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色,我们该走了。”方雪卿朝这边招了招手。

“来了。”桃色又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上了马车。

方雪卿冲着梅非爽朗地笑着。“小五,小六,过些日子,你们也到平阳来看看罢。那儿也是个好地方。”

“我会。”梅非点点头。“三师兄大婚,我怕是去不了了。你记得替我把贺礼送过去。”

“放心罢。”方雪卿翻身上了马,手一扬,马儿轻鸣一声,掉转了头。“小五,小六,我们走了啊!”

“师兄!”梅非忽然出声。

方雪卿的马已踏出了几步,他回过头来,等着她的话。

“保重。”梅非半响,才吐出这么两个字。

方雪卿朝她挥了挥手,跟上了马车。

四轮马车在地上碾过两道清晰的车辙印,碾碎了路边的绿苔青草。这夏雨刚过的空气中,开始散发出淡淡的草香。挂在马车四角的铜铃声清脆,渐渐远去。

梅非站在原地,一直到他们的踪迹消失在远处也没有移开眼。

梅隐走到她身边,端详着她的脸庞。她的神色太过平静,以至于他的心突突直跳,总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事在自己所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悄悄发生。

“姐姐,桃色刚刚凑到你耳边,跟你说了什么?”

梅非侧过脸来,只看见他微尖的下巴。

“她说,方师兄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粘糊。”她故意模仿了桃色柔媚略低的声线。“我觉得她说得很在理。”

梅隐笑了一声。“就这个?”

“不然还有什么?”梅非也笑了起来。“阿隐也这么觉得,对不对?”

梅隐很认真地想了想。

“的确有一点儿。”

姐弟两个笑作一团。梅非忽然抬手在梅隐脸上揪了一把。“其实阿隐也很粘糊。”

说完,她就像怕被他逮住似的,跑了个好几尺远。梅隐故意沉了脸去追她,两人像捉迷藏的小孩儿,你追我赶地,玩得不亦乐乎。

不远处,一间两层的青砖小楼。楼上的纱窗半开。素底桃花衫的男子望着两人嬉笑玩闹的一幕,微微出神。

“大公子,桃色已经跟方雪卿上路了。”

微醺站在他身后,垂了头,依然是一派温柔沉静的样子。

陶无辛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哒,哒,哒。缓慢而无序。

“知道了。”

“大公子。”微醺抬了眸,同样望向街上玩闹的两人。“那边来了密令,要我们尽快将公主带回去。”

陶无辛的手指一顿,敲击的声音骤停。

“大公子,如果再拖下去,恐节外生枝。”

陶无辛的手指伸直,搭在桌面上。“我心里有数。微醺,容璃大婚,你不想去看看?”

“这与属下无关。”微醺的神情未变,连语气也没有波动。

“我倒是有些兴趣。”陶无辛轻笑一声。“碧璃公子要娶红月将军,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看北边的反应呢。”

“公子,你是想…”

陶无辛抬手撑在脑侧,没有言语。

每当他做了这个动作,就代表他想要安静一阵子。微醺垂下眼。“属下先行告退。”

越凤山。越凤派。漫山遍野的木槿花开。

木槿花生来独特,每花仅开放一日,朝开暮落,从不拖延。无论多么妍丽动人也好,第二天看到的,已不是之前的那一朵。人不能同时迈进同一道河流,也不可能连续两天看见同一朵木槿,错过了,再没有机会。所幸这越凤山上的木槿花多得叫人眼花缭乱,错过了这一朵,也许还会碰到下一朵更美的。

梅非神色凝重,默然立于这木槿花中,黑白分明的水瞳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前方席地背对她而坐的散发男子。

“时机刚好。”她慢慢地说了这几个字。

“未必。”男子没有回头,声音迟缓浑厚。“还差些火候。”

“那就添柴加火。”

“不可心急。”男子身形动了动,将盘起的双腿竖起来,慢慢直起身子,转了过来。“好鱼还得慢烤。”

“大师兄——”梅非突然笑得欢快,朝他奔过去,在他胸口上猛捶了一拳头。“烤了那么久还不好,你以为你在炖汤呢?”

男子吃痛地摸了摸胸口,移开身露出身后的烤鱼架子。几条肥大的鲫鱼被竹签子串了架在上头,滋滋冒着油,浓香弥漫。

“我说小五,你怎么还恁大力气?打得我心肝儿疼。”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偷偷烤鱼吃。”梅非瞪了他一眼。“现在山上就剩了你一个,可没人跟你抢了罢?”

男子讪讪一笑。“说实在的,你们都不在,我一个人吃着还真有些唇亡齿寒。”

梅非的唇角抽了抽。唇亡齿寒是这样用的么?就乱用成语这一点来说,大师兄果然一点儿也没长进。

“对了,小六呢?”男子一张脸被络腮胡子遮去了大半,剩下一对精光内敛的细长狐狸眼。

“他在师父那儿。师父说你一大早就跑没了影儿,我一琢磨着你一定在妃子湖边上捞鱼吃,就上这儿来寻你了。”

“怎么着,这次回来,是长相厮守呢,还是短暂聚首?”

长相厮守…他究竟懂不懂什么叫长相厮守…梅非黑了脸。“大师兄,你说话比从前还风趣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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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作为一朵一生只开一次且刚开就被人折了花枝拿来烤鱼的木槿花,我感到压力很大。

隐隐有种更加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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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上官逐月

梅非的大师兄上官久,年龄不详,留了一大把络腮胡子,未曾娶妻,甚少下山。

上官久眯了眯细长的狐狸眼,颇为自得。“你和小六去了越州,小四跟小三去了平阳,小二嘛,又长年没有踪迹。我一个人在山上曲高和寡,只好去翻了翻师父书庐里的那些书,学了不少风雅的词语。如何,现在用得甚好罢?”

“甚好。”梅非一本正经。“注意保持。”

上官久欢喜地揉了揉梅非额前的碎发。“小五果然深知我心。”

“大师兄,”梅非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他看了好一通。“好歹你也是师父逐月掌的传人,外头传得玄乎得不得了的逐月郎君,怎么还这副德行?”她皱眉,大不满。“你就不怕让人看见,影响自个儿的形象?就算你不怕,也该为我们想想,咱们越凤六杰的形象不容玷污!”

上官久咳了咳。“小五,你不知道。最近有传言说我这逐月郎君逐的是岭南红月,我这不是怕小三他不高兴,所以——”

“所以你就故意把自己搞成这样?”梅非忿忿。“三师兄他才不会那么小气。”

“这倒也是。真是冤枉,我连那个什么红月的样子都没见过,真不知道这传言是哪儿来的。”上官久揪了揪胡子,颇有些委屈。

“所以啊,清者自清。你弄成这样,别人又会说,红月要成婚了,逐月郎君逐月失败,最终潦倒不堪,不修边幅。这岂不是更给我们丢人…”梅非瞅了瞅他的脸。

“小五,你真是大智若愚。”上官久神色一肃,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说的没错,咱们六杰色艺双绝,不能在我身上翻了船。”

梅非的脸彻底黑下来,隐隐还透着火光,正是要暴走的前兆。

大智若愚…还色艺双绝…大师兄不下山,果然还是对的。

“对了,小三大婚,你去么?”上官久突然这么一问。

“我不去了。大师兄你倒是该去。”

“为什么?”上官久皱眉。“我不想下山,再说那个红月…”

“正因为如此,你才要去啊。”梅非在他肩上还了一拍。“你清清爽爽出现在那儿,给他们贺上一贺,什么流言不就都不攻自破了?”

“这倒是。”上官久的狐狸眼挑了挑。

“大师兄,小非。”

梅隐拨开一人多高的木槿花枝,欣喜地走了过来。“你们果然在这儿。”

“小六,你来得正好。”梅非冲他招招手,指着面前的上官久给他看。“大师兄他颓成这样,你替他收拾收拾。”

梅隐的鼻子皱了皱。“什么味道?好像是焦掉的——”

梅非和上官久不约而同地看向背后的烤鱼架,只见几条鲜肥的大鱼已成了焦炭。

上官久满脸惋惜地捞起竹签子。“可惜了,我殚精绝虑,白费心机。”

梅隐和梅非抖了一下子,周围萦绕着低气压。

“只好重新捉了。”上官久转头看向表情怪异的两人。“我又没让你们捉,干嘛这样瞪我?”

他摸摸胡子,朝湖边走过去。“我自己动手就是,唉,我这大师兄也做得实在窝囊…”

梅非笑出声来,往快要熄灭的火堆里添了一根树枝。

“小非,大师兄为什么很少下山?”

“他懒。”梅非戳了戳火堆,呼地冒出一团火星子。“逐月郎君声名在外,他懒得应付。”

“原来是这样。”梅隐点点头。“盛名之下,难免为其所累。小非,还好我们两个没有这种烦恼。”

梅非看了他一眼。不是他没有,是她想尽办法把这些扬名的可能性都给杜绝了。

梅非和梅隐的师父萧揽,是越凤门第十六代门主。

萧揽收得六个徒弟,如今的江湖上,人们往往只知其三。

大徒上官久,长年居于越凤山,据说是下一代门主的候选人。使一套逐月掌,如腾凤追月,身法轻盈,掌法凌厉,被人称作“逐月郎君”。

三徒容璃,平阳王之子。他的武器便是那一管碧玉箫,将越凤绝学之一泣水神音习得淋漓精致,能以箫声伤人于无形,是闻名平阳的碧璃公子。

四徒方雪卿,习的是惜缘刀。性情风流洒脱,不拘小节。江湖人称“惜缘客”。

剩下的,除了不知所踪甚至不知名姓的二师兄,便是梅非和梅隐这两个。

梅非和梅隐同时修习清凤剑法和轻功柳叶飘,梅隐在剑法的天份上更甚于她,做了清凤剑的传人。而她索性就专攻柳叶飘,练得也算不错。

十六岁那年梅隐跟师父参加了一次武林大会,雏凤清音初鸣,立刻引来一片赞誉关注,梅隐也一度被传作隐凤公子,各门各派无不争相结识。

然而就是那一次武林大会之后,隐凤公子便销声匿迹。三年的时光不长不短,足以让人们渐渐淡忘了一切。

这都是因为梅非想法设法掩下了梅隐的踪迹,带他回了越州城,不再踏足江湖。

越是乱世,这江湖就越不纯粹。各门各派都与东西南北四路权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有越凤派是鲜有的中立。越凤派在整个武林的地位根深蒂固,每一路权势都想结交,每一路权势也都不敢轻易触碰。

容璃是平阳王二子的消息传出之后,也有人说越凤这是表明了立场,是站在平阳王这一边的。萧揽对此不予置评,只道越凤派是武学大宗,不论出身。

如今想起来,若不是因为她的阻拦,梅隐怕是名气绝不会小于前几个,早成了鲜衣怒马,纵剑江湖的少年侠客。

梅非眉目之间忽然有些忧伤。

梅隐见她沉默,又忽然露出这样的神情,以为她在遗憾自己学武不精,正想出声安慰,却听得她幽幽一叹。

“阿隐,对不住。”她怔怔地半仰了头,看着他的眼。“都是因为我,才让你过得这样平凡——”

梅隐的桃花眼专注地停留在她脸上。“小非,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梅非一怔,却见他展颜一笑。“你看。”他的手心一摊,递给她一朵单瓣的紫色木槿花。

她笑了笑,正要接过来,他却缩回了手。“小非,我想看你戴着它的样子。”

梅非一呆。簪花这种事,好像很不适合她——然而阿隐眉目殷切,她又不好拒绝——“好罢。”鬼使神差,她点了头。

梅非不会梳复杂的发髻,只将部分的头发盘在脑后,拿木簪盘了个团髻。梅隐翘着唇,将手里的木槿插到她脑后的发髻上,一丝不苟。

“真的很漂亮。它很配你。”

梅隐的手顺势落到她的肩上,双目柔光熠熠,那一点朱砂忽然变得鲜红。

“小非,其实我——”

“小五,小六!”上官久卷了裤管,双手捉住一个庞大的物体朝他们走来,声音相当雀跃。“看我捉到了什么!”

两人忙朝他跑去,近了才发现那物体是一条几乎有两尺长的赤尾鲤,被上官久看似轻松地捉住,犹在摆尾挣扎。

“大师兄,你可真厉害!”梅非惊叹道。“这鲤鱼再长怕是就能跃龙门了,没想到被你给捉了来。”

“真是大。”梅隐替上官久按住它的头。“咱们要吃它么?”

“那是当然。”上官久抽出一把匕首,将刀柄朝鲤鱼头上一敲,它立刻停止了挣扎。“这么大的赤尾鲤,当然是先饱了我们的口福。”

三人凑做一道,将烧烤的架子重新放好。上官久拔出匕首,将鱼一分为三段,分别用了几根竹签子固定好,分到梅隐和梅非的手里一人一段。

三人就着还未熄灭的火堆蹲坐烧烤。

“要是有些盐巴就更好了。”上官久砸吧砸吧嘴,看着被火烤的滋滋作响的鱼皮,又咽了咽口水。

“已经不错了。”梅非死盯着手里的鱼,翻了一翻。“好久没吃到妃子湖的鱼了——好香!”梅隐看着她的侧脸,勾勾唇。“小非,你的口水要滴下来了。”

梅非一回神,瞪了瞪他。“敢嘲笑我?一会儿你的鱼得归我!”

“好。”梅隐毫不犹豫,倒叫梅非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小五就知道欺负小六。”上官久摇摇头。“瞧你这彪悍样儿,怎么嫁得出去?”

“我才不要嫁人。”梅非脸色一黯。嫁人,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已经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愿望了罢?

情窦初开的时候,她也曾梦想自己有一天会嫁给容师兄,做他怀里小鸟依人的娘子。

如今——一切都成了水中月,微风拂过,便已破碎得不成样子。

她也曾幻想过容师兄穿上喜服时的样子。那样浓烈的红色染进他清浅双眸的时候,该是多么动人。

光是想想,也叫她心醉神迷。

如今,她却不敢去看一眼。只因为他穿上了喜服,却不是为她。

上官久看出了端倪,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梅隐望着她,一动也不动。

“阿隐,你的鱼再烤下去,可就得焦了。”

梅非指着他的鱼提醒他,又看看自己才半熟的鱼段,有些不满地晃了晃竹签。“怎么这么慢——”

梅隐收起竹签上的鱼,放在唇边吹了吹,自然而然地递到梅非嘴边。“给你吃。”

他又从梅非手里接过那段还没烤好的鱼,继续翻滚烧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