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她的腰身,忽然觉得这里成了两人的世界,外面的风雨雷电都被远远隔开,再也威胁不了他。

“阿隐。”梅非的手抚着他披散而下的墨发,温柔细致。“这风雨伤害不了你,这惊雷伤害不了你。只要你够强,就没有什么可以伤到你。”

“姐姐。”梅隐紧了紧手臂。“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不会害怕。”

“笨蛋阿隐。”她在他脸上揪了一把。“姐姐不可能永远陪在你身边。你得变强,总有一天…”

她忽然不再说下去。

梅隐抬了头,微湿的眼眸里映出梅非微蹙的眉头和抿成直线的唇。

他脸上的安宁祥和渐渐褪去,染上重重暗色。

这雨一下便是一整天。一直到傍晚的时候才渐渐收了去,残留零星小雨,淅淅沥沥。

梅非和梅隐撑着油纸伞去了上官久所在的客栈,寻着了天字二号房,刚要敲门,却闻得女声。

“…只想再见一面而已。如今心愿已了,就此别过。珍重!”

最后这两个字尤其重,像是被压抑了许久,咀嚼了好几遍才破碎而出,带着喉头的颤音,无比决绝。

梅非还未及细想,门已被人从里推开,披着玄色斗篷的女子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只低了头匆匆走开。斗篷下露出染上污泥的鲜红长靴,翩然行远。

梅非怔愣在原地,看这那女子的背影。虽然她用斗篷的连帽遮去了头,擦身而过时却依稀可见那眉目张扬,明丽胜描。

“小五,小六?”

上官久抬眸见两人杵在门口,连忙起身相迎。“来了?快进来。”

梅非和梅隐相视一眼,迈步入屋,将手中的纸伞放在墙角靠着。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罢?”上官久倒了两杯热茶,唤他们过来坐下。

“大师兄,刚刚那个是——?”梅隐忍不住问出了口。

上官久的神色有些异样。“一个朋友。久别重逢,特地来叙叙旧。”

“阿隐,你同掌柜的说说,点些饭菜让他给送到房里来,我们三个就在房里用饭罢。”

梅非朝梅隐使个眼色,他立刻反应过来,点了头出去。

“大师兄,那个该不会就是岭南红月罢?”

梅非开门见山。

上官久的狐狸眼黯淡了不少。“不错。”

“你们之间的交情看来不浅。”梅非别有深意地笑了一声。“居然能让她在大婚前夕还偷偷跑出来跟你见这一面。”

“小五,你就别取笑我了。”上官久知道梅非一定会追根究底,索性主动道出原委。

这是个关于惊鸿一瞥和无缘错过的故事。

三年前,在武林大会上以一套逐月掌惊艳全场的上官久,为了躲避那些世家门派之间的你来我往刻意拉拢,隐姓埋名逃到了平阳和岭南交界处的泉州,在那里邂逅了一名自称小姜的女子。

上官久以真名相告,然而江湖中人大多知逐月公子而不知上官久,这位小姜也不例外,还当他只是一介平凡侠客。两人是由一场误会结成的欢喜冤家,也因着这起误会的澄清而互生了情愫,中间过程不过短短七日。

七日之后,两人不得不各分东西,于是约定翌年的同一天,在泉州的错月桥重聚。

梅非可以想象这两人的恋情是如何在泉州的明月山泉下萌了牙,又是如何在错月桥前互许下重逢的诺言。玉面狐狸眼的俊美少侠与红衣翩然如烈焰的俏丽女子站在一起,又是何等赏心悦目的一道风景。

只可惜,这桩情缘以误会开始,却以错过而结束。

“第二年的那一天,我本欲赶去,谁知道家母病危,只好连夜赶回了家。”上官久长叹一声,举起手中的茶杯欲喝,才发现其中空空如也,只好又放了下来。

“这么说,是你失了约?”梅非喟叹不已。“这也难怪了,大师兄,你就没想过问明白她的家世所在,再去寻找?”

“那时我尚年轻,曲高和寡,虽然动了情,却也并不看重。”上官久摇了摇头,神色黯然。“我不知道,原来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寻不回了。”

曲高和寡…原本很有些凄凉的叙述被这四个字搞得颇有些不伦不类。梅非看了他一眼,见他已露出些悔恨之色,不好再在他伤口上抹盐巴,只是拎起茶壶,替他倒上一杯茶水。

梅非隐隐知道些上官久的来历。他不是本国人,而是大夏西的月氏国人。至于他为何会成了萧揽的大弟子,大概其中更有些渊源,梅非也不得而知。

他与姜红月的错过,是命运的捉弄,更是两人同样的骄傲所致,怨不得别人。

“其实当时我曾经让人替我去见她,告诉她我的情况。那人回来之后告诉我,他在那里等了一天也没有见到小姜,只好回来。”上官久拨弄着茶杯,蹙了眉。“我以为是她不愿再与我相会,所以失了约。处理好家母的后事之后,我也曾寻过她一阵子,终究还是放弃了。”

“直到今天,她找到了我。我才知道——原来我被那人骗了。”他忽然闭上眼,手指捂上脸颊。“她在错月桥等了我一天一夜,却始终没有等到我的消息。”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去,双手紧紧攥着。

“我真是混蛋。为什么——为什么她却恰恰是岭南王的女儿?为什么她竟然是小三的未婚妻?”

梅非张了张嘴,不知道要怎样安慰他。

梅非懂得上官久话中的深意。若姜红月不是岭南王的女儿,若她不是容璃将来的妻子,以他的性子,也许会不顾一切带走她,与她重续前缘。

也许他从没有想过,再次见到这个让自己初次心动的女子的时候,她已将为他人之妻,这个人还是他的师弟。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有传言说我这逐月公子逐的是岭南红月么?”上官久转身,朝她自嘲地一笑。

梅非点点头。

“这个传言,其实是她自己让人散播出来的。”

原来姜红月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下得知江湖上盛传的逐月公子,其真实名姓正是上官久。那时岭南王正有意要答应平阳王提出的婚事,她一急之下便让人散播出这样的谣言,只期望若他真的是逐月公子,会出于好奇心来跟她见上一面。

只可惜,她始终没有等到他。

七日的情定,一年的等待,两年对彼此的误解,换来最终的擦肩而过,渐行渐远。

梅非也不禁替这两人心酸。不是没有缘分,不是没有努力,为什么偏偏就错过了?

这两人之间,她显然更加同情那位红月神女。这样倔强这样坚韧,明白自己要什么,便用尽一切方法也要去争取,只可惜她所爱的人却一无所知。

梅非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若说从前还对着红月存了些嫉妒的心思,到了此刻便已全被钦佩和同情所代替。反而对上官久,她很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甚至可以说他们之所以错过,他得要负上更多的责任。

然而如今谈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姜红月今日来找他,只是最后见上一面,将从前的种种说清,好安心做她的新嫁娘。从此后,男婚女嫁,再不相干。

这是唯一的,也是最恰当的结局,虽然对这两人残酷了些。

上官久和梅非坐在桌边,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

“大师兄,别怪小五说话直。”梅非摇摇头。“这件事,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我看你不该叫上官逐月,不如叫上官错月恰当些。错过了红月。”

上官久一脸被人揪了痛处的表情。“小五,我不指望你安慰我,也别往我这伤疤上使命儿地抓啊!”

“大师兄。”梅非忽然神情一敛,伸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你放心,三师兄他会让红月幸福。”

“你说的不错。”上官久默然一笑。“知道她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小五,我们两个也算是同命相怜,待会儿得多喝上两杯。”

梅非瞪大了眼。“大师兄,你这个‘同命相怜’用的十分恰当,真是难得!”她真心赞叹道。

上官久的眉角抽了抽。“难道我之前用得不好?我现在可是秀外慧中!”

梅非呛了口水,猛力地咳嗽了好几声。

“大师兄,姐姐,饭菜已经点好了,掌柜的待会儿会送过来。”梅隐推门而入。“等久了罢?”

“阿隐,怎么来得这么晚?”梅非招呼他过来坐下,又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水滴。“怎么,你出去了?”

“嗯,姐姐不是说对面酒肆的蜜酿枣很好吃?我去买了一些过来。”梅隐将怀中的纸包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放在桌上。“大师兄,你也尝尝。”

上官久一脸艳羡。“有个弟弟真是妙啊。俗话说,青梅竹马——”

“停!”梅非赶紧让他打住。再说下去,一定又会有什么天生一对之类的话,让她跟阿隐尴尬一番。“大师兄,不是说了不许用成语形容我们?”

“可是我忍不住。”上官久很委屈。“我这满腹文采不拿出来用用还有什么意思?”

梅非赔笑。“我们都知道你秀外慧中,不必用了。”

上官久满意地点点头。“知道就好。”

梅隐咳了一咳,把脸转到没人注意的方向偷笑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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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我是路人甲,你可以叫我跑龙套的,但其实我是个演员。

是个演员,就该有合理的福利。

所以,我请假一天!

想知道明天我将会出现在燃枫城哪个角落?想知道我将以何种身份出现?

想知道可怜的小红月和玉面男还将遇到怎样的杯具?想知道小梅子和小桃子又将如何将奸、情进行到底?

想知道咱们许久未曾出现的容师兄又将用何等的拉风造型上镜?

请关注明天的桃花江湖报,我将亲自见证一个巨大庞大以及硕大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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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惊天逆转

下了一整天的雨渐渐收了去,梅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数着屋檐下滴水的叮咚声,难以入眠。

翌日便是九月十八,容璃的大婚之日。

她想了很多。

想得最多的是七年前她刚刚加入越凤派时的那个冬天,越凤山上飘起的鹅毛大雪。

梅非从没有见过雪,欢喜得不得了,练完了功便一个人偷偷跑到山坳里玩雪,哪知道这场雪下得极大,遮去了大部分路标。

她迷了路。

在这满目的雪白里,她找不到回去的方向。又冻又饿,再加上心慌意乱,很快便没了力气伏倒在雪地里,差一点就昏睡了过去。

这个时候,她听到天底下最美妙的声音。那是绵延不绝的箫声,激醒了梅非残余的神智。当她勉强睁开眼,只见天地苍茫的白里,忽然生出了一点碧色。

梅非怔愣地看着那一点碧色靠近,像看着自己所有的希望。

平素清冷难近的三师兄,此刻朝她微微一笑,目中竟有些难掩的焦灼。“小五,总算找到你了。”

梅非闭上眼,将被衾抱在怀里深吸一口,想象着那时在他怀里闻到的淡淡梨花香。

小五,总算找到你了。

正是这句话,叫她义无反顾地恋上这个人,从十二岁,一直到十九岁。

明天,就在明天。这个让她爱了七年的人就要成为别人的夫君。从此他的温暖,再也不是她的。

她忍不住喃喃出声。“容师兄…”

“不必唤得如此悲戚,你很快就能如愿以偿了。”

一个声音冷硬地打断了她。

梅非一愣,迅速拨开围帐。窗外灯笼微弱的光线映进房内,隐隐可见一黑衣男子坐在桌边,被家具的阴影挡去了脸。

“你是谁?”梅非皱了眉,心内怨愤。“这大半夜的,你不会是特意来跟我聊天的罢?”梅非沉吟一刻,拢了拢衣襟。“莫非是采花贼?”

男子身形一僵。

“采花贼?”他的语调没有多大起伏,咬字却咬得尤其重。“我的眼光还没那么差劲。”

梅非一脸不屑。“深更半夜跑到我的房间,既然不是采花,难不成还真是聊天的?”她上上下下地巡了他一遍,看不出什么端倪。“要聊天,明天请早。要采花,先露个脸给本女侠看看。”

梅非似乎听到了牙齿被咬得咯咯响的声音。

“你这个女人真是奇怪,刚刚还为个男人伤春悲秋的,现在却——”那男子的声音艰涩,带了一分怒意。“真怀疑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梅非凤目一眯。“这跟你没关系。我比较关心的是你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

“有人想阻止这场婚礼。”男子缓缓站起身,走出了阴影。梅非瞪大了眼,却只看见他的脸被一只似花非花似兽非兽的古怪面具完全遮了去。“想必,这也是你想要的结果吧?”

梅非笑了一声。“你特意深夜来访,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男子面具下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她波澜不惊的脸,似在观察些什么。“如果那些人想利用上官久和姜红月的那段旧情来阻止这场婚礼,那你又作何想法?”

梅非脸上无谓的笑意慢慢敛去。“请说得明白些。”

“事情很简单。有人知道了他们之间的旧情,想在此事上做文章。”男子慢踱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岭南红月在婚前被发现与别的男人有染,这桩婚事自然告吹。”

从梅非的角度,恰好可以看见他弧度流畅的下巴和圆润的喉结。

“我只是出于好心将这件事说给你听,至于要怎么做全由你自己决定。”

梅非沉吟了一会儿。

“你可有证据?”

那男子笑了一声。“如果你现在跟我走,大概恰好能看见全部过程。”

梅非只稍微犹豫了一下子便点了头。“我跟你去。”

这男子身形诡魅,也不知是哪一路的轻功,身形一闪便已数丈之远。梅非将柳叶飘使出了十成才勉强跟上,只见他几个纵身,翻入了平阳王府。

梅非身形一滞,略一犹疑也跟着翻了进去,却不见那人的踪迹。

这里正是平阳王府西侧的小平湖畔,湖边有假山嶙峋,湖中种满了芙蕖。如今花期已过,叶绿依然,宽大蜿蜒的叶片随风轻舞,正如碧浪柔波,望之心怡。

然而梅非却无意欣赏这一美景。她左右看了看,始终不见那人踪影,不由得心下一沉。

她第一反应便是被人算计了。正在此时,假山那侧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四处皆是一片平坦,无处可躲,想要回到墙壁那侧已来不及。梅非咬牙,只得悄声遁入湖中,掩身于宽大的莲叶之下。

时值秋寒,这湖水冷冽刺骨。梅非怕被来人发现,大半个身子都没入水中,只留得头颈在水外,只觉得寒凉之意不住地往体内钻。她催动内力,才稍稍缓解了一些。

“你太慢了。”突然有人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

她一吓,却见那黑衣男子不知在何时已出现在她身旁,目光凛凛,他脸上那只似兽非兽似花非花的面具离她不过一指远。

“谁叫你不说清——”他忽然伸手捂住她的唇,示意她朝外面看。

几片莲叶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掩护罩,梅非睁大了眼,看见一名红衣长靴的高挑女子从假山后转了出来。月色下她的五官轮廓清晰可见,这眉目张扬,明丽胜描,正是曾与梅非擦身而过的姜红月。

她朝湖边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心事重重地朝四周望了望。

黑衣男子俯身到梅非的耳边悄声道:“好戏很快就要开始了。”

他的声音不似之前的那般冷硬艰涩,混合着水声钻到梅非的耳朵里,有种身在梦中的不真实感。