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上爬满了藤条,这些都是老藤,足够撑得住晏恣的重量,这也是她选在这里落脚的原因之一,万不得已的时候,这是一条逃生之路。

扯了扯藤条,晏恣心一横,小心翼翼地拽住了,慢慢地顺着悬崖往下爬去。

短短的几十丈路,她足足攀援了大半个时辰,出了一身冷汗湿了后背,转瞬又被风吹干。

爬到山脚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晏恣潜入了洛安山庄的后园。

在山上的时候,她就已经看清,搜查山庄的人已经撤走了,只是曲宁他们还可不可信,却另当别论,唯一还能相信的,只能是那个一直守着山庄的洪伯。

时间紧迫,晏恣从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袍上扯下一块布来,咬破了手指,颤抖着写了几个字:言祁,救我母亲。

她把血书往怀里一塞,借着墙角树丛和夜色的掩护往里走去。

经过几个月洞门,晏恣瞧见了山庄的厨房,她已经三天没有正经吃过东西,手脚饿得有点发软,她犹豫了片刻,看看四下没人,一猫腰钻了进去。

厨房里放着几盘冷菜,灶台上还有几个馒头,晏恣如获至宝,抓起来狼吞虎咽地咬了几口。

门外有脚步声响起,晏恣心中一凛,胡乱把馒头往怀里一塞,一溜烟钻到了灶台的后面。

“呸,得瑟什么,不就是个看门狗嘛,狗仗人势。”曲宁气呼呼地进来了,哐啷踢翻了一把小凳子。

凳子滚了两下,到了晏恣的眼前,晏恣一动不动,紧紧地咬着嘴唇,深怕自己忍不住出声叫他。

“害得我跑前跑后的饭都没吃,要是这样还要把山庄封了我咒他八辈祖宗。”曲宁骂骂咧咧地掀开了蒸笼,顿时愣住了。

厨房里安静得仿佛掉一根针都能听得见。

忽然,曲宁“砰”的一下合上了蒸笼盖,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了几张银票往地上一扔,自言自语地道:“银票太多了,掉了都不想捡,谁捡了就算谁的。对了,这几天山上都是兵,也不知道在搜什么,山庄里来了好几拨人,现在还有两个瘟神在厅里杵着,上回去跑商的那条路倒是没人管,南下的路盘查得很严,也不知道抽什么疯…”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抬腿朝外走去,没过一会儿又折返了回来,声音都有些颤抖:“要走就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晏恣哆嗦着从灶台后走了出来,捡起了地上的银票。

五百两一张,一共四张。

山庄里的全部现银可能都在这里了,连同他自己的身家。

晏恣的鼻子一阵发酸,刚想拉门,忽然,门外又有脚步声传来。

“大晚上的厨房里没什么吃的了,你们别进去了,那里脏,我让人给你们下点面条。”曲宁大声叫着,声音带着点夸张的扭曲。

她的心跳加速,一闪身,又躲进了灶台后。

“晏洛说厨房里还有几个馒头,我将就着用点就好,大殿下,你呢?”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了起来。

晏恣一口气堵在胸口几欲晕倒,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霍言祁居然就在这洛安山庄!

“我还不饿,言祁你吃就好。”燕成璋皱着眉头看着这间简陋冷清的厨房。

曲宁在一旁急得鼻尖冒汗,硬着头皮道:“霍…霍将军…刚才那两个馒头让我吃了,厨房里就一点剩饭了。”

霍言祁面如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我就在这里随便走走,你别跟着了。”

“这…这黑灯瞎火的,大殿下金身玉体,万一磕着了我们担待不起啊,还是早早回去歇息吧。”曲宁陪着笑脸道。

燕成璋笑着说:“你是曲侍郎的幺儿?可得好好谢谢我们霍将军,不然再弄下去,你就是前朝余孽的同党了。”

“是是是,”曲宁的嘴角动了动,低着头,咬牙切齿地道,“霍将军真是深谋远虑,我们这等小人物自愧不如。”

燕成璋大笑了起来,亲切地道:“言祁,要是早知道你也奉了圣旨在查这件事情,那天晚上我就不多事了。”

“岂敢,言祁将人犯提走都是陛下所示,还望大殿下海涵。”霍言祁面无表情地道。

“好了我们不要客套了,”燕成璋笑道,“言祁办事的确厉害,这些日子潜伏在那贼女身旁,真是辛苦你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

脚步声踏入了厨房。

晏恣呆在灶台后,脑中一片空白。

为什么他们说的,她一个字都听不懂?

是霍言祁侦办的此案?

晏若昀现在在霍言祁的手里?

这些日子来…霍言祁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通过她来查探晏若昀的身份?

“幸未辱陛下之命。”霍言祁简洁地道。

“那日赏菊宴时我便在纳闷,以我们言祁这等人才,怎么会对这么一个黄毛丫头青睐有加?俞妹妹还向我哭诉的时候我还摸不着头脑呢,原来言祁你居然藏了这么一手。”燕成璋笑着说。

霍言祁好半天才道:“让大殿下见笑了。”

曲宁在旁边哼了一声,假笑了两声,阴阳怪气地道:“霍将军居然还用上了美男计,真是我们大梁的栋梁啊。”

霍言祁的手一紧,冷冷地瞥了曲宁一眼,那目光俨如利刃,刮过他的脸庞。

曲宁一缩脖子不吭声了,眼睛不时地瞟向灶台,带着几分焦灼。

厨房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霍言祁扫了一眼厨房,不动声色地道:“曲宁,你带大殿下去歇息,我吃点东西填填肚子。”

曲宁硬着头皮道:“是,霍将军不如一起去前厅稍等片刻…”

“咦,怎么有好像窸窣声?”燕成璋凝神细听。

“老鼠。”霍言祁淡淡地道。

“对对对,”曲宁紧张地一边解释一边比划,“这两天庄里老鼠成灾,一个个都这么大个的。”

燕成璋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挤出一丝笑容道:“那言祁你在这里盯着,我就先回京了。”

“大殿下慢走,曲宁,你送送。”霍言祁躬身施礼。

曲宁没办法,胆战心惊地朝着屋子看了看,躬身把燕成璋往外送去。

霍言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窸窣声停了片刻,又响了起来。

伴随着几不可闻的咯咯声,像是牙齿在抑制不住地上下发抖。

霍言祁的目光掠过半开的蒸笼,掠过翻倒的凳子,最后定定地落在了灶台旁。

他脸上的漠然一点一点地开始崩裂,呼吸渐渐粗重。

“小恣…”他低低地叫了一声,“是你吗?”

第32章

灶台后传来的打颤声越来越清晰。

“小恣,”霍言祁困难地从口中挤出两个字来,一步步地朝着灶台走去:“你…听我说。”

“别过来,”晏恣喃喃地叫了起来,“我…我是在做梦,一定是在做梦,这不可能,言祁他…怎么可能是骗我的…”

霍言祁咬紧牙关,半晌才道:“不是,我没有骗你,你相信我,我不会害你。”

“不会害我?”晏恣惨然一笑,“霍言祁,你这几个月来费心要找的人,是不是我娘?”

“是…可是…”霍言祁想要辩解却被晏恣打断。

“我娘是不是就是你们口中的前朝余孽盛阳公主?”

“你拿走的金丝楠木梳妆台,是不是为了找人?”

“你那日来我家里拜访,是不是在试探我娘的身份?”

“霍言祁,你耍着我玩对不对!”

最后一句,晏恣一字一句吐出,声音已近嘶哑。

霍言祁无言以对,所有解释的话在此时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

自从那日裕王府赏菊之后,晏恣那一脚倒挂金钩俨如一道灵光,撕开了所有的迷雾。

和燕允彧相似的嘴唇。

前朝皇族的洛安山庄。

和画中人相似的蹴鞠脚法。

所有的一切都和燕伯宏所说的皇家秘闻串联了起来,加上这些日子来的查探,直指那盛阳公主就是晏若昀,而晏恣的身世可疑。

一边是燕伯宏的君父之情,知遇之恩,一边是晏恣的生死之交,全心信任,中间摆着自己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这些日子以来,他辗转反侧,一直想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费尽心机想要把晏恣护于羽翼之下,却功亏一篑被燕成璋骤然毁于一旦,让晏恣在这样猝不及防之下便直面那□□裸的真相。

现在,再多解释也只是枉然,霍言祁的心一横,大步朝前走去:“小恣,你母亲的事情,十分复杂,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她现在在我那里很好,只要你跟着我走,所有的真相就会大白,我保证,她不会受到什么伤害…”

他的声音顿住了,不敢置信地看着前方,只见晏恣蜷缩在角落时,身上的外袍被刮破破烂烂的,脸上手臂上都是青红交错的擦痕。

他又惊又痛,一个箭步窜了上去抱紧了她:“你怎么弄成这幅模样?这几天你躲在哪里?”

晏恣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那双曾经清澈的双眸茫然一片:“我…我躲在山上…一直等着…等着逃走去找你…救我娘…”

“小恣,都是我的错,我也一直在山上找你,两天两页都没合眼,”霍言祁的心瞬间被抽紧了,无尽地痛悔凌迟着他的心:“是我太大意了,要是我能早一步…”

他弯腰想将晏恣抱起,晏恣却忽然惊醒,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了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眼神渐渐清晰。

“你这是要把我抓去换你的功名利禄吗?霍将军。”她冷笑了一声。

那笑声仿如一把尖刀,直刺霍言祁的心口。

“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吗?”他的语声苦涩。

晏恣轻笑了起来,喃喃地道:“我一直以为不是…原来是我的眼睛瞎了。”

她盯着霍言祁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霍言祁,我恨你!”

说着,她推开霍言祁,一步步地朝外走去。

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从她身上落了下来,霍言祁顺手一抄接了过来,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鲜红的血字,就好像一把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走投无路下的血书,承载着晏恣多少的信任和期盼,而现在,这一切被他亲手砸得粉碎。

霍言祁闭上眼睛,轻吐出一口浊气,再睁开时,眼中已经是一片毅然。

他不再说话,只是大步跟在晏恣身后,跟着她一路穿过园子,走过游廊,转瞬间便到了山庄的前厅。

曲宁正在厅前来回踱步,见到晏恣不由得张大了嘴巴,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两个人。

旁边的晏洛和晏安有些害怕,嗫嚅着紧跟了几步,手足无措地看向霍言祁。

大门外有几个兵士守着,一见晏恣便拔刀涌了过来。

晏恣却眼神呆滞,看都没看那明晃晃的刀尖,直愣愣地朝前走去。

“退下!”霍言祁厉声喝道。

晏恣充耳不闻,一路前行,踉踉跄跄地离开了洛安山庄。

路上黑漆漆的,她跌倒了又再爬起来,只是凭着本能想要离开这里。

她引来了一头狼。

她害了自己的母亲。

这两个念头在她脑海里反反复复地闪现,无尽的愧疚和自责啃噬着她的心。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又饿又累,眼中的景物开始迷糊了起来。

“小恣,跟我回去。”

“相信我,你母亲会没事的,你更不会有事,我不会让你有事。”

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诱惑着她。

听起来是那么诚恳,那么坚定。

她捂住了头,不,她一点儿都不想听。

骗子,全是骗子!

巨大的晕眩席卷而来,将她整个人吞噬。

醒过来的时候晏恣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床幔厚重而华丽,身上已经被擦洗过了,涂抹了药膏。

原来的破衣服已经换成了一套贡缎的中衣,空气中若有似无地飘散着好闻的气息…

头昏沉沉的,好像坠了铅似的沉重,喉咙干得好像火烧过似的,她半支起身子,挣扎着想要起来。

“醒了,姑娘醒了。”

“你快去回禀,然后请秦大夫过来。”

“是。”

“姑娘饿了吗?先尝点薄粥。”

晏恣一阵眼花,看着眼前四五个女子在她床前手忙脚乱的,她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你们…是谁?”

她不是应该被抓起来了吗?就算不是在牢房也该是关在什么不见天日的地方,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一名女子将她扶了起来,另一个则坐在床边用勺子喂她用粥。

“姑娘,我叫青舟,都是特意拨过来在跟前伺候的,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脸圆的那个轻言细语道。

晏恣饿得狠了,破罐子破摔,也顾不得这些人是谁,几口便把粥喝得精光,咂了咂嘴,肚子又不捧场地叽咕叫了几声。

“姑娘你这是饿过头了,秦大夫说了,不能让你敞开了肚子吃,你且忍忍。”青舟掩着嘴笑道。

晏恣盯着她,冷哼了一声道:“你们让霍言祁过来,不用他假仁假义,我要和我娘呆在一起!”

青舟愣了一下:“姑娘是指…霍将军吗?”

“你们不去叫他我自己去!”晏恣抬手一掀被子跳下床来,却一阵头晕目眩差点跌倒。

青舟赶紧扶住她一叠声地叫道:“姑娘你别急,有话慢慢说,可别把自己气着了,那就是奴婢们的罪过了。”

旁边几个一下子跪了下来,满脸惶恐地请晏恣息怒。

青舟连拉带拽地把她扶到了床上,门外请来的秦大夫到了,把脉问诊,用了药点了安神香,说是让她务必再好好睡上一觉发个汗。

要折腾也得让自己有了精神再说,晏恣咬着牙重新躺了下来,强迫自己睡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感觉有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努力想要睁开眼睛,整个人却被靥住了似的动弹不了。

那人在她床边坐了下来,她感受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放在了她的额头上。

大手轻柔地从额头往下,一点点地抚过她的鼻尖,停在在了她的脸颊。

她感到了一阵暖意,忍不住便往那双大手处蹭了蹭。

“十六年…十六年了…”

有人在她耳边低喃。

那声音沉稳厚重,却带着无尽的痛苦和悲伤。

晏恣无端端地感到一阵心疼,挣扎着想要开口安慰他。

她用力地蹬了几下腿,骤然之间浑身一轻,压在她身上的大石一下子消失不见,她满头大汗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之处,是一个身穿玄衣的中年男子,眉目威严,神态清贵,眼神中却流露出无尽的慈爱。

晏恣的心扑扑乱跳了几下,小时候她经常做梦,梦里自己的父亲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她,一遍遍地对她道歉:“小恣,爹来晚了。”

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让自己从幻想中清醒过来:“你是谁?”

那人正是梁元帝燕伯弘。

霍言祁连夜将晏恣送进宫中,燕伯弘只看了一眼她的嘴唇,便在心里认定了她是自己的女儿。

趁着她睡着的时候,太医院院正、宗人府府令等相关人等都已经被宣进宫,当场滴血验证,双血相溶。

现在,唯一的疑点便在晏若昀身上,燕伯弘翻遍了当时内侍的侍寝记录,也没有找到和晏恣相当的那一条。

晏若昀现在就在这昭兰宫中,可他却不愿去见,更不愿去逼问当年的真相,见了问了,只怕更是心碎神伤。

可能只有眼前这鲜活的女儿,能稍稍抚慰一下他几被真相撕裂的痛苦。

“我…我是你的父亲。”燕伯弘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道。

晏恣愣住了,揉了揉眼睛,黑漆漆的眼珠滴溜溜地一转,同情地道:“伯父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你女儿过世了?别难过,我小时候也是这样,见着个好看的叔叔便叫他爹爹。”

燕伯弘心里一阵剧痛,一口气差点接不上来,良久才道:“你仔细瞧瞧,你和我是不是有几分相似?尤其是你的嘴唇…”

他习惯抿紧的嘴角松懈了下来,嘴角的弧度和晏恣的一模一样,都微微翘起。

晏恣的心口开始不听话地乱跳了起来,眼前的男子温雅慈爱,完全符合她脑中对父亲无数次的幻想,不,甚至还要高上一筹!

她欣喜若狂,却又疑云丛生:“那…是你把我从霍言祁手里救下来的吗?”

燕伯弘怔了怔,笑而不语,只是轻抚着她的头发道:“放心,以后都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晏恣直愣愣地看着他,眼中渐渐浮起一层水光,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是认错人吧?千万别让我又…空欢喜一场。”

燕伯弘心中大恸,颤声道:“你…一直盼着我来吗?那为何不让你娘来…找我…”

“娘不许我问你…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们,娘虽然不说,可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惦记着你…”晏恣终于揪着燕伯弘的衣袖,哽咽声越来越清晰,到了最后扑到他身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燕伯弘既是愧疚又是高兴,他登基为帝二十余载,积威日重,除了几名老臣还能聊聊从前的过往,就连两个儿子见了他也噤若寒蝉,何时有人会这样黏着他撒娇哭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