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她突然想到,倘若皇帝觉得自己皇位稳固,安郡王不可能再与他争位了呢?那时候对手也能变成助力,只要他们有共同的敌手就行。正所谓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天下如此,皇室之中,更是如此。

而这个共同的敌手是谁?毫无疑问只有于家!这些年来在朝堂上是于家的门生故旧把持,后宫之中又是于家的女儿掌握,当初只觉得这般才能让于家地位稳固,现在想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皇帝心里难道就没有怨恨么?

怨恨当然是有的,只是因为皇帝未曾表示出来,太后便未曾放在心上。或者说得更坦白残忍一些,只因为皇帝并没有将这种怨恨付诸行动的能力,所以太后便视而不见了。但是皇帝毕竟已经不是当年十八岁刚刚登上皇位,还需要人在背后扶持的那个年轻人了,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渐渐要脱离开于家的掌握,假如这时候于家反而把手攥得更紧,那结果会有两种:第一,他们可以重新掌握住皇帝,第二,就是皇帝更加用力反抗。现在,皇帝选择的是哪一种呢?他会为了摆脱于家,宁愿去相信安郡王吗?

太后越想越深,手里还拉着崔幼婉的手,却把她给忘记了。皇帝也像根本没看见崔幼婉似的,满面含笑坐着,只把个崔幼婉半弯着身子晾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幸好旁边还有个皇后。方才关于王府长史的话她是根本没往心里去的,或许即使听进去了,也根本想不到其中有什么深意,只是看着太后忽然不提这侧妃的事了,心里着急起来,便欠了欠身笑道:“王府长史虽说是总管王府事务的,可终究不好管到后宅里去,更不能贴身伺候安郡王。妾身听说,安郡王这次回京,身边原有的贴身丫鬟都没跟来,这可不成啊。”

皇后其实在娘家的时候也没少读书的。于家在立太子之前就谋划过未来的皇后之位,家里几个适龄的女孩儿虽不敢说是自幼就按照皇后的标准来教导,也是读过不少原不该女孩儿来读的书。譬如说本朝的官职什么的,皇后也是能如数家珍的,说起王府长史的责任倒是半点没错。

皇帝也就半转过身子来对着她,淡淡地道:“郡王府里,难道还少了丫鬟不成?”

“皇上不知,这原用惯的贴身丫鬟,照料起来自然是周到,若是换了人,连主子的喜好怕都不知,如何能好生伺候呢?”皇后一听皇帝说这话就来气,勉强笑道,“再加上安郡王妃要替皇上去管这种痘大事,就更顾不上后宅了,恐怕少不了有怠慢安郡王之处呢。所以母后想着挑个合适的人过去立为侧妃,管一管王府庶务,也是替安郡王妃分忧。如此一来,安郡王有人伺候,郡王妃也能无后顾之忧,一心替国计民生出力,岂不两全其美呢?”

这话说得倒也漂亮,可见皇后若是肯用点心思,还是能说点场面话的。至少皇帝一时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她,只能瞧了她一眼道:“皇后有心了。只是安郡王自己尚未提过此事,何况他娶了正妃不久,立侧妃倒也不急。”

这话说得别有一番意味,然而皇后若是不想看人脸色的时候,简直就是有自动隔绝的能力,径自道:“这话安郡王怎么好自己提的,自然是母后先替他们想在了前头。皇上看崔家姑娘如何?方才说过话的,母后喜她温柔大方,又通读书,又会管家理事,正是好人选呢。”

皇帝这时候才瞥了崔幼婉一眼,微微皱眉:“崔知府尚未过头七…”

崔幼婉被这一眼看得一阵脸热。她又何尝不知,父亲热孝未满就谈婚论嫁,这种事放到外头去说总归是站不大住脚的。按理说这种事该是崔夫人与太后商议,她本人只该表示父亲过世伤心欲绝,无论如何也要守孝三年才肯谈婚嫁之事才对。自然太后召她进宫她不敢不来,然而皇帝这一眼简直是扒了她的脸皮,这一刻只恨不得地上有个洞可钻。

太后连忙拍了拍她的手,嗔道:“皇帝怎么当着这孩子的面说这个。她失了父亲,正是伤心的时候。可是时间不等人,她都及笄了,到现在都还没有定亲,三年之后就十八了,还能找什么合适的人家?崔知府为国捐躯,皇帝对他的家眷自然应该好生照料,给这孩子安排个归宿,岂不是最能告慰地下之人?这孩子实在是个好的,我原还想在于家子弟里头挑一个,只是见了才知道,那一个个不成器的,哪里配得上呢?想来想去,她姐姐从前是先帝指给安郡王的,只可惜早早的去了,如今把妹妹嫁过去,也算是了了先帝的心愿,称得上一段佳话。再者这会儿安郡王府正缺一个能帮着蒋氏分担的,依我说,就叫内务府准备起来,等过了七七,把人接进府去吧。”

说着,她就转头去看桃华:“蒋氏,你不会不愿意吧?”

皇后在旁边迫不及待地补了一句:“母后都定了此事,谁敢不听?”她突然之间灵光一闪,福至心灵地接了一句,“何况蒋药师那样的人家,想也养不出这样不容人的女儿来,否则皇上当初又何必指了她做正妃呢。”

愿意你个大头鬼!桃华在心里默默地骂了一句。但不得不说,皇后最后这句话算是够聪明。无论桃华本人怎么不在意,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妒为七出之条,若是她传出妒嫉的名声,连蒋锡都要落个教女无方的名声。

皇帝微微皱了皱眉。当初明明是太后设计要让沈数娶蒋氏的,皇后却倒打一耙,把这事儿栽到了他头上,还借着他来压蒋氏。然而当着这许多人,他也不能拿出真相来反驳。正想要说句什么,桃华已经笑了笑道:“既然母后看中了崔二姑娘,只要崔家愿意,我自然没有不愿的道理。”

崔幼婉心中一阵狂喜,却见桃华似笑非笑地瞥着她的母亲,悠悠地道:“毕竟崔大姑娘知道了也会高兴吧…”

桃华第一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崔幼婉一心都在等待答案,紧张得根本没有注意她话里的端倪。现在心愿得偿,兴奋之余她终于听出了桃华话里的意思,陡然之间后背就浮上了一层细汗——崔大姑娘,她的姐姐,已经报了暴病而亡的前准郡王妃,现在还在她家里呢!

难道说,安郡王妃已经知道姐姐没有死?崔幼婉只觉得后背上的汗仿佛变成了一根根的细针,扎得她坐立难安。她下意识地向崔夫人看过去,却见崔夫人目光也是游移不定,显然也有些慌了。

崔幼婉试图安慰自己这只是多心而已。崔秀婉在猎场私逃的时候,蒋氏已经动身前往蓝田去治疫了,根本不可能知道。而崔秀婉回来得更是突然,除非蒋氏有人日日夜夜地盯着崔家,否则崔秀婉今早才进城,蒋氏万不可能消息如此灵通的。

别怕,别怕。崔幼婉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捏着丝帕的手指却连指节都发白了。

太后倒因为桃华痛快的答应而有些惊讶,虽然她早就确信自己今天肯定是胜利者,但也没想到能赢得这般轻易,尤其是皇帝还过来了。蒋氏难道不是应该让皇帝替她回绝了此事吗?

不过这惊讶也就是一掠便过去了,本来么,她既是太后,又是蒋氏的婆母,给沈数纳一个侧妃,蒋氏还敢违抗不成?饶她有百般借口,也不过是徒劳罢了,倒不如现在这样痛快应下,还博一个好名声。

“既是这样,叫内务府这就置办起来吧,虽说是侧妃,也是有正经封诰的,崔知府又是为国捐躯,依我看,就按亲王侧妃的定例来吧。”太后又补了一句,拿起方才充做见面礼的一枝玉钗,亲手给崔幼婉插在了发间,“等择定了吉日,我再添妆。”

郡王侧妃与亲王侧妃从诰封品级上来说都是正四品,然而定例上却是不同的,太后让崔幼婉用亲王侧妃的礼制,从大面上来看并不逾制,却是特别的优待。尤其又说到添妆——桃华成婚的时候,太后尚且没有给这个正经儿媳添妆,如今给一个侧妃添妆,简直是明晃晃地偏袒了。

陆盈在座位上咬住了嘴唇。后宅之事本来就是东风西风,根本没个安宁,如今太后这样支持一个侧妃,可想而知安郡王府不会有什么安宁日子过了。

桃华倒是笑眯眯的完全不在意的样子。皇后在旁边看了,只觉她是强颜欢笑,心里顿时痛快起来,大方地跟着太后道:“到时候本宫也要好生送一份添妆,放心,定然让你体体面面地出嫁,也让你父亲在地下能闭得上眼。”

崔幼婉眼圈一红,盈盈下拜:“民女谢太后娘娘,谢皇后娘娘。”

太后和皇后都说要添妆了,下头的妃嫔们少不得也要跟着表示表示,一时殿内乱纷纷的都说要给,不少人都借着机会偷偷去看安郡王妃的脸色——刚刚才说跟安郡王恩爱,这会儿就被安了个侧妃在身边,可不知是什么心情呢。

就连皇帝都忍不住用眼角余光观察桃华,却见她一直含笑坐着,好像对崔幼婉完全不在意似的。皇帝一时也看不出她究竟是强做镇定,还是当真没感觉到崔幼婉的威胁,又或者是胸有成竹,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再提此事。

一时宫人们把各宫做好的面燕之类端上来,一番斗盘,果然又是太后宫里的夺了头筹,众人随即移步花园之中,那里长亭内早就备好了寒食宴,正好一边宴饮,一边赏亭畔的牡丹。

既是寒食,便是开宴也都是些凉食,太后扶了崔幼婉的手走在前头,桃华乘机稍稍落后几步与陆盈并肩,低声道:“都是凉东西,你少吃几口做做样子也就是了。”

陆盈点了点头,瞅着四周没什么人,忙道:“这事可怎么办?”

“你不用担心。”桃华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手,“安心养胎,照着我说的法子做,好好生个健康的孩子才是正理。你生产之时,就怕我不在京城,必要当心才好。”

陆盈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才稍稍放心,仍忍不住道:“可你也须要当心,别看她只是侧妃,可若有人扶持…”就如这后宫之中,难道就只是看品级位份么?

桃华笑着点点头,正要说话,就见前头蒋杏华也放慢脚步凑了过来:“三姐姐。”

“四妹妹气色极好。”蒋杏华一过来,桃华和陆盈的悄悄话自然不能说了,“看来在宫里过得不错。”

蒋杏华有几分拘谨地笑了笑:“充容娘娘对我颇为照顾。”只是她现在也发现了,皇帝真是极少到群香殿来,便是来了也只是小坐片刻,问一问王充容日常是否缺少些什么,之后就会离开,从未在此留宿过。

自从上回蒋梅华与她说过那几句话,蒋杏华心里也有些不平静。虽说宫里的日子比在家里舒服多了,可日后究竟怎样呢?若如蒋梅华所说,这辈子都不能侍寝,也没个儿女,等换了新帝就去寺庙之中度过余生?这样的日子,她又能过得吗?

然而若说要蒋杏华自己去做些什么邀宠,她又有些胆怯——若是不但没做好还惹恼了皇后,那该怎么办?瞧瞧蒋梅华现在的样子,她可不敢轻易尝试。

左右为难之中,蒋杏华不由得开始细细回忆,上辈子桃华究竟是怎么做的?为何她就能位至贵妃,受尽宠爱呢?她倒不求能如桃华一般,只要能有一儿半女,后半生有靠也就足够了。

然而她前生大半时间都被拘在家中,对桃华不过是隔上几年才有一次入宫的机会相见,见了之后又嚅嚅不敢成言,自然无处可知桃华在宫中得宠的原因。就是知道桃华会药膳这一点,她也无处可学。

苦思无果,蒋杏华也想过干脆死了这条心,得过且过便是了。然而今日见桃华入宫,皇帝很快就赶了过来,那点心思不由得又有些蠢蠢欲动,情不自禁地就凑了过来——明明这一世桃华根本没有入宫,甚至连药膳也不曾做过,为何在皇帝眼中她仍旧与众不同呢?

桃华却跟蒋杏华没什么话好说。蒋杏华固然不是个坏人,但这性格却委实让人无语,是桃华前世就不怎么愿意打交道的那一类——懦弱,总想着依靠别人,却又对别人的忠告充耳不闻。何况这会儿蒋杏华打扰了她和陆盈说话的机会,就更觉得有点儿不悦了。

说起来,或许因为是穿越而来,桃华对蒋家几个堂姐妹并没有什么血浓于水的感觉,唯一与蒋莲华交情好些,不过是因为性情投机罢了。此刻见蒋杏华欲言又止的模样,还是那么一副黏黏糊糊的模样,心里就有些发腻:“四妹妹可是有什么事?”

“并…并没有什么事,只是许久不见三姐姐了,听说三姐姐在外头忙得很,可也要仔细身子,莫要太过劳累了…”蒋杏华到底也不敢向桃华打探什么。从前还好,如今这位三姐姐出嫁之后,不知是被安郡王宠出了脾气,还是在西北干了那一番大事磨练出来了,蒋杏华只觉得她身上又添了几分锋芒,略一沉下脸来,便让她觉得有些胆怯。

“多谢四妹妹惦记,我并没什么。四妹妹在宫里倒是要仔细保重,往后我若再进宫,总有见面的时候。”两人这么相对说了几句话,桃华已经从蒋杏华面容步态上看出点儿怪异来——入宫这么久了,蒋杏华竟像还是处子之身,难道是至今仍未侍寝过?

这么一想,桃华觉得自己不能不小人之心一点。方才太后逼着她纳侧妃的时候,蒋杏华也并没有什么担忧之意,这会儿倒凑过来,必定是有点原因的。桃华可不想再招什么麻烦,说完这句话略一点头,加快脚步就往前头去了。她有很多正事要做,不管蒋杏华有什么麻烦,看那气色都不像是什么大事,就让蒋杏华自己去解决吧。

☆、第197章 自受

一场寒食宴颇为圆满——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

回到凤仪宫,皇后脸上的笑容简直是压都压不住,她倒不只是高兴安郡王府里多了个侧妃,而是因为皇帝最终也没能帮上蒋氏的忙,阻止这件事。

皇后身边的心腹宫人见她满面笑容,也凑趣地道:“这回,安郡王妃的日子怕要不自在了。”

皇后闻言,脸上的笑容更深:“是啊。瞧她开始时那副样子,我还当她能硬到底呢。”

“太后娘娘话都撂下了,哪里是她能拒绝的呢。”宫人笑道,“太后娘娘可是安郡王的嫡母。”

“我还当皇上会给她撑腰呢。”皇后这一天下来也觉得累了,舒服地往后靠了靠,心情极好地说。她最高兴的就是这个啊。

心腹宫人有些犹豫。皇后对安郡王妃看不顺眼没什么,一个郡王妃罢了,就算皇后明摆着要欺侮她一下,又能怎样呢?可是皇帝就不同了,纵然皇后贵为中宫,也是因为她是皇帝的正妻。可以说,皇后一身的尊荣都是因皇帝而来,如果说做皇后还要讨好什么人,除了太后那就只有皇帝了,甚至皇帝还应该排在太后之前。

然而皇后现在跟皇帝的关系…老实说就是心腹宫人,也常常觉得皇后实在是弄错了什么,无论怎么嫉恨那些得宠或有孕的嫔妃,这份儿嫉妒都不该用在皇帝身上。譬如说今日之事,立了崔氏为侧妃,不单安郡王妃不快,皇帝也不快,皇后对安郡王妃幸灾乐祸没什么,可对皇帝也…这就大大的不对劲了啊。

然而心腹宫人这些话只能在肚里想想,却不好说出口来。这些年皇后越来越偏执,除非她自己愿意,否则别人的话是万万听不进去的。

“还是母后的主意好。”皇后长长吁了口气,“如此一来,我看蒋氏可还有空闲勾引皇上没有。去,找一副上好的头面来,对了,要镶红宝的,颜色要正,给崔氏做添妆。”

正室才能用大红,皇后偏要捡镶红宝石的头面给崔氏做添妆,其中用意昭然。心腹宫人只得答应着,顺势又轻轻劝了一句:“太后娘娘总有法子的,娘娘不如,有事还是多请教太后娘娘…”皇后跟太后离心,她们这些从于家带进宫的婢仆也为难啊。

皇后随意地应了一句,又评点起崔幼婉来:“崔家说是什么,其实依我看也就是那副样子,连娶荒亲都答应了。还有,父亲未过头七,女儿进宫就用脂粉,啧——”

心腹宫人暗暗叹气。皇后总是这般,要用着人家,却又打心眼里看不起。自然,崔家如此做法也不免要被人诟病,尤其是崔家姑娘,瞧着并无戚容,倒是巴不得能进安郡王府似的,这举动也委实有些不妥。不过说到脂粉…

“奴婢瞧着,崔二姑娘脸上似乎有道伤痕,是用脂粉遮了遮。大约是怕御前失仪?”毕竟是热孝之中,就算用脂粉也不敢太多,所以只是薄薄上了一层,底下的痕迹若是细看还能隐约看见一点。

皇后根本没注意这个,只看出崔幼婉用了脂粉,闻言不由一怔:“脸上有伤痕?”这可不大成啊,本来她生得就不如蒋氏,若是脸上有伤疤,只怕就更争不得宠了,“去,将本宫以前用的那玉容膏捡些赏她。出了七七就是她的好日子,这伤可要养好了。”

此刻,崔氏母女已经在回家的马车上了。一直在宫外等候的大丫鬟石青用早备下的温水浸湿了软帕,递给崔幼婉:“姑娘把脸上的脂粉去了吧。”那日翻车留下的伤痕虽然已经收口,却还没有消去,按太医的说法,这时候是不该用脂粉的,然而总不能顶着条横了半张脸的伤口入宫,御前失仪是其一,更要紧的是,若是太后看她脸面带伤,不打算再用她了怎么办?

幸好没发生这种事。可是现在崔幼婉连自己脸上的伤都有些顾不得了,连帕子都不接,只急问崔夫人:“娘,你说安郡王妃可是知道了什么?”

崔夫人心里也揪着呢,连今日寒食宴上吃了些什么都不知道:“瞧着那意思,仿佛真是知道的…”

“她怎么会知道呢?”这完全不可能啊,“莫不是——在诈我们?”

崔夫人摇摇头:“她说了两次,不像在诈…再说,若不是知道点什么,又如何会诈我们呢?”一般人都以为崔秀婉是真的死了,谁会拿个死人出来诈人呢?只有知道点内情,或者至少是疑心这个死人并没有死的人,才会提起此事。

“那可怎么办?”崔幼婉觉得手脚都有些凉了,“若是她捅出来…”那可是欺君之罪!

崔夫人回想着桃华似笑非笑的神情,以及在太后面前的应承,喃喃地道:“她,她是叫我们家去拒绝太后娘娘啊…”蒋氏当时说的是“只要崔家愿意”她自然愿意,那么,如果崔家不愿意呢?

“这不行!”崔幼婉惊跳起来,“娘,这不行!”

让崔家去拒绝太后?这怎么可以!如果这次拒绝了太后,她就永远没有了机会再进安郡王府,甚至连个好一点的人家恐怕都嫁不成了。

崔夫人当然也不愿意啊。崔家现在就指望着得了太后青眼,将来于家能对崔敬兄弟照顾一二,如果他们真的拒绝了太后,别说这些好处都没有,还会被太后记恨,那就什么都完了!

“可,若是他们真知道了…”崔夫人只觉得后背上冷汗直流。安郡王妃彼时只是个医家女,她没有那么手眼通天,绝对不可能知道崔秀婉未死。那么,知道这件事的是——安郡王?

“不,不可能的!”崔幼婉眼睛也发起直来,“若是郡王爷早知道了,为何…”为何当时不说出来,还要给崔秀婉守一年呢?要知道他当时已经年逾弱冠,早就该成亲了,空等一年又是为什么?

“是,你说的也有道理…”崔夫人自己也没了主意,“可若是郡王爷不知道,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崔幼婉跺了跺脚:“娘,现在不管她是怎么知道的,要紧的是,眼下该如何是好!”

崔夫人两边太阳穴崩崩乱跳,疼得仿佛有锥子在扎一般:“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对了,回去就把你姐姐送走!”这添乱的丫头,为何要此时跑回京城来呢?

“娘,若是他们知道了,把姐姐送到哪里去?若是被他们把人劫了去,又该怎么办?”

想到安郡王手里握着个已经办过丧事的前准郡王妃,崔夫人也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若是把人留在家里,到时候不更是会被人发现吗?

崔幼婉抿紧了嘴唇。这个姐姐总是做些糊涂事,当初她说走就走,搞得一家人猝不及防,最终也没能把原来的婚事延续下去,现在她又说来就来,偏偏还是在这个时候,又要搞得她功败垂成吗?

崔氏母女跟后头有狗追着似的回了家,直到看着崔府大门关闭,后头跟随的侍卫才返回郡王府去报信了。

“原来太后打的是这个主意。”沈数当然也跟着桃华从皇庄回了京城,“说得倒是冠冕堂皇,真是关切我呢。找这么个女子来咱们府里,单是冲着你没救活她父亲,以后咱们就别想有安生日子过!”

桃华原本是想回来冲沈数发个小脾气的,毕竟这可是给他立侧妃!然而现在听见沈数一口一个“咱们”,这气也不知怎么的就全消了:“可惜了。太后也算是精挑细选了——虽说是侧妃,可父亲是为国捐躯的烈士,我若是薄待了她一点儿,怕不背后被人戳脊梁骨?只可惜,太后大约是不知道崔秀婉还活着呢。”

“太后素来思虑周全。”沈数嗤笑了一声,双手枕在脑后,“依你看,崔家会不会知难而退?”

“这可不好说…”桃华微微皱眉,“我瞧着崔二姑娘,对你好像死心塌地的。”

沈数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坐起身搂住她的腰:“恼了?”

桃华翻他一个白眼:“我现在可算明白了,当初我去给她姐姐诊治,她为何总是对我冷嘲热讽的看不顺眼,八成就是因为那时我家还给你置办着军中所需的药草呢。”说起来也真是惊人,崔幼婉那个时候才多大啊,难道就对沈数用心了?那时候崔秀婉还在呢,沈数可是她的姐夫呀!

沈数笑不可抑,搂了桃华的腰往床上一倒:“哪里就至于了。多半是为她姐姐。”

桃华撇撇嘴。女人的直觉在某些时候虽无道理却偏偏十分之准确,桃华就觉得崔幼婉根本不是为了崔秀婉,而且她还不得不小人之心一下:“当初崔秀婉私奔,不会是被她煽动的吧?”

沈数对崔家姐妹之间的纠纷不感兴趣:“管她们呢。倒是这会儿,是不是着个人往崔家递个话?别看他们慌慌张张的,若是不再压一压,崔家未必就敢拒绝太后。”只能让她们认清形势,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桃华皱皱眉:“但崔秀婉现在在哪儿?”

这真是个问题。就算知道崔秀婉还活着,没有实证崔家也未必认账。

“她那个表兄,祖籍荆襄,家在福州。我这就叫人去两边都查查。”沈数翻身坐起,“若实在不行,怕就要去崔家祖坟开棺验尸了。”那口棺材极可能是空的,就算有人,里头躺的一定不是崔秀婉,多半是银红!

沈数这里想到的事,崔夫人当然也想到了。

崔秀婉这一路从泉州奔回京城,虽然身上还有点银钱,不至于风餐露宿,可是千里奔波也累得够呛,回到自己家中,略用了点饮食就倒头睡去,现在还未醒,倒方便了崔家众人聚到书房说话,暂时不必再顾忌到她。

“那棺木是空的…”崔敬当然最清楚这件事,顿时有些后悔,“当时…”真该弄具尸身装进去的,可是事起仓促,去哪儿弄尸身,还得要具身高体型差不多的女尸,实在没有那么巧的事。

这话一说,崔幼婉的脸色也变了。如此说来,安郡王妃根本不必抓住崔秀婉,只要开棺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如何是好?”崔夫人彻底慌了。丈夫死了还有两个儿子,可若是被定下欺君之罪,全家就都完了,“秀婉这丫头,真是——”真是害人不浅,还专坑自己家人!虽然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可也实在是不能昧着良心说她没错了。

崔氏兄弟面面相觑,半晌崔敏才道:“死者为大,若无真凭实据,安郡王也不能开棺啊。”惊动已经下葬的死者,这是极大的事,也是对崔氏一族的侮辱。虽说崔秀婉未嫁而亡,只葬在祖坟边上,但也是崔氏女。沈数想要开棺验尸,就得冒天下之大不韪。

崔幼婉在一边冷冷地道:“若是开棺不见尸首,怕就不是安郡王冒天下之大不韪了。”到时候崔家就是欺君之罪,一家子恐怕都要杀头,安郡王还用负什么责任呢。

崔敬吸了口气:“那就弄具尸身放进去!”开棺见尸,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事情如此之急,哥哥到哪里去弄尸身?”崔幼婉洗去了脂粉,可脸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她既着急自己的脸,又着急自己的婚事,口气不由得恶劣起来,“当初爹爹还在世的时候,都没能弄到一具合适的尸身,哥哥这会儿打算去哪里弄?”

当初崔知府也想弄具尸身搁进棺材里去的,无奈女尸比男尸要少,即使他是一府的父母官,一时也没能从福州大狱里找到一具合适的。如今没了这个便利,崔敬还真是没办法,被妹妹问得只能闭上了嘴。

崔敏想了想道:“不然,用银红的…”

银朱当初跟着崔秀婉跑了,银红扶柩返乡,之后就被崔知府灭了口。她的尸身倒是还在的。

崔幼婉冷冷道:“银红比姐姐矮,验尸时难道验不出吗?而且她是怎么死的?”

银红是被毒死的,这要是仵作开了棺看出来,可就有好戏看了。

崔夫人咬了咬牙,冷冷地道:“银红不行,还有银朱呢!”银朱的身材与崔秀婉相仿,放在棺木里比银红更为合适。

崔氏兄弟对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到了这时候,如果不想开罪于太后,也只能牺牲银朱了。

崔幼婉低下头去,半晌才道:“那姐姐呢?该送去哪里?”其实最稳妥的方法当然不是用银朱,可是…也只能如此了。

如何安置崔秀婉,这又是个问题了。崔夫人狠下心:“送得越远越好!”不能让一个糊涂女儿坏了全家的性命。

“泉州已经够远了,姐姐还不是回来了。”崔幼婉轻叹一声,“姐姐毕竟是个有手有脚的人,若是心里不满,总能回来的。”

“我去与她说。”崔夫人也长叹了一声,“这种时候,由不得她再糊涂了。只是银朱,要如何…”当初报的是暴病身亡,如今要弄死银朱,该用什么法子?毒死是不行的,勒死也不成,打死当然更不行了,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做成暴病身亡的样子呢?

崔幼婉冷冷地道:“将她带到家乡去,路上一直给她用巴豆!”本来千里奔波就劳苦,再这么一路拉过去,铁人也顶不住,到时候死了就是病死,这应该查不出来的。

崔敏吓了一跳,小声道:“这么远的一路,万一她嚷出来…”

“先灌了哑药。”崔幼婉毫不犹豫地道。

崔敬也不由得转头看了这个小妹一眼。灌哑药的事儿后宅里多见,有些知道得太多的奴仆被发卖时为了让他们不致把主家的事往外乱传,都会灌一碗哑药。说起来这要比活活打死仁慈得多了。然而在崔敬的印象之中,小妹素来是活泼可爱的,如今竟从她口中说出灌哑药下巴豆这样的话来,且还说得面不改色,着实让崔敬有几分陌生的感觉。

然而不得不说,崔幼婉的办法是最好的。崔夫人立刻就下定了决心:“就这么办。明日是头七,过了头七就送你们父亲的灵柩回老家去,将秀姐儿和银朱都带上!”

“母亲——”崔敬皱眉道,“祖籍那边人多口杂,恐怕不能将秀姐儿安置在那里。”以前他们这一支得意的时候,族人颇有些想攀上来的,但崔夫人手紧,并没让他们沾到多少便宜。如今崔知府去了,难保没有些小人落井下石,挟私报复。再说如果安郡王府要查的话,恐怕首先就会查到崔家祖籍去。

这说得也有道理,崔夫人略一思索,只能道:“若这么着,就让秀姐儿去岭南,我有个表姐早年嫁在柳州,把秀姐儿托给她照看,我也放心。”

柳州属广西境内,离福州远着呢,又是崔夫人的表亲,谅来安郡王府再查也查不到那边去。崔敬便点头道:“儿子去安排可靠的人照顾妹妹。”说是照顾,其实也有点看管的意思,至少绝不能让崔秀婉再随便就跑回来了。

崔夫人一旦下定了决心就立刻付诸行动,叫了画眉和百灵,又带了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径直往崔秀婉院子里去。

崔秀婉刚刚醒来,银朱正替她梳头发。主仆两个都是饱睡一场,终于觉得身心都舒泰得多了。崔秀婉摸了摸有些毛糙的头发,叹道:“这头发也不如从前了…”在泉州的时候她也得自己动手做点事,又没有这许多保养的东西,别说头发,就是手都粗糙了些呢。

“如今回来就好了。”银朱连忙安慰她。

“可是爹爹…”崔秀婉一阵黯然。崔知府去了,崔家立刻就是今不如昔,从前那种日子怕是过不得了。

“也不知表哥现在怎样…”当时只怕卫太太对她做什么,头脑一热就跑了回来,如今安稳地坐在家里,又想起卫远来了,“走的时候也该留封信的。”因怕被卫太太追上,她根本没敢告诉卫远自己要回京城,只稍微收拾了点银钱就匆匆忙忙走了。

银朱叹了口气:“姑娘,如今既回来了,就别再想表少爷了。”若是当初没这个表少爷,这会儿姑娘已经是正经的郡王妃了,就是老爷突然过世也动摇不得她的地位,又何至于沦落到今日呢?

崔秀婉一脸怅然:“可是表哥对我是真心的…”卫太太不论,卫远对她倒是真的很好。平日在书院里读书,每到休沐之时便回住处,小意温存,甚至连同窗邀他出游都极少答应,就为了每十日能陪她一日。

银朱暗想,若不是真心,还不会有今日呢。然而这话也不好说出来,只得将别的话拿来打岔:“今日太太和二姑娘入宫,也不知有什么事。”

崔秀婉这才想起来:“想来这时候也回来了——”

刚说到此处,门帘一掀,崔夫人带着一群人走了进来,不等崔秀婉说话,便对银朱一指:“把这个丫头拉下去!”

两个婆子迅速上前,一边一个扭住银朱的手臂,摸出一条脏帕子塞在她嘴里,拖着人就往外走。

银朱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呆住了,直到被拖到门口才反应过来用力挣扎,然而她这样的大丫鬟,平日里只贴身伺候主子,力气也就是够用来端端茶折折衣裳,也就是在泉州那些日子才略做点粗活,哪里对付得了两个崔夫人特意挑出来的膀大腰圆的婆子,硬生生被拖着越过门槛,碰得门槛呯呯闷响。

崔夫人使个眼色,百灵面上有几分不忍,但还是跟着出去了。她得看着给银朱把哑药灌下去,那巴豆也得今日用起来,泻得有气无力,带上路也就省事了。

崔秀婉也惊住了,眼看着银朱被拖出了门,才惊呼着站起来:“母亲——这,这是做什么?你们快放开银朱!”

崔夫人暗暗叹了口气,一摆手,画眉过去将门关上,隔绝了外头银朱挣扎的声音:“秀姐儿,你坐下,娘有话跟你说。”

☆、第198章 遣送

房门发出吱呀一声,紧紧关闭,因窗户亦是掩着的,屋内的光线顿时就昏暗了下来。

崔秀婉看着崔夫人冷峻的脸,陡然间后背生出一股子寒意,勉强镇定着道:“娘,银朱犯了什么错?这一年里都是她伺候我,跟着我来回——”

她尚未说完,崔夫人就冷冷地截断了她:“她眼看着你做错事却不劝阻,就是错!”

“我——”崔秀婉还想再说,崔夫人却指了指她:“你给我坐下!”

崔秀婉还从来没有听过崔夫人这样严厉地与她说话,心里一颤,不敢再替银朱说话,慢慢坐了下来。崔夫人平了口气,略略放缓些声音:“你可知道,当初家里给你办丧事,早就往宫里递了消息,眼下你跑回来,若被人知道,一家子都是欺君之罪!”

说起这个,崔秀婉还有些委屈:“娘,当初为何要说我死了?若是说我失踪——”

崔夫人啪地一拍桌子:“失踪?未来郡王妃失踪,你是要全家都跟着你丢脸不成?”

崔秀婉自知失言,低声道:“若不然说我重病,送回福州静养也行…”总之不要说她死了啊,死了,就是再也回不来了,再也不能用崔秀婉这个名字活着。

崔夫人快被她气死了:“你现在知道跟我说重病,当初你私奔的时候,怎不说跟我商量商量呢?”

商量了还能私奔吗?崔秀婉低头不语。

崔夫人看她不说话了,才稍稍平了点气,沉声道:“如今可不是你任性的时候了。你父亲战死,太后才对咱们家另眼相看,今日召我进宫,就是要把你妹妹许给安郡王做侧妃。”

真是给安郡王,给沈数做侧妃?崔秀婉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来。她有将近两年没看见沈数了吧,记忆中的印象都已经有些模糊,只记得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肤色被西北的烈日风霜打磨得微黑而又有些粗糙,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子野气,完全比不得卫远的清秀逸致。

然而这个人现在是郡王,以崔家如今的情形,非但是高不可攀,简直已经是难望其项背。崔秀婉茫然片刻,又复低下了头:“当初怎的没按我说的,将妹妹嫁给安郡王…”当日若嫁了就是正妃,今日虽也是进郡王府,可一正一侧,天渊之别。

说起这个崔夫人就来气。鬼才知道为什么当日安郡王不肯就娶了崔幼婉,若是当时就续了这门亲事——且慢,莫非安郡王当时就知道崔秀婉…

崔夫人想到这里,顿时出了一身冷汗。难道说,安郡王早知此事,不过为了先帝的颜面——又或许是为了他自己的颜面,毕竟未婚妻子与人私奔,纵然他没有什么过错,也会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的——将事情隐瞒了下来。

倘若真是如此,那崔家还敢送崔幼婉去郡王府吗?安郡王从前替他们保守了秘密,可现在崔家违了他的心意,那这个秘密他是绝不会再守着了吧?

“娘——”崔秀婉听崔夫人半晌没有说话,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她。

“你立刻就走!”崔夫人真的慌了,“今儿就走!等天黑了,让你哥哥送你出城,去岭南,柳州那边儿。还记得你薛家表姨吗?你就去那边住几年。”

“柳州?”崔秀婉吓了一跳,“为何要去那里?”她记得柳州是在广西,那里乃百色之地,住民汉夷交杂,颇难治理。且听说广西湿热多瘴,做官都以往岭南之地为苦,她住过去可怎么受得了?

再说那位什么薛家表姨,崔秀婉并不熟悉,印象中只模糊记得那是个身材高大,颇为严厉的女子,一举一动都规矩得像用尺子量过似的。听说她父亲是个有名的儒者,精研《朱子》,所以教导女儿也是一板一眼。这位薛家表姨,据说是在闺中便不大为亲戚间的姐妹们所喜,及至年长,晚辈们见了她也有些畏惧,极少有人肯亲近的。崔秀婉若不是见她的时候年纪已经略长,单凭那么一面两面,大约也根本记不得了。

“去那边,安郡王府就是想找也找不到你。老家那里你哥哥自然会安排,只要他们找不到你,就不会有事。”

崔秀婉还想抗拒:“娘,我可以去别处住,为何要去柳州?”那地方实在太差了,而且薛家表姨也很可怕,到了那边还不被拘束死啊!

崔夫人恼怒起来:“你还想跟从前在福州似的自在过日子么?如今全家都因为你要提心吊胆了,你还要如何!我告诉你,若是你妹妹因你不能进郡王府,你,你——我就没你这个女儿!”

崔秀婉被吓住了,随即又有些委屈:“当初那亲事又不是我愿意的——”

啪地一声,她脸上已经挨了崔夫人一耳光。崔夫人两眼圆睁:“你简直是不可理喻!明儿就走,什么都不必说了!”

她说罢就起身出门,呯一声将门关上,厉声叫画眉:“将门窗都锁起来!”

“娘——”崔秀婉扑到门上,“银朱呢,叫银朱陪我去柳州吧!”

崔夫人冷冷地道:“银朱早就殉了主,你下葬那会儿就死了。”

崔秀婉一阵毛骨悚然。崔夫人已经接过画眉拿来的锁,亲手将门锁好,转身带着人走了。

门窗紧闭,屋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屋子里便覆上了一层阴影。崔秀婉倚着门板慢慢滑坐在地,在阴影里蜷缩起了身体。崔夫人说得明白,银朱早就殉了主,所以这次她非死不可了。那她呢?她的丧事也早就办过了,母亲会不会因为妹妹的亲事,让她也…

不会的,肯定不会的!崔秀婉拼命安慰着自己。这可是她的家,这是她的亲生母亲,亲生兄弟,不是卫家,不是卫太太!顶多不过是把她送得远一些罢了。可是柳州那么远,又那么苦,薛家表姨又是那么严厉古板的性情,她将来的日子可要怎么过?母亲说让她去住几年,又究竟是要住几年呢?万一,万一他们不让她再回来怎么办?

肯定不会再让她回来了吧?崔秀婉恍惚地想着。只要她出现,就是欺君之罪,除非她老得变了模样,变得任何人都认不出了,才是安全的。

老到变了模样…崔秀婉下意识地伸手摸着自己还娇嫩的脸颊,她才二十岁呀,老离她还有那么远的距离,难道她就要一直在柳州那个鬼地方住着吗?会不会母亲就在柳州给她找一门亲事,悄悄嫁了呢?

这样的事崔秀婉是知道的。有些人家失身过的女儿,舍不得送到家庙里,就远远地送走,伪造个寡妇的身份,在外头寻个普通人家嫁了。这样的女子,若是运气好嫁个不计较的人家,或许也能平静地终其一生,然而比起她们的姐妹来,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就如现今她和崔幼婉,一个要被送去岭南与百夷杂处,另一个却要进郡王府,做正四品的侧妃了。此后天南海北相距千里,而她们身份上的差距,又是千里万里所能形容的。

然而,当初那个风光的人本应该是她啊。甚至那时候她都不是做妾,而是做正妃啊。崔秀婉模糊地想着,第一次有一种苦涩的,似乎名为后悔的东西从胸中开始翻腾出来。沈数的身影又一次浮现在她面前,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起来:高大,英武,剽悍,每次来崔家的时候又总是彬彬有礼…

崔夫人从崔秀婉院子里出来,便去了下房。银朱已经被按着灌下了哑药,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喉咙里发出嗬嗬之声,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用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崔夫人,目光中既有惊讶不解,又满含着怨恨和乞求。

崔夫人别开头不去看她,只问百灵:“那药也灌了?”

百灵低头道:“都在药里。”这说的是巴豆。

“看好了她。”崔夫人想想服了巴豆之后人的反应,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先别给她吃东西了。”这又拉又泻的,叫崔敬如何带她上路?按计划,出城的时候装成运垃圾的车,有些味道也就罢了,总不能一路运着垃圾运到福州去。

她正说着,银朱那里已经起了反应,肚子绞着劲地痛起来,身下渐渐就有些污渍漫开。崔夫人连忙退了出来,叹口气回自己院子去了。说来这种方法是钝刀子割肉,死都不让人死得痛快,还不如一顿板子打死干净。可是要装成病亡,也只有这个法子才能让人验不出端倪了。

“娘——”崔幼婉早等在房里了,一见崔夫人进来便问,“怎样了?”

崔夫人看见小女儿有些憔悴的脸色,心肠顿时又硬了起来。银朱那丫头助着崔秀婉私奔,放在谁家也是打死的份儿,反正都是死,怎样死又有什么区别?如今崔家都指望着崔幼婉了,万不能因小失大。这个时候,妇人之仁是没用的。

“娘把姐姐锁起来了?”崔幼婉眉头微皱,“这样——姐姐会不会想着法子再跑回泉州去呢?”崔秀婉到了这时候,还不肯听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