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灵去得久,崔夫人等不及,自己也过来了。还没进屋就听百灵在喊人,急忙进来一瞧,也有些急了:“你快住口!来人,抬上她,立刻去郡王府!”

“娘——”崔幼婉才说了一个字,就被崔夫人堵了回去:“你爹这会儿危在旦夕,还指望着郡王妃能救命呢!”

崔幼婉一口气噎在胸口,拼命才咽下去。父亲的安危关系着一家人,她再如何也不敢在此时任性,眼睁睁看着竹青被抬起来,如同个破口袋一般一动不动,心里也害怕起来:“娘,我并没用力踢她…”

“嘘!”崔夫人猛地比了个手势打断她的话,严厉地环视四周,“都听好了,竹青是回来的路上自己不小心又从车上摔下来一回,这才如此的。谁若出去乱说,仔细你们的舌头!”

画眉虽然包着头,这会儿也跟着来忙活,听见崔夫人的话,心里就微微一紧。把竹青的伤归咎于第二次摔下车,等于说当时在街上竹青的伤势并无妨碍,便没了拖延她伤势以至不治的罪过,再把崔幼婉踢的这一脚隐过去,也就掩盖了崔幼婉的错处。如此一来,竹青完全是自己命不好,根本不关崔夫人母女的事了。

虽说奴忠其主,然而也有个物伤其类。画眉虽则是崔夫人身边的心腹,遇上这种事也难免觉得心里不大好受,低了头出去,低声叮嘱抬竹青的人道:“仔细些,快点备了车马,多给她垫床被子。”

崔家的马车今日坏了一辆,剩下的这辆就狭小些,但到了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崔夫人就跟竹青挤在一辆车里,直奔安郡王府。

沈数送走了崔敬,刚回屋跟桃华说了没几句,外头就报崔家又来人了,还在府门外从马车上搬下来个病人,说是求郡王妃救命。

“在府门外头?”沈数眉头一皱。崔家的马车还没资格直驶入郡王府,在府门外下车也是正常,但直接搬下来个病人还嚷着求桃华救命,这若是桃华救活了人,自然是好,可若是救不活呢?

桃华却暂时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抬的是什么人?”不会是竹青吧?

“瞧衣裳是个丫鬟。”

桃华顿时心就往下一沉:“快抬进来!”老天保佑不要是脾脏破裂,否则她也救不了。

沈数嘴唇微动,但看桃华眉间的急切和沉重,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医者父母心,桃华肯不计名利地救人,这原是她令人敬重之处,即使人未能救得回来,也并不是她的错。

做得对的人,不必为别人的错误负责。沈数下意识地捏了捏手指,好歹他还是个郡王,还护得住自己的王妃,就让桃华做她想做的事吧。

有时候老天总不肯让人如意,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桃华看着被抬进来的竹青,心就猛地沉了下去:“几时这样的?之前可有什么不适?”

崔夫人连忙道:“原本没什么,只是快到家时这丫头从车上不小心又摔了下去。幼婉叫她去歇着,她只是闲不住,也不知怎么的就突然晕了过去…”

她一边说,一边心里也有些忐忑——听说有些医术极高明的郎中,是能诊出病家发病时间的,她这般说,也不知桃华能不能看出端倪。

只是崔夫人并不知道,她说的其实正是大部分事实:竹青在马车翻倒的时候的确受了伤,但真正造成脾脏破裂的就是被崔幼婉从车上踹下去,伤处再次撞在车辕横木上的那一下。至于最后崔幼婉踢的那一脚,根本没有踢在肋下,不过是竹青已经失血过多,恰好晕过去罢了。

桃华解开竹青的衣裳,伸手轻轻在腹部按了一下:“去熬止血的汤药,拿针来!”她不知道脾脏到底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只能试着止止血了…

“是是是,还请郡王妃救救这丫头。”崔夫人一回头,示意后头的人将礼物捧上来,“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夫人收回去吧,不需要这个。”桃华看都没看那礼物——都是用不大的匣子装着,且匣子甚为精美,那里头装的十之八九是贵重的珠宝首饰,救一个丫鬟用得着这个?

若是往日,崔夫人自有无数话来委婉地解释,然而这会儿崔知府还在半路上挣命呢,桃华又不肯收礼,崔夫人实在没有心情再兜圈子,把心一横就要跪下去:“还求郡王妃救救我家老爷!”

☆、第190章 不治

皇帝派来宣旨的内监到安郡王府的时候,竹青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脾脏破裂,唯一的办法是做手术,但是桃华做不到。她用了所有的办法,都没能止住出血,竹青在失血休克中离世,无声无息。

崔夫人一直在外厅里僵直地坐着,不时地挪动一下身体,仿佛屁股底下坐着根针似的。她很想冲进里面去问问桃华,什么时候才肯动身去救崔知府,但总算理智告诉她这里是安郡王府,她最好是坐着别动,并且求老天保佑让竹青那丫头活着。

到了这会儿她才突然想起来,刚才她大张旗鼓地将竹青送来,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做法,若是竹青死了,外头的人知道郡王妃也有治不好的人——崔夫人想到刚刚进来的时候安郡王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机灵,她今天实在是昏了头了,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弄不好,这反而是要得罪了郡王府啊!

“夫人,竹青怕是,怕是不大好了…”百灵跟着崔夫人过来,刚才一直在里面看着桃华给竹青诊治,这会儿脸色苍白地出来,“奴婢看——郡王妃,郡王妃已经摇头了…”

“这下糟了…”崔夫人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这下可算是把郡王妃得罪了!

“你们,谁都不许再提这事!”亡羊补牢,犹为未晚,崔夫人打起精神,教训两个丫鬟,“今儿送来求郡王妃诊治的是画眉,竹青那丫头是死在家里的,都记住了没有?”

画眉和百灵面面相觑。不过两个都是做到大丫鬟的,自然没有笨蛋,只愣了一下就连连点头。躺着进来的是画眉,之后再从郡王府走出去,这自然是郡王妃医术高明。至于竹青…人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你刚才看着,人已经——没了?”崔夫人看看窗外的天空已经全黑了,即使桃华答应去为崔知府诊治,也要明天一早才能出发了,早知道竹青是治不好的,还不如不送她来,现在既连累了郡王妃的名声,又耽误了时间…

“奴婢瞧着是没气了…”其实主要是郡王妃停手了,百灵估摸着,这就是说人没救了。

“那郡王妃怎么还没出来?”崔夫人快急死了,真恨不得现在就套个马车,送桃华离开京城往福州那边赶。

百灵正要说话,一个小丫鬟从外头跑进来,径直往里头去了:“王爷,王妃,宫里有人来宣旨。”

这旨意是皇帝的一道口谕,让桃华即刻动身,跟太医院院使一起,前往福州去为崔知府诊治。毕竟他也是为国力战而重伤,现在向朝廷求援,朝廷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崔夫人听见这道旨意,只觉得一口气忽地就松了下来,腿软得险些站不起来。沈数却皱起了眉头,向初一使了个眼色。初一立刻向那内监手里塞了个荷包,送人出去了,片刻之后回来道:“原本皇上只派了院使,是太后让王妃同往的。”

“太后想做什么!”沈数心里极是不悦。他就觉得不对劲儿,桃华这会儿正主持种痘事宜,只等痘苗制好就要在京城中开始种痘了,何况宫里还有袁淑妃和陆宝林两个孕妇,皇帝是不会在此时将桃华指派出去的。毕竟这位是郡王妃,并不是太医,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要她去医治的。

“应该就是想找我麻烦吧…”桃华觉得这答案很明显,“都说崔知府已经群医束手,我过去了,其实也未必救得了…”做医生的就是如此,治好了一百个人家未见得记得住,若有一个治不了,就好用来做文章了。

“皇上只下了口谕——”沈数沉吟着,“院使那里才有圣旨,可见皇上也料着此事。”如此一来奉旨前往的就是院使,桃华不过是去帮忙的,真治不好也问责不到她头上。

“无论如何,我还是去看看吧。”桃华叹了口气。一个竹青已经不治,崔知府那里,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这会儿就走?”沈数看看天色已经全黑,这时候出京城,只能赶夜路了。

“救人如救火,时间是不等人的。”太医院院使奉的是皇帝的圣旨,自然是连夜出发,桃华虽然只是跟着去帮忙的,也总不能拖在后头。

旨意都已经下了,沈数纵然舍不得也不好拦阻:“我不能去,你把初一和十五都带上。”

“奉旨出行,皇上那里自然会派人的,叫初一跟着我,十五还留在你身边,横竖他也不好这样急急赶路的。”桃华想了一想,“那药你还要按时用。”这一出去,针灸又要停了,若总是这样,还真是个麻烦。

这里沈数一直把桃华送出城门不说,宫里太后却阴沉着脸砸了一只用了没几天的玉碗:“她真是好大胆子!”

青玉弯腰去收拾地上的碎片,小声道:“或许皇后娘娘只是拿去备用,并不曾真的…”这话说到一半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皇后偷了秘药去,不用只是放着?只有傻子才会信吧。

太后当然不是傻子,脸色沉得能刮下一层霜来:“她定然用在了袁氏身上!”这才是她最愤怒的事情——袁氏能不能生是小事,可她当时明明已经跟皇后说过,袁氏这个孩子必须要容下,皇后却阳奉阴违,竟私下里偷了她的秘药拿去下给袁氏!从什么时候开始,皇后竟然已经不听她的了,而且,还能做戏得如此自然,连她都瞒过了?

想起这些日子皇后那刻薄嫉妒的模样,与平日里根本没有任何异样,太后就觉得心里有些发凉——皇后几时这样会演戏了?

其实皇后不怎么听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比如说蒋梅华那次小产,她就与太后意见不同。太后原想着叫蒋梅华生下来,养在皇后宫里,可皇后却直接去弄了只猫来。然而那时皇后是很明显地表现出不愿,之后不待太后压服她便做了这事儿,从头到尾,她的表现太后都看在眼里,心里也明白蒋梅华这一胎保不住。

可这次,太后几次有些担忧,可皇后的表现总是及时合理地嫉妒和刻薄,太后竟然根本没有看出端倪。一直以来她总觉得皇后在她掌握之中,到了此时才突然发现,皇后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她了如指掌的皇后了。

青玉小声道:“但郡王妃也没诊出什么端倪来…”

“不可小觑。”太后冷冷地道,“蒋氏现在或许未曾诊出什么来,但她将赵氏的医案也一并取去,只怕已经疑心了。”

青玉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郡王妃年纪虽轻,医术却出众,别人诊不出来的病,她未必就诊不出来。

太后略有些烦躁地拍了拍座椅扶手,片刻之后冷声道:“把袁氏这一胎处置了吧。”

青玉怔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娘娘——”之前不是一直说要保这一胎吗?现在若是怕人发现,不是更应该保住吗?

太后瞪了她一眼:“不趁着蒋氏离京这些日子处置了,难道等她回来吗?”难得有这么个机会,让她把蒋氏支了出去,自然要快些动手了。

青玉有些事是不知道的,但她却知道,袁氏现在就有小产迹象,多半是皇后下药的量不对。这秘药必得每次只用少许,才能不落痕迹,可若是用得多了,难保不被诊出来,想当年贤妃那一次,她就是心急了,险些被人拿住把柄,若不是及时有了对策,现在坐在太后这位子上的,也未必是她了。

说起来,或许于家真的是跟蒋家犯冲呢,当年给贤妃那个贱人诊治的,不就是那个蒋小太医吗?竟然真让他把那母子两个都保住了!如今那个野种还出落得一表人材文武双全,若不是最后贤妃死了,那野种也落下了眼疾,先帝临死之时会不会突然起意立他做太子,还不好说呢。毕竟殷家人手里有十万西北军,真要是来个奉旨拥立,又有她的把柄在手…

直到如今,太后想起当年的事来,都觉得有几分后怕。那时候她也还年轻,就如眼下的皇后一样,遇事也沉不住气。岂不知有时稍稍疏忽大意一点儿,或许就会酿成大错!皇后如今上头有她护着,不知是多大的福气,自己还不知珍惜。想当年,她上头有谁?老太后根本连先帝都不喜欢,更不必说她这个庶子媳妇了,不给她下绊子就是好的。幸而老太后身子不好,没几年就去了,她才真过上了自在日子。

“这时候乱不得啊…”太后喃喃地道。宫里连个皇子都没有,于家就是有心拥立,又拥立谁呢?皇帝有两个弟弟,一个沈数不必说了,另一个正亲王,当年是二皇子,但因为体弱多病,所以立皇子无望,如今顶着个亲王衔闭门不出,在家里享清福,别说朝堂上没有他的声音,就是京城里如今还知道正亲王的都不多。

不过说起来,虽然正亲王身子最弱,如今却就是他有两个儿子,虽然年纪还小,身子似乎也并不怎么健壮,但毕竟也是有子嗣的,倒比兄弟们更强些。

只要陆宝林生下儿子就好了。太后的心思不由得飞到听雨居去了。说起来皇后这次虽然胆大妄为不听话,但在陆宝林的事上总算还没有昏头,只要手里有了一个皇子,于家就进退自如了。

“陆氏那里,给我看好了,断不许出什么岔子!”

“是。”青玉觑着太后的脸色,陪笑道,“都说陆宝林怀的是个皇子,只要平安生下来,皇上就有了子嗣了。”

“还有三四个月呢。”太后淡淡地道,“这时候就说是皇子,也做不得准。”

青玉知道太后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实在盼着是个皇子,便笑道:“陆宝林肚子尖尖的,见过的人都说是男胎呢。”

其实不只看肚子,太后叫太医院院使去诊过,也说有六七成是个男胎。太后虽然知道孩子不生下来便不能确定,然而院使是有经验的,人又谨慎,他说六七成,那差不多就是九成的可能了。

青玉见太后露了点笑容,心里才松了口气。这两年来太后实在是老了许多,她每日给太后梳头,就见白发越来越多。

太后素来保养得好,日子过得又舒心,虽说年纪不小,白发却极少,偶尔有一根半根,梳头时在黑发里一藏就行了,谁也看不出来。然而就这一两年间,太后的白发越来越多,尤其是两鬓,开始费些工夫还能藏得住,现在却是再怎么想法子也不能全藏起来了。

这一点,连承恩伯于思睿也发现了,没见他如今进宫比从前频繁,还听了太后的话,将府里的姬妾悄悄遣散了一部分,又开始挑选过继的男童。只皇后一个人还什么都没发现,闹腾得倒更厉害了。这若是陆宝林真生下了皇子,也不知皇后是会就此安生,还是仗着手中有皇子,就闹得更厉害?

青玉胡思乱想着,服侍太后歇下,自己出去找人了。既然太后说要在郡王妃回来之前就将袁淑妃肚里的胎儿处置了,那可得快一点儿。毕竟钟秀宫被皇帝看得牢牢的,纵然太后在后宫多年,到处都安插了人手,但要做这样的手脚也费点儿工夫。幸好福州知府听说伤得极重,就算郡王妃过去,没有十几日怕也回不来,总还是有时间的。

然而事情总是跟人们想的不大一样,桃华出门六天,就回了京城。

“果然是救不了?”沈数正在书房里跟邬正说话,闻听桃华回来,急忙回房,一见桃华的脸色,就知道崔知府定然是不好了。

“伤口没有处理干净。”桃华摇了摇头。

崔知府是厌氧菌感染,外头的伤口不大,但内里已经有大面积组织坏死,桃华最终冒险采取了切除坏死组织的办法,但崔知府身体已经很弱,在做过手术后几小时就身亡了。

沈数嘴唇动了动,但看桃华疲惫的神色,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你快洗漱一下,好好休息,我去宫里给皇上回一声。”太医院院使已经回宫复命了,桃华按说只是个帮忙的,用不着专门进宫。然而人回来了,去跟皇帝回个话也是应该的,免得被人说失礼。

桃华怎会没看到他的神情,微微一笑:“你是怕有人说崔知府是我治死的?”毕竟她见到崔知府的时候,他还用参片吊着一口气,而等她做完手术就死了,没人趁机生事才怪呢。

沈数握了握她的手:“我知道你是想救他的命。但是外头的人…再说,崔家只怕也…”他现在可信不过崔家这些人。

“崔家应该说不出什么。”桃华靠在他肩上,这几天赶路也颠得骨头都要散了,一个手术更做得身心俱疲。毕竟她不是专业的外科医生,在医学院虽然也上过课,在西北又借着丁郎中授课的机会重新复习了一遍,可非专业就是非专业,不能比的。

“为什么?”沈数皱眉,“你不可将人想得太好。崔家母女…”桃华当街救人,都能让她们怨恨,更不用说这次崔知府死了,崔家的天就塌了。

“崔敬与我们同去的。”桃华淡淡一笑,“我跟他签了一份《手术协议书》。”在西北的时候她就想推出这个东西的,然而那时候主要是给伤兵治疗,没人找麻烦,后来又因为推广种痘的事回了京城,竟没顾得上。

“什么书?”沈数就算在桃华这里听过不少新鲜词汇,一时也没搞明白。

“就是写明了做这个手术的原因,病人当时的身体状况,手术做完后可能会出现什么情况…”桃华叹了口气,“崔敬看了这些之后,仍旧同意做这手术,签字画押,我才动手的。一式三份,一份在崔敬手中,一份在我这里,另一份由院使上禀皇上了。”

“还有这种东西?”沈数有些惊讶,“你如何想到的?”

桃华心想这个在前世简直不稀罕,嘴上却道:“其实在西北时我就想过此事。外头做生意也要订个契书,那还只是银钱之事,像这人命大事,反而空口无凭,岂不荒唐?”老实说,她也不怎么放心崔家人。竭尽全力为病人医治,不因为可能会影响到自己的名声就放弃一些方法,这是医者的良心,然而也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能随便就被白眼狼咬一口。

沈数舒了口气:“这便好了,我进宫再与皇上说一声,你且歇着吧。”他顿了一顿,转身走了一步又转回来,握着桃华的手道,“我知道你尽力了。”

桃华把头抵在他肩上,低声说:“其实我做那个手术时就知道多半还是不成的。”没有无菌室,没有抗生素,创口面积如此巨大,能活下来的百中无一,何况崔知府已经高烧数日,本就奄奄一息了。就像在西北时,因为缺乏药物和设备,也有许多伤兵在他们全力救治之后,仍旧死去…

沈数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能感觉到桃华的无力和难过,但是毫无办法。想了半天,他只能说:“你已经救活许多人了…”

桃华因为他的话笑了一下,坐直身子:“是的。”她已经尽力救活了很多人,以后还会尽力再救更多的人,对一个医者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此刻,崔府之中却是一片哭声。崔夫人眼睛都有些发直,扯着两个儿子不松手:“怎么,老爷怎么就去了呢?不是说,不是说人还活着吗?太医院院使和郡王妃都去了,怎么人反倒没了?”

崔敬这来来回回的也是身心俱疲,强忍着悲痛道:“父亲身子实在太虚,院使看了也是束手无策,郡王妃说要试试手术,将伤处腐坏的肉剜去…”他说到这里已经不忍心往下说。当时剜下的肉他是看过一眼的,好大一堆,什么人身上挖下这么一大块怕也不能活了…

“将肉剜去?”旁边的崔幼婉突然抬起头来,“父亲身子本来就虚,如何还能再剜肉?这,这该不会是因为剜了肉才…”

崔家的次子崔敏是一直守在崔知府身边,又陪着人往京城来的,对崔知府的病情知道得最为清楚,听小妹这样说,便摇头道:“郡王妃说,若是不试试这法子,父亲也——拖不了多久…”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吗?”崔幼婉呼地站起来,“她难道是神仙不成?可是细算算,她有多少治不好的人?竹青还不是死了?就是在西北,听说她也没治好那什么炭疽和天花啊!”

崔敏皱眉道:“妹妹,话不能这般说。当时福州城里所有的郎中都不敢下药,院使也…”如果不是院使也表示只能准备后事,他们兄弟两个也不能让郡王妃动那个手术啊。

崔幼婉眼里却迸出冷光来:“院使?院使怕跟她是一伙的吧?当初在西苑行宫承恩伯暴病,院使开始也未治好,后来忽然改了方子人就活了,听说是收到了一张纸条。”

崔夫人怔了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崔幼婉窒了一窒。她当时是为了打听沈数的行踪,拿自己的私房买通了行宫的宫人,纸条的事儿是那宫人无意中看见的,因为拿了崔幼婉的银钱,又说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便拿些别的来充数。

说起来这件事也是无巧不成书,宫人的确发现院使收到一张纸条,可这纸条是从哪里递出来的,她并不真的知晓,只是凭着当时桃华就住在附近,随口臆测,应付崔幼婉罢了。横竖空口无凭,就算崔幼婉拿这事儿去说,她也可以不承认。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巧,这宫人臆测的答案居然就是真的。而崔幼婉又恰好真的相信了她的话…

“妹妹,此事口说无凭…”崔敏还是觉得不对,“毕竟郡王妃从京城赶去为父亲诊治,是一片仁心…”人家是王妃,不是郎中啊。

“那是皇上有旨意,她才去的!”崔幼婉立刻反驳,“当时在郡王府里,她根本就不想去。母亲那样求她,她还不是先要治竹青那丫头?结果怎么样?竹青根本治不活!”

“别再提竹青了。”崔夫人瞪了女儿一眼,竹青的死跟崔幼婉脱不开关系,这避都避不及呢,还一个劲儿地提,“不过,郡王妃当时确实并不热心去救治老爷。”

“母亲——”崔敬叹了口气,掏出一张纸来,“现在说什么也无用,郡王妃做那个手术之前,跟我签了一份契书。”

☆、第191章 死胎

福州倭寇侵袭事件,惊动了京城。以于阁老为首的官员们普遍是指责陆大将军失职,而称颂身亡的崔知府,说他力战不退,保一城平安,堪为一地官员之楷模云云。

“于家是想把陆大将军拉下来。”沈数做为一个并无实职的郡王,还是被皇帝所“忌惮”着的,理所应当地没有朝堂上站班论事的资格。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知道朝堂上的消息,包括那些官员们说出口和没有说出口的。

这是在城外的一处皇庄上。皇帝专门划出这个庄子,用来饲养挑出的牛,制取痘苗。

这样的事情,桃华当然要亲自动手。因为皇庄离京城略有些远,且为防万一造成传染,她索性收拾东西准备直接住到皇庄里。她手下现在有从惠民药局和太医院挑出来的十二名助手,等到正式开始种痘的时候,还可能再招收和培训一批人。

“于家不会是盯上了陆大将军手里的兵权吧?”桃华拔出最后一根银针,抹了抹额头的汗,给沈数按摩起四白穴来,“陆大将军那里可是抵御倭寇的,他在东南沿海带兵多年,跟倭寇作战经验丰富,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顶替的。”

这就跟定北侯府是西北不可或缺的一样。这么多年于家难道不想把定北侯府拿下来吗?可是与北蛮作战不是什么人都行的,京城里也有武将,可并没跟北蛮打过,万一推上去却指挥不当吃了败仗,北蛮踏破边关,那是可能一路直冲关内甚至打到京城的,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倭寇比北蛮说起来情况略好一些,主要因为他们人少。毕竟中间隔着茫茫大海,能坐船漂洋过海冒着生命危险来劫掠的亡命之徒还是少数。然而也就是因为隔着茫茫大海,所以他们行踪不定,比北蛮骑兵更难以捉摸。跟他们打交道,需要更多的细心、耐心和经验。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桃华不打仗也知道不是人人都能做指挥官的,哪怕你有绝世武功也不行,“万一出了事,倭寇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从古至今,倭人都是这个样儿,一脉相承,从未改变过。

沈数冷笑:“于家眼里又何曾有百姓了。”于阁老年轻的时候不知是头脑还清醒抑或是更需要个好名声,为官还是不错的,到了年老之后争权夺利之心渐盛,已经盖过了为国为民的公心,行事也越发的不择手段了。

“陆大将军上了个折子,那日倭寇上岸,疑似沿海的一个千户所有所懈怠。那个所里的千户,与于家来往甚密啊。”

桃华悚然:“他不会是有意放倭寇登岸的吧?”

沈数笑得更冷:“这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这意思就是说,绝对是有故意的嫌疑。桃华不由得愤怒起来:“他怎敢如此草菅人命!”倭寇上岸就意味着死更多的人,“于家如此,别说做官了,就连人都不配做!”

“山东之事,难道他们就配做人吗?”沈数冷冷地道,“于阁老已经有些丧心病狂了。这半年,他将于铤送去了东南卫所,只怕打的就是陆大将军的主意。当初陆大将军婉拒了与于家联姻,只怕于家早就记恨上他了。”

党同伐异,这是政客很喜欢做的事,至于百姓要为此付出的代价,他们并不考虑。

“这些年来他们都没这么干,怎么现在突然对兵权如此急切?”桃华想了想,还是问道,“他们难道是想…”拥兵作乱?

沈数摇摇头:“太后和皇后还在,于家其实不必如此。”只要将来皇后做了太后,将太子掌握在手中,于家就可以将富贵权势延续到第三代帝王,并不必干什么拥兵作乱的事。

但是,不必做,和手中无兵权想做都不能做,那是两回事。尤其是如今于阁老年纪渐大,于家后继无人,而皇帝却渐渐不如从前那么易于掌握的时候。当然,也因为皇后到现在都无子,将来的太子花落谁家,尚未可知。

“于家,是渐渐慌了。慌了,就要出错。”沈数缓缓地说,“皇上花了十余年的工夫,终于要等到这一天了。”

皇上虽然贵为帝王,手里握的却是一副烂到不能再烂的牌。没有母家的支持——皇帝的生母是个宫女,早就死了,家人更不知在哪里,就算知道也没用。没有妻族的支持——他娶的是于家女,于家对他的支持仅限于登基之前,登基之后就成了控制。没有兄弟的支持——成亲王闭门不出,沈数远在西北,何况天家无父子兄弟可言,真要细论起来,还有仇呢。

皇帝所有的,只是耐心和时间。

桃华叹了口气:“这朝堂是要乱了吗?若是乱了,受苦的都是百姓。”

“皇上也不想乱,所以不能用雷霆手段。”沈数也叹了口气,拉住桃华的手,“只是,皇上绝不能容于家再这般把持朝堂了。”

“这我知道。”桃华摇了摇头,政治这种事儿,她真的不懂,“罢了,我也不懂这些事,只是东南沿海那边,可不能轻易换人。”

“皇上自然不会答应。”

“那就好了。”桃华把银针放到一边,等薄荷收走去消毒,“我明儿就要去皇庄住了,到时候,你怕是要天天跑了。”针灸不能停。

沈数拉着她的手不放:“我就说跟着你住过去就是了。反正我现在也不怕会得天花。”

桃华也有些犹豫,如果沈数能住过去当然好,至少不用每天来回跑:“可是这事儿——你若是住过去,少不得有人说闲话。”

“说就说——”沈数刚说了三个字,外头就来了消息,“王妃,袁淑妃小产,皇上召王妃立刻进宫!”

钟秀宫外殿,太后和皇后都坐在那里,听着里头传来的喊叫声。袁淑妃用饭时不小心打翻了一碗汤,热汤溅在身上,袁淑妃被烫得惊跳起来,却绊倒在地,这便动了胎气。

皇后坐得笔直,手指间悠悠地绞着条帕子,脸上没什么表情。

青玉侍立在太后身后,有些心神不定。太后让她趁安郡王妃出京的时候赶紧把袁淑妃这一胎处置了,谁知道郡王妃回来得那么快,而袁淑妃又被皇帝护得太紧,直到今日才有了机会。

外头传来轻轻的击掌声,皇帝大步流星地走进殿里,劈头就问:“淑妃如何了?”

青玉一眼瞥见皇帝身后的人,心里顿时一紧——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皇后自然也看见了,手指绞紧了帕子,勉强答道:“太医们都在里头呢。安郡王妃怎么也来了?”

皇帝并未回答她,回头向桃华道:“郡王妃进去瞧瞧。”

皇后干咳了一声:“郡王妃虽通医术,可毕竟自己都未曾有孕过,如何能去给淑妃接生呢?里头自有产婆,皇上还是——”

她还没说完话,桃华已经答应一声,向太后行了一礼,抬脚就进内殿去了。皇后下半句话噎在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还是太后缓声道:“皇上别急,虽说动了胎气,可淑妃也有七个月的胎了,俗话说,七活八不活,太医们都在,自会尽力保住孩子的。”

“母后说的是。”皇帝仿佛听见这样的话得到了几分安慰,情绪略微平静了些,捡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青玉心里忐忑不安,只听着里头的喊叫声越发凄惨,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产婆白着脸出来回话:“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淑妃娘娘——淑妃娘娘…”

“到底怎样!”皇帝猛地站起身。

“娘娘怀的是男胎,可——可落地就,就…就没了动静…”

皇后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这会儿猛地放下,几乎觉得有些晕眩:“是死胎?”竟然真是个男胎,若不是她早下手,真让袁氏生下长子,事情可还如何收拾?

皇帝的脸色却极其难看:“是谁布菜端汤的?”

杜内监从外头进来:“回皇上,端汤的宫人…已经上吊了。”

皇后听到这里才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儿。依这么说,今日之事——可这不是她安排的呀,她只是叫人下了药,眼瞧着袁氏这一胎就要保不住,为何今日又出了这事?她原还以为是袁氏运气不好呢。

“查!”皇帝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让郡王妃给淑妃好生诊诊脉,仔细调养。”

仔细调养?还想养好了身子再生一胎?皇后暗地里撇了撇嘴,却道:“皇上说的是。养好了身子,以后还能为皇上开枝散叶。来人,去我库里取两根好参来,还有前些日子外头贡上来的白燕也取两斤,叫钟秀宫小厨房日日炖给淑妃吃。”

太后一直稳稳坐着,直到这时才道:“燕窝补身极好。人参虽是好东西,却不可随便用。还是等蒋氏诊过了脉,开出调养方子来再说吧。”

这会儿几名太医已经战战兢兢地出来,院使带头,跪地道:“臣等无能…未能保住龙胎,淑妃娘娘身子伤损,怕是——怕是日后很难有孕了。”

啪地一声,皇帝摔了手边的茶盅,满殿里顿时鸦雀无声。

皇后心中趁愿,脸上却沉下来:“你们一群太医,竟保不住龙胎?依本宫说,都该拉下去打死!”

“罢了。”太后叹了口气,“太医也尽力了。淑妃这一胎本就怀得艰难,又摔了一跤…”

皇帝突然站起身来,抬脚就往内殿进去了。皇后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皇上,那血房可进不得——”

皇帝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身影一闪就不见了。皇后的脸顿时拉得老长,转向太后:“母后,这事可不能由着皇上的性子来,进了血房,那是不吉。皇上身关江山社稷…”

“好了。”太后打断了她的话,“皇上定然有分寸。淑妃小产伤身,皇上关切也是常情。我累了,你也还有宫务,都回去罢。”

皇后狠狠盯了一眼内殿的殿门,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起身走了。扔下一群太医跪在地上,等殿内没了人才彼此瞧着松了口气——看样子是不会因为淑妃小产而被治罪了,还是赶紧走吧,至于淑妃,就交给里头的安郡王妃了。

皇帝当然没有进血房,因为袁淑妃已经从产房里挪了出来,移回了自己的寝殿,桃华正在给她诊脉。

“如何?”皇帝在她身后沉沉地问。

桃华放开手:“淑妃这一胎的确伤身,日后…”她知道皇帝想问的是什么,但她刚才看过生下来的死胎,虽然比正常胎儿要小,但头部大致还算正常,跟赵充仪生的畸胎还不一样,并不能做为证据。

旁边的流苏听见这句话,只觉得腿都软了。袁淑妃再得宠,如果日后不能生育,前途也就没了。何况这次本来就小产了一个男胎,若是袁淑妃再伤了元气,她们这些伺候的下人将面对皇帝多大的怒火,小命还保得住么?

皇帝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去了偏殿,这才冷冷地道:“朕没想到,她们竟提前动手了。”

“皇后这又是何必…”药都下了,再弄这么一场不是多此一举么?

“不是皇后,是太后。”皇帝淡淡地道,“朕说她为何这般热心,一定要让你去给崔济民诊治。”原来是想把人支开,免得胎儿万一有什么破绽落在蒋氏眼里。这次也算于家运气好,虽然蒋氏提前回来了,可胎儿却没留下什么明显的征兆。

“那皇上——”

“朕有皇后的宫人下药的证据。”皇帝在这片刻之间已经收起了怒气,跟刚才在殿外大发雷霆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可是只惩罚了皇后并没有什么用。”太后还在,于家还在,只要没有废后,就等于什么都没做,反而跟于家撕破了脸。

“皇后谋害子嗣,难道不能废吗?”普通人家的主母谋害妾室的子嗣尚且是有罪的,更何况皇帝到现在还没儿子。

皇帝笑了一声:“现在谁能证明这一胎小产是因为下药呢?”大家都知道是因为服侍的宫人泼了汤才惊到了袁淑妃,与皇后并没关系。

桃华看了看皇帝冷峻的侧脸。连她这个局外人心里都不禁有几分失望,皇帝用自己的骨肉吊了皇后这么久,到了最后却又失败了,皇帝心里又该是个什么滋味呢?

寝殿里传来了隐约的说话声,是袁淑妃醒了。皇帝站在那里,却并没有挪动脚步过去看看的意思,桃华当然也就只能站着不动,侧耳听着那边的语声。

“娘娘,太医说娘娘要好生调养…”流苏当然不敢告诉袁淑妃她不能再生了,只能委婉地劝慰,“娘娘先用点东西吧…”

“我的孩子呢?”袁淑妃声音木然。

流苏的声音就带了点儿哭腔:“娘娘不要太难过,养好了身子,日后…”说到这里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哪还有什么日后呢?

“是啊,日后…”袁淑妃却突兀地笑了一声,“这孩子跟我没缘分,去了也好,去了也好…”

流苏疑心她这是被刺激得太厉害有些疯了,然而仔细观察,袁淑妃虽然面色憔悴苍白,但神色却还是正常的,并不像疯癫的模样,反而比前些日子还冷静些似的。就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倒获得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轻松。

这态度不像疯癫,可也不是正常孕妇小产之后该有的反应,流苏心里吊着,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生怕再刺激了袁淑妃,连忙转身去端了一碗粥过来:“这是红枣银耳胭脂米粥,娘娘先喝一碗。”

宫里的胭脂米都是御贡的,煮出粥来颜色红润如桃花,配上红枣银耳,才端上来就飘溢出一股子甜香的味道,引人食欲。袁淑妃接到手里,却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东西,怎么瞧着黑糊糊的…”

流苏怔了一下。宫里的粥怎么可能熬得黑糊糊的,岂不是要倒主子的胃口么?而且这粥也根本不黑啊,明明颜色是极好的。

“怎么,这是瞧着我小产了,立刻就来敷衍我了?”袁淑妃却错认了流苏的态度,一抬手就将碗摔了,“打量着我不行了,就不想伺候了?”她是失去了孩子,或许这一辈子她也不会有孩子,可是她也算想明白了,皇帝需要她跟皇后抗衡,只要皇帝还需要她,她就能在宫里生存下去。以后的事情太远,她得把握住眼前才行,如果现在她就倒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流苏连忙蹲下身去收拾,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娘娘,这粥,这粥——”这粥明明是好的啊,“奴婢再换一碗来。”算了,失了孩子心情不好也是有的,这时候有什么可争的,摔了这一碗,再去换别的粥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