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跟着庄主一起吃香的,喝辣的…”晏安头顶着鸡毛掸子一路歪歪扭扭地叫着。

晏洛在门口掩着嘴笑,就连洪伯也拎着扫把过来凑热闹,这昔日破败衰旧的山庄变得生气勃勃了起来。

晏恣在山庄里一直呆到了午后才回去,不知道为什么,晏若昀一直不肯搬到山庄来,她只好两头跑。

天色渐晚,吴婶已经准备好了祭台,月亮一出来,便让家里人一个个跪拜祭月,她则排在最后一个,一遍磕头一边念叨着:“嫦娥仙子保佑我家小恣找个如意郎君。”

饶是晏恣满腹的心事也乐了起来,抱着吴婶亲了一口:“婶婶我才不嫁人呢,我一直陪着娘和婶婶。”

刘叔在一旁笑道:“小恣,跟着叔叔一起去南边吧,保准替你找个如意郎君。”

晏恣眨眨眼,歪着脑袋笑道:“南边太热太湿,我才不喜欢呢,娘也不喜欢,还是这里的气候好,对吧?”

刘叔愣了一下,不吭声了。

第二天一早,刘叔便告辞了,晏恣一路把他送到了镇口的官道上,恋恋不舍地道:“刘叔,你搬到这边来吧,我们住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刘叔沉默了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小恣,再等等叔叔,再等个三五年,若是叔叔那边的生意没什么进展,叔叔就搬过来。”

三五年。

人生能有几个三五年可以等。

为什么都喜欢让人等,就不能珍惜当下吗?

看着刘叔的背影,晏恣有些怅然,她想起了杳无音信的辛子洛。

他在远方还好吗?有人关心他照顾他吗?

他的父亲注意到他的存在了吗?

他和那个要杀他的人交上手了吗?

他会不会有危险?

回到家里,吴婶正在收拾东西,一见晏恣便冲着她努了努嘴“你娘正等着你呢,快去吧。”

晏恣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屋内,心里顿时一惊,只见晏若昀把柜子都打开了,床上摆着些零零散散的衣服。

“怎么了?还要搬家吗?”晏恣有点急了。

晏若昀示意她坐下,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缓缓地道:“小恣,我知道你在这里交了很多朋友,舍不得走,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已经拖了好几个月了,不走真的不行了。”

“为什么!”晏恣差点要哭了出来,“我们这些年在这里不都太太平平的,娘,你是不是在躲谁?这么多年他都没找到我们,现在也一定找不到。”

晏若昀的脸一白,厉声道:“你说什么?”

晏恣倔强地看着她:“这样成日里搬来搬去,哪个普通的人家会这样?娘,你什么都瞒着我,我现在都十六了,你总不能瞒着我一辈子吧?你到底是谁?我爹爹又是谁?我们到底在躲谁?”

这么多年,这些疑问一直盘旋在晏恣心头,以前的她不想惹晏若昀伤心,所以才不追问,可这次,她真的不想离开,她实在忍不了了。

那夜听到的“公主”两个字,更好像一根刺横亘在心头,她想知道所有的一切,不想再被蒙在鼓里。

晏若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良久,仿佛下定了决心:“小恣,你不知道比知道强,就像现在一样简单快活地过日子,不必去追求真相。”

“娘,你为什么要替我决定?你既然要让我这样颠沛流离地生活,总得让我明白为什么吧?”晏恣恳求道。

晏若昀沉默了片刻,转身收拾起衣服来,淡淡地道:“既然如此,你就别随我们走了,留在你的洛安山庄吧,等我们安定下来后,有缘再见。”

晏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会儿才颤声道:“娘,你在说什么?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自己走了吗?”

晏若昀的手顿了顿,指尖发白。

“你大了,这是迟早的事情,”她轻咳了起来,“总有一天,我和吴婶都会离开,你总要一个人,只不过这一天早了几日罢了。”

晏恣呆了半晌,拽着晏若昀的包裹,说话声都带了几分哭音:“不,娘,不会的,我不答应!”

包裹一下子散了,从里面掉出来几封信,晏恣下意识地捡了起来,只见信封上的字风流隽秀,字如其人,中间写着“晏恣亲启”,落款是卫予墨亲笔。

晏恣呆若木鸡,这…这不就是卫予墨写来的信吗?居然在晏若昀的手里。

“为什么…娘,这是为什么?”晏恣的眼里浮起一道水光,握着信的指尖都在颤抖——晏若昀明明知道她为了卫予墨的事情那样难过,却把信藏了起来不让她知道。

晏若昀的眼中闪过一丝愧色,良久才道:“小恣,对不起,我不想让你和他来往。”

“可是为什么!”晏恣愤然道,“明明是你和我说的,英雄莫问出处,知交不论高低,我为什么不能同他交朋友?”

“因为他进京做官了,”晏若昀轻吐出一口气来,“我不想你和官家有任何的往来。”

晏恣瞪大了眼睛:“若是做官了就不可以,那…那…”

她想问“那霍言祁呢”?他不仅自己做官,老爹也做官,还是大官宠臣,可话到嘴边她忽然又想起来,晏若昀指不定不知道霍言祁是做什么的,说了岂不是让晏若昀逼她和霍言祁断绝关系吗?

她一句话卡在喉咙,上不上来,下不下去,脸憋得通红,忽然,吴婶敲了敲门叫道:“小恣,你有朋友上门拜访,他说他姓霍。”

第30章

霍言祁站在院子中,神情肃然,气宇轩昂,让这小小的民宅一下子显得逼仄了起来。

晏恣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呐呐地道:“你…怎么来了?”

霍言祁看着她的眼睛,眉头轻皱了起来:“你哭了?”

“没…没有。”晏恣揉了揉眼睛,胡乱找了个借口,“眼睛里进东西了。”

霍言祁凝视着她,正色道:“一定是你太调皮,惹你母亲生气了。”

晏恣颇为紧张地看了一眼晏若昀紧闭的房门,小声道:“有事吗?我们出去说吧。”

她生怕霍言祁暴露身份又惹晏若昀生气,恨不得拽了他就走。

霍言祁有些莫名其妙,晃了晃手里的盒子:“我上回听说你母亲身体欠安,这是千年雪蛤膏,对头疼失眠很有疗效,特意送过来让她试试。”

晏若昀七月生过一场大病后身体一直不好,用了好些药都不见好转,晏恣和吴婶都很担忧。

“真的?”晏恣很是高兴,接过了盒子回头叫道:“娘——”

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开了,晏若昀从里面走了出来,霍言祁定睛一瞧,和上次见到的相比,她的身形瘦削了很多,脸色也略显苍白,不过,即便如此,她的举手投足间依然沉静娴雅,带着一种让人特有的风华。

霍言祁有片刻的失神,眼前的人和燕伯弘描述的容貌有些相似,可气质上却相去甚远。

他的目光掠过晏若昀的眉眼,落在她低垂的袖口上,旋即便上前一步,双手将礼盒递出,恭谨地道:“打搅夫人了,小恣一直为你的身体忧烦,还请夫人多多保重身体。”

晏若昀迟疑了几秒,抬手接过了礼盒,袖口一起一落之间,霍言祁看到了她的十指纤细白皙,俨如美玉,唯有小指处有个黑色的癍疤。

她的眉头轻蹙:“你太客气了,敢问你是…”

“鄙姓霍,名言祁,夫人叫我名字就好。

晏若昀怔了一下,仔细地打量起他来,神情复杂。晏恣在一旁心里直打鼓,祈祷晏若昀不知道当朝有个威武大将军是姓霍的。

“霍公子,我平日里疏于管教,小恣一定替你惹了不少麻烦。”晏若昀淡淡地道。

霍言祁轻咳了一声,瞥了晏恣一眼:“夫人客气了。”

“只是寒舍简陋,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就不请你歇息了,以后还要劳烦你帮我多照看着点小恣,省得我挂牵。”晏若昀叮嘱道。

晏恣鼻子一酸,差点没哭出来:“娘,你说什么啊…”

霍言祁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还没等他说话,晏若昀冲着里面叫了一声:“阿月,奉茶。”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回屋去了。

吴婶出来敬上了一杯茶,霍言祁自然知道,这是在赶他走了。

送霍言祁出来的时候,晏恣变得很沉默,一路从街头走到街尾。

这样的晏恣实在让人陌生,素来沉默寡言的霍言祁也有点忍不住了,只好率先开口逗她:“你这是把洛安山庄又输出去了吗?”

晏恣的嘴角扯了扯,可惜最终还是没有酿成一抹笑意。她仰起脸来,小声道:“霍小哥,要是我不见了,你会想我吗?”

霍言祁心里一凛:“你要去哪里?”

“我可能要出趟远门,”晏恣吸了吸鼻子。

“好端端的出什么远门,你有什么事情要办交给我就好。”霍言祁的眉头紧皱。

“我…非得我亲自去不可,”晏恣的喉咙有点堵,挤出了一丝笑容,“没啥大事,反正你宁国公府是逃不掉的,我一回来就来找你。”

霍言祁还有事情,只好匆匆安慰了她两句便回京去了,晏恣心里难受,却不得不去了洛安山庄,和曲宁把事情都交代好了,只说自己要出趟远门。

曲宁乐呵呵地调侃:“好啊,最好你去了就别回来了,这座山庄就让我霸占了。”

“行,要是我不回来了,我的那份就让给你了。”晏恣慷慨地道。

“晏小恣,你没撞坏脑子吧?”曲宁被气到了,“开个玩笑懂不懂?你不会真以为我惦记着你这些家产吧?赶紧办完事就麻溜地回来。”

晏恣撑着笑脸,独自一人在山庄里兜了一圈,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是她亲眼看着一点点地整修起来的,都带了不一样的感情。

最后,那片最喜欢的桃林出现在她眼前。

虽然已经是秋季了,桃叶却依然苍翠,她情不自禁地抬手摸了摸,忽然发现树叶间多了几个毛绒绒的桃果。

这里的桃子居然到了秋天才结果,她惊喜地摘下了一个,用衣袖擦了擦,一口咬了下去,嘎嘣一声脆响,爽口中带着几分甘甜。

一个桃果下肚,晏恣想通了。

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搬家嘛,搬就搬。

娘一定有她的苦衷,何必惹她不高兴。

山庄和好友都在这里,又不会失踪,等跟着娘落下了脚,她再偷偷摸摸地回来就好,娘避着的人就算再厉害,也不会留意她这么一个小人物吧?

困扰着她的烦恼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晏恣重新高兴了起来。

回到家里,晏若昀和吴婶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吴婶在旁边抹眼泪,一见晏恣便拽住了她的手,哽咽着说:“若昀你真是狠心,我不舍得把小恣丢下。”

晏若昀沉着脸一声不吭。

晏恣调皮地蹭了蹭吴婶的脸:“婶婶你哭起来好难看。”

“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吴婶气坏了,忍不住掐了一下她的鼻子。

“谁没心没肺了,谁要一个人留下来了,”晏恣理直气壮地道,“都是娘一个人在那里胡说八道,我当然和你们一起走啊,我已经是个没爹的孩子了,怎么可以没有娘和婶婶!”

晏若昀愣了一下,吴婶破涕为笑,抱着晏恣便叫:“这才是婶婶的乖孩子。”

“什么时候走?我的东西还没收拾呢,娘你也不等等我。”晏恣凑到了晏若昀身旁,撒娇道。

晏若昀的眉眼舒展了开来,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还不快去,我们亥正出发。”

万籁俱寂,“梆梆”的打更声一下下地传来,又渐渐远去。

屋外吴婶在来回走动,想必在做最后的检查,晏若昀靠在床上闭目养神,晏恣则睡不着,无聊地趴在桌旁,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母亲聊天。

“娘,我们这次去哪里落脚?”

“沛城。”

沛城在京城的正南方,估计离洛镇也就一天的路程。晏恣的心里稍定,又问道:“娘,你怎么老喜欢在京城这圈打转?”

晏若昀愣了一下,淡淡地道:“多事。”

“我来猜猜,京城里是不是有你挂念的人啊?”晏恣笑嘻嘻地试探。

“没有。”晏若昀生硬地道。

“那你一定是以前住在京城,所以不舍得离得太远对不对?”

“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晏若昀沉下脸来。

“我再多话也是你生的,”晏恣嬉皮笑脸地道,“娘,难道我不随你,随我爹吗?”

晏若昀闭上眼睛不理她了。

晏恣没趣地摸了摸鼻子,悻悻地想,不知道自己那个便宜老爹死了没有,要是没死的话,可真是太过分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她们娘儿俩。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就要到亥正了。

油灯发出“噼啪”的爆芯声,火光忽明忽暗。无来由的,晏恣感到一阵心跳气促,她坐了起来,习惯性地去怀里掏铜板想要卜上一卦。

铜板被抛在桌面上,打了两个转停了下来。

“阴…阳…阳…”晏恣念叨着,忽然揉了揉眼睛,“咦,见鬼了,怎么一直抖个不停…”

她握住了铜板,却猛然发现不是铜板在抖,而是桌面在抖,不光是桌面,整个地面都在抖。

转瞬之间,铺天盖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冲着这座小民宅席卷而来。

晏恣霍地站了起来,一个箭步窜到了床边。

晏若昀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从床上直跳了起来。

几乎就在同时,急促而混乱的脚步声响起,“哐啷”一声,院门被一脚踹开。

“围起来,全部围起来。”

“一个都不许走脱。”

有人在大声呼喝。

说时迟那时快,晏若昀一把拽住了晏恣的衣领,一手掀开了床板,露出了一个黑洞。

还没等晏恣回过神来,她整个人都被推了进去。

“不要,婶婶还在外面!”晏恣用力地去掰晏若昀的手,想要出来。

“赶紧逃!来不及了!”晏若昀急促地道。

厚重的床板盖了下来,最后一抹光亮即将消失在她眼前。

晏恣徒劳地想要握住晏若昀的手,绝望地低喊:“娘,你呢,你快进来!”

手中的指尖用力脱出,床板合拢了。

晏恣木然地钻在地洞中,听着外面杂乱的声音。

门被踢开了,许多人涌了进来。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一步,两步,三步…

沉重的脚步声一下下地敲在她心上。

“你就是当初名满天下的盛阳公主?这么多人找破头都没找到你,今日孤拔得头筹,实在是三生有幸啊。”有人得意地大笑了起来。

那声音十分熟悉,晏恣打了个寒战,这不就是那个反掌之间便能夺人生死的大殿下吗?

骤然之间,霍言祁的身影在她眼前掠过。

她要赶紧逃出去,去找霍言祁,他救了她那么多次,这次也一定有办法可以救出母亲!

第31章

四周漆黑一片,只有呼呼的风声在耳边掠过。

这一片的大街小巷,晏恣闭着眼睛都能来去自如。

地道通的是一个几百米外的一个市集的断头路小巷,她从那里钻出来以后,跳上断墙,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家,咬紧牙关窜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她不知道那个燕成璋知不知道她的存在,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去搜查洛安山庄。

这洛镇太小,随便一问就能把她的底细翻个底朝天。

她该怎样才能见到霍言祁?

霍言祁肯不肯为了帮她得罪当朝的皇子?

她不敢想下去了,救出母亲和吴婶是她现在逃走的支柱,不然,她宁愿陪着母亲一起去死。

她不敢留在洛镇,更不敢冒失地前往京城,只好一路狂奔入了洛安山。

这片山头就是晏恣的后花园,绕过山径,又往密林深处走了片刻,她到了一个隐秘的所在,这是一处南山的断崖,从这里,往上可以看到三生观,往下便能看到洛安山庄,又有山洞和野果,呆上个六七天不成问题。

她混乱的脑子渐渐冷静了下来,只要她能在这里躲到燕成璋离开洛镇,她便去三生观求老冯给霍言祁送个信,再不济就亲自去趟南衙禁军。

晨曦微露,晏恣站在断崖上极目远眺,果不其然,洛安山庄前隐隐有人头攒动,过了好一会儿,不远的山径上也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

果然有人搜山,三生观看来是不能去了。

她不敢再看,胡乱弄了一堆野草和枯枝推在山洞口,自己蜷缩在洞中,脑子里一片空白。

要是晏若昀没有生病…

要是她不反对搬家…

要是没有洛安山庄…

可能晏若昀早就带着她们离开了洛镇,没有人能找到她们。

都怪她…她把自己的母亲和婶婶害死了!

无边无际的自责铺天盖地而来,她咬紧了唇,抑制不住的呜咽溢了出来。

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过了多久。饿了便用果子充饥,渴了便嚼些野草。入秋了,天气渐凉,尤其是夜晚,山风刮过她那薄薄的秋衣,冻得她发抖。

半夜里,山风呜咽,晏恣依稀听到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小恣…你在哪里…”

她的头昏沉沉的,再凝神细听,却只有呜呜的风声。

第三天傍晚的时候,晏恣终于忍不住了,偷偷摸摸潜出去一些路,却发现那些搜山的士兵依然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丝毫没有松懈的痕迹。

她不能再躲,再躲下去只怕要被瓮中捉鳖。她退回了山洞,仔细打量着旁边的悬崖。

这悬崖不高,约莫有十几丈,下面就是一个缓坡,缓坡过后又是一个断崖,紧接着就是山脚,直通洛安山庄的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