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的运气不是太好。

其实北蛮打过来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呢,挨的十军棍已经将养得差不多,可以上阵杀敌了。

论英勇杀敌,陈立还真的不输给谁,尤其他如今怀着立功的心思,冲杀起来就更勇猛了。然而凡事有利便有弊,他冲得太急,脱离了小队,深入敌阵,被几名北蛮人夹攻,到底是挨了一刀,从马上跌下来,撞到头昏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喊杀声已经不在身边,显然战场转移了。天色未明,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陈立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伸手一摸腰间,染了一手温热的鲜血。

他这一刀挨得其实不是很深,这全赖他身手不错,在关键时刻躲闪了一下,北蛮人的弯刀在他腰间划开很长的一道伤口,但没有伤及脏腑。如果不是他的马突然绊了一下将他甩了下来,他至少还可以回城去的。

但是现在——陈立稍稍一动,立刻觉得脚踝一阵剧痛——他在被甩下马的时候,右脚还在镫内,被拉脱了臼。而且就这么一动,腰间的伤口也迸裂开来,血立刻流得更快了。

完了。陈立颓然地躺倒在地上。他见过流血至死的兄弟们,神态多数还十分安详,有些仿佛睡过去一样。也曾有险些因为流血过多而死的同袍说过,那时候身上只是发冷,如同冬日里躺在雪窝子中一般,渐渐的就麻木并且想昏睡过去——只要睡过去,人就完了。

陈立现在就觉得眼皮在发沉了。喊杀声还在继续,标志着稍远处战斗仍在进行,也就意味着现在没有人来打扫战场,更没有人来救他。

四周都是尸身,陈立拼命竖起耳朵,希望能听见马蹄声——有一匹马,他就能回去——然而除了不远处的喊杀声之外,什么动静也没有。

回不去了…陈立绝望地想。自来当兵的大概都是这个结果吧,老话都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只是,他有些不甘心呀!他还不到三十岁,还没有娶妻生子,连点香火都没留下。哎,哪怕没有儿子,他倘若已经娶了枣花,小猴儿将来总会给他上炷香的,可现在…

远处突然出现了灯火。陈立先是一喜,随即就握紧了身边的佩刀——若是北蛮人,那他宁愿给自己一刀。

“看看有没有活着的人!”传过来的却是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只要是我们的人,都要检查!”

晃动的灯火像无数眼睛一般移动过来,陈立看见一群人,个个都穿着西北手织的粗布衣裳,每三人一组——两个抬着个像床板似的东西,另有一个人在旁跟随——像水流一般分散开来,在战场上翻动着。

“这里有一个,抬走!”

“这里也有,抬走!”

不高不低的声音此起彼伏,远处的喊杀之声似乎没有怎么影响到他们,陈立瞪着眼看着,半晌才反应过来:“我在这里!”

“这里有人!”刚才发令的那个少女飞快地奔跑过来,手里气死风的灯笼往陈立身上一晃就叫起来,“快来人,他在出血!”

她一边喊着,一边打开腰间那个奇怪的搭裢,蹲身下来就解陈立的衣裳。

“哎——”陈立只来得及叫了半声,少女已经将他的衣裳扒开,迅速在他腰间的伤口上洒了一层药粉,随即用一条布带将伤口紧紧缚住:“快,抬去急救!”

她一边说,一边又从肩上拽下个大号酒囊来,塞到陈立嘴边:“喝几口!”

陈立懵懵懂懂,下意识地张开了嘴,顿时被灌进几口又甜又咸的液体。没等他品出来喝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已经有两个健壮妇人抬着“床板”跑过来,将他抬上了“床板”,并拉过“床板”两边钉着的宽布带,将他缚在了“床板”上,抬起来就走。

少女紧跟在旁边,用手按着陈立腰部,陈立隐约听见她在嘟哝:“指压止血,就是这里,应该没错…无法用止血带的时候,压迫止血…”

这说的都是什么?陈立莫名其妙。腰间的伤口被这么一弄疼得厉害,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反对,只能任凭这几人将他抬着,一路小跑地往城门方向跑去。

“侯爷,那边就是王妃的人!”城墙之上,定北侯的脸黑如锅底,身边的侍卫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外头的仗还没有打完,虽然西北军将北蛮人击退了五里地,但毕竟现在还在打着呢,郡王妃竟然就带着人出城了。

“管城门的人本来是想拦的…”侍卫喃喃地道,“但王妃她,她手里有令牌…”

定北侯的脸更黑了。那令牌肯定是沈数给她的!这混蛋小子,竟然将能出城的令牌都给了媳妇,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立刻给我把——”定北侯正想说把蒋氏拦回来,话说一半突然停住了。

此刻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所以那星星点点的灯火就格外看得清楚:一条灯火的河流在黑暗的城外、刚刚战斗过的地方像蛛网一样分散开来,或停顿,或向前流动,或向后流动。

“有人回来了?”定北侯眯着眼睛看去。那些光点移动得平稳而迅速,一直移回城门之内,冲着那块空地就去了。

城门之内的那块空地十分显眼,因为那里特别明亮,仿佛全城的灯烛都聚集过去了。

“那是什么地方?”定北侯眯起眼睛看着,看见有几个人抬着些门板似的东西,上头躺着满身血污的军士,径直送进了不同的帐篷之中。

“是郎中和军医们——”侍卫被一个不熟悉的词儿卡了壳,半晌都想不起来,只好道,“诊治的地方…”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什么手什么的,实在是闻所未闻的词儿。

定北侯定定地看了片刻,再将目光移向城外,便见那条蛛网一样的光带又起了变化:大部分光点开始向城内移动,而刚刚回到城里的光点又向外移动,交叉穿过,却又彼此错开,乍看好像有些乱,细看却又觉得有条不紊。

“侯爷,王妃是将受了伤的兄弟们…”他们只能等战斗完全结束才能去打扫战场,这个时间里,或许就有人因为延误而丢掉了性命。但现在王妃带的这支什么救护队,却不必等战斗结束就能去救人了!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定北侯的脸色告诉他,这不必多说,大家都知道了。

蝶衣一直到进了帐篷才敢将手稍微松一松。一直半弯着腰按着伤口,她觉得后背和手指都要僵直了。

“王妃,这个是出血不止!”

“抬上来。”桃华刚刚一个伤兵清洗完一道深而长的伤口,移开位置将他交给持着针线走上来的丁郎中,转头看见蝶衣抬进来的人,“不要松手,继续按住!”

蝶衣刚刚才直起腰,一听这话顿时又弯下去了,将几乎没了知觉的手指又按住位置。

陈立在腰间的布带被解开的时候才发现,这一路跑过来,伤口竟然并没有出很多血。即使现在这个女子将创口翻开在清洗,血也没有他想像的那样奔涌而出。是自己身体里的血快要流干了吗?但他现在觉得自己好像还没有要死的感觉啊。

等等,刚才那个将他弄回来的女子说了一句什么?王妃!这,这是王妃?正在给他清洗伤口的女子就是王妃?

陈立当然是见过郡王妃的,不过只是远远的一眼,那时候郡王妃身边簇拥着侍卫和侍女,他这样的小兵根本不可能走到近前去,只觉得郡王妃看起来的确尊贵雍荣。但是现在,这位尊贵的郡王妃却穿着跟别人一样的粗布袍子,两只手上还染着血渍,亲自过来给他清洗伤口。

“要缝合。”陈立在疼痛中听见眼前的女子说了一句,“麻药呢?”灯烛的光异常地明亮,陈立能清楚地看见王妃的头发连发髻都未挽,而是编成了一条辫子就垂在背后,像西北某些村子里未嫁的姑娘一般。脸上更是脂粉未施,然而那双眼睛既黑且亮,猛然抬起来的时候带着说不出的锋利,让陈立竟有些不敢直视。

立刻就有另一个年轻女子端了一碗药过来给陈立。那药味道极重,陈立本能地张了张嘴,正想问问这是什么药,王妃已经不容置疑地道:“快点喝!”

现在她已经站直了身体,稍稍拉开一点距离,陈立只觉她简直是生平仅见的美貌,比西北女子精致细腻,偏偏眉宇之间的英气却丝毫不逊。陈立不知道什么艳光逼人容光慑人的文雅词儿,却只觉得竟然生不起违抗之心,下意识地张嘴把那一小碗实在很难喝的东西咽了下去。

“清创完毕,准备缝合。”陈立听见王妃说了这么一句,那两个抬着他的妇人就将他移到了一张桌子上,之后抬着那块“床板”就出去了,似乎这里已经没有她们的事。

陈立惊讶地发现,那碗药喝下去,他的伤口竟然好像没那么疼了,倒是一股子困意涌上来,很想睡觉。不过随即他就瞪大了眼睛,因为向他走过来的那张脸极其熟悉:“怎么是你?”这不是姓丁的吗?

只是这时候丁郎中可完全不是前几天被他揍了一顿时的那副窝囊样儿。他也穿着白色的粗布袍子,脸上染着几点血渍,袖子高高挽起,手里持着像针线似的东西,对陈立的话充耳不闻,低头就察看他的伤口。

“我不用你——”陈立正要挣扎,又有人抬着一个血淋淋的军士冲了进来:“王妃,这个腹部中刀,肠子流出来了!但是还有气!”

肠子流出来了?陈立也跟着看过去,那个军士他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依稀记得是左营里的人,出城之前见过的。灯光下他身上血淋淋的,胸口微弱地起伏着,几乎难以觉察。

“丁郎中负责那一个!”王妃立刻下了命令,“小丁郎中,你来给他缝合!”

小丁郎中?也姓丁,不就是姓丁的儿子?陈立还想表示反对,但药性已经发作,他神智都不怎么清醒了,只能躺在桌子上,自觉就像一头待宰的猪一般任人摆布。昏沉之中,他隐约听见有声音带着几分悲痛地道:“王妃,这人没气了…”

没气了?是说肠子都流出来的那个左营军士吗?陈立昏沉地想着:又是被姓丁的治死了吧?不过,肠子出来,人本来也是该死了…

“王妃,这个腹部中刀!”又一个声音闯进帐篷,是个女声,大概因为紧张而十分尖锐,震得陈立又清醒了一点儿。

他能感觉到自己腰间的皮肉好像在被什么东西戳刺,可是疼痛的感觉却十分轻微。他想转头去看看,但脑袋很沉重,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只有耳朵好像还管点用,听见王妃再次道:“尸体抬出去,丁郎中,准备给他手术!”

王妃的声音听起来冷得像冰,坚硬得像石头,而且比刚才还提高了些,仿佛在斥责谁一般。陈立拼命抬起沉重的眼皮看过去,却只看见丁郎中转过去的背影,瘦削而沉默。

陈立并不知道,在他昏睡过去之后,这样的情况还在陆续发生,并且不仅仅是在丁郎中的这一个帐篷里。

天色大亮之时,西北军将北蛮击退十里,在险要处驻扎下一部分兵马,其余人会在打扫战场之后返回城外军营。

徐军士十分幸运地只受了些少擦伤,最重的一处伤是有个北蛮骑手一刀砍在他肩头,刀锋被内衬的皮甲挡住,没有砍伤皮肉,只将他肩头砸出了瘀青,一条左臂有点抬不起来。

不过这根本算不得什么。北蛮这次像一群饿狼一般,又是夜袭,战况十分激烈,战场之上到处都是尸身。徐军士跟两个同队的弟兄一起,在尸体堆里翻找着,自己这边的人要送回城里,北蛮人的尸身就堆起来放把火烧了。

“一个活人都没有?”一名军士喃喃地道,将一个胸前中刀的西北军士尸身拖出来,叹口气抹下他犹自大睁的双眼,“兄弟,安心去吧,侯爷定会照顾你家里的。”

每个战死的士兵,定北侯府都会给一笔抚恤银子,这银子说是朝廷给的,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朝廷连饷银都要克扣拖延,抚恤银子就更不必说了,这笔钱里少不了定北侯府自己贴进去的。

这也是西北军始终服膺定北侯府的缘故之一,定北侯府比朝廷更爱惜他们,他们自然要效忠。

徐军士心里更紧张了。在营地清点人数的时候,他就没看见陈立,现在战场上已经打扫了一大半,竟连个活人都没见着,莫不成陈立竟——战死了?

每次与北蛮打仗,都有平日里交好的兄弟战死,然而陈立身手不错,多年来运气也不错,始终无事,以至于习惯成自然,徐军士对于他的战死,竟然没有什么心理准备。

“我,我哥哪去了…”不远处传来带点哭腔的声音,一个年轻军士在尸身堆里拼命地扒着,“我记得我哥就是在这里被人砍了一刀的,肯定在这里!”

“兄弟,别着急,或许记错了呢。”旁边的军士劝慰他,“也或许你哥伤不重,挪去了别的地方,我们再找找。”

年轻军士仍旧在狂扒:“不可能!我哥肚子上挨了一刀,肠子都要出来了,不可能再去别的地方!我也没记错,就是这个树桩子旁边——要不是这个树桩子挡着我,我一定能过去把我哥救下来的!”

然而他没能过去,反而被战斗的洪流卷着,一步步离倒下的兄长越来越远,现在回过头来寻找,人竟然没了?

“或许,或许已经被人救了?”另一名军士不确定地道。

“谁会来救?”年轻军士眼泪已经要掉下来,“一打完仗咱们就来清扫战场了,还有谁比咱们更早的…”

另一个人年轻军士有点莽撞地道:“肠子都流出来,这会儿也根本——”

话犹未了就被刚才那个军士一拳捅在腰上,后头半句咽回去了。谁都知道,这一仗打了大半夜,真要是肠子都流出来,这会儿找到也死了。这军士本来是想劝慰一下,表示找不到没关系,因为找到人也多半已经死了的意思,可是这话是能说的么?真是也太不会说话了。

眼看着没了哥哥的那个军士果然转头来瞪说话的这个,看起来很想过来打一架的样子,夹在中间的这军士心里一急,倒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不是说,郡王妃带了个救护队来?”

这话一说出来,年轻军士顿时眼睛一亮:“我哥哥,会是郡王妃救走了?”

是不是的,这会儿也得说是啊。中间的军士硬着头皮道:“听说这个救护队就是专救伤兵的,说不定…”

“可——”年轻军士的眼睛又黯淡下来,“这仗刚刚才打完,郡王妃在城里,不会比我们来得更快啊。”

“这也不一定…”徐军士倒是被这话启发了,“刚才我们一路看过来,竟没一个活着的兄弟,这不对劲…”每次战斗之后,总有受伤而未死的军士等着人去救呢,这次全是死的,实在也太巧了吧?

“真的吗?”年轻军士又生起了希望,“那,那郡王妃现在在哪里?”

徐军士也想知道啊:“多半,是在城里?我记得郡王妃征用了一片民房来着,说是要做什么病房…”

的确,陈立等人现在正在那片民房里。

身上有些发冷,头也很沉,陈立知道自己在发热。一个中年妇人走过来,端给他一碗汤药:“你醒了?你身上有条大伤口,现在发热也是正常的,把这药喝了吧。躺着别动,有什么事只管叫我们,到了晚上会替你换药的。”

陈立转头四顾,发现不大的房间里躺了六个人,妇人给每个人都发了一碗汤药。

“嗨,兄弟——”旁边躺的年轻人才二十出头,精神显然不错,“你怎么样?”

陈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那里裹着白布,疼痛仍在,针扎蜂蛰一样地折磨着他,但他的确觉得自己精神还行,并不像流血过多会死的样子。

小伙子很健谈,指了指自己大腿:“我腿上挨了一刀,郎中给我缝起来了,说不要紧,养些日子就好了。”

郎中!陈立想起来了,当时那个姓丁的小子就拿着好像针线的东西过来,难道也是给他把腰里的伤口缝起来了?

“你干什么!”旁边看护的妇人一把按住他的手,立起眼睛,“谁让你随便动伤口的?感染了要死人知不知道?郎中们费了半天的劲儿把你救回来,你给我老实点!”

西北的妇人素来泼辣,尤其是这些中年妇人们,更是剽悍,屋子里的几个人可能都被她骂过,全都老老实实地躺着,冲陈立挤眉弄眼。

陈立正要说话,门口忽然冲进个年轻人来:“哥,哥!”

“怎么随便乱闯病房!”妇人立刻跳起来要把他轰出去,“快出去,你身上脏,把病菌带进来,对伤员不利!”

“我来找我哥!”年轻人扒着门框不肯走,“我哥肚子上挨了一刀,你们救了他吗?”

肚子上挨了一刀?陈立立刻想起了昨天晚上在昏沉中听见的话:“人可能是——”他记得当时正在救治的时候就说是没气了。毕竟肠子都流了出来,怎么可能救得活呢?记得后头好像还送进来一个肚子上挨刀的,估计也一样救不活吧?

不过,好像是他这次运气确实不够好,话还没说完,屋角就传来微弱的一声:“老二?”

“哥?”年轻人嗖地跳起来就要冲进去,却被妇人死死挡在门口:“不准进去!你哥伤势很重,要不是病房不够,要进重症看护的!你再乱闯,我马上叫人把你赶出去!”

哥哥还活着,年轻人已经喜出望外,退到门外头,激动得眼圈发红:“哥,你还活着太好了!”

“你别说话!”妇人守着门口,还回头瞪了一眼屋角的伤员,“你是肠子流出体外,好容易才抢回一条命,小心说话绷裂了伤口,没人再能救你!”

陈立被这话震得脑袋嗡嗡的:肠子都流出来了,真的,还能救活?

☆、第176章 支持

沈数是第三日又押运粮草到督州城的,才进城门,他就听见有人在议论救护队的事了。

“王爷,王妃真的带人上了战场了!”初一眼珠子瞪得要掉出来,“都在议论呢,说仗还没打完,救护队就上去了!”一群伤兵和妇人而已,竟然就敢…

沈数的情绪也十分复杂。虽然他不能亲自去打听,但看那些人脸上又是敬佩又是惊讶的表情,他也能猜到大致是个什么样子,心里既是骄傲,又有些忐忑——桃华自己也是从未经过战阵的人,会不会吓到?有没有伤到?

虽然心里挂念,但军命在身,还是得先去交接粮草。

连续两日大战,北蛮兵马未能近城一步,定北侯身任指挥,几乎没有合过眼睛,也是一身疲倦在大帐之中小憩,但听说沈数来了,顿时来了精神,劈头先骂道:“你真是大胆了,出城的令牌也敢瞒着我悄悄给了蒋氏!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打你军棍?”

沈数摸摸鼻子,陪笑道:“舅父有什么不敢的,我这不是来领军棍了吗?”

定北侯又是气又是笑。他对这个外甥从小就教导得十分严格,为了读书学武,该揍就揍,跟自己的儿子完全一样。可是在别的方面,那毕竟还是有所不同的,到底这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皇子,若是单论国礼,他还要给外甥行礼的。

因此私自给出令牌这种事,若换在定北侯世子殷骏身上,哪怕结果再如何妥当,也先得拉倒了给一顿军棍再说其它,然而现在违了规矩的是沈数,定北侯这顿军棍也就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下次再有这种事,我只能收回你的令牌了。”虽说军棍不能打,规矩却还是要立起来的,定北侯笑骂了两句,便敛起笑容正色地道。

沈数也肃容垂手而立:“是,下次绝不会再有了。”除了桃华,他也绝不会把出城的令牌交给任何人。

“去看过你媳妇没有?”定北侯看他态度郑重,哼了一声就将这个话题放过了。

“还没有。先来向大帅交令。粮草已经押运到营,按数入库。”

定北侯又哼了一声,更满意了一点:“路上有什么动静没有?”

“没有。并未见有北蛮人。”目前这条粮道看起来还是安全平静的。

“还是要警惕着。”定北侯叮嘱了一句,不过并不是十分放在心上。沈数的性情他是知道的,并不是那等狂妄自大之人,不过身为主帅兼长辈,总要嘱咐一句便是,“交卸了粮草,去看看你媳妇吧,这两日也辛苦她了。”

他不称蒋氏,也不说王妃,而是一口一个“你媳妇”,沈数就知道定然是这两天桃华的表现让定北侯刮目相看,已经当成是自家人了:“不知道她做了什么?”

定北侯一瞪眼,却又忍不住笑了一下:“你这个小子——难道进城没听说?她胆子果然大,带着那群救护队仗还没打完就上去了,救了不少人。”非要让他这个当舅父的亲口说出来,夸他媳妇,好得意是不是?

沈数嘿嘿一笑:“我也听说了,但怕他们传得不真,夸大其辞,让舅父笑话。”

定北侯操起马鞭就给了他一下,鞭梢啪地一声脆响,落在他肩头的皮甲上,听着响亮,其实根本没打疼:“你这混蛋小子,还不快给我滚呢!我这里两天没好生歇着,你还来弄鬼!”

沈数嘿嘿笑着逃了:“舅父好生歇着吧,我去救护队瞧瞧。”

现在救护队所在的“医务区”已经成了督州城里的特殊区域,时常有人有意无意地绕过去看一眼,但是都老老实实地在地上划出的白色标志线以外行走,并没有人敢越雷池一步,以至于在外面把守的军士们都没什么事做,闲得难受。

沈数一过去,就被人认出来了:“郡王爷!王妃在里头查房呢。”

“查房?”沈数没想到走了几天又出了新词儿。

“是!”那军士十分热情,“就是王妃每天都要去病房里看看那些伤者。王爷要进去的话,怕是要更衣…”

沈数看看自己身上满是尘土的衣袍,再看看白色标志线内行走的那些人,自己也觉得不合适了:“我先回去沐浴吧。”里头那些人不管是男是女都穿着粗布长袍,但那袍子洗得干干净净,跟他身上这件真是天壤之别。

他的住处就在军营附近,离医务区也并不太远,才叫侍卫打了热水在净房里沐浴,就听外头房门响了,初一的声音道:“王妃,王爷在沐浴。”

“我知道了。”桃华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你一路跟着也辛苦了,我叫人做了点心,这一份是你的,去歇歇吧。”

沈数在净房里听见这声音,顿时连在热水里好好泡泡的心思都没了,三下五下把自己收拾干净,披着头发就出来了:“你不是在查房——怎么脸色这样憔悴!”

“你怎么连头发都不擦就出来——”桃华几乎是同时开口,两人顿了一下,站在房里面面相觑片刻,又同时笑了出来。

初一手里拿着给他的食盒,站在门口正瞧得起劲,就被往外退的桔梗儿扯了一下:“初一大哥,你还杵在这儿干吗?”

“咳咳——”初一当然不能承认他在看主子的热闹,干咳一声嘿嘿一笑,试图将话题岔开,“这几天你们辛苦了。”

桔梗儿摇摇头:“我不辛苦,王妃才辛苦呢。”想到当时帐篷里那血淋淋的场面,她还是觉得很不舒服。说起来真是丢人,她是王妃陪嫁来的丫鬟,在这事上居然不如那个蝶衣。更烦恼的是王妃说那个叫晕血,是病,还治不了。所以她以后做不了救护人员,只能干点消毒之类的杂活了。

“是啊是啊,我们刚进城就听见了。”初一有些好奇,“不过听他们说得乱七八糟,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个,桔梗儿一脸骄傲,立刻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这几天的“光辉战绩”全部说了出来,然而说到最后,又不免伤感起来:“可是还是死了好些人…王妃说,因为没有好药,要不然还能再多救不少人…”

这句话,桃华也在对沈数说:“有些人原是可以不死的…”最主要的是没有输血和胸腔腹腔手术的设备,丁郎中的医术仅限于缝合肌肉皮肤,血管就无法缝合了,更不必说给内脏做更精细的手术——有个伤兵是坠马时肋骨折断刺破肺部,送来的时候还活着,可是最终他们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沈数正坐着让桃华给他擦头发,听到这里转回身来握住了桃华的手:“生死有命…”这种感觉他当然知道,几乎是每次战斗之后都要体会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而这一次,桃华已经救回了很多的人。

生死有命吗?桃华苦笑着摇了摇头。在帐篷里忙碌的时候她忽然就有点后悔——要是当初大学的时候去学西医就好了,可是那时候她对学医其实是有点反感的,甚至在填报志愿的时候差点根本没填医学院。

沈数轻轻地摇了摇她:“不要再想了。你知道每年西北在战事中死去的人有多少吗?你知道有了这个救护队,每年可以少死多少人吗?”一场战事少死几十人,听起来似乎微不足道,可是西北每年战事又岂是一场两场?这战事又岂是一年两年?只要救护队一直在,三年、五年、十年、几十年,又能救多少人?

“救护队还可以做得更好。”桃华不是个会自怨自艾的人,更不会为做不到的事情烦恼太久,不能输血不能做大手术是已经注定的事情,她现在想的应该是如何把能做到的事情做得更好一些。

“救护队在实战之前只做过几次演习,如果次数再多一些,速度就可以更快、更有效率。”这次战地救护还是有点混乱的,大家平常训练的时候不错,真救起人来就有点慌了神。有人没有把伤员固定好就抬走,半途险些将人再摔下来一次。有人手抖脚抖,绑个止血带都花费了好久。还有人紧张之下把伤员送错了帐篷,险些耽误救治。甚至有几个真见了遍地尸体直接吓得腿都软了,别说救人,连自己都是被别人拖回来的。

这几个吓得腿软的都是农家妇人,叫她们杀猪没什么要紧,见了死人却就软成一团,以后只能在病房里做陪护,不能再上战场去救人了。倒是那些伤兵们个个英勇,半点问题都没出。

“要扩大救护队的规模,至少三城都要各有一支救护队。”桃华做着简单的计划,“凡是愿意参加的人都可以接受培训,之后择优录取。即使那些没录取的人,能学会一点护理技术也没有坏处。”

沈数把还没擦干的头发随便一束,到桌前去磨墨:“有什么计划,你说,我写。”

桔梗儿在耳房里跟初一大讲特讲了一番,两人就着茶水把一份点心吃个精光,终于想起屋里的主子们:“不知茶够不够,我去瞧瞧。”

等她到了正屋往里一瞧,才发现搁在桌上的点心一块未动,王爷和王妃正头碰头在桌子上一个说一个写,忙得不亦乐乎呢。

“这是——忙什么呢?王爷也不饿吗?”桔梗儿擦擦嘴角上的点心渣,突然觉得良心很过不去了。主子们在忙得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她在屋里又吃又喝,这实在是…

初一也有点尴尬,赶紧也抹了抹自己的嘴。这一路赶过来,王爷跟他们是一样的,他都饿得吃了半盘子点心,王爷怎么可能不饿呢?

“这茶大概也凉了…”这里毕竟不是侯府,屋里也就放了一个小炭盆,虽说已经出了正月,西北的天气仍旧寒冷,茶放这一会儿早该凉了。

桃华听见门外嘀嘀咕咕的声音,才猛然从忘我的工作中清醒过来,伸手一摸旁边的茶壶,已经触手生凉了:“桔梗儿,去换壶热的来。”

“你渴了?”沈数手里还提着笔,“还忘了问你,不是说在查房,怎么就匆匆忙忙过来了,可用过饭没有?”

桃华把他的笔夺下来:“我还要问你呢。原是给你送点心过来的,竟然也忘记了。这会儿怕点心也要凉了。”

幸好点心是放在食盒里的,厚厚的木头盒子盖得严严实实,点心竟然还有几分温热。沈数被桃华这么一说才觉得饿了,随手拈起一枚烧饼就咬了一口:“嗯,这个味儿好。”

“等等——慢点吃。”桃华看他连水都不喝就狼吞虎咽,顿时心疼起来,“路上都没用饭吗?”真不该说起扩建救护队就忘记了时间,看把人饿成什么样了。

“路上用过干粮。”沈数随口撒谎,“不过,那干粮硬邦邦的,哪有你做的点心好吃。”这个味道不是西北风味,定然不是西北厨子做的了。

桃华眼珠转了一下,没告诉他这个点心是薄荷的手艺,事实上她忙着查房,还真的挤不出时间再做点心了。不过,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再给他做就是了。

“你爱吃就多吃些,只是别吃得这么急,细嚼慢咽才是养生之道。”桃华又把他束起来的头发放下,继续用干巾子擦,“头发也不能这么湿着就扔了不管,仔细出去吹了风头疼。”

桔梗儿送了热茶来,沈数左手点心右手热茶,听着桃华碎碎念的叮嘱,只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知道了。只是——你自己这些日子可做到了?”

桃华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怎么可能?这几天正是最紧张的时候,谁还顾得了细嚼慢咽?有时候才吃几口北蛮那边又打过来了,饭菜一扔就要准备再干起来,能吃几口热的就算不错了。

“看来是没有。”沈数回头塞了一块米糕到桃华嘴里,拉着她坐下来,“从进了这屋子你还没吃过东西呢。”看那眼睛下面的青晕,也知道这几日是累成什么样子了。打起仗来有时候会累得枕着死尸都能就地睡着,救护队虽然不至于此,但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照顾病人要比杀人麻烦多了。

桔梗儿听见屋里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变成了窃窃私语,不由得抿嘴笑了。这些日子她耳朵里听见的大都是称赞感激王妃的话,可也略有几句闲话,说王妃这样抛头露面的不顾身份,怕是要让王爷不喜的。

蒋家陪嫁过来的几个丫鬟自然是对这样的闲话恼怒不已,可是心里也未尝没有那么一点儿担心。从前王妃虽然也给人诊治过,甚至是去承恩伯府给于思睿治过那方面的病,但毕竟都是在宅门之内,又有太后的旨意,别人纵说什么也有限。

可现在却是王妃自己主张要成立的救护队,又的确是毫无避讳地给受伤军士们清洗创口、接骨裹伤,免不了肌肤相接,裸裎相对。就是那些被选进来的妇人们,有些也都拘束着放不开,何况王妃这样身份呢?若是王爷真的嫌弃了,那可如何是好?

现在好了,王爷非但没有嫌弃,还心疼王妃,她们这颗悬在半空里的心也就能落到实处了。果然王爷见识不凡,不会跟那些个凡俗之人一般浅薄!

见识“浅薄”的人从来都不止一两个,西北乃是直接受益之处尚且免不了有几句闲话,就更不必说别的地方了。

“她当真去给那些伤兵清洗身子?”皇后坐在寿仙宫里,听了外头传进来的消息,脸上神色又是嫌弃又是幸灾乐祸,“这也太不成体统了!传出去皇家的脸面都给丢光了。”

来送消息的又是无所事事的于思睿,如今京城天气已经转暖,他倒也履行了对太后的承诺,时常出门走走。不过别的地方他也不想去,倒是往太后这里来得频繁了。

太后也有些惊讶:“皇上前儿还说,西北这次战事打得凶,她那个什么救护队着实救了不少人,可没说还有这样事…”

皇后转过头去翻了个白眼,还是没忍住:“这样的事说出来还有什么好名声,皇上自然不会说的。”

太后皱了皱眉,但心里不能说不同意皇后的话:“那安郡王是个什么意思,就容她这般?”

于思睿懒懒地道:“这却不知道了。西北大战期间,安郡王督运粮草来回忙碌,大约是也顾不上吧。再说蒋氏是在救人,想来他也不好说什么。而且听说,这个什么救护队还要再多添些人。”

他也觉得桃华这举动实在不像样子,可是看皇后那一脸嫌弃,又觉得有些不屑——什么都做不好的蠢人,批评起别人来倒是很有话说。

皇后丝毫没有发觉于思睿的心思,嗤笑道:“救人?我看安郡王也是够窝囊的了。”哪个男子能容许自己妻子在别的男子身上摸来摸去,何况这还是王妃,“怕是她在西北名声太大,不敢说什么吧。”不但不敢说什么,反而还要把这救护队再扩充人数,真是废物!

她原是想要嘲笑沈数的,然而想到这里,又暗暗嫉妒起桃华来。一个出身低贱的医女罢了,原以为她嫁入皇家还不要诚惶诚恐,单是要讨定北侯府上下的欢心就不易。谁知道她去了西北反倒如鱼得水,竟然在西北闯出天大的名声来。自来妇以夫为天,她怎么就能自己做主,倒闹得夫君还要以她马首是瞻了!

相比之下,倒是她这个皇后还不如一个医女自由,就连要处置后宫这些妃嫔,如今都要小心翼翼了。近来朝廷上看着平静,可因为这推广种痘之事暗地里已经有过几番暗涌了。

皇后知道阁老夫人近来连续入宫,就是因着这件事——这可是造福于天下的大事,谁能沾上这事儿,至少就能得点好名声。可是最后皇帝却让蒋家人担了此事,协助的官员中也没有半个于家人,倒是赵充仪的二哥在里头得了个差事。

于家的势力的确是不如从前了。皇后到现在才渐渐感觉到了这一变化。于阁老年迈,家里没个出色的子弟能担得起于家,原本依附在于家周围的那些人也就渐渐萌了去意。

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

皇后忽然想起了幼时所读的书里,就有这句话。

说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读书了。想当年在闺中时,父亲为了培养她们姐妹,也是请了先生来着意教导,读过许多书的。可是自打嫁入宫中,初时还念一念诗词歌赋,想要与皇帝唱和几句,到后来就连这些也抛下了。平日里一天天地过去尚且不觉,如今回头看去,才恍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有了如此的变化。

这些年她都在做什么呢?皇后有些茫然。似乎除了管理宫务就是防备算计着这些妃嫔们,或者跟皇帝怄怄气,再来陪太后说说话,日子就这么过去了。闺中时读的书,学的琴,绘的画,竟是不知不觉间就都放下了。

“娘娘——”一个宫人匆匆进来,打断了皇后的思绪,“袁淑妃忽发头痛。”

“头痛?”太后眉头一皱,下意识地看了皇后一眼,“传太医了没有?”

皇后心里也是咯噔一跳,站起身来:“我去瞧瞧。”

“传步辇来,我也去看看。”太后也跟着起身。

这是不相信她了。皇后心里冷冷地笑了一下,嘴上却道:“不过是头痛,怎么能劳动母后过去,淑妃也担不起,倒怕折了她的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