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李内监见她总是抓不住重点,忍不住道,“奴婢方才说了,您只要将她嫁给承恩伯就行了。”至于最后治不治得好,跟您有什么关系呀。

“哦,对!”皇后这才捕捉到了重点,“但让她做承恩伯夫人?只怕母后也不会肯的!”她算个什么身份呢。

“以前太后自然不肯,可现在承恩伯的身子要紧呀。”李内监振振有词,“若蒋氏嫁了承恩伯,就算为了自己的前程,她也得尽心为承恩伯诊治,以图日后有靠。为了这个,太后也会答应的。到时候这事儿自有太后出面,皇上也怨不到您头上来不是?”

皇后眼睛不由得一亮。能解决蒋氏,而不必她来拉皇帝的仇恨,这当然是最好的了。

“你这主意不错。”

李内监眼见皇后似乎马上就要起身去寿仙宫的样子,连忙道:“娘娘不必这么着急。不如先为承恩伯寻几位外头的有名郎中去诊治,若都无办法,便好在太后面前提一提了。后头的事,自有太后做主。”

承恩伯是太后的亲侄子,太后待他比待皇帝还要疼爱,只要是对承恩伯有好处的事,太后怎会不做呢?

皇后笑了。这些年她时不时的就摆出一副两眉倒竖的发怒模样来,以至于现在虽然笑着也脱不了刻薄的面相,教李内监也不得不暗中叹息,十年无子,的确能够将一个妇人变成另外一个模样。

“赏。”皇后很愉快地说了一句,“总算你还有点用处。”

有用就好啊。有用就意味着不会被主子扔掉,也就不会被人踩下去。李内监谄媚地笑了笑:“奴婢若是不能给娘娘分忧,也就没脸在娘娘身边伺候了。”

桃华完全不知道又有第二个人用承恩伯府给她挖了一个大坑好跳。此刻她和沈数正在与皇帝道别,哦,确切点说,是告退。

“多谢皇上。”桃华低头行礼。

“谢朕做什么?”皇帝微微一笑,看起来好像很不解的样子。

桃华没解释,只是规规矩矩地再次福身。谢什么,当然是谢皇帝放下手头的政事赶到寿仙宫来了。承恩伯对太后来说很重要,但皇帝却没有必要也赶过来看他。桃华并不打算把自己看成什么重要人物,但皇帝的善意是很明显的——每次桃华进宫来,他几乎都会过来。

皇帝看着在自己面前蹲下去的少女,从这里只能看到她乌油油的头发,鬓边的珠花反映着柔和的光。像,却又不像。

“好了好了,朕还有奏折要批,你们都回去吧。”

桃华正在蹲身行礼,当然看不见皇帝的神色。不过就算看见了,她大概也不会发现什么异常,因为她的注意力都在沈数身上。

“其实你不用这么急着进宫的…”走出宫门,桃华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恐怕有人会怀疑…”

沈数自然知道。可是这次是为了于思睿,他可是很明白桃华不打算继续给于思睿治病了,如此一来太后必然恼怒,让他如何放得下心呢?这不,一说治不了,连送桃华回去的马车都没有了,而送赏赐出来的宫人都止步于宫门处,几个匣子都堆在地上,这是让桃华自己搬着赏赐走回去?

十五赶着马车从旁边过来,跳下来搬那些赏赐:“蒋姑娘,请上车吧。”

桃华看着他微微皱眉:“你近来腿觉得怎么样?不该在车辕上久坐的。”

十五笑了笑:“自用了苏老郎中的药,腿已经没事了。”

桃华不怎么放心地看看他:“饮食上可有继续注意?苏老郎中所说的,必须要照做才行。”口服汤药,基本上不大可能把已经形成的血栓化去,“不要以为腿活动无碍就是没事了。”

“是。”十五笑得很恭敬,将几个匣子搬上马车,自己也跳上了车辕,一挥鞭子,马车就向前行驶起来。

桃华从车里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转向沈数:“只怕他没将我的话放在心上。这病若是不发作便与常人无异,可若是一旦发作起来,神仙难救。汤药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你务必要叮嘱他几句。”病人不听医嘱,这真是毫无办法的事。

沈数怔了一下:“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你也没法子?”

“我也没法子。”桃华郑重地点头,“正所谓‘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此病虽不在膏肓之间,却也同样是药不至之处,所以不能治本。”

沈数的神色便郑重了起来:“我知道了,回去之后会告诉他们,必须按照当初苏老郎中——”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看着桃华,“那张纸,是你写的吧?”

这当然指的是当初他们从苏老郎中手中得到的那份“日常饮食及活动注意事项”。桃华抿嘴一笑:“嗯。”

沈数的心情顿时愉悦了起来:“那时在你家药堂中闹得那般不快,你怎的还肯给十五这样详细地诊治呢?”

桃华冲他做了个鬼脸:“因为十五是险症,所以我才肯治呢,若真是普通的跌打损伤,早就把你们轰出去了。”

沈数拉了她的手笑道:“若真是跌打损伤,你家的药酒不管用,我才要闹呢。”

桃华笑起来:“胡说。若是跌打损伤,我家的药酒自然是管用的,哪轮得着你家的丫头来闹。”

说起这个,沈数倒有点歉疚:“蝶衣一直以为我的眼疾是——”

“罢了,我知道了。”桃华笑笑,“这事说来也在情理之中。”

“以后断不会了。”沈数握紧她的手,“待我们的事情定下来,我自然会告诉她们。且日后你就是她们的主子,她们也断不敢如此了。”

桃华想了想:“她们也就罢了,定北侯府那边…”

“我已然写了信给舅父舅母,将你那日跟我说的话全部告诉了他们。”沈数笑得很有信心,“我也托舅母去打听一下,外祖父与外祖母家中是否有人有瞀视之症,只要有此病症,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桃华看着他的笑脸,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你舅父舅母肯去查吗?”会不会说自己外甥傻,被狐狸精一骗就上当了,傻乎乎地还要回来查自家。

“舅父舅母素来疼我,自然会去查的。”关于这点,沈数很有信心,“我虽自幼失母,又早早离了父皇身边,但有舅父舅母在,亦如亲生父母一般。”

“嗯,那真好…”桃华想起上一世她的家人,不由得有些怅然。沈数是无父母而如有父母,她却是虽有如无。不过老天毕竟还是有几分仁慈的,这一世不就给了她一个真正的父亲吗?

“车是往哪里走?”想到蒋锡,桃华忽然发现这车走的位置不对,好像不是回蒋家的路,“我得回去了,爹爹必然在家里担心呢。”

沈数有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十五,这是往哪里走呢?”

十五在车辕上偷偷地笑,嘴里却一派正经:“是回蒋府的路啊。这里是西胜大街,从前头惠文坊里转过去,不就是蒋府所在的含明巷了吗?”

沈数回视桃华:“对的吧?”

桃华好一阵儿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这条路没错是能回蒋家,但绕了好大一个圈子啊,至少是走了两倍的路。但是看着沈数的眼睛,她也只能点点头:“这么走——也算不错吧…”

沈数笑了一声,脸上有点发红。桃华抿了抿嘴唇,到底还是没忍住也笑了出来。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地在马车里笑了好一会儿,还是桃华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把目光转开了。

转开目光的时候,她才惊讶地发觉,这好像不大像她呀!

上辈子桃华是没谈过恋爱的,对家庭的反感让她对所有的男人在下意识里都抱着一种不大信任,更糟糕的是无论上学还是上班,她都遇到过从重男轻女的家庭里走出来的同学,这让她对男人这个群体都觉得没什么兴趣,以至于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她都是孤身一人,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

然而,来到这个更加普遍地重男轻女的世界之后,她居然变了。

桃华还没来得及仔细想想自己的变化是出于什么原因:或许是因为蒋锡真心的疼爱消除了她的敌意,也或许是沈数屡次的帮助打动了她,总之,生活的确与从前不同了,她也是真正的——恋爱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桃华看见一张在自己面前放大的脸——沈数已经贴到她唇上来了。

其实只是很轻的贴了一下,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因为出神,桃华几乎没有感觉到。但看着沈数迅速红起来的脸,她也后知后觉地跟着脸上发起热来。

不是太宽敞的马车里,两个年轻人对着红脸…这画面太美,反正桃华是不好意思再看的,赶紧把头转开,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还装模作样地把窗帘掀起一点来往外看,然后看见了一棵树。

“对了!”猛然想起一件事,桃华顾不得还在发热的脸颊,赶紧转过头来——视野里又撞进一张脸上,她的嘴唇擦过沈数的脸颊和唇角,再一次亲密接触了。

沈数僵了一下。这次他真不是故意的,他不过是想离桃华近一点罢了。两个人可以一起挤在窗口看看外面不是吗?谁知道桃华会忽然转头…

砰地一声。两人同时下意识地向后仰身,沈数身后就是车厢,所以他的头重重撞在木板上,发出一声大响。

桃华嗤地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发现自己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背后是窗户,所以头被窗帘兜住了,并没有撞痛,可是发髻上的梅花头簪子却被窗帘流苏挂住,一时动弹不得。

沈数摸摸头,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俯身过来给桃华解簪子上的丝绳。

其实桃华戴的簪子花样并不繁复,丝绳缠绕得也就并不厉害,但是沈数解了好一会儿,桃华就静静地靠在车窗上,任由他的手指在自己头发上轻轻拂过。

沈数的胸膛就在她面前,一股热气带着男人的气息弥漫开来,把她包裹了起来。略微的有一点儿压迫性,但更多的是安然。

车帘被掀起了一条缝,冷风从外头吹进来,却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马车里那种有点儿躁动的热,也吹着桃华发烫的脸颊,很舒服。

沈数解开丝绳,把被挂得有点歪的簪子仔细地正了正,手指在乌黑柔亮的发丝上摸了摸,这才有点儿遗憾地后退开去。

桃华脸上的热度已经退了一些,可以正常地说话了:“今日进宫的路上,我看见了一个人,极像银朱。”

“银朱?”沈数眉毛一扬,却不是惊讶,反而有些“果然不出所料”的意味。

“崔家果然是有什么事?”桃华看懂了他的表情,“崔秀婉真的是急病身亡?”

沈数轻笑了一声:“扶柩返乡的其实只有银红一个,银朱么,据说是当时就殉主了。崔家为她也好生置办了棺木,一起送回了故乡。不过银红也是一样的刚烈,听说是棺木送到的当日就悬梁自尽,也跟着主子去了。外头都说崔家是出了一双忠仆,如今双双葬在崔家坟山外围,就在崔大姑娘的坟墓旁边呢。”

未嫁而亡的女孩儿,棺木是进不了祖坟的,只在祖坟旁边不远的地方埋葬,说起来也是可怜。如今有了两个忠仆伴随,想来到地下也不孤单,正是一桩佳话。不过这些话从沈数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不尽的讽刺。可不是,据称已经殉主的银朱都还活着,那么其它的事还有几分准呢?

“银朱是逃出来的?”桃华猜测着,“难道是崔家人要杀人灭口?”是发现了崔秀婉的私情,所以让她“暴毙”了?

桃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如果崔秀婉真是死于自己父母之手,那也太可怕了。

沈数倒没琢磨到她的想法,只答道:“银红的确是被杀人灭口了。”

“那崔秀婉是——”

“我猜,她跑了。”沈数摊了摊手,“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在南苑时失踪的,只不过我并无证据,除非——开棺验尸,那棺木应该是空的。不过,这又何必,总之现在崔家已经给她办了丧事,这就是了。”

“跑了?”桃华愕然片刻,喃喃地道,“她很大胆。”

“聘为妻,奔为妾。”沈数淡淡地道,“她与人私奔,恐怕日后就难了。”

桃华不知该说什么。一方面,她其实有那么一点点同情崔秀婉,包办婚姻,纵然未婚夫千好万好,总不如自己心上那个人好,她有这样的勇气离家出走,其实是难得的。

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她的出走又是十分自私的,至少是弃父母于不顾了。如果沈数有心,将这件事掀开来的话,崔家少不了一个抗旨的罪名。就不说抄家斩首什么的,崔知府这个官儿也保不住了。

最后,这里头多少还有点儿私心,既有那么一点儿有人让出位置来的窃喜,又有点儿替沈数不平——这样的人,怎么还有人眼瞎看不上呢?

沈数自然不知道桃华心里这种复杂的活动,续道:“尤其如今崔家已经给她办了丧事。”纵然是做妾,良妾也是要立文书的,里头照样得写明家世来历。崔秀婉如今已经是个死人了,这文书要如何立?

这个问题,银朱也想到了。

桃华和沈数在马车里谈论崔秀婉的时候,银朱已经搭着一辆骡车出了京城,直奔二十里外的一处小镇。

这个小镇就叫二十里镇,因为处在南北官道之旁,还颇为繁华,近几年甚至有向县城发展的趋势。

骡车是镇上到京城送货的车辆,在镇口就停了下来。银朱从车上爬下来,眼睛还有点发直,木然地向车老板道了谢,便有些踉跄地往镇子里走去。

“老刘,咋没收她车钱?”别的搭车的人就有些不平衡起来,半真半假地笑着质问,“别是看着人家生得俊,舍不得了吧?”

“说什么呢!”车老板摆了摆手,“这姑娘没爹没娘,跟着姐姐姐夫来京城投亲。结果亲戚没找着,姐夫倒得了疟症,已经病了几十天,险些就死了。身上带的东西都当完了,今儿这是去京城再寻一次,结果又没寻着…这样了,那几个车钱,我哪好意思收?”

车老板家境平平,却是个极好心的人,镇子上都知道。他这般说,大家也就无有不信的,连那个心里不平的也讪讪道:“老刘素来好心…”便将话转开,“说起来这疟症——前些日子还说蓝田洛南那边发了疟疫,别是从那边传过来了吧…”

“不会的。”车老板见得也多,随便摆了摆手,“那边的疟症都被治好了,哪会传过来。要说疟症,咱这边隔些时候也有人得,就那么一家半家的,没啥事。”

说起这事,大家不免议论纷纷起来:“听说皇上派了个姑娘家去治疫,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我有亲戚在那边,就是被她治好了的。听说那边已经给她立了生祠了…”

这些议论银朱当然都听不到,她只拖着有些冻麻的脚走进一条小巷,拍了拍一扇小门。那是一家药堂的后门,有个小伙计开了门:“朱姑娘回来了?哎,卫娘子等你好久了。”

银朱仍旧是木然地向他点了点头,之后就直奔一间房间,推门进去立刻反手关牢了门,颤声道:“姑娘,不好了!”

☆、第115章 错了

屋子是内处两间,内间有两个人。一个年轻男子躺在床上,脸颊凹陷面色苍白,正在昏睡。另一个少妇打扮的女子则坐在床边,正在做一件外袍。

银朱的声音惊动了那个男子,他眉头微微动了动,似乎随时会被吵醒。女子则急忙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直到看他的神情又平静下去,才皱眉回头看了银朱一眼,低声道:“什么事急成这样,卫郎才吃了药睡下。”

这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正是崔秀婉,见银朱回来便道:“东西当了?”

银朱这会儿根本顾不得床上的人了,拉了崔秀婉到外屋便道:“姑娘,不好了!”

崔秀婉听见“不好了”三个字就觉得一阵焦躁。

南苑围猎,先是承恩伯暴病,接着是两县发疫,一片混乱之中,她顺利地带着银朱逃了出去,与心上人会合。为防着崔家寻人,他们反其道而行之,决定出京城先向北绕一段路,然后再转回去搭船南下。

然而或许是她的运气至此就全部用完了,三人才走到这个镇子上,卫远就发起寒热来,请了郎中来一诊脉,乃是疟症!

此刻正是两县发疟疫,这镇子虽然离发疫之地远得很,但也听说了疟疫来势之猛,立刻就将他们一行三人扣留了下来。

也幸得此地的县令是个厚道人,只将他们留在了镇上的药堂之中,虽说限制了行动,却让郎中继续给卫远诊治。也就是三五日之后,从疫区传出臭蒿水治疟疾的法子,郎中也学着用,于是卫远的命终于保住了。

算算,他们已经在这镇子上住了一个多月。因是从南苑逃出来的,崔秀婉身上并没多少银钱。卫远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倒是带了不少银子,然而在京城住了好几个月,如今又请医吃药,还有日常开销,有出无进的也就渐渐空了。

崔秀婉自幼娇养,卫远亦是家中独子,都不是能受委屈的人,花起钱来也不知节俭,猛然因这病耽搁了一个多月,就到了当东西的份上。

卫远的病来势凶猛,烧得厉害的时候他只当自己快死了,喊着要回家去,死也要死在家里。但他这样子怎么可能长途跋涉返回福州,只得将身边小厮派了一个回去送信。

崔秀婉本也没有经过什么大事,见卫远这副模样,自己也吓得不轻,折腾到前几日,终于忍不住让银朱回京城去,名义上说是去当点贵重首饰,京城里的当铺出的银钱多,实际是想让银朱回崔家去看看。

结果银朱一去就是一整天,回来还这么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崔秀婉的心不觉抽得紧紧的:“怎么,是,是被发现了?”家里人会来把她抓回去?可是现在婚期都过了,幼婉说不定已经嫁给沈数了吧?

“不,不是——”银朱紧紧抓住崔秀婉的衣袖,“姑娘,家里办了丧事了!”

“什么丧事?”崔秀婉还没明白过来,“谁出事了?是父亲还是母亲?”

“是你呀姑娘!”银朱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奴婢去打听了,咱们走了没有十天,家里就向宫里说姑娘暴病身亡,丧事已经办了,连姑娘的棺木都送回老家去了!”

崔秀婉怔了片刻,才猛然明白这里头的意思:“你说什么!父亲母亲——他们说,说我死了?”这不对啊!她留下的信里明明是让父母对外说她重病啊!

银朱这会儿觉得哭都哭不出来了:“是。京城里都说是遇了个庸医用错药,晚上发病,第二日一早就去了。安郡王已经说了要给您守一年呢。如今丧事也办了,棺木也送回家乡去了——姑娘,这可怎么办啊!”

“不,不会的…”崔秀婉万万没有想到家里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只觉得一阵晕眩,跌坐在椅子里,“我,我明明没有死…我留了信给母亲的——会不会是没看见?”

银朱的眼泪终于也出来了:“姑娘,京城里并没找咱们…”若是没看见留下的信,准郡王妃失踪,京城里怎么也要寻人。可现在传的全是崔秀婉的死讯,这足以证明崔家是看到那封信后下的决定。

“不会的——”崔秀婉泪下如雨,“母亲不会这么狠心…”对外宣布了她的死讯,让她日后如何自处?

“姑娘,如今已然是这样了。”银朱因为回来的一路上都被这打击惊得呆了,现在反而比崔秀婉更快地清醒了过来,“如今要紧的是好生想想,卫家人若是来了,可要怎么办?”

说到卫家,崔秀婉总算有了点精神:“对了,还有卫家,还有卫郎!等卫家来人就好了!”

银朱急得跺脚:“姑娘,还不知道卫家人会怎么办呢!这,这都说聘为妻,奔,奔可是为妾呀!”

崔秀婉反驳道:“那是别人家!未经父母之命就带回个陌生女子去,自然只能为妾。卫家表姨从来都喜欢我,我若去了卫家,自然不能与旁人一般。”

“那是从前啊姑娘…”银朱可没这么乐观。

“从前怎么了。”崔秀婉理直气壮,“从前我也是有婚约的,卫家表姨若是不喜欢我,自然早就让卫郎避着我了。”

银朱无话可说,但脸上的担心半点没少:“姑娘,就算姨夫人如今也还——那姑娘现在,可用个什么身份呢?”崔秀婉已经死了,你难道还能顶着知府家姑娘的名头嫁人吗?

这下轮到崔秀婉无话可说了,半晌才道:“我有了卫郎的骨肉,卫家就算看在这份上,也不能不要我的。”

这话,银朱倒觉得有道理:“姑娘还没跟表少爷说这事呢。”

的确,因为怕被发现,崔秀婉写给卫远的信都极短,只是窄窄的一条纸,藏在哪里都方便。信上只写了要卫远在南苑接她,并没写明她已有身孕。待到见了面,先是想着如何躲过崔家的寻找,接着就是卫远生病,闹得崔秀婉都快忘记自己有孕的事了。

“这孩子懂事,这些日子都没闹我…”崔秀婉低头抚了抚小腹。

“是,将来必定是个孝顺的。”银朱连忙附和。这话是真的,自打离了南苑,崔秀婉也不呕吐了,每日里这么照顾卫远,除了疲惫之外也没有什么难过的地方,可见这个孩子真不闹腾人。

主仆两个说了几句孩子,崔秀婉的目光就落到了门外:“也不知道卫家人什么时候会来。”如今卫远的疟疾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身子太虚得好生调养。且除了他之外,这镇上也再没个发疟的,县令已经放了心,不再跟之前那般如临大敌地盯着他们,只要卫家人一来,就可以接走了。

“有动静——”银朱倏地竖起了耳朵,“姑娘你听,仿佛是小路子的声音。”

小路子就是卫远身边的小厮,回福州送信的那个。崔秀婉侧耳听去,果然像是他的声音,顿时兴奋地立起身来:“莫非是卫家人来了?”

来的正是卫家人,而且是卫父卫母一起来了。崔秀婉一见卫太太,眼圈顿时红了,如见了亲人一般迎过去:“表姨——”

卫夫人勉强从冻得发红的脸上挤出了个笑容给她,随即看见卫远还躺在床上昏睡,就一头扎了过去:“远儿!”

“表姨,卫郎——表哥他没事了,已经不发寒热,郎中说,只要好生调养就行了。”崔秀婉抹着眼泪跟过去,“这镇子上没什么好东西,委屈表哥了。”

卫老爷正站在外头跟郎中说话。他是个举人,只做过几任县丞就辞官回乡了,倒是攒下些家产,供着儿子读书,指望将来儿子光宗耀祖是正经。

郎中倒是说话直爽:“令郎的病来势凶猛,不瞒老爷说,若换了从前,这镇上怕真治不了。也是今年赶着了,前些日子蓝田洛南两县发起疟疫来,去治疫的的女院判出了个方儿,拿冷浸的臭蒿水治疟,救了两县上千人的命。这法子传出来,令郎的病也是这么治的。加上令郎年轻身子好,如今已经是无事了,只要好生调养,多用些补血补气的药品膳食即可。养好了,于日后并无妨碍的。”

卫老爷放下一颗老心。卫远这可是独子,读书又比他开窍,如今已经中了举人,正是爹娘眼里心里的宝贝。小路子一跑回来说是病得不行,卫太太就险些吓死过去,如今听郎中说得这般肯定,总算是一颗心放回肚里了。这才有精力来打听些闲八卦:“女院判?是太医院的?几时有女子做院判了?”

这是今年京城里的大新闻,都是同行,郎中也觉得与有荣焉,当即就说了起来。

卫太太对这些事不感兴趣,只听说自己儿子的确无事,立刻就将什么疫症抛到了脑后去,只管去看卫远了。

屋子里这么多声音,卫远也被吵醒了,一睁开眼睛看见母亲,他也是又惊又喜:“娘——”说起来他虽然已经二十岁,可从来也没生过这样的重病,如今只觉得自己是在鬼门关绕了一圈儿,见了母亲不由得就软弱起来。

这一声叫得卫太太当即就泪流满面:“我的儿,你这是——这是闹的什么事啊!”卫远当初进京,说的是要到京城附近的书院念书,一方面长长见识,另一方面也适应一下京城,对后年春闱也有好处。

卫太太虽说舍不得儿子走这么远,却也知道他日后总要进京赶考的,于是特地安排了下人把人送过来。后头卫远打着书院不让用这许多下人的借口把人打发回去一些,她就有些担心,果不然这担心着担心着,就真出事了!

“姨母,表哥真的已经不妨事了。”崔秀婉见卫远挣扎着要坐起来,将被子都掀开了一角,连忙过去轻轻又掖上,“只是病才好,身子还虚,还是躺着说话吧。”

卫太太从眼角瞥了她一眼,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从前她是很喜欢崔秀婉的。一则崔知府官居四品,这个亲戚若能相处好了,将来卫远就有了极大的助力。且崔秀婉是未来的皇子妃,对卫家而言更是天上一般的人。二则崔秀婉生得秀美,人又文静,卫太太无女,对崔家姐妹自然格外喜爱,倘若不是两边家世差得太多,她都要说自己拿这两个女孩儿当亲闺女看了。

从这一点上来说,崔秀婉的自信是有根据的,然而却只对了一半——卫太太只拿她当闺女,可没拿她当未来媳妇的意思,卫家知道她是有婚约的。卫远当然也知道,所以他说要来京城的时候,卫老爷夫妇再没想到他是追着崔秀婉来的。

小路子回家一说这事儿,卫太太就厥过去了。当时那是以为儿子病得要死,顾不得别的,现在看见儿子没事,一口气刚松到一半就想起来,儿子这是勾引了准郡王妃啊!这事要是爆出来,死的不是卫远一个人,整个卫家大概都要完蛋了。

抱着这心思,夫妻两个连忙就奔京城来了,一路上细细打听着,没听见说京城里抓人,倒听说崔家办了丧事,夫妻两个又是紧张又是糊涂,恨不得一步就到地方。

好不容易见着了儿子,卫太太路上急出来的一身汗都没消下去,只想着关起门来好好问问儿子,偏崔秀婉半点眼力劲儿都没有,还挤在床边上,弄得卫太太又气又急又恼,偏还不好说什么。

卫老爷在外头跟郎中说了几句话之后,也想起来儿子这是捅了大马蜂窝。他不好进屋去,就拐着弯儿向郎中打听:“来的路上,听说京里头有贵人没了?”

崔秀婉和卫远对外说是来投亲戚不着的小夫妻,银朱是妹妹。然而几人都不是会演戏的,郎中早就看出来不对劲了,只是不说罢了,乐得跟卫老爷扯些闲话,闻言便道:“可不是。从前的四皇子——如今封了安郡王的,本来九月里就要大婚了,偏准郡王妃突然急病没了。”

卫老爷忙问:“这可是怎么回事?怎么说没就没了?”

郎中也是道听途说:“说是得了急病,郎中用错了药,人一下子就没了。家里去找的时候,郎中已经跑了,到最后也没抓着。”同为郎中,他又找补了两句,“不过听说这位准郡王妃生来身子就弱,到了京城就一直水土不服,换了几茬太医都治不好,也说不定就是水土不服去的…”

“那郡王怎么办呢?”

说到这个,郎中就津津乐道起来:“听说安郡王伤心得很,要给未过门的王妃守一年呢。不过王妃娘家还有个妹妹,听说过一年就把这位姑娘嫁过去。哎,也是,好好一门跟皇家的亲事呢…”谁舍得就这么错过了呢?

卫老爷试探着道:“宫里,没说什么?没问王妃娘家的罪?”

郎中有点奇怪:“问罪?这要问什么罪?”人家死了女儿正难受呢,还要问罪?那也太不近人情了,就是皇家也不成吧。

看起来是没事?卫老爷的心放下一半了,回头将卫太太叫了出来,夫妻两个关起门来说这事儿:“崔家看样子是想把这事按下去。”

卫太太比他更明白这些内宅手段,立刻就明白了:“这事要传出去,崔家也得倒霉。这是丢卒保车。”她一边说,一边倒庆幸自己没生闺女了,要摊上这么个闺女,她也得吓死,“从前瞧着秀丫头是个好的,怎么就能这么不成体统!”

“不成体统也有你儿子一份。”卫老爷确定并不会有宫里的人出来抓捕卫远,心一放下,严父的架势就自然端起来了,“简直不像话!叫他来京城读书,竟干出这样有辱门风的事来!”

卫太太一听就不乐意了:“你这说的什么话!小路子不都说了,是秀丫头提出来要私奔的!”

“你还知道这是私奔啊!”卫老爷也恼了,“他若洁身自好,难道人家闺女硬要跟他私奔不成?”

“你小声些!”卫太太比他还恼,“她身边有娘有妹妹有下人,若不是自己尊重,难道远儿硬去拉她出来?”

夫妻两个都有自己的理由,吵了几句还是卫老爷先败下阵来:“说这些做什么,只说如今怎么办?”

卫太太也知道见好就收:“还能怎么办,反正不能娶她,沾都不能沾!”

卫老爷听见这回答,火又上来了:“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怎么能不管?”

“什么生米煮成熟饭了——”卫太太嗤笑,“你那眼——不过是换了个发式罢了。”看崔秀婉那步态神情,两人根本就没成事。从前她娘家有个姑姑,是宫里放出来的嬷嬷,专会看这个。卫太太那时候已经要出嫁了,也该接受一点这方面的教育。这姑姑跟她亲近,私下里教了她好些东西,可惜她没生女儿,竟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卫老爷不大敢相信:“当真?若真是这样,倒还好…”没碰过就好,那还可以想个办法安顿。

“接回去就说是远房亲戚,先搁在家里住着——”卫太太说了一句又觉得不妥当,“不成,回了福州人多眼杂,都认得她…不成不成,不能让她回去!”

卫老爷思忖着道:“不然,送她回老家去?”卫家祖籍是荆襄人,离福州远着呢,到那边绝不会有人认得崔秀婉。

夫妻两个正商议着,卫太太的贴身丫鬟已经面带慌色地进来了:“太太,不好了——”

“什么事这么张张慌慌的。”卫太太正烦着呢。

丫鬟看着卫老爷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奴婢方才听见崔大姑娘的丫鬟说,崔大姑娘已经有喜了。”

“什么!”卫太太呼地就站了起来。这算什么喜,简直是有了大麻烦!

“这个孽子!”卫老爷暴跳如雷,如果不是因为外头,现在就想去把儿子拽起来打一顿板子。

还是卫太太冷静得快:“不对啊…”明明看着崔秀婉没什么变化,难道是她看走了眼,“我去问问远儿!”

“儿子跟秀婉一直都是发乎情止乎礼的!”卫远被卫太太关起门来一问,立刻急了,“绝没半分逾越的地方!”他可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断不是那样的登徒子!最大胆的举动不过是亲过崔秀婉一下,那时候是觉得崔秀婉就要嫁人了,以后再也不可能亲近了,才在冲动之下做了那等举动。

卫太太自然是相信儿子的,且她自己看着崔秀婉也不是有孕的样儿,当即心就落到了实处,点头道:“娘自是信你,只是这地方房浅屋窄的,你们这样住在一块儿也不像。今日晚了,明儿一早咱们就换个地方住。”先离了这里,再请人来给崔秀婉诊脉不迟。

卫远身子还虚,说得急了就有点喘气,道:“娘,如今秀婉是跟着我跑出来,连命都不要了的,儿子不能负了她。”

她是不要命,而且还可能连累着崔卫两家都没了命呢。卫太太心里暗暗地骂,脸上并不露声色:“等你病好了再说。”她恨不得现在就带着儿子回家,然而卫远这么虚,又不能大冷天的赶路。

既然疟疾并没有传开去,卫远病也好了,自是没有人限制他,第二天一家子就辞了郎中搬出去了。卫太太临走时让人给郎中送了一张二百两的银票,嘴上说是谢他的诊金,郎中自己心里明白,这是封口费呢,若不然就算将这些日子的药费全都算上,也使不了这许多。

郎中的嘴都要紧些,否则宅门里头根本走动不得。这郎中接了银票,对外就只说是有亲戚来把小两口接走了,这是后话。

再说卫家一行人离了这个镇子,往东边再走十几里到了县城,住进客栈,这才请了个郎中来,先给卫远诊了脉,又顺道给崔秀婉诊脉。

崔秀婉有孕的消息,自然是银朱得了吩咐才在卫家丫鬟跟前漏出的口风,原以为卫太太立刻就会问她,谁知竟没动静。她再有把握,待卫太太来了之后神情颇为冷淡,心里也虚了起来,一夜没睡好。第二日坐了马车在路上一颠,就觉得小腹坠坠地疼起来,进了客栈脱衣裳一瞧,亵裤上几点暗红。

☆、第116章 无孕

“姑娘!”银朱慌了神,“这,见,见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