后的脸色,道:“母后也该歇息一会儿。皇后好生服侍母后,儿子晚上再过来给母后请安。”

皇后眼看着皇帝带了沈数和桃华出去,气得脸都白了:“母后你看!皇上这,这分明就是——”

“够了!”太后头疼欲裂,怒冲冲地吼了她一句,一转身往寝殿里去了。

皇后一肚子的气,却还不得不跟进去伺候,直到太后歇下,才回了凤仪宫。一个小宫人正在廊下擦地,一滩水渍尚未干透,皇后一脚踩了上去,只觉得足下滑溜溜的,顿时发起怒来:“你是想滑倒我不成?拉下去打!”

小宫人立时被堵了嘴拉了下去,已经迎出来的李内监连忙趴下去,掏出手帕将皇后鞋上的水擦干,又飞快地爬了起来搀扶着皇后走进内殿。

贴身侍候的宫人急忙取来鞋子,李内监亲自跪下去替皇后换了踩上水的鞋,才低声细气地道:“娘娘这些日子侍奉太后本就辛苦,切莫跟那些糊涂人动气,倒伤了自己的身子。”

自打端午节那回的贪污风波之后,皇后对李内监也没什么好声气,此刻见了他便又迁怒起来:“还说别人糊涂!都是你丢尽了我的脸!”

李内监唯唯连声,先自己抽了两个耳光,窥着皇后脸色缓和了些,才往前跪爬两步替皇后捶腿捏脚。

他家中也曾出过铃医,后头虽然改了行,但却传下来一手推拿的法子,当初也是凭着这个在皇后面前出头的。今日皇后在太后那里侍奉了些时候,正觉得站得腿脚酸胀,被他揉捏了一番舒服得多了,心头那股火气也就不由自主地消了些。

李内监是极会看眼色的,这时候才道:“娘娘今日腿有些肿,想是在太后宫里累着了。奴婢等了好久,原以为娘娘早该回来了,不知怎的这般晚…”

“还不是为了承恩伯。”皇后没好气地道,顿时又想起了桃华,“还有那个蒋氏!太后一说传她来,皇上巴巴的就跑过去了,当谁看不出来呢!”

“娘娘不必为她生气。皇上都纳了两个蒋家女了,怎么也不可能再纳第三个的。”依李内监看,皇帝封了蒋杏华做御女的时候,就等于已经放弃让蒋桃华入宫了。若是蒋家再出第三个入宫的女孩儿,未免也太不合规矩,皇帝是不会这么做的。

皇后却并不这么想:“蒋御女自进了宫,皇上就没召幸过她,定然不是皇上挑中她入宫的。必是蒋婕妤的手段!这个贱人,如今倒是有主意了。”

李内监暗暗地想,蒋婕妤这手段正截断了那位蒋桃华入宫的路,说起来对皇后乃是好事才对。但他知道自蒋梅华有孕时起,皇后就视她如眼中之钉肉中之刺,因此这些话也不敢说出来,只道:“规矩摆在那里,娘娘实不必为这些事烦恼的。”

“什么规矩!”他一提规矩,皇后反而更恼怒了起来,“若有规矩,嫡子未生,那些贱人怎敢有孕!”

李内监暗暗叫苦。皇后这几年越来越喜怒无常,如今说句话就能扯到子嗣上去。可皇家这种地方,既是最讲嫡庶,又是最不讲嫡庶的。何况皇后十年无子,就是放在普通人家也得让妾室先生个儿子了不是?

然而这些话打死他也不敢讲的,更不敢提皇后自己生不出来的话,只得附和道:“娘娘说的是。”

“是什么是!”皇后抬腿就踢了他一脚,“前些日子夫人进宫,还话里话外地跟我说,要让那几个贱人先生个儿子,抱到我宫里来养。呸!我凭什么替她们养儿子!她又是谁,一个继室罢了,也敢到我面前来指手画脚!”

李内监趴在地上不敢说话。

其实连他都知道,这个主意是于阁老的,阁老夫人不过是来传个话罢了。然而皇后一定要迁怒继母,他又敢说什么呢?

何况阁老夫人的运气实在不怎么好。他是最会揣摸皇后心思的,已经看出来前些日子皇后渐渐被太后劝得动了,也打算着从新进宫的小妃嫔里挑一个出来生个儿子。她们位份低,就生了儿子也不能自己养,正好抱到中宫里来。如此也暂时不必给什么名份,将来若皇后自己生了儿子,随时都能还回去的。

皇后本来是打算挑吴才人的,可就是那么巧,在南苑的时候吴才人竟被皇帝召去侍候了一回,于是她在皇后心里的位置立刻降到十八层地狱去了,哪里还肯让她生孩子呢。

恰逢此时阁老夫人又来传了那么一番话。于阁老自然是觉得女儿不懂事,于是阁老夫人虽然尽力说得婉转,话里话外仍旧难免透出责备之意,皇后这火气就越发的盛了。

皇后有火,可是要找人发泄出来的,李内监如今地位大不如前,也得想着如何保住自己不被迁怒,灵机一动:“娘娘,奴婢倒有个主意…”

☆、第114章 阴谋

“什么主意?”皇后有些烦躁地问。

她不觉得李内监能有什么好主意。要解决目前的问题,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她自己能生个儿子出来,然而太医轮流诊过,还曾由娘家悄悄从外头请过有名的郎中进宫,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她身子没什么大毛病,略有些宫寒,也是妇人常见之事,并不致就不能生育,只消稍稍调养即可。

可她调养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奴婢想,娘娘既然不喜欢那蒋氏,索性将她嫁了,不就没了后顾之忧?”皇帝就算再不讲规矩,也不可能纳一个已婚妇人入宫。更何况,李内监并不觉得皇帝是个不讲规矩的人。

自从贪污风波之后,皇帝虽然将他留了下来未曾处置,但他在皇后面前已经远不如从前,已经有下头的内侍想要踩着他往上爬了,若不能再得皇后欢心,一旦被踩下去,他也会很惨。

说到子嗣上头,他可没这本事解决。且他看得很明白,纵然如今先找个低位嫔妃生子是对皇后最好的办法,然而皇后仍旧会打心眼里厌恶这个主意,并记恨给她出这个主意的人。

眼下出这主意的不是太后就是于阁老,皇后就算生气也不能怎么样,他这个奴婢可没这资本提及此事,倒不如先解决点别的问题,讨一讨皇后的好。

那么哪个问题是他能出谋划策的呢?当然是无关紧要的人,譬如说,蒋氏。

皇后没想到他提的是蒋氏,闻言倒有些失望,不怎么起劲地道:“难道是让我赐婚?可她身份低微,就是赐婚也总要有个理由。”

赐婚这种事,按规矩说,皇后是有此权力的。但从实际上来说,所谓的指婚、赐婚等等,都是建立在这桩婚事是双方都同意的基础上,然后由皇帝或皇后下旨,显得更加郑重,也给双方增添几分荣耀。

当然,也有过强硬的赐婚,因为赐婚者身份贵重,被赐婚的人并不敢反对,这样的婚事也是能成的,只不过赐婚者难免被人议论罢了。

皇后倒是不怕被人议论,只是蒋氏一平民女罢了,突然之间由皇后赐婚,这也太招人疑心了。最要紧的是,皇后这么做,皇帝难道猜不出来吗?这些年为了宫中妃嫔接连小产,皇帝与她已经离心离德,若是再弄掉一个蒋氏——饶是皇后胆子大,想到皇帝淡漠的眼神也有些心里发虚。不管怎么说,她要想生儿子,还得靠着皇帝啊。

“不必娘娘出面。”李内监对皇后的心思可算是摸得透透的了,“娘娘想,如今承恩伯这病,只有蒋氏能治,可是毕竟男女有别,又不好让她总守在承恩伯身边。若是她嫁进承恩伯府,那不就能好好给承恩伯治病了吗?”

皇后一时没反应过来:“蒋氏已经说过,承恩伯的病也就是现在这样了。”

李内监尖尖地笑了一声:“娘娘,据奴婢所知,蒋氏与承恩伯可是有旧怨的,她怎么会替承恩伯真正尽心诊治呢?”

“你是说,蒋氏藏私?”皇后的眼睛立刻亮起来,“我去与太后说!治她的罪!”

“哎哟,娘娘别去!”李内监连忙往前跪爬一步,拦住皇后的去路,“您无凭无证的,怎么治罪呢?”

皇后丧气地坐了下来。可不是,太医院院使都说自己也没本事治得更好,她有什么证据就说蒋氏没有尽心诊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