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茹低声嘀咕:“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哪里还能读得下书去…”她在房里简直是如坐针毡,“娘,我能做些什么?这会儿我在屋里实在是坐不住。”

定北侯夫人沉吟了一下:“你也不小了,是该出来做点事。如今你大嫂有身孕,单是家里这些事就够她操持的,外头的事不能再交给她了,你出来也好。你表嫂提出要办临时善堂,暂时照顾那些家人都被隔离起来的孩子,你不如就去办这件事吧。”

西北是有善堂的,然而收留的都是再无亲人的军中遗孤,百姓的孩儿,最后都是送去了亲戚处,因为实在负担不起那许多人。

如今这一批孩子父母都还活着,只是需要临时照顾一下,直接送到善堂里就有些乱。再者按蒋氏的说法,这些孩子身上可能已经携带了那什么病菌,不能跟别的孩子随便就混在一起,须得另设一处好生照顾,若发现有发病的,还要立刻送回隔离区去。

“这事儿无须你亲自去做,却要安排好了,若是有发病的,断不能耽搁。这是件大事,你可能做得?”女儿虽然已经十四,却还未曾独当一面过,定北侯夫人想想又觉得不放心起来。

“能!”殷茹立刻挺起胸膛,“女儿一定仔细地去做。”能给父母分忧,还能让表哥知道她也能做事,并不比蒋氏差,她自然会尽心竭力去做的!

定北侯夫人看她那兴奋的样子,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这不是儿戏,你若轻看此事,还是不要去做的好。免得到时一个疏忽耽搁了那些孩子,只怕也要出人命!”

殷茹连忙收起眉宇之间的兴奋之色,低头道:“娘,我知道了,我一定会仔细。”

定北侯夫人叹了口气,拉了她的手道:“一则是仔细那些孩子,二则也要仔细当差的人,毕竟若是那些孩子身上带了病也会传给别人,你表嫂写的那些什么护理细则的,一定要遵守,这时候可不是闹气的时候。”

殷茹心里觉得十分不自在,却也知道轻重,点头道:“娘放心,我绝不会疏忽的。”

定北侯夫人放了手,看女儿小鸟一样飞也似地出去了,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恰好冷氏进来,听见婆母叹气,捧了一盏热茶过来道:“娘别担心,妹妹虽然活泼跳脱些,可也不是那等不知轻重之人。”

定北侯准备给一对小儿子种痘之事,如今府里上下也就他们夫妻两个知道,其余人全都没听到一丝风声。此刻定北侯夫人看着儿媳挺了个大肚子,心里再是憋闷痛楚也不能说,只道:“你快坐下,倒茶自有丫头们。这些日子府里事不少,你也辛苦,就不要再做这些虚礼了。咱们娘儿们,我难道还不知道你的孝心?”

冷氏一边坐下一边笑道:“不过倒盏茶罢了,累不着我,也不敢说就是什么孝心了。近来事多,我偏生身子重,都不能为爹娘分忧。娘要再这样说,我就要脸红了。”她嫁进门来好几年没个动静,婆母也不曾说过什么,就是太婆婆暗示过几次要给殷骏房里放个人,婆母也没照做。冷氏固然知道这是丈夫在婆母面前拒绝过,但若是婆母硬要自行其事,塞个人进来还是轻而易举的。定北侯夫人却没这么做,因而冷氏心里感激,对婆母也愈发恭敬孝顺。

定北侯夫人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你好好养着胎,多给骏儿生几个儿女,就是最大的孝心了。”若是从前她再不会说这样的话,然而现在两个小儿子面临生死关头,或许再过些日子就永远不能再见,只剩下一个殷骏,还是时时在战场之上,同样冒着生命危险。定北侯夫人心志再坚定,此刻也不由得像个普通妇人一般,说出这些生儿育女的话来。

到底做儿媳的要对婆家人察颜观色,眼力就是比做女儿的好,冷氏细心地发觉婆母说这话的时候眼圈竟然一红,虽然随即借着喝茶的动作挡住了脸,但放下茶杯时眼中仍有一线水光,不由得吓了一跳,忙道:“娘,可是出了什么事?”

此刻说也无益,定北侯夫人将涌到喉头的苦涩又硬咽了下去,摇头道:“并没什么,不过瞧着茹儿也大了,再过几年也要嫁到别人家去,也要生儿育女,所以有感而发,随口说一句罢了。”

殷茹是整个定北侯府的宝贝,冷氏不疑有它,笑道:“妹妹定能嫁个如意郎君——”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声音便断了一下。不过她随即发现自己失态,忙补道,“到时候有了外孙外孙女,娘才要乐呢。”

定北侯夫人笑了一声道:“那也是人家的孩子,我乐什么。等你生了孙儿孙女给我,我才乐呢。”她也是个敏锐之人,冷氏那一顿并未逃过她的耳朵,接了几句便突然道,“茹儿可是有什么事?”

冷氏吓了一跳,忙道:“娘说什么?”

“茹儿近来总有些怪。”定北侯夫人盯着儿媳,“她平日里与你好,可说过什么没有?”女儿大了,就不爱跟娘说心事了,定北侯夫人在外头有无数的事忙碌,实在也顾不上,倒是儿媳跟女儿亲近,怕是有什么蛛丝马迹也会在儿媳那里露出来。

冷氏胀红了脸,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妹妹——妹妹对表弟,似乎是亲近些…”

定北侯夫人脸色变了变,半晌叹了口气道:“我就怕这个,果然…”

冷氏小心翼翼地道:“母亲都知道了?”那她还辛辛苦苦地瞒着,还要想方设法绕着弯地劝解,合着都白费了?

定北侯夫人叹道:“那是我女儿,我再瞎也看得出些端倪来。只是征明自幼就定了亲事,我也常与她说,原当她…”原当殷茹能明白,谁知道仍旧是不悟。

冷氏低声道:“原是没有的,崔氏暴亡那会儿,妹妹才又生了心思…”有机会摆在眼前才会动心,可是这里才动心,那边沈数就又娶了蒋氏。机会是没有了,然而发出芽的种子,难道还能再缩回去不成?

定北侯夫人阖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这次疫情平定之后,就给这丫头挑人家。”她的儿子要面对生死,她的女儿困于情网,她的丈夫正焦头烂额,老天,你何时才肯让人放松一口气呢…

☆、第159章 残酷

“王爷,这个村子找到三头牛!”十五一脸的灰,鞋边上还沾着点牛粪,神色却是兴奋的。身后两个侍卫加一个顾丛每人牵了一头牛,正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泥地里走来,也都是十分狼狈的模样。

昨日西北一场大雪,今日稍稍融化了些,地上便是泥泞不堪。小黑的四蹄都是泥,毛也被弄湿了,正很不舒服地踏动着。

不过不舒服也没用。因为是沈数的坐骑,它的待遇已经是最好,其余的马匹还不如它,更是显得脏兮兮的呢。

其实也不止是马,马上的人也都满面疲色,满身脏污。在每个村庄里到处找牛,现在众人都觉得自己身上已经是一股子牛粪味儿了。

别人倒还罢了,毕竟都是军营里摸爬滚打过的,身上虽然没有牛粪味儿也有过马的味道,其实也差不太多。然而蝉衣就有些受不住了。

她父亲原是个穷秀才,家无一亩地,靠着教几个蒙童勉强糊口,天灾一来便没了生计,只得将女儿卖给人家,免得一起饿死。然而正因家里无田无土,她也不曾跟牛马牲畜打过交道。

后来进了定北侯府,定北侯夫人喜欢这小姑娘生得秀气干净,立刻就留在了府里伺候,虽然也做些洒扫的粗活儿,但如倒夜香这样的脏活累活,定北侯夫人却是吩咐过不让她做的。后来年纪略长又去伺候了沈数,这些活计就更不会做了。

至于沈数十几岁就进了军营,军中不得有妇人,只有初一十五能跟着进去伺候,蝉衣和蝶衣却是不行的。如此一来,虽然这两人说是奴婢,却委实再没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累。

蝶衣性子大大咧咧,蝉衣却是最仔细好洁的,就连当初学骑马,也嫌那马匹身上有些气味,不过是因要跟着沈数出行,咬牙去学罢了。

这些日子,沈数和顾丛到处转悠,专往牛栏里钻,走的地方自然不是什么干净地方,蝉衣早就有些受不了。偏偏西北冬日里寒冷,村庄之中取用热水也远不如侯府里方便,蝉衣虽然不曾亲手去碰过那些牛,却也觉得自己身上的味道也跟牛差不多了,这让她都不敢靠沈数太近,总觉得沈数能嗅到她身上的牛粪味儿似的。

“三头?”沈数眼睛一亮,毫不避讳地凑过去。蝉衣伸手想拉,手伸到一半又颓然放了下来。这一路上沈数都是如此,她现在拉还有什么用呢?

三头牛都是母牛,里头倒有两头瘦得皮包骨,垂下来的干瘪乳房上生着透明或半透明的水疱,大的有豌豆大小。

顾丛手上包着白布,那布已经蹭成了浅灰色,却兴奋地道:“再有这三头,数目也就差不多了!”王妃说过,第一批种痘有十几头牛就可以,因为推行种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关键是要让百姓先看见成效,以安定人心。

“对!”沈数沾了污渍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我们可以回去了。”

“王爷可别碰它们。”顾丛挡住沈数的手,“王妃说过,不可直接接触病牛。”

“是啊是啊。”蝉衣总算找到机会,上前来拉开沈数,“王爷,这也会染病的。”

沈数有些不以为然:“王妃也说过这不要紧。”如果一接触就会传染,那桃华是不会让没有得过天花的人来做这件事的。

蝉衣气得半死,转眼却发现一个牵着牛的侍卫脸上有些异样的红晕,精神也不大好的样子,不由得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那侍卫强自支撑着道:“并没什么,大约是昨日下雪着了凉,有些发热。”

长在西北的人,这时候下场雪根本算不了什么,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沈数也觉得不对,过去摸了摸那侍卫的额头,果然是热的:“怎不早说?好了,我们赶紧回去。顾太医给他诊诊脉。”

旁边便有别人上前去接那侍卫手中牵的牛,那侍卫一伸手,缰绳挂着衣袖向上褪去,露出了手臂。蝉衣一声惊呼,指着他的手臂:“生,生痘了!”

众人的目光唰地聚集过去,果然古铜色的手臂上生出几个红疹,因肤色深些,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只是再往上去,就有几个脓疱,中心已经充了水变得半透明,这便十分显眼了。

“是天花,是天花!”蝉衣一把将沈数往后拉,“王爷快离远些!”

队伍顿时一片哗然,那侍卫自己也是一脸紧张地往后退:“王爷不要过来!”

顾丛急步上前,伸手去搭那侍卫的脉,又拿着他的手臂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脸色便阴沉下来:“的确是…”

蝉衣拼命拉着沈数往后去:“王爷,快离开这地方!不是说,不是说不要紧吗?”说到后头几乎要尖叫起来,“若是王爷也——如何是好!”

沈数抽出手:“镇定些!一行近百人,也只有他一人染病,可见也没什么可怕。顾太医,前头就是镇子,你立刻开药,马上叫人去抓!”

沈数等人回转定北侯府的时候,桃华这边也找到了一片草场。

“村里人都是在那边放羊的。”一个半大少年指着村子后面的小山坡道,有些怯生生地看着桃华。

这个村子在西北要算中等规模,因土地贫瘠,种田的出产难以糊口,因此家家都养羊,到了年下就杀了卖掉,这才有钱过年。如此经年累月,已经成了村里重要的谋生途径。这会儿听说官府来查他们养的羊,都紧张地聚了过来,用警惕的眼神盯着桃华等人。

桃华面前就有几只羊,看起来都十分紧张的模样,时不时地颤抖。正在桃华观察的时候,有一只羊突然抽搐起来,很快就倒在地上,鼻子和嘴里流出带气泡的暗红血液。

桃华迅速往后退了一步,转头对跟来的军士们点了点头:“是炭疽没错。”之前定北侯府已经从传播病菌的一批毛皮上查到了此地,但当时这村子里的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对,现在桃华眼看着一只羊发病死去,就完全可以确定了。

“你们要干啥?”半大少年眼看上来几个脸蒙白布手裹白布的男人,抡起手中的铁棒就将自家养的几只羊全部打倒在地,顿时急了。

“你的羊染了炭疽病,现在已经传染开去了。”桃华抬手拦住少年,“你也已经染病,必须要先隔离观察。”少年的手臂和脸上都有红疹,显然是已经感染了。

这次跟桃华来的有三百军士,这会儿得了示意,立刻就将整个村庄都围了起来。这下整个村子都乱了起来,有人大声喊着叫着试图往外冲,不过都被军士们拦住了。

“王妃,这几个人想溜出村子去。”两个军士拖着几个人走过来,那显然是一家子,一男一女,怀里各抱了一个孩子。

“我们只是想去走亲戚…”男人惊惧地道,目光闪烁不定。

桃华没理他,只看了一下妇人怀里的孩子,那是个三四岁的女娃儿,正在发着高热,不时小声地咳嗽着。

“既然发病,为什么不送去隔离处?”桃华眼看女娃儿重重咳嗽两声,小小的唇边出现一点带血的泡沫,顿时心里一紧,厉声责问。

“就是受了点风寒。”男人急忙回答,“不是疫病,不是疫病。”

桃华根本不想听他说话。如果这个村子没有发现炭疽病,或者她还会以为这女娃儿是肺炎什么的,但现在看来,是肺炭疽无疑了。

妇人一脸惊恐地来回看着众人,直到男人否认了女娃儿得的是疫病,她才仿佛大梦初醒一样,突然甩开男人,扑通一声跪到了桃华面前:“求求你们救救我娃儿吧,她,她是得了疫病啊!”

“你胡说什么!”男人顿时恼怒起来,“她哪是什么疫病,咱们村里根本就没有疫病!就是风寒而已。”

妇人大哭起来:“再不给她治,娃儿就要死了!”

“一个丫头片子——”男人脱口而出,猛然看见面前的桃华,赶紧把嘴闭紧了。

“王妃!”陆续又有军士们回来,带回了几个生病的人,“听说已经死了两个,都埋到后山去了。”

“把村长带来!”桃华冷冷地道,“将这村子就地隔离,未病的人与已病的人分开观察,十二日后没有发病的才能迁出去。立刻去隔离区调郎中和药材过来,还有那些石灰烈酒,再调些柴炭来。”

听她吩咐的侍卫怔了一下,石灰烈酒什么的,去过隔离区他们都明白,是用来“消毒”的,但柴炭是做什么?

桃华望了一下那片已经变得枯黄,被雪覆盖得点点灰白的地方:“把那里烧了。这个村子的人必须全部迁出,不能再在这里居住和饲养牲畜了。”

炭疽杆菌之所以难以对付,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它太难以清除。繁殖体还好一些,芽胞却是抵抗力强极难杀灭,牧场一旦被污染,这些东西能在土地之内存活二十到三十年之久,遇到合适的情况还能迅速繁殖,简直跟小强一样。

即使在后世,炭疽杆菌也是十分让人头痛的东西,更何况在这个时代,桃华几乎是什么都没有。石灰和烈酒其实并不能杀灭炭疽杆菌的芽胞,就是用火烧也要保持一定的温度到足够的时间,桃华现在也不过是尽量处理一下,聊胜于无罢了。重要的是把村子迁走,不能让他们再在这里生活。

即使有三百名军士,控制村子也很费了一番力气。桃华审讯了那村长,才知道他们村子里最初有几只羊发病,因羊主人家中贫穷,便将死羊皮毛剥下硝制出卖,羊肉则自家人煮煮吃了,还给周围邻居亲戚各送了一碗。

如此一来,整个村子里一下子病倒了好几个。开始的时候大家还只当是吃坏了肚子,可后来死了两个人,外头又传起了疫病的事,有人甚至查到了附近来,村长才慌了。

他有个儿子在县里做县丞,他唯恐若是被人知道这疫病是从他这村里散播出去的,儿子的前程就全完了,这才跟村里人许下各种好处,让大家三缄其口。

而军士们最早截下来的那对夫妻,家里病倒的是小闺女,男人觉得这是个赔钱货,与其跑大老远送去隔离地还未必治得好,倒不如换点银钱,给儿子攒起来将来娶媳妇呢。妇人虽然心疼小女儿,却是听惯了男人的话,大着胆子顶了两句,立刻招来一顿拳脚,便也不敢说什么了。

只是桃华带人来的时候,她那一丝尚未泯灭的慈母之心又复活过来,才不顾丈夫的阻拦,向桃华下跪求救。

这样的事情,在村子里并不止这一家。本村虽然还有养羊的副业,但大部分人仍旧贫穷,娶媳妇是一大开销。所以不少人家都是嫁女儿换聘礼,再拿这聘礼去聘儿媳,如此数十年乃至上百年地做下来,本地的女儿都成了拿来换钱的,以至于这会儿村长提出许银钱来换众人沉默的时候,居然有不少家里女儿得了病的,还觉得挺划算。

如此一来,当定北军查到附近时,一整个村子的人都选择了闭口不言,而定北军又不是郎中,居然就被他们蒙混了过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村长生怕再有羊皮卖出去被人发现,便将村民家中的死羊都收了过来,埋在后山,并没有再将被污染的羊皮向外销售更多。加上定北军查得紧,才令疫病没有大面积地传播开去。

“这,这简直——”薄荷气得满脸通红,“王妃,这是草菅人命!他,他该死!”

桃华紧闭着嘴唇,怕自己一开口就会骂出来。穿越过来这些年,江南一带的女儿们多数都有缫丝织绸的手艺,家里也看得矜贵一些。蒋锡又是个特别宠爱女儿的,将近十年的安稳日子过下来,她几乎都要忘记了重男轻女这回事儿。没想到这次在西北,却是猝不及防就被残酷的事实狠狠糊了一脸。

蝶衣也很是气愤:“把他押到侯府去,让侯爷砍了他的头,以儆效尤!”

“这事,你告诉过你儿子吗?”桃华深吸几口气,才算勉强平复了一下心情,“你许了全村的人多少银钱,这些银钱又是哪里来的?”

村长脸色大变,忙道:“小人的儿子并不知晓,绝对不知晓!他这些日子也跟着县令大人到处治疫,根本不曾回过村里!小的可以发誓,若是有一句谎话,天打五雷劈。”

桃华冷笑:“你现在的所做所为,已经足够雷劈好几回了!说,许了多少银钱?”

村长支吾起来。他前头说的话都是真的,这件事真是他自作主张,与儿子并没关系。然而他拿来收买全村人的银钱却是儿子这些年陆续送回来的,当然不会都是俸禄了。

桃华怒极反笑:“好得很!来人,将他家里查抄造册,送回侯府。”

村长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两个军士上去捉小鸡一样将人提起来拖了出去。桃华再也忍不住一拳砸在桌子上:“混蛋!”

薄荷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捧起她的手左看右看:“王妃不值得为这种人生气,伤了自己可怎么好。王爷定然不会放过他的!”

桃华这一下砸得太用力,回过神来自己也有点后悔。这可是在疫区,弄出些无谓的伤口来只会增加感染的几率,她不该这么冲动。

好在她手上虽然红了一片,但还没有破皮出血。桃华抬手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来:“走,去看看病人!”

整个村子迅速被隔成两半,一边住了病人,另一边住着暂时未见发病的人,中间由士兵隔离把守,泾渭分明。

桃华在病人区里走了一遍,心里直往下沉。因为食用了病死的羊肉,所以本村的病人以肠炭疽患者为多,而一些皮肤炭疽的患者,也因为拖延时间太久,病情已经转向严重,不易痊愈了。

不过,万幸的是后头的死羊都被埋了,没有再被食用,所以村里的病患还不是很多,否则恐怕现在一个村子也剩不下几个人了。

“王妃,有人发病了。”蝶衣脸上蒙着白布,匆匆跑过来。在这里呆了一天,她已经不再吐了,确切点说,是忙得顾不上吐了。去隔离区调的人手和药材还没有过来,三百军士要把守村子,要先去附近购买药材,还要焚烧病羊,也是个个忙得不可开交。蝶衣已经跟薄荷等人一起在病人当中进进出出,虽然仍旧是面对呕吐和腹泻,以及皮肤上的各种疱疹,但她竟然奇迹般地不再吐了。

发病的就是开始指出后山牧场的那个少年,他开始呕吐和头痛,很快就陷入了昏迷。看护他的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儿,手臂上也生着疱疹,是他的妹妹。

“王妃——”女孩儿已经知道了桃华的身份,一见她就跪下来磕头,“求你救救我哥哥。我们不是故意要害西北发疫病的,我们也不知道这病会这么厉害…”

开始的时候只有两个腹泻的,有些人身上脸上长了些疹块,但溃破之后自己就好了,且不疼不痒,因此谁也没放在心上——西北这种地方,脸上身上留个疤还算什么呢,又不是城里的娇贵小姐。谁知道就是这几个疹块,竟然就能害她哥哥病成这样?

“…爹娘早死了,就剩下哥哥跟我…”女孩儿泣不成声,“王妃要怎么罚我们都行,就是求你救救我哥哥!”

桃华弯腰把她拉了起来:“你哥哥的病恐怕是不能救了…”由皮肤炭疽引起的败血症,继发为脑膜炭疽,这种病情危重,就算是在她的前世也死亡率很高,更何况是在这里。

女孩子腿一软,几乎又要瘫下去。桃华微微闭了闭眼睛,转开头道:“你现在的病情看起来还比较轻,应该跟你哥哥隔离开来。”

“不,不!”女孩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少年身边,死死抓住了他的手,“我不离开哥哥,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那就取煮过的白布来,教她怎么避免感染。”桃华扭过头去,忍住眼眶里的酸涩,大步走出了屋子。

蝶衣追着出来:“王妃,真的,真的没救了?”

“这种情形,药已经没用了。”如果还有那粗制的青霉素,她会试着喂一下,但是现在清瘟败毒饮已经失效,她确实没有办法了。

“不要用手随便擦眼睛,你手上可能有病菌!”桃华喝止了蝶衣拭泪的动作,“去照顾别的病人吧,至少那些有希望的病人,总要把他们尽量救回来。”

蝶衣红着眼圈走了,桃华站在原地,耳听左右两边传来的忽高忽低的哭喊之声,只觉得浑身都像被这西北的风吹得冰冷。她救过灾,见过死亡,可是那时候并不像现在这样无力——知道要用什么药,可是没有,能救,却救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人死去,还要把药用在更有希望活下来的人身上。

然而谁能活,谁该活,是由她来决定的吗?医者所该做的就是尽全部努力到病人的最后一刻,但是她如果在这少年身上消耗太多的时间和药物,就可能耽搁了救治别的病人,这又是对是错呢?人生,未免是太残酷了。

“王妃,王妃!”如急鼓般的马蹄声打断了桃华的出神,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人满身满脸的灰尘,以至于桃华分辨了片刻才认出来:“十五?”他不应该这样骑马狂奔的,谁知道他体内还有没有血栓,会不会因为激烈运动而脱落?

“王妃!”十五才到近前就猛地扣马,马儿还在前蹄直立长嘶的时候,他已经滚鞍下马,“王妃快点回去吧,王爷得天花了!”

“什么?”桃华一把抓住了他,“你说什么?”

“王爷得天花了。”十五的泪水夺眶而出,把脸上冲出两道小沟来,“已经开始发热,手臂和胸前出痘了!”

☆、第160章 牛痘

“娘,听说表哥得了天花?”殷茹旋风一般冲进定北侯夫人屋里,头发有些散,身上也全是西北风吹落的尘埃。在临时善堂忙了些日子,她瘦了些,一双杏核眼显得越发大了,紧紧盯人的时候目光有些亮得瘆人。

“不要着急,随行的太医说你表哥病势不重,且你表嫂已经赶过去了。”定北侯夫人其实也担心得要命,恨不得马上赶过去,却又分不开身。西北发疫已经有些日子,消息再也瞒不住,北蛮那边近来已经有动静了。

“那是天花!”殷茹眼睛瞪得滚圆,“都是蒋氏!明明跟她说过表哥没有出过天花,她还让表哥去疫区找什么牛,现在怎么办!表哥,表哥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饶她!”

“胡说八道!”定北侯夫人大声呵斥,“什么三长两短的。刚才我不是说了,太医说你表哥病势不重。”

殷茹狠狠地跺着脚:“娘你怎么糊涂了!那是天花!哪有天花病势不重的,不过是尚未发出来罢了。我听人说,听人说…”

这些日子因为发现了天花,殷茹也多少对这一病症有了些了解。天花的确更易感染孩童,然而成年人也不是完全不会感染,而且感染之后痘更不易发出,所以也就更麻烦。

定北侯夫人何尝不知这个道理,早就心烦两日了,现在听见女儿又这样没个忌讳地说话,心里不由得更加烦躁:“行了行了,你快住口吧!”

“我,我去找表哥!”殷茹实在是坐不住了。她得到消息的时候本以为沈数已经回了定北侯府,谁知急匆匆跑回来,人竟然还没回来,这如何能再等待下去?

“你站住!”定北侯夫人啪地一拍桌子,“都什么时候了,你添什么乱!”外头疫病横行,已经病倒了一个外甥,难道还要再病一个女儿?且临时善堂那边殷茹才接手几日,难道就要扔下不管了不成?

殷茹固执地要往外走:“善堂那边没有我自然还有别人。我要去找表哥!”

定北侯夫人再次拍了一下桌子:“你表哥那边有你表嫂!”

“她算什么表嫂!”殷茹终于爆发了出来,“当初若不是她祖父,表哥的眼睛不会坏。也不知她怎么就欺骗了表哥,居然说这病是从咱们家里传过去,表哥竟也就信了!若是她嫁了表哥就对表哥好,那也就罢了,可娘你看,她怂恿着表哥去疫区,现在表哥果然染了天花——她,她算个什么东西!只想着自己沽名钓誉,何曾为表哥着想过!”

她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在瘦削的脸上划出两道浅色的痕迹:“若是她害死了表哥,我非杀了她不可!”

“别胡说!”定北侯夫人现在只能重复这句话了,“你表哥是有福的人,不会有事的。”

“娘你自己相信吗?”殷茹用力抹了一把泪,“反正我要去见表哥,若是他真出了事,我,我总要见他最后一面!”

定北侯夫人眼眶也红了,嘴上却道:“越说越不象话了!什么最后一面,你表哥不会有事的!再说那边有蒋氏照顾,你过去可成个什么样子!”

殷茹大声哭了起来:“我不管,我不管!我要去见表哥!”

母子两个正闹成一团,定北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香雪快步进来:“夫人——”看见殷茹披头散发的模样,一惊住了口。

西北女儿家生性豪爽,并不十分爱涂脂抹粉,然而年轻姑娘对自己的外貌都是十分在意的,殷茹素日里虽不描眉画鬓,却也衣饰整齐,头发从来梳得一丝不乱。且定北侯府治家也有些军中规矩,便是下人都要干练整洁,遑论主子们了,哪见如此刻一般乱糟糟的模样,登时将香雪骇住了。

定北侯夫人拢了一下鬓发,沉声道:“什么事?”

香雪看了一眼满脸是泪的殷茹,声音不由得小了一些:“隔离区那边送来消息,王妃用的那个什么青梅饮,总共给十二人用过药,有六人现在情形已经好转了。”

“那药果然是有用的?”定北侯夫人不知是该惊还是该喜。凡用了那什么青梅饮的都是病情危重药石罔效之人,现在活了六个,应该说效用很不错了。

“可是还死了六个呢。”殷茹抽噎着反驳。

定北侯夫人顾不得听她说什么,忙道:“那药还有吗?王妃怎么制出来的,赶紧再制啊!”

香雪无奈地道:“奴婢去向跟来西北的侍卫打听过,说是王妃在马车里装了好些烂瓜烂果,后头才弄出这么一罐来。”当时那辆马车的气味可真不怎么样,幸而是冬天,若是夏天怕不要臭上一路了。

“烂瓜烂果?”定北侯夫人和殷茹都目瞪口呆。难道这青梅饮竟是烂瓜烂果制出来的?那些东西可是本来就会吃坏人的呀!

“听说还有人家腌的菜…”香雪不知道自己该做个什么表情。腐烂的瓜果菜蔬吃了要跑肚,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儿,可没听说吃这些反能治病的。

所以现在郡王妃不在,没人会做这东西,也根本没人敢做。郡王妃做的药吃死了人,还有定北侯府和安郡王在后头顶着,普通郎中如果也这样,那可不知是个啥下场了。

“好歹…是救了人…”定北侯夫人不知说什么好了。

“那这药能给表哥用吗?”殷茹一句话说出来又后悔了,这药死一半人活一半人,怎么能给沈数用。

“王妃说这药不能给天花病人用。”香雪连忙回答,这事儿可是王妃离开隔离区的时候特地叮嘱过的。听说救活了好几个炭疽病人之后,就有得天花的病人家眷来求这药,却都被掌管此药的付老郎中拒绝了。现在那个天花病人死了,为此家里人还在闹呢,说是付老郎中不肯给她儿子用药,否则说不定人也能治好。

殷茹一阵失望,把头发随手挽了挽:“那我还是要去找表哥!”

定北侯夫人一阵无力。明知道不该让女儿就这么过去,可一想到沈数很可能就此再也回不来,连她自己都想立刻过去了。

“夫人,夫人!”一个小丫鬟飞跑进院子,并不敢进正房,只站在院里大声道,“王妃那边派人回来送信,说让侯爷和夫人放心,王爷的病不要紧。”

“什么不要紧?”殷茹一步蹿到门口,“你进来!王爷的病怎么就不要紧了?”

小丫鬟只是传话的,还没有资格进正房,被小姐吓了一跳,站在院子中间不敢动弹:“是王爷身边的初一哥哥回来送信的。”

“快叫进来!”定北侯夫人也不能冷静了,呼地站起来连声唤道,“快叫他进来!”

初一风尘仆仆地进来,没等行礼就被殷茹问到了脸上:“表哥怎样了?”

初一忙道:“姑娘放心,王妃说王爷得的并不是天花。”

“那是什么?”定北侯夫人顿时松了口气,不是天花就好啊,不是天花就有救。不过,前头送回来的消息不是说就是天花吗,身上还出了痘的,如何这会儿又不是天花了呢?

殷茹已经口快地问了出来:“是太医诊错了?”

初一整理了一下语言,才答道:“不是太医诊错。王妃说,从人身上过的病叫天花,王爷这个是从得了病的牛身上过来的,那不叫天花,叫牛痘。”

“什么人痘牛痘的,难道还不一样?”殷茹性急地打断他,“那表哥现在好了吗?”

“现在还没有。”初一有些尴尬,“王妃让属下先回来送信,请侯爷和夫人放心,这病至多再有十日就会痊愈。”

“什么?”殷茹顿时就要跳起来,“病还没有好,就让人放心?这如何放心?她说再有十日就痊愈,若是不好呢?”

这话初一也难以回答,想了想只得道:“属下不懂医术,但看王爷身上的痘出得很稀,精神也还不错,似乎真的不像天花。”还有同时得病的另一名侍卫,也是如此。那顾太医开始看了说是天花,但现在也说不像是普通的天花了。

“那是痘出不来!”殷茹更急了,“发不出痘来才危险,你难道不知道?”

这个初一当然知道。但顾太医说了,如果是发不出痘来,病人精神昏沉萎靡会十分明显,且高热体虚,跟王爷现在的情况有极大的不同。

定北侯夫人摆手止住女儿,沉声问:“那太医果然是这样说的?他不是蒋氏带来的人吗?”

“顾太医是自请来治疫的。”初一忙答道,“据王爷说可能是皇上信得过的人。”再者,西北是定北侯的地盘,沈数是定北侯的外甥,他的生死谁敢信口乱说?倘若说个没事,回头沈数真的出了事,顾丛有十条命也不够定北侯弄死的。

“如此说来,征明真的会无事?”定北侯夫人半信半疑,心里又升起了希望。

初一道:“属下来时,王妃一行已经动身回来了,属下亲眼看见王爷精神还好。算算,再有两天也就回来了。”

殷茹又想跳脚:“天花病人要好生休养,怎么还能赶路?”出痘不得见风,这是众人皆知的,可西北这天寒地冻的,赶路怎么可能不受风?

定北侯夫人瞪她一眼:“你安生些!既然你表哥马上就会回来,你还回善堂去做你的事,不要添乱!”

殷茹哪里放心得下,然而定北侯夫人一眼横过来,目光中带了真怒,她便也不敢再闹,低下头蔫蔫地出去了。

这里定北侯夫人得了初一的再三保证,心下稍安,便道:“你去跟王妃说,也不急着这样赶回来,纵然不是天花,冒了风也怕是不好。”

初一低头道:“王妃说,那些牛要赶紧送回来采痘苗,不可拖延太久。本来王妃让王爷病好了再动身,但王爷…”王爷听王妃说这病无事,就一定要跟着王妃一起回来。他赶回定北侯府之前,蝉衣还因为此事发急呢,险些跟王妃吵了起来,也不知现在怎样了。

其实蝉衣现在也在发急。她虽然在沈数的马车里,但桃华一直坐在沈数身边,喂药喂水根本不假他人之手,旁边还有薄荷和桔梗两人,直将她挤在角落里,根本不能上前。

“姐姐喝口水,瞧着这些日子姐姐憔悴了好些。”桔梗儿笑嘻嘻地给蝉衣端了杯水,“如今王妃过来就没事了,姐姐别担心。”

蝉衣瞪着那杯水,一点都不想接。这个桔梗儿别看年纪小,鬼精鬼灵,一肚子的坏主意。这会儿看着她是过来给她送水,其实马车里就这么点地方,这小丫头往她身边一坐,就把她整个人都挤在那里动弹不得。若叫外人看了,不说她行动不方便,倒要说她架子大,还要王妃的陪嫁丫鬟来伺候呢。

“妹妹才该歇歇。”蝉衣到底还是接过了水,死丫头端着不放下,她若不接过来,让人看见更有得说嘴了,“其实王妃最辛苦,妹妹该仔细伺候王妃才是。”

桔梗儿嘿嘿一笑:“可不是。姐姐你是没去隔离区那边,王妃实在是辛苦。那边的场面…蝶衣姐姐都吐了几回呢。”其实她也吐来着,只不过都是背着人悄悄地吐,薄荷姐姐说过了,她们是王妃的陪嫁丫鬟,蒋家家世没法跟王爷般配,王妃都是靠自己的本事,那她们这些陪嫁丫鬟也不能堕了王妃的脸面。

蝉衣也听蝶衣描述过几句隔离区的凄惨场面,不过她一心挂着沈数,并没怎么听得进去。此时便敷衍道:“我也听她说了,说是死了不少人。”所以她才担心沈数呀!

桔梗儿本是想来刺激她一下的,现在说起隔离区的惨状,自己先没了这个心情,只道:“所以王妃才急着要回去,早些把那痘苗弄出来,就能早些让西北的百姓不用再怕天花。”

蝉衣没说话。其实直到现在,她也并不相信桃华真能弄出什么痘苗来,只是这会儿当着人的面,她绝不会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