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笑笑:“我车技不好。以前你就怕坐我的车。”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悠悠也只是皱了皱眉,替他掖了掖被角。靳知远的声音很平静:“这里没事了,我姐马上就过来。你先回家吧。”

悠悠还没接话,他看她一眼,又改口:“你再等等,一会我让人送你回去。”维仪果然就推门进来,连悠悠都没想到这个向来镇定的女子原来也有怒容满面的样子:“靳知远,你能耐了!喝了酒还敢开车!”

靳知远表情有些凝重,一声不吭。

悠悠的笑意还有残留,此时低低说了一声:“姐姐,和他没关系,是那个人自己摔跤的。”

维仪脸色柔和了一些,看着弟弟哼了一声,淡淡说:“幸好没事。”

小陈和交警交涉完毕,维仪就让他送悠悠回去。她似乎并不想走,可是靳维仪的脸色不好看,好像还有话要和靳知远说。悠悠应了一声,在出门前停了一停,最后还是轻轻反扣住那扇门。靳知远身子微微一僵,慢慢的躺下。

维仪在床边坐下,叹气:“你怎么这么胡闹?幸好是陈队长来,又没撞上人。”

靳知远没有接话,似乎只是懒得开口,片刻之后,只是说:“意外。”

维仪皱眉,大半夜的跑出来,大衣里面还穿着睡衣,狼狈的连头发都纠结在一起:“你今天和谁在一起应酬?”

靳知远此刻却有些犹豫,眼看着她的疑惑愈来愈盛,只能坦白:“唐嘉在卢城。”

维仪的眼睛轻轻一眨,笑:“很好。”这是她极怒时的反应,靳知远沉默,开口解释:“他确实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来的。”

“靳知远,以后和唐家的生意,不做也罢。”她微微吐了口气,“他再敢拉你花天酒地,我自己去找他。”

回过神来才察觉到靳知远眼神中的笑意,维仪有些懊悔适才的失态,靳知远只是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姐,我不是这种人。至于唐嘉,也是被逼的。”难得语气很轻松,可以调侃姐姐。

维仪有些难堪,仔细想了想,略有些自嘲的承认:“我们姐弟很像,是不是?”

她伸手关了一盏灯,边问他:“悠悠找你说什么了?”其实她知道,他永远不会对旁人提起悠悠,却忍不住想问,似乎在帮他求一个结果。

他还是没有回答她,那一吻之后,靳知远忽然觉得心态有了些微的变化。如果说之前还能克制,现在却莫名的有些狂躁起来。然而良久之后,维仪以为再也听不到他的答案,他的声音却低低传来:“姐,谢谢你。”

稍稍沉寂下来的病房,倏然又被维仪的手机铃声打断。

维仪猛的站起来,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刚才警察一个电话打到家里确认身份,只说出了车祸。而靳知远的母亲一急,心脏病发作,阿姨忙打电话送医院急救,如今需要家属签字。

同一家医院,手术室在五楼。这种大事,她不会瞒着靳知远。最后是靳知远,一笔一画的在病危通知书上署下自己的名字,字迹还是飞扬挺拔,可他的脸色很难看,手臂还缠着绷带,额角贴着胶布,颓然坐在长椅上,狼狈不堪。她伸出手去,握住弟弟的手,此刻什么也不忍心说,看着手术室的灯亮着,只希望一切都安好。

然而还是没有等来这一刻。医生出来的时候摘下口罩,声音有着熬夜后的疲倦和看惯生死的冷漠:“抱歉,还是准备后事吧。”

他们都没见上这个老人最后一面。他们的妈妈,像所有的老人一样,善良,罗嗦,还稍稍有些懦弱。如果不是有一双坚强的儿女,可能连丈夫去世的打击都难以承受下来。可是现在,脚步匆匆,终于还是走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车祸,她还可以活着,看着儿孙满堂,最后鬓发苍苍,和蔼的对着晚辈微笑。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这一切也都不会发生。靳知远木然看着安详躺着的母亲,想起自己躺在病床上那微薄的喜悦感,忽然对自己充满了厌恶。他曾经在心里允诺的,会给母亲最安逸的晚年,可是一切才安定下来,不过两三年,一切又都落空。

苍凉和悲哀的感觉,自己也不是第一次尝到了。可是偏偏这一次,本来以为,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而这些欢愉,却轻而易举的被更深的悲哀覆盖。

维仪整夜的忙碌,没有露出丝毫的倦容,只在天将亮的时候,收拾了哀容,头也不回的冲出了医院。

他看着窗外光线放明,有人早早的送来订制好的百合花,将灵堂布置的素白淡雅。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瓜子脸,青春漂亮。其实父母还是比自己幸福,因为他们自由恋爱,虽然不能最后相濡以沫,可子女会将他们合葬,从此不再分离。

他换了衣服,对公司交代了一下,知道必然会有很多人来吊唁。可那些人,并不是因为和母亲熟识,只是因为他,或者姐姐,甚至只是为了生意。这个世界上,抛开地位和金钱,他所拥有的,真的很少很少。

有人送来花圈,来吊唁,鞠躬,络绎不绝。年轻的男人一身黑色的西服,修长的身段,看上去很英俊,又带了浓浓的哀伤。苏漾是最早来的,陪在他的身侧,半步也没离开。她问他:“阿姨怎么突然就走了?”

靳知远闭了闭眼睛,“嗯”了一声,不愿意去回忆昨晚。唯一可以安慰的,大概是母亲走得很快,大概没什么痛苦。

幸好有电话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施悠悠的声音很活泼,像是初春的骄阳:“你醒了?身体好点了么?”

他侧过了身子,像在寻思用什么样的心情回应,末了,声音很淡:“没事了。”

“哦。那我下午来看你。”

靳知远终于说:“我妈妈去世了。这里很忙。”

那边轻轻“啊”了一声,良久沉默,然后她的声音怯怯传来:“我能不能来……看你?”

他想,他是真的可以分辨出来吧,她的声音里有和他一样的悲伤,似乎感同身受,于是愈发的不能拒绝,低低说了句:“好。”

维仪是和唐嘉一起回来的。她的眼睛红肿着,似乎已经精疲力竭,唐嘉想要扶她的肩膀,却又不敢。靳知远瞧在眼里,又看看母亲的遗像,生出些安慰来,又似乎落下了一块心头大石。唐嘉这些年的心事,他也清楚,只是没想到这一晚上,倏然改变了这两人的关系。就算是意外吧。

然后是施悠悠,黑色的半长大衣,衬得她身材纤细。她连长发都不及束起,散乱的披着,脸色苍白,目光有些慌乱的在来往人群中找到了靳知远,再也没有移开。

他们之间隔了那么多的人,可是却只看到彼此。他快步向他走来,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拍拍她的肩膀,语气缱绻温柔:“不要担心。”

她看到很多人,靳维仪,苏漾,还有很多培训的员工。人人流露的表情都不同,只是她现在没有时间去关注和理会,低低的说:“我陪你。”

靳知远镇定卓峻的脸上没有一丝外露的情绪,然而心里却波澜大起,仿佛千丈巨浪,咆哮冲击着原有的堤坝。

他微微侧过身,悠悠看到他的侧脸,那块纱布略有些煞风景,可是他依然气度沉宇,对她的话虽然不置可否,然而下一瞬间,却柔和了神色。

悠悠帮不上什么忙,往来的人很多,她只是觉得他辛苦。丧母之痛,偏偏还要礼节周全的站在这里寒暄。如果是自己,可能只想一个人找个地方,安静的呆着,而不是疲乏的接受旁人的安慰。

直到苏漾走到她身边,即便是一身冷色调的衣服,依然气质华贵。她冷冷的看她一眼,然后轻声说:“我想和你说句话。”

她们站在走廊口,苏漾的语气很浅淡平直:“阿姨昨天接到了靳知远出车祸的电话,心脏病突发,凌晨走的。”

悠悠不自觉的回身看了一眼,微微咬住了唇,目光依然清亮,却也布满惶恐。如果这是真的……可其实,她心底已经相信这是真的了。靳知远不会告诉她,维仪也不会责怪她,可事实就是这么显而易见,她在大雪天把他约出来,然后他的母亲因此而去世。

她没有再理会苏漾的目光,转身走了回去。

靳知远的眉宇间全是倦意,趁着人少,坐在一边,因为用手撑着额头,也看不出什么表情。悠悠木板的在他面前坐下,伸手敲敲他。她知道自己很幼稚,明明很想哭出来,却拼命的忍着,拼命的眨着眼睛,连气息都不稳:“对不起,靳知远。”

不远的地方传来低低的抽泣声,不知是哪家的亲戚,遵循着老家的惯例来哭灵。她再也忍不住,微微扬起了头,又低低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拖着她的手一直到门外,放开她,或许又觉得自己动作生硬,顿了顿,才对她说:“为什么和我说对不起?”

悠悠实在没法把这件事再说一遍,她惶错不安的点点头,迟疑着去握住他的手:“是我太任性,昨晚……”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冷冷的截断她,“是谁告诉你这和你有关系?”

悠悠没说话。

他似乎更加恼怒,唇角的笑冰凉:“这么说起来,我、你、姐姐三个人都有错,是不是?”

难得放晴了一天,靳知远在这有些温暖的午后,阳光的轻柔抚摸下,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他的本意,并不是那句话。可是他来不及控制自己,就放任那些话脱口而出。他也累了,他也要发泄,他看着她离开。再也分不出精力去挽留。

雪霁天晴,看来暴雪的天气暂告段落,新闻主播喜气洋洋的换上了橙色的外套,鲜亮的像是数日难见得那轮太阳,只是清亮的声音被淹没了人潮挤挤的长途客车候车厅里。悠悠简单收拾了行李,看了眼手机,然后循着人流上车。

到家已是下午,江南小镇还是那样不急不忙的慢吞吞过着自己的日子。施爸爸在车站门口等着,翘首以盼的样子让悠悠莞尔。妈妈在家里先准备了大个馄饨,馄饨皮煮得薄又透亮,鲜肉里撒了些新鲜野菜,汤里又有颜色鲜嫩的蛋皮和几缕紫菜,悠悠连吃了十个,然后对着老爸眉开眼笑:“饱了!”

施妈妈这才注意到她手上的纱布,“呦”了一声,不过也就是多了几句抱怨:“你长这么大了,还这么不小心?哪里摔的呢?”悠悠只是吐了吐舌头。

吃饱了,连屋外的寒风也不当回事。施爸爸有饭后散步的习惯,出门前看了一眼正在帮老妈收拾碗筷的女儿:“悠悠,陪老爸散步去。”

悠悠把碗筷放下,听见老妈在笑:“去吧去吧,你爸很久没人陪着聊天了。”

小镇天暗得早,一路的蜿蜒流水,挂上了大红灯笼,隐约映出了暖黄色的灯光。她挽着老爸的手臂,听得见潺潺而过的水声,轻轻踏过的脚步声,原本一切柔美安静,蓦地听到老爸说了一句:“悠悠,你是不是有心事?”

知女莫若父,这句话放在施家是绝对的适用。施妈妈向来豆腐嘴,可是心思却糊涂,远远不及老爸来得敏锐。她只是不置可否的笑,故意把语气说得夸张:“心事多着呢!我现在是大龄女青年了,老爸,我同学都当爸妈了。”

老爸永远是宽厚的,大约看出了她若有如无的回避,只是笑了笑:“老爸就随便问问,你都这么大了,总会处理好自己的事。”

她忽然打断了老爸的话:“爸,你为什么和妈结婚?”

老爸的脚步慢了下来,微微发福的身体顿了顿,他摇了摇头,声音低缓的像是吱呀摇着橹的乌篷船。

“你妈年轻的时候能闹腾,不然就嫁不成了。那时候我家穷,你外婆说什么也不让女儿嫁给我,都是她自己闹的,后来她家吵不过她,就嫁了。”

都说江南的女子温柔若水,悠悠笑了出来:可老妈永远风风火火。

悠悠只敢想到这里,其实她知道自己有时候不大靠谱,做事迷糊,又稍微有些优柔寡断,遇上了想不通的事,喜欢逃避甚于面对。

她把这些念头统统甩开,随口就问:“老爸,那你们在一起还挺顺利啊?”

“就是穷。不过那时候大家都不富,倒也没什么。而且我们那时候,大家心思都纯,和现在哪能一样?”

那样走来的爱情才让人动容,过了那么久,往事都已经化成记忆深处的侧影了,语气却还是坦荡而留恋的,只让人觉得艳羡。悠悠轻轻叹口气,看到老爸耳鬓的几丝白发,忽然替父母感到幸福。

这是学生阶段最后的一个假期,悠闲到了无所事事的地步,上网、吃饭、睡觉,偶尔有一天悠悠发现自己的一块手机电池用了整整四天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真的已经与世隔绝。不意手机还是会响,悠悠接起来,吴宸气得哇哇直叫:“施悠悠,发你一百条短信了都不回,原来停机了你都不知道。”

她很老实的说:“现在我知道了。”

悠悠正坐在窗台上,窗户大开着,晒太阳,连眼睛都睁不开,她微笑起来:“无聊的人总是一样的。”那边难得沉默了一下,吴宸也像是有心事。闲扯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吴宸坚持要请她吃饭。鉴于他表白了多次,悠悠觉得有必要和他保持距离,免得再有误会,可是最后敌不过他不停的劝说,才勉强让步说:“哪天都有空了,就聚聚吧。”假期结束前几天,临时接了导师的通知,让悠悠回去翻译资料。老板的话不得不听,好在因为之前有帮同事代课,于是在宁远剩下的课程,就交给原先的同事了。她心底微微怅然,可转念一想,回不去了,也是好事。

吴宸赶来请她吃饭,半开玩笑:“你来宁远工作吧?不然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她看着肥牛肉在锅里上下翻滚,白沫起伏,问:“你还是调动工作了?”

吴宸摇摇头:“你肯定想不到。我辞职了。回去帮我爸打工,争取努力成为新一代的民营企业家。”

悠悠真的有些吃惊,滚烫的漏勺碰到臂腕,又吓了一跳。

他突然说:“ 你认识靳知远么?”

离开宁远后,她第一次听到靳知远的消息,有些出乎意料,于是眨了眨眼睛:“怎么?”

窗户外边,东边的天空云彩漂浮,是极晴好的天气,可见霞光万丈,碧波如洗。

这个春节,似乎人人都过得不顺心。吴宸的父亲的体检报告出来,确诊了肺部肿瘤。

“靳知远来医院看我爸爸,我们稍微谈了谈。”

那是在医院里。大厅肃穆,晨光洒下,生死如流水般在这里轻轻滑过。

靳知远说:“你爸爸最放不下的是他的公司。这段时间他很忙,你家新厂的流水线刚开始生产,那些产品是第一批发到国外的订单,没想到昨天他忽然犯了病……我估计,他心里还是放不下那些产品。”

“这一批我可以帮忙看着,但是接下来公司的运作,我就不好插手了。”

和他相比,自己还是有些稚嫩,吴宸张口结舌的站着,想要反驳,却又被他截住了话题:“我知道你的意思,搞股份制?请经理?现在的民营企业,像你爸的公司这样,管理上缺陷很多,那些东西不过是纸上谈兵。”

有些事不会是永远的秘密,好比靳家的起伏。吴宸多少曾经听父亲提起过,不过都是外人的谈资和猜测,永远有些和事实不沾边。可是此刻吴宸从心底明了了,这个男人一定经历过那些,不然不会这样举重若轻的告诉别人该怎么做。而从他的脸上,似乎也看不出母亲刚刚去世后的晦暗神色。他语气平淡,话语如清茶:“其实无所谓,我们谁都不能替谁选择。”可是气势那么强,一瞬间仿佛走过了千山万水。吴宸无可辩驳,想起父亲的病容,心头越发的沉甸甸。

吴总的手术很成功,而他回研究所辞职,变数之快,让周围的亲朋好友、单位中的领导都是措手不及。顶头上司对于这样一个大好的科研骨干离开很是不舍,挽留了数次后,听说了他家的情况,这才帮他办理离职手续。

他第一次坐上谈判桌。秘书忙碌的在布置,工程师也一应到齐,等着国外的客户。还是之前的印度客户,显然是因为满意之前冰箱的电机,这次赶着来定制同一系列的空调电机。

靳知远皱着眉头看了看客户的报价,轻轻用笔划了划,推给一边坐着的吴宸。

而此时秘书匆匆在吴宸耳边报了成本数字。如果按照客户的报价,那么所能赚取的利润不过几厘,除非能极大批量的生产,否则实在没必要继续下去。他扫一眼靳知远的笔迹,简单的几个字:太低。

印度人精明得如同千年老狐,似乎看出了谈判的僵局,耸耸肩,连声说要休息一下。靳知远低声对吴宸说:“你抬价,他最多再坚持一会,一定同意。”

“这么肯定?”吴宸还是有些怀疑。

靳知远的声音十分笃定:“我把客户带来和你们厂家当面谈,本就是表明着了我们这边不收差价,他不会不清楚这点。”

吴宸简单的笑了笑:“靳知远,以前我老是说我爸,一大半的钱都给外贸公司赚去了,这样看来并不是。”

靳知远看了一眼低头啜饮咖啡的客户,眼中滑过笑意:“我可不是奸商。”

真的如他所说,几次僵持过后,客户主动提出加价,最后的价格皆大欢喜,利润空间很高,而后续合作应该也能顺利进行。会议室里最后只剩了他和靳知远,微微有袅然的烟草点起,吴宸一脸疲倦:“你为什么要帮我?”

透过男人指间的薄烟,吴宸见到他倦漠而怔忡的神色。他的回答很不搭界:“从研究所辞职了,会不会觉得很可惜?”

辞职后第一次有人这样当面问他,他目光有些耀眼,像是发现了商机,也有了几分商人的精明,答的坦然:“那倒没什么,辞职也好。淡水水产养殖方面,我一直有想法,想搞一个投资项目。”

而靳知远亦从轻薄的烟雾中慢慢抬头,安然的对他说:“吴宸,你知道我羡慕你什么吗?你还有一个爸爸,不管怎样,你做的成绩,他总会看到。”

会议室的空调嗡嗡作响,烟草味道更加呛人,靳知远回过神来,掐灭了手中的一点星红,站了起来:“说不上帮忙,只不过有时候觉得有些经历相似罢了。”

悠悠有些匆忙的打断他:“你爸爸没事就好了。”

吴宸噗哧一声笑了:“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说起他?”

她想问,可是偏偏觉得心虚。

“因为我知道了,你忘不了的人是他。”

吴宸笑了笑:“人人盼着你回宁远,施老师。”

她的脸颊立刻变得洇红,有些坐不住了。她叹口气,说得有些艰难:“吴宸,你不觉得,我和他,如今不大可能了么?”不止吴宸,只怕很多人都知道了他们的过往,如今又因为靳知远母亲的事,她有时候望向未来,总觉得面对的是无底的深渊,墨沉沉的看不到尽头。

吴宸看到她小女孩一般的表情,心绪很复杂。他想安慰她什么,可到底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想起靳知远,而自己和他一样,放下了很多东西,又扛起了很多东西,希望给所有人看到坚毅如岩石的眼神和背影。良久,才说:“吃饱了?走吧。”

出门的刹那,初春的凛冽扑面而来。可是这不是全部,很快的,街边那些残雪会全部化去,一点点的渗进泥土中。然后那些褐色的土层里,会缓缓的钻出嫩绿的青草,最后牵起一个繁热的盛夏。

他终于知道,在不得不放弃的时候,世界上还有一件事情能抚慰人心,那就是重新开始之后的期待。在爽快的决断后,可以甩脱原来的心情,继续大步前行。那种转身,也一样不失独特的翩翩风度。

逝似流水的人生

在学校的日子份外安宁。室友还没回来,她一个人住着寝室,上午翻译资料,下午抱着靠枕晒太阳喝花茶。看了看学校发的校历,才发现过几天就是情人节。其实它年年都在那里,却未必人人都拥有幸福去渡过这样的节日。那样的幸运,对悠悠来说,也只有过一次。

悠悠和导师约了早上十点,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是刚刚签完意见的硕士论文。厚厚一叠,当初刚上研究生,自己也曾被毕业论文的字数吓到,原来一点一点的,也把全文写了出来。老师的评价不错,她的脚步轻快,天气的过渡阶段特别的短,转眼似乎在冰雪之后就是初春。

早上的阳光让整个校园褪去了冬日的衰败,昨晚的春雨过后,空气清明得让人忍不住深呼吸。外院的办公楼下来就是学校的小广场,常常是最热闹的地方,大片的灌木,隐在宽阔马路深处的清新绿色。

总是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直到师妹的电话打来,悠悠才开始哀叹自己真是老了,记忆力退化得不成样子。幸好上午发往本科校区的最后一班车还差几分钟,于是匆匆忙忙的挤上去,乏力的只想睡觉。

她读研一的那年,院里要求一个研究生对应一个新生寝室。说得好听就是小辅导员,其实不过就是做个样子,搞个形式。只有悠悠和四个小师妹打成一片,时不时请她们吃个饭,把姐妹情谊保持到了现在。

临近毕业的时候,四个小女生说什么也要请她回原来的校区吃饭,她也欣然答应,太久没有回去新校区,其实心底也有淡淡的情绪滑过。于是去了熟悉的餐厅吃饭,有两个师妹还把男朋友一并带了出来,热热闹闹的一群年轻人,让人觉得舒心。

菜色都是自己喜欢的,吃得很饱。其实学生都是这样,不把一桌的菜吃得干干净净似乎就不叫聚餐。有师妹边吃边问她:“师姐,你有没有男朋友啊?”

悠悠摇头:“没有。”手边是很粗劣的茶水,她蓦地抬眼,正对阳光,一时间以为自己认错了人。手一抖,热茶就溅出了几滴。

一个穿着运动服的男生,他身边的男子,亚麻色的长裤,薄薄一件大衣,一手插着口袋,微微仰着头。那样有些漫不经心却挺拔的身姿,却在记忆深处独一无二的跳动着。

两人一道走进了饭店,悠悠怔怔的重新低了头,一个师妹看到那个男生,欢快的叫了一声:“林国强!”

躲闪不及,施悠悠觉得心跳停了两秒,然后见到靳知远的目光一点点的抬起来,望向这边。深邃而平静,没有偶遇的讶异,有她熟悉的温柔缱绻,微不可见的向她轻轻眨了眨眼。她也忍不住笑,低头的一刻,林国强已经走过来,隔断了两人的视线。

他礼貌的给同桌的女生打招呼:“师姐。”又招呼了几句,转身回去了。几个师妹等她走了,叽叽喳喳的笑:“哎呀,物理院的帅哥师弟啊。”

两桌的速度差不多,悠悠这边吃完的时候,几个师妹争着去买单。忽然有人轻轻敲了敲自己的桌子,她抬眼,靳知远站在自己身边,俯身望着她:“要不要逛逛母校?”嘴角的笑意有些复杂,只是眼神闪亮,从开着的窗户中透进的清风静谧,时光安宁。

她就和师妹们告别,才一分开,就收到短信:

“师姐,那个男的是谁啊?好帅啊!你要抓住机会。”

逻辑被小女生的八卦打乱,说的话也让人觉得好笑,悠悠笑得眉眼舒展得很漂亮。靳知远等了一会,才拍拍林国强的肩膀,介绍给她认识。男生还很青涩,腼腆的冲悠悠笑了笑就不再说话。而靳知远的笑意中染上了嫩绿的新鲜气息:“这是施悠悠,师姐,研三。”他扬眉冲她一笑:“是吧?”

是不是因为这个校园的缘故呢?悠悠觉得自己久违了他这样的笑容。就像很久以前,自己和他不熟悉,也有几次偷偷冲着这样的背影流口水,一边教训曾天洋说:“看看人家,那才叫气质啊!”

其实靳知远一路上还是电话不断,他便放慢了脚步,走在两人后面。她的背影还是纤细,肩膀有些抖动,在对着师弟说笑。这样的相逢,靳知远觉得抛开了一切负担,纯粹得像是校友重遇,流水般滑过的日子里,难得浮生轻松。

“之前一直是靳叔叔在帮我家,后来他去世了,哥哥和姐姐一直在资助我。我本来说要贷款上大学,后来哥哥说让我暑假去他公司帮忙,就当自己打工挣钱……”说到靳知远的时候,悠悠看得出来,男生对他一脸崇拜的表情。

她凝神听着,不自觉的微笑:那个男人,总是给她各种意外。她以为他最是灿烂的时候,他的世界其实一片乌黑;而她的想象中,经历过那些之后,他的人生该当晦暗了,其实他一如往常的做着该做的事,举重若轻。

Z大人习惯把本科生所在的校区称为新校区,仿佛那是约定俗成的。其实校区明明造了那么多年,承载起一届又一届学生的回忆,多少悲欢离合的小故事,淡淡的在一个“新”字上沉浮着,再被淹没。靳知远抬眼看她一束漆黑的马尾轻轻擦过了肩头,活泼动人。

如今原料价格猛涨,连带他们拿到的出厂价也一再飙升。这个星期靳知远不知道接了多少电话。可是这样一刻,多么难得,他索性将手机关机,心底一阵轻松。

不远处是一幢小且旧的灰色楼房,就在操场边。如今已经废弃,不知道做什么用了。悠悠正在对林国强说着话:“你看,我在这里读本科的时候图书馆还没造好。这才是我们的图书馆。”她的眼睛微微一眯,目光转向了图书馆下边的操场,还是有男生在踢球,学校建设的越来越好,连以往尘土飞扬的小操场竟然也铺成了塑胶跑道,草坪上黄青相接,几个男生正在跑圈。

黑白色的足球被大力抽射过来,还带着劲风,打旋着飞来。力道很大,悠悠还没看清楚,球却已经在靳知远脚下停下。他的眼中略有顽意,轻轻颠了颠,足球划出的弧线柔和,精准无误的落进那群等待的男生中。那头噼里啪啦的响起了掌声,还有口哨声,其实他们站的地方离球门很远,要做到这样的精准,几乎就是一个定位球。靳知远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听见悠悠问他:“怎么?球技还没荒废呢?”

他怎么会忘记,其实悠悠也是球迷,那时候他常常听她和曾天洋争执得面红耳赤。最后拉着他过来评理。悠悠有时候爱强词夺理,他明明知道曾天洋说得有道理,偏偏最后总是模棱两可的暗中帮她。好几次急得曾天洋跳脚:“靳知远,你还有没有原则啊?这都不算越位干脆把用手把球扔进球门得了!”而她还老不服输,就和曾天洋大眼瞪小眼,最后气愤的一甩头,拉着他就走。

林国强也拍了拍手:“哇,这一脚真帅。”

“可不是,他好歹也在校队呆过啊。”悠悠代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